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









一
老芒果樹張開墨綠樹冠罩住三棟小樓,墻被枝葉放肆阻擋,只勉強露出幾塊暗紅方磚,窗戶盡陷于綠。院子里,燃燒的毛面黃紙一張張負痛般躥向天空,燒黑翻卷的紙屁股斷續泄出白煙……漁村老人又在拜老爺,他們每個人都自己選老爺,可以是一個傳說中強有力的古人,也可能只是一個路頭公……浴火黃紙駕風飛駛,有一剎那繞住了芒果樹,造成樹開群花的幻景,遠看卻是樓失了火,火苗溢出樹梢。
漁村在海灣邊,前望平靜海水,后倚古炮臺。海灣里熱鬧著漁船,那種黑乎乎舷邊綁很多泡沫塑料的小船,船上有一個、頂多兩個老頭,少有年輕人,女人上船自古是忌諱。老漁夫的臉曬成了泥陶,肩上搭著褪色毛巾。漁船的蟻堆附近竟有軍方的艦艇泊在淺水,艦艇鑲滿圓圓的鐵碟子,據說屬于空軍編制。村后面的古炮臺,曾是大清海防,所有鐵炮均已朽爛,用糯米攪合石粉壘砌的炮臺卻堅固如新。站在大炮臺上,樹林、村子、海灣、漁船隊、艦艇、遠處的云和閃爍的波濤如畫展開眼里。
十七歲少年張挺進傻站在炮臺上,風撩起他額發,他眺望海灣,卻什么也沒看見。他這個年齡,只能看見自己,看見皮膚周圍的東西,看見家里和鄰居家的怪事,看不見遠處。張挺進也不是從正門進的炮臺,正門是團部辦公室,加了崗哨。海軍的這個陸戰隊團被分配在炮臺駐扎,漫漫的荒廢歲月后,炮臺從朽爛和污穢中被拖出來、擦干凈,重新和軍人在一起。營級以上軍官和家屬住進了圍繞炮臺石墻搭的軍用鐵皮宿舍,房間的里側直接靠在炮臺墻上,外側是炮臺的護城河,從窗戶伸出手,就能把線甩進清澈的河水,釣起柳條魚。
張挺進有點惆悵,有點難過,因為媽媽偷偷在哭,爸爸的部隊要開拔,去南海和芭蕉國人搶小島。張挺進很擔心他爸爸會被芭蕉國人打死,如果發生那樣的事,就糟了!
上層炮臺就在宿舍房頂旁,和房頂齊平,挺進和上來時相反,腳勾石墻沿,身子像白天的蝙蝠那樣柔軟地掛下去,手攀住自家的波紋瓦檐,蕩了一圈,伸直腿,刺進窗戶,身子掉到小小行軍床上,整個人彈起來,落下去,躺安穩了。
他的房間小得像個籠子,一張行軍床就把房間占滿,連書包都只能放在外面父母睡的大房里,其實這房間是爸用炮臺院子里一棵長歪掉的小樟樹刨削敲釘隔出來的。墻壁還有股樟木味兒,聞一下可以提神,一直聞,喉嚨長刺啦!
他斜躺在床上,眼珠凸出的牛眼睛瞪著天花上漏水留下的淺黃水跡,這水跡像一條趴開腿的蜥蜴,也像兩枝寫意的百合。挺進的招風耳朵被枕頭托著,腦袋像被這陰濕的房子洇出了兩朵蘑菇。突然,他一個打挺坐起來,天線般的招風耳甚至轉動了一下,他聽見了那個聲音!他臉一下子緋紅了,轉身前撲,悄沒聲息地趴到對著炮臺廊道的小窗戶上,他把窗簾拉拉攏,遮住自己的鼻子嘴巴,只露出一只正午的貓眼睛,瞪著走來的人。
走路過來的兩個女人背著光,躍入眼簾的首先是被陽光勾勒出的身影,矮胖像梨子的影兒是村里孩子魚頭的外婆,說是在團部打雜,天天嘮嘮叨叨在河邊散步;像條水蛇的那個影子粘在魚頭外婆邊上,似乎不該在陸戰隊大院出現,本來屬于文工團,那是馬雄軍的老婆。她的嗓音像一種沙沙的甜水,像媽媽放在石臼里搗碎的番石榴渣渣,張挺進受不了。他張望了一下父母的動靜,不由得拿手捂住了自己慢慢翹立起來的褲頭……
張挺進每天去學校上學,這個學校是特地為石炮臺的部隊子弟辦的,村子里也送幾個機靈點的孩子來蹭課。那天他和村里孩子大鵬、魚頭吃完午飯去爬竹竿,三個人三下兩下就和猴子一樣爬到竹竿頂上,大鵬和魚頭哧溜滑了下去,張挺進卻在半途出事了,他緊緊抱住褐黃色的粗竹竿,幾乎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只蛤蟆,他抽搐著,慌亂地覺得自己要死過去了,尖端那個地方正在竹竿的摩擦下翻騰,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服痛苦交織的感覺讓他要昏了,他抱緊竹竿,意識到自己快放棄什么了,放棄吧放棄吧,放棄是狂喜的事。
從竹竿上慢慢凋謝下來,挺進對不解地看著他的大鵬和魚頭傲慢地仰起下巴:“我發育了!”
