王樹浩
董橋說:中年是下午茶。想來茶泡了甚久,不飲可惜,喝了稍釅。我沒品茶的習慣,倒是最愛白開水。泡了茶、續了姜、加了糖,總變不了生活底色。
春光易逝,感覺并不包括少年。那么多的畫面,清晰在目,堆堆疊疊,宛若滿樹繁花。母親忙農活了,纏著祖母在濃蔭下講故事;寒冷冬夜,遠遠聽見父親的腳步聲,接下來才是門環響;頭一天上學前班,老師領著孩子們玩“老鷹捉小雞”,我怯怯地逃離;去夜校路上的點點燈盞,簡直與天上的星星一唱一和……那樣的日子,每一寸都像落花生般飽滿,剝開一粒,鼓鼓囊囊的,鑲嵌在歲月里。拔草、放羊、捕鳥、玩雪,件件事都有著化不開的快樂。
兩個單身的人,湊在一起,彼此便都有了婚姻。不敢冒然詮釋愛情,兒子降臨人間,時光開始加速度旋轉。小學、初中、高中,不知不覺他長成十七歲青年。十七個春去春回,如指縫間的塵沙,揮灑而下。回首漫溯,依稀留存奔波身影。我用自己的方式,沿著莫名方向,撬動生活大山。這條路上,喜與悲、苦與樂、愛與恨,各得其半。風雨淘洗無知和懵懂,滌除困惑和膚淺,就這樣渾渾噩噩走進了中年。
說到中年,并非自詡年輕,就是有些不服氣。好多事情才剛剛開始,怎么就老了?!對生活的摯愛,對未來的暢想,一如往昔。其間,是否應該有一成不變的永恒?多次叮囑自己,從頭再來,卻發現時下和昨天牽纏太深,生命大致束縛于慣性。明天呢?即便不是周而復始,卻漸漸湮滅了萌生新意。那么認了吧!遙寄前塵似泡影,連綿往事如云煙,不妨活在今天,就在當下。
越來越感覺愧對父母了,一刻也舍不得讓他們遠離身邊。千百人里,第一眼便能認出父親的背影,他在茫茫人海踟躕。下班回家,第一聲喚的便是“娘”,最擔心院里沒人答應。父母回老家歇伏,午夜夢回,陡然驚悚。周末推卻萬般瑣碎,定要返鄉看看。終于理解大姐了,數十里之遙,她連續兩周來探望雙親,只因某個夢不太吉祥。
越來越牽掛兒子了,盡管他已開啟遠去的征程。一墻之隔的校園,大風、夜雨、降溫,最先想到他。是否在安睡?是否記得明天加衣裳?捎去的是衣食,捎不盡的是無邊惦念。高中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不敢過多詢問成績。考得好,固然欣喜;考不好,則拼命安慰和分擔。為人父母,必須盡到責任。唯獨盼兒子有健全心智,成年能自立自足,多好是好呢?于是,將關注成績的心思藏在心底,當作衡量其消磨光陰的標尺。
越來越關心妻子了,一路走來,就是她和你相濡以沫。她的喜就是你的喜,她的悲就是你的悲,她的所有和你密不可分。這世界,無論結識多少人,家里的她是唯一的。常念及艱辛歲月,為了生計,我從山東小城深夜歸來,妻興沖沖一溜小跑去開門。因為她,開始惦記起她的親人。間或催促,“該給大人打個電話了!”陌生電話寥寥,聯系最多的還是這個人。大到“回家吃飯嗎?”小到“記著買一棵白菜!”有她操持家務,日子便過得格外心安。
越來越珍惜眼前崗位了,沒撒豆成兵的本領,只好磨練踏實勤奮的能耐。少年時,對外面世界充滿憧憬,而今,連憧憬兩字都快遺忘了。曾那么向往首都、南京、廈門,那么留戀刻下青春痕跡的省城,朋友建議我遠赴東莞,眼前卻閃現村頭的老槐樹。久沒聯絡的同學詢問:“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旋即作答:“理想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多少夢想禁不起時光敲打,唯有繁雜紛擾中,默然品咂平淡滋味。
越來越念舊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聽曲經典老歌,韻味非常;看場老電影,歲月流金;讀本舊書,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新星都太年輕了,為賦新詞強說愁,或深沉或刁蠻或桀驁,均有些太過可笑。慢慢迷上京戲了,《漢宮秋》《長生殿》《救風塵》,幾多纏綿情致,比老歌更頓挫悠揚。品遲子建《踏著月光的行板》,原不曉得行板為何物,由晨跑改作散步,方明了系指優雅舒緩。我生有盡,而知無涯,急什么?
感謝生活,催容顏漸老。歲月流轉,不變的是靜觀世界,與少年毫無差別,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椿ㄩ_花落、云卷云舒,似乎多了幾分別樣情調。
(摘自《思維與智慧》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