“嗯???”
“不懂?”他輕蔑地看著他們,低頭偷瞥一眼潮濕了的襠部,“不懂就算了!”
外屋爆裂一聲嗚咽,那是媽媽在告別爸爸。團政委和團政委老婆的告別是最先進行的出征儀式,然后才慢慢輪到其他人。爸爸正對媽媽起誓:“我一定好好兒的,活著回來見你!”
挺進的門被推開了,他已經端端正正對著門立定,爸爸看了他一眼:“托你辦的事情記住啦?”
“記住啦。”少年恭恭敬敬回答。
全副戎裝的軍官伸手在兒子的亂發里用力撫弄了一下,轉過身,又轉回來:“海島上有很多海螺,給你帶幾顆好看的!”
孩子突然扯住父親的袖口,臉紅了起來,呼吸也渾濁了:“爸爸,你要小心!子彈可不長眼睛!”
媽媽在邊上聽見這句,又抽噎起來。軍官露出一絲柔軟的眼色:“放心!爸是常勝將軍!”他從領口里扯出一只小小的玉知了,掛在兒子頸上。
軍官走了,背著出征的行李。媽媽收拾著空蕩蕩的房間,失去了語言能力。張挺進決定去看看別的人家如何說再見,他關上門,輕悄悄地,像一只壁虎,又從窗戶翻到炮臺上頭去了。
此刻,從炮臺上俯看下去,軍營熱鬧了。
二
這個團,任何熱鬧場合都少不了馬雄軍,馬雄軍不是團長,可他是一面旗!這話不是隨便話,是艦隊司令本人閱兵式結束到陸戰隊視察時說的。馬雄軍身高一米八五,熊肩蛇腰,腰里扎根牛皮武裝帶,劍眉向額旁四十五度飛起,一對丹鳳眼好比呂布再世,看誰都一道劍光。閱兵式上馬雄軍高舉陸戰隊隊旗,“咵咵咵”合著五百名壯漢的正步,在麻雀般飛起的黃色沙塵里如古代戰車的轅馬沖到檢閱臺前,他頭刷地向主席臺扭去,射出一道辣光,紅底藍星星的隊旗在他手里獵獵作響,換個方向飄揚。司令當場被雄軍的眼光刺了,踉蹌一下,猛然鼓起掌來……
在少年張挺進眼里,馬雄軍是青春榜樣,他的威武之中還帶著風流體態,讓他著迷,然而,真正讓馬雄軍成為挺進心里一面旗的,歸根結底還是他老婆朱麗。
部隊不可避免要開拔了,去海島,去前線,去和芭蕉國人面對面!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個道理誰都懂,沒異議。可是,兩國相爭不是鄰里糾紛,說動手就會動手,子彈不長眼睛,男人們、父親們這一去,完全有可能一去不回!
古炮臺是圓的,圓的中間是青草萋萋的大操場,張挺進趴著石墻往下看,老老少少都跑出來了。起先是嘰嘰喳喳有點興奮有點做給別人看的熱鬧,漸漸送兒子的老婆子、送老公的小媳婦就起了哭腔,人群剎那間安靜下來,女人的嗚咽像空氣中飄的炒辣椒煙氣,把人睫毛一下子打濕了。緊接著,有奇異的霧氣出現在操場上,這霧是海面上飛過來的,帶著海的咸味和腥氣,一下子讓女人眼前的戰士模糊起來,他們飄飄欲仙得讓人害怕,這難道會是好兆頭?女人們下意識地抓住兒子和老公的手臂肩膀,發起抖來,大悲之聲眼看嚎啕出來。
“婆婆媽媽給我站開!”霹靂一聲喊,海霧里馬雄軍馬營長甩開老婆朱麗白藕般繞在他脖子上的長臂,猛然跳到軍旗臺上:“你們都是軍官家屬!陸戰隊軍官誰哭誰給我滾!”
張挺進的政委老爸從炮臺大門口走出來,手里拽著牛皮腰帶,步伐穩穩的,賽過平常天氣里出來散步。
人群鴉雀無聲,女人大多數低了頭,無聲吞咽柔情;軍官們自覺站起隊,向右看齊,臉上帶了悲壯的霜色,有了殺氣。張政委看看天鵝一樣站在人堆里的朱麗,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跳上軍旗臺,拍拍馬營長的寬肩膀,馬雄軍默默跳下旗臺,站到隊列里。
“做好出發準備!國家用我們,是我們軍人的榮幸!”政委不動聲色地吐出這句感慨。他看看四周,看看仿佛被搶奪了的女人們,加了一句:“家屬回營房吧,我答應你們,人是我帶出去的,我會把人都好好帶回來!”
少年張挺進在炮臺上紅了臉,很不舒服地忸怩了一下:爸爸說大話了。這是去打仗!子彈不殺人?
一聲真實而凄厲的嗚咽忽然從女人堆里排空飛起,這是朱麗,她一邊扭腰擺臀跑回營房,一邊回眸飛濺出不可思議的晶瑩淚珠:“你要回來呀!雄軍!”
馬營長白皙的面孔漲得通紅,他低下頭,咬住了剛才被朱麗摟得直立起來的軍衣領子。
在張挺進的記憶里,部隊就是這樣和女人分開的。四周是潮水般退開的女人,仿佛紅潮消逝,留下一排站得直直的綠色水草,父親是水草邊的一條魚。馬雄軍是水草那隨波飄蕩的葉尖,這個健美的陸戰隊軍官,就這樣英姿勃勃留在了張挺進心里。
暮色沉下來的時候,軍官們走出古炮臺,去附近的兵營領上各自的兵員,第二天拂曉上了艦艇。
沒有了男人的炮臺,成了少年樂園。
張挺進翻開媽媽的針線包,拿出她扎鞋底的大針,他從父親留下的工具箱里翻出鐵錘子,竭力把大針打成一個魚鉤。針彎了,沒形成一個完美的鉤,倒成了回形針一樣的一個U字,他認真想了想,把拾來的一顆黃澄澄的子彈殼穿在“魚鉤”后面的細繩上。大鵬和魚頭從村子后的菜地里給他挖來一石碗紅蚯蚓,他們三個悄悄從教室的矮窗戶翻出來,回頭看看打瞌睡的語文老師,一溜煙跑進了炮臺。
一個接著一個,在張挺進的臥室窗框上引體向上,如尺蠖青蟲彎曲彈跳,他們上了炮臺,斜斜靠在朽爛的老炮筒子上,點上挺進衣兜里翻來的煙屁股。少年們笑了,瞄著天上的飛云,揮臂向護城河平靜如鏡子的水里甩出子彈殼,繩子拉直亮晶晶的彈殼,魚鉤漂亮地刺進了水面,看得見蚯蚓在淺水里舞動暗紅曲線,隨后,一切復歸平靜,水草合攏來。魚竿在三個少年手里傳遞,端得直直的。
天真藍哪!陽光毫無遮攔地落在少年的額頭,那額頭是光潔的。遠處海灣里的海水泛起細白浪,黑色的漁船在波浪里沉伏,如漂浮的朽木。
“挺進,你爸他們該開戰了吧?”大鵬甕聲甕氣地問他。
張挺進沒有作聲,他繃著臉,不理睬大鵬。
“挺進,芭蕉國人個子小,不經打,不用擔心。”魚頭怯生生拍他馬屁。
張挺進沒有表情,他眼前忽然出現了馬雄軍的影子,馬營長高大風流,一個人能揪住兩個芭蕉國兵。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想念父親,卻想念馬雄軍。
魚竿忽地一沉,釣線繃直了,張挺進順勢往斜刺里提線,一條銀閃閃的淡水鳊魚扭動著,劃出變幻的弧線。魚頭歡呼著撲上去。
張挺進的招風耳朵忽然像上了鉤的鳊魚一樣扭動起來,臉漲得通紅,他把釣竿往大鵬手里一塞,泥鰍鉆豆腐一樣鉆進了自家窗戶。挺進偷偷撩起窗簾一角,往小路上看,朱麗過來了,她挽著菜籃子,高高身材,白藕一般手臂,和人打著招呼。那腰身,那屁股腿,挺進沒法管住自己的手,手伸到了襠里,那里又拱成了一座山。
星期天,三個少年不顧家長禁令,順著防波堤溜進了海灣,趟水上漁船。大鵬的舅舅在漁船上補網,墨綠色的漁網浸透死魚腥臭,臭味撲過來,像往人喉嚨里塞死老鼠。少年們手腳拍著淡綠色的海水,看舅舅魚箱里的墨魚,魚已經死了,軟軟地疊成一堆光滑的白饅頭。大鵬舅舅忽然呲起黑色壞牙,笑得露出了發炎的猩紅牙肉。他抓一只死墨魚,把魚的裙邊用力攥住,墨魚拱起來成了一個柔軟的白色肉球,舅舅皸裂而笨拙的手指在肉球上撫摸著,眼睛發光看著防波堤。少年們順他目光望去,朱麗正沿防波堤走來,她的身體在陽光里彈跳著,有遠處煙氣上升那種透明的動感,兩只大大的墨魚在她胸口襯衫里掙扎。挺進覺得血涌上了頭頂,疼痛又沸騰,一種令人難受的歡樂張開血盆大口,將他吞咽下去。他的眼光直了,如兩根棒子刺向朱麗,就在朱麗向海灣里啐了一口時,挺進羞愧得受不了,一頭扎進冰涼海水,海水淹沒挺進,如同淹沒一支燒紅的煙頭,發出“噗哧”一聲。
開拔的艦隊音訊杳無,海軍家屬漸漸習慣了這種空白時刻,男人都出去了,在茫茫的海上,不是去打漁,是去打仗。從來,出去的艦隊就是飛走的雁陣,想也是白想。他們回來的時候同樣悄無聲息,如一陣風帶來,大雁降落在古老炮臺,滿地雁聲,渾身海水和煙草的氣味,男人歸巢,把女人按倒在干凈的白床單花床單上,他們像大雁一樣咕咕呻吟著,海浪和孤獨從他們的毛孔里涌出來,好幾天才能分泌完結。大雁在天上飛的時候,炮臺的女人們習慣了在空白里漂浮,每天在菜市場、飯鍋和孩子的嬉鬧聲里咀嚼空白,吞咽空白,用大腿使勁兒夾住空白,哭著咬著用拳頭擊打空白,然后挺著一張空白而正經的面孔走出家門。沒有孩子的女人呢?她們的空白有時候變成蒙到臉上的白枕頭,你不狂喊著掙扎,那枕頭就能把你悶死……
朱麗就是一個沒孩子的女人,一個沒有孩子、長得還很風騷的女人。
很多男人,不單是軍營里剩下的家屬老頭,也有周圍漁村血氣方剛、嘗腥不怕死的年輕漁民,都想偷窺一下晚上的朱麗,偷窺她如何在空空的營房里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馬營長的長夜。
想歸想,沒人能真正偷窺到朱麗。朱麗小心翼翼地看守著馬營長的面子。馬雄軍是萬軍中的美男子,他的驕傲是這個陸戰隊的臉面,不但朱麗自己,所有軍人遺留在這個古炮臺的婆婆媽媽都替馬營長看著門。
天網恢恢,不漏也疏,有一雙偷窺的眼睛在夜色中迂回流竄,躲過了重重戒心,出現在朱麗做夢也想不到的高度,熱切而痛楚地親近她的色相。這就是飛檐走壁的少年張挺進。
海灣的夜色是潮濕的,染著芒果扎喉嚨的濃香,這股香味從村子周圍高大濃密的芒果樹林里飄來,如一大幅暗黃色薄紗,罩住人的一呼一吸。烤梭魚的焦香味偶爾刺破芒果香的紗,讓人的鼻翼舒服地悸動一歇,又無奈地醉翻在霸道的甜香里。月亮曾經鐮刀那樣掛在黑色天幕上,可是云層濕漉漉凝結成稀爛的蛋糊糊,把月色化成了一片磨砂玻璃背后的油燈影兒。炮臺里軍屬都吃過了夜飯,到炮臺中心的圓形操場上掄過大蒲扇,打聽過艦隊的去向,部隊依然不知所蹤,男人們照舊下落不明。女人一個個無精打采回了營房,打水洗澡,準備睡覺。張挺進幫媽媽到水房打了三熱水瓶開水,自己稀里嘩啦在門外自來水臺上用涼水沖了澡,鉆進了小房間。他等著,在不開燈的小屋里等待自己的焦灼。
馬營長家的燈光依稀可以看到,馬家和挺進家隔著三棟小鐵皮營房,因為營房都順著炮臺的圓墻搭建,所以張挺進透過鐵皮房頂間破爛的空隙,張望不到朱麗的夜晚。他在自己被汗水濡濕的行軍床上躺下,手腳攤成大字。又悶又熱的小屋里,粗重的呼吸如芒果樹上落下來亂撞的水果蝙蝠,在天花板上碰來碰去。少年張挺進覺得自己是個小偷,偷竊的快感讓他無比舒暢刺激,這粘稠無聊的日子總算有了一丁點兒滋味。他聽見媽媽在倒熱水,他一骨碌坐起來,像個繃緊的彈簧飛彈到小窗口,一看見鄰家暈黃的燈火,他就像頭撞石炮臺,暈眩得飛轉。他打開朝向護城河的窗,仔細諦聽了一下正在暗沉下去的人聲,發育得像大人了的粗臂膀拉住窗框,一個引體向上,頭便上了屋頂,長腿順上來,做了個沒人能看清的托馬斯前旋分解動作,上屋頂,又躍上炮臺,頭一歪,熟練地避開生銹的鐵炮筒子。他脫下涼鞋,放在炮筒子底下,他變成一只可怕的夜蜘蛛,一晃一蕩三起兩縱就到了馬營長家的屋頂上。
波紋瓦在光腳丫下打滑,還帶些日里陽光的溫熱。張挺進聽不見遠處灣里的濤聲,聽不見風吹芒果樹的嘩嘩聲,滿耳朵是怦怦的心跳,心仿佛在嗓子眼里引體向上,也要像他一樣跑出來干點什么。芒果蟄咬人的香味這會兒卻有了鎮定作用,他努力嗅著有咸味的水果香,蹲著等待自己。
可是,有一種聲音從朱麗的房間里傳上來,這聲音戰勝了清涼的空氣和無邊的夜色,點燃少年張挺進。他的眼簾現出大片紅暈,他顫抖著,讓出汗的腳丫子勾住鐵皮屋檐,真的像只猥瑣的夜蝙蝠那樣把自己倒掛下去,頭顱探向朱麗的窗戶。
天氣雖然熱,朱麗的窗戶卻緊緊關著,窗簾拉得嚴絲合縫。黃暈的燈光透出來,把窗簾上那一排排紅色的草莓映得鮮嫩欲滴。聽著簾子里女人撥動水的聲音,簾子上隱約一個變形的暗色身材,那么近在眼前遠在天邊,那么赤裸裸光潔順溜卻毫無細節,張挺進覺得自己又開始有了漸漸死去的那種快感。他感到了自己最堅硬的瘋狂,差一點被朱麗猛然推開的窗戶打到。在用力屈體回到屋頂的弧線中,他的眼睛掠過朱麗葉中飛花般清麗的身影,她穿得很少,皮膚和臉龐潔白中透粉紅,就是一只海流里自在舒展的墨魚呢!
挺進屏息在鐵皮房檐上,不但為了不被人生擒活捉,更為了享受那令他全身酥軟的一刻:打開的浴室里飄出濃濃的香皂味兒,還有朱麗頭發的暖香,還有、還有某種讓他堅硬到爆裂開的特別的氣息,雖然不是香味兒,卻讓挺進實在受不住……
三
艦隊如海上的幽靈船,鐵牛入海,一只信鴿也沒飛回炮臺。炮臺的男人們一旦率領陸戰隊士兵南下,變得寧靜寂寥的海灣就仿佛不再是軍事基地,只是漁業小鎮了。
大鵬和魚頭在鐵皮屋下護城河邊仰頭喊挺進:“挺進,去看大魚!”
一對像極了荷包花的腫眼泡慢吞吞從朱紅色窗框里探出來,又被陽光刺得倏然縮了回去,好一會兒挺進捂著眉毛探出頭:“看啥?”
“鯨鯊!逮到了鯨鯊!”大鵬抖動著下巴,兩眼放光。
六只腳丫噼啪打在炮臺的光石板路上,少年們扭動腰胯,使出吃奶的力氣,飛跑出去,臉上是扭歪的嘴角。
那條巨大的黑色帶銀斑的魚擱淺在海灣的淺水里,海水映著夕陽的金,像浮著油星的魚湯,托住大魚。
魚一動不動,仿如一尊海礁,呆滯的魚眼凝成一團凍膠,看不出任何表情。三個少年直蹚進水里,繞開正在魚嘴邊取魚鉤的大鵬舅舅,立定成三根樁子。
挺進見魚還活著,巨大的魚鰓像極了老太婆哭泣的沒牙的嘴,一癟一張,海水在鰓邊噴起一圈細霧。大鵬摸著魚身上碗口大的銀斑,抬起頭看不見魚背。挺進對兩個少年說:“它放棄了。懂嗎?”
三個漁民開始樂呵呵動刀分割還喘著氣的鯨鯊,魚不會抽搐,刀如割無生命的肉塊,流出無活力的血,魚血紅豆沙那樣落下來,一團團濺起海水,漾成無數金紅色的蝌蚪。可是挺進聽見了魚微細的呻吟,這聲音是一條直線,如同鬼魅在暮色中的哭喊,似有還無,飽含著緊迫的張力和絕望的嘆息。
少年們面對屠殺慢慢往岸邊退卻,海水不再是海水,是和水混成一團的火焰。
夜色渾成,炮臺飛傳起一個消息:艦隊從南海送回了一名傷員,頭部中彈,正在軍區醫院治療。
一個頭部中彈的信使?男人們在哪里?發生了什么?家屬騷動起來,女人們站在燈火暗淡的炮臺門口,商量著要連夜去軍區醫院探望傷員。最后,她們的激情服從了習慣,團政委的老婆上了小吉普,代表全體軍官家屬去探望傷員,探聽艦隊的消息。
“你媽去了軍區,今晚你到我家吃晚飯!”朱麗從三姑六嫂堆里浮現,她拍拍挺進肩膀:“回去洗個澡,就過來!”
白天那條大魚毫無生氣的肉身在挺進眼前不肯離去,在死亡面前,魚完全匱乏掙扎的沖動,這事實還刺激著挺進脆弱的心腸。
擰開房前的水龍頭,挺進讓涼水沖刷自己發熱的前額、肩膀和小腹,這水在他全身漾起一嘟嘟透明水花,他覺得金紅色的海水不但圍繞那條垂死的大魚,也拍打著自己。
“媽的!我還沒有活過哪!”挺進嚎了一聲,關掉水龍,進屋換上干凈衣褲。
“姨。”一路聞著朱麗炒菜的香氣,他站到她大開的門前。
“進來,吃飯。”女人干脆利落,那身段在門口一閃,挺進一挺,腦子全糊涂了。
覺得自己就是那條待宰的魚,少年進了朱麗門,在朱麗窗邊的方桌旁坐下。朱麗已經布好了桌,白紗桌布上壓著透明方玻璃,有肉有魚有通菜,紅黃綠,兩碗白米飯,一缽苦刺湯。
“吃吧。”朱麗解開圍兜,坐到挺進對面。挺進嗯一聲,把頭趴在碗上,不看朱麗。
朱麗沒說什么,挾幾筷子菜到他碗里,自己也吃起來。挺進抬頭瞭一眼,正碰上朱麗明媚的眼睛笑著看他。
“挺進,”朱麗用倒過來的筷子頭捅捅他手背,“給姨問問你雄軍叔的消息!”
“唔。”挺進答應了一聲。
“跟你爸帶個信,你雄軍叔是個傻子,讓你爸看顧他些!”朱麗有了一絲哭音,飯碗放了下來。
“唔。”挺進又答應一聲,想起馬雄軍的樣子,鼻子仿佛聞到馬營長身上那股濃烈的煙草味兒,他頓時沒了吃東西的胃口,胃被草塞住了。
朱麗利索地收拾著碗筷,她換了笑臉:“挺進,別忙走,陪姨喝盞茶!”
朱麗的功夫茶盤潔凈無垢,朱紅色的手拉壺小巧玲瓏,熱水在煤爐上燒滾了,拿銅吊子提過來,暖壺暖杯,洗茶泡茶,一股烏龍香蒸了挺進一臉。
“挺進,跟你媽說,我可沒什么盼的,只盼你雄軍叔趕緊回來,和我一起喝茶吃飯呢!”朱麗臉上溢出一陣嫵媚,紅了半頰。
挺進看朱麗,她渾身是侵入少年人骨髓的媚惑,哪能看得下去?挺進是那大魚,雖然不動,滿肚皮熱血。烏龍的香氣讓他有點輕飄飄,仿佛自己是從厚厚魚皮里逃逸出來的大魚靈魂,不甘就這么死下去。
“姨!”挺進顫聲。
“嗯?”朱麗漫不經心地應著。
“姨,你、你一個人住這屋子,不害怕?”
朱麗瞄了他一眼:“挺進,這茶香吧?不能多喝,也會醉的!醒醒,早點回家睡去!”
挺進心頭一黑,到了嘴巴邊上的勇力如一陣茶水,熱氣散了。他低著臉難受得皺了鼻子,要哭的光景,漸漸挺過來,就抬頭,一邊站起來一邊對朱麗說:“謝謝姨,我回家了。”
“好。”朱麗俏生生立起,“我給你包幾個雞蛋當早飯。”她把溫熱的蛋放挺進手里,伸手在挺進的亂發窩上揉了幾揉:“半大不小的臭小子啦!長得比芭蕉還快!”
挺進出門走進護城河的黑夜,朱麗哐當關嚴了門。
那玉手的溫存在頭頂飛舞,挺進心里一蕩,朱麗火焰般的容色和滾燙的吐氣還在他眼膜鼻梢,怎么放得開?挺進疾疾打開家門,尋找飛檐走壁的黑色衣靠。他的心狂跳,仿佛內臟在自焚,朱麗會不會馬上去浴室呢?
挺進把布包著的雞蛋往桌上一放,布躺下去,燈下雞蛋間有一絲翠色,他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父親臨出發送他的玉知了躺在橢圓的紅雞蛋中間。那必是壁虎倒掛窺視朱麗的時候從頸子上滑落的!
挺進一屁股坐到行軍床上,如水瀉地。
四
前線送下了更多傷員,對于艦隊,他們眾口一詞:“一切都好。”
笑容很少從傷員臉上綻開,他們灰色的嘴唇牢牢抿成一線。
“一切都好”如同一句口令,讓提著的心得到一種寬慰,人總能向前行走了。到目前為止,家屬所習慣所依賴的一切終究沒有變化,擔心是種詛咒,不要擔心未來,擔心也沒有用。
家屬們漸漸習慣了沒男人也沒有男人音訊的生活。報紙上有模糊的消息,報告著海軍艦隊經過激烈戰斗,在南邊的藍色大海上奪回一座又一座神圣地屬于我們祖先的小島。報上說:正義之師,絕不開第一槍!
挺進參加了學校組織的向傷員獻花的活動,他和大鵬魚頭爬上海灣最高的鳳凰樹,把一匝匝火紅的鳳凰花扔向樹下的女生,金紅色在空氣中流淌,他嗅到一絲絲血腥味。
傷員們躺在床上,睜著空洞的眼睛看孩子們手里的紅花,他們露出苦澀干癟的笑容,手無力地接過花束,沒拿到鼻尖聞一聞就隨手讓花落在床單上、枕頭間和截斷的殘肢旁,一個士兵以一種重癥肌無力的慵懶說:“我們是近距離正面中彈的,就好像《紅燈記》里提著燈的李玉和當面吃了槍子兒!”
挺進在白色的醫院里看見了朱麗,她向每一個傷員打聽馬營長,每個傷員都抖擻起精神向她敬禮:“馬營長是條漢子,嫂子不擔心!”
挺進長大得很快,他已經不再荒唐地倒吊在朱麗的窗戶外做夜蝙蝠。他從夜的窗戶引體向上,像一條尺蠖卷到屋頂炮臺上去,他倚在古炮上吹口哨,讓口哨為濤聲鑲上花邊。很多時候,他悄悄跳上朱麗屋頂,在漸漸變涼的瓦片上將自己攤成一個大字,通宵就在朱麗上面守候她輕柔的呼吸。他覺得這能讓他滾燙的身體和心臟安寧下來,保證芭蕉國打來的炮彈不會碰傷朱麗,也不會有夜賊在他面前鉆進朱麗的窗戶……
朱麗、朱麗,像朵越開越大、越開越媚、越開越香的白色姜花,遮蔽挺進的心,綴在挺進的瞳仁上。
白天,挺進無精打采地上課,無精打采地回家。遠遠看見朱麗,他轉身就跑,跑到榕樹多須的樹窩子里,靠在樹干上喘氣,等她遠去。
挺進日甚一日的倦容招供了一切,他的敗露水到渠成。這個清晨,他像一條軟蟲從窗檐上垂下來,睡眼惺忪正要躺到行軍床上去,房門角落里一個大睜圓眼哆嗦著灰色嘴唇的女人把他嚇得跳了起來:“媽!”
女人一個重重的耳刮子打在挺進臉上:“你、你也學會了從這窗戶里鉆出去?”挺進嚇壞了,不是怕打,此刻他眼里看見的是一個純粹的瘋婆子,不是他熟悉的媽!
壞消息就是這時候傳來的,這消息本身是蜜蜂那黃黃帶黑條紋的身體,朱麗凄厲的哭聲成了蜂子透明的翅膀:馬雄軍壯烈犧牲了!
軍報貼到了炮臺正門,頭版下方赫然登載著英雄的事跡:《馬營長奪島犧牲記》。馬雄軍帶領一個排的戰士,乘坐橡皮艇登陸被十個芭蕉國軍霸占的鴻旺礁,在短兵相接中中彈犧牲。
“……然而,五星紅旗又插上了我們的海礁!孤懸海中的巨巖回到了母親懷抱!……”
朱麗凄厲的哭喊仿如海岸上軍艦鳥的尖叫:“張政委你還人呀!你說過好好把雄軍帶回來的!”挺進蜷縮在小房間里熱淚盈眶,媽媽瘦成了一個人骷髏,頭發蓬松,軟在椅子上,母子兩個,飯都不吃。
馬營長遇難的消息,刺激了軍區醫院里的傷兵,他們不知怎么從醫院溜了出來,走過很長的路,苦著臉來到炮臺營地。
傷兵們直接找去了馬營長家,一個個噗嗵跪倒在剛設的靈位前,靈位上馬營長精神抖擻的照片仿佛催淚彈,兵們立刻懷念起營長的義氣。
“馬營長,你苦啊!好事輪不到,死你第一個呀!”眼淚鼻涕。
“大哥啊,你大漢一個,不值得呀!”鼻涕眼淚。
朱麗珠淚橫飛,哭啞了陪著。左鄰右舍的姑婆都跑出來勸,本來還好好的也都哭了一場。哭過原可以休了,沒想到一個鋸掉腿的傷兵哭兇了兩手拍腿,一拍拍了空,悲從中來:“馬營長啊,陰魂不遠啊,都是那個狗娘養的政委害了你啊!”
朱麗倏地抬起臉,抹掉眼淚,直愣愣看這哭叫的傷兵:“你說啥?”
五
挺進十八歲生日,大家都在為馬雄軍戴黑紗,媽媽悄悄到軍區供銷社買了盒香草蛋糕,就是黃黃蛋糕下托底一個油紙小燈罩那種高級糕點,還買了切成橢圓片的紅腸,娘兒倆關起門慶祝一下。
挺進端著熱面條,看媽這一年老了好多,她的面色是灰白的,眼角有擦不盡的潮濕,魚尾紋都潮得黏糊糊。爸去了打仗,媽沒了魂魄。
“挺進,你都十八了!該懂事了。記得爸臨走,托你辦的事兒嗎?”媽無力地笑一笑,好似陰郁的冬日陽光從厚厚云層里偶爾掉落。
“記著呢!”挺進說,放下了面碗。“爸讓我保護你。不過,媽,芭蕉國人打不過來,暫時你是安全的。”
“媽沒覺得安全,媽害怕!”女人突然瑟縮了,捂住臉搖著滿頭亂發,亂發里添了橫橫豎豎的銀絲,“媽一個人,一點力氣都沒有!”
挺進站起來,伸手摟住媽瘦瘦的肩膀:“媽?你怎么啦?有我在,你可以靠我啦!”
“真的嗎?”挺進媽抬起淚眼,笑了:“你男子漢大丈夫了?”
隱隱約約地,窗外傳來朱麗持久并向縱深流淌的哭聲,自打馬雄軍死訊傳回,朱麗夜夜啼月,白天成了軍區最讓上峰頭疼的女人。她不相信馬雄軍死了,她死要見尸活要見人,硬吵著要上艦隊,到前線去認尸。
挺進和媽吃完飯,挺進媽長長嘆了口氣,摸摸索索從床底拖出個軍用挎包。翻開挎包,掏出一包紅糖、一瓶葵花子油和一罐上海產的麥乳精:“挺進,走,陪媽去看看朱麗。”
朱麗的嗚咽好比寒夜里的冷雨,一路聽一路起雞皮疙瘩,挺進有點害怕看見哭泣的女神,挺進媽在路口停下腳步,問挺進:“我們去,還是不去?”
原來媽也害怕!挺進甩一甩頭:“我們還是代爸去看看馬營長家!”
娘兒倆站在朱麗門口,一吊昏黃的門燈把他倆的影子投在地上,虛虛搖搖的。朱麗好半天才來應門,她打開門,真把挺進和挺進媽嚇了一跳。朱麗一身白,哭腫了眼睛,兩只定定的眼珠在厚厚的腫眼泡里冷冷打量挺進媽。
“朱麗……”挺進媽開了口,哆嗦著嘴唇說不下去,手伸一伸,把裝著紅糖、油和麥乳精的袋子遞過去。
“不要。”朱麗后退一步,關門。
“姨!”挺進著急,伸手推住了門,“姨!你別再傷心了!別哭壞了身子!”
朱麗冷笑一聲,忽然像被挺進的真心燙了:“挺進,你真心關心姨,就給你爸捎個信,讓他把雄軍還給我!”
挺進噎住,才剛剛長明顯的喉結上下滾動,憋了一眼淚:“馬營長英雄豪杰,我想念他!”
朱麗也噎住了,挺進媽放下挎包:“朱麗,你自己保重!”
才下了門口臺階,背后朱麗忽然笑起來,笑得妖異,挺進媽后頸子的細毛都立了起來:“哈哈哈,你家男人逼雄軍去送死的時候,也讓他多保重嗎?”
門砰一聲關了,麥乳精罐頭從臺階上滾下來,發出沉重的鐺鐺聲。挺進媽軟在挺進臂彎里,挺進萬箭攢心。
謠言越傳越像真的。
這謠言原來是一枚粗海蠣子,不知被多少人柔軟溫熱的舌頭打磨過了,成了只自圓其說的玳瑁殼。
傷兵在馬家吊唁,對朱麗說張政委害了馬營長,不過是說政委總讓馬雄軍當尖兵,當尖兵當多了,瓦罐不離井上破!
朱麗對這種話像對著一個沾了鼻涕的玻璃罐子,怕拿不準。馬雄軍是誰大家都知道,不讓當尖兵都不行的料。能怪政委?
魔鬼是第一個咬著人耳朵說話的那個人,魔鬼比傷兵會說話,魔鬼是這么說的:“政委扣下了馬營長尖兵排的子彈,馬營長他們是端著空槍去奪島的。”
每只從散發口臭的嘴唇間聆聽秘密的耳朵都像被人捅破了處女膜而非耳膜,帶著驚惶和屈辱掙脫開來:“你、你、你,說這話可要負責任!”
然后,膜破了就是破了,一般而言,一旦破了,人就認識了自己且原諒了自己,原諒自己最典型的方式就是也去傳魔鬼的話。一張新的嘴巴,又湊在一張猝不及防的耳朵上:“張政委鏟除異己,借刀殺人!”
朱麗的耳朵旁終于也湊過來一張顫抖且興奮的嘴,朱麗瞳孔在這對嘴唇的上下翕動中放大到沒有知覺的程度,黑色幻成灰色,然后慢慢醒回來的時候,瞳孔里都掉冰渣。
朱麗上挺進家門,是看好挺進走出炮臺不在家的,她找的是政委老婆,不是小孩子。
挺進媽身體沉重,已病休在家兩星期了。她晚上睡不著,不但睡不著,而且怕黑,黑暗中她看見不干不凈的東西;開著燈睡覺,她又看見不三不四的東西在燈芯上爬上爬下。她能聽見它們的喊叫聲和摳抓聲,聽著這種聲音,她汗如雨下,心跳虛浮,手足冰冷,口氣惡臭。
挺進替媽媽去軍區醫院抓中藥,他沒看見朱麗在窗戶角落凝視他的眼睛,他最好不要看見她的眼色,這眼色已無可挽回,對一往情深的少年,這眼神是致命的。
挺進走到炮臺外面公交車站上,一拍腦袋,月票忘記在家里了。他在海風和陽光里往回遛達,抬起頭閉著眼睛曬他的凸起的前額。少年的日子多么彷徨啊,心好比一塊嚼過了吐出去的泡泡糖,牢牢粘在什么地方,一拉就是一條越來越細有彈性的白絲,總拉不斷,不能得自由。他從炮臺的石樓梯上了炮臺,眺望著藍色海灣,從古炮旁掛下身子,悄無聲息落到自己行軍床上。
媽媽房間里有客人,他一下就聽出是朱麗。挺進沒有一骨碌跳起來按住自己的褲襠,他已經長大,是男子漢了,青色的細胡須已經毛茸茸覆蓋了他的人中。他對朱麗,沖動和激情仿佛發酵過了,有了某種酒意。他躺在床上,靜靜把朱麗的聲音像珠子般一顆顆含進嘴里,讓嘴慢慢鼓成一個氣球。
“孩子不在,就我們倆,你有話直說吧。”挺進媽有氣無力,聽得出中氣虛虧。
“你男人對雄軍下了毒手!”朱麗的聲音抖得厲害,竟比挺進媽更虛弱。
挺進媽沒吭氣。
“他太狠毒了!”朱麗嘶啞的喘氣像雨林里的蛇吐著舌信。
挺進媽沉默著,挺進的心往下直沉,室內發霉的空氣彌漫著一種預感,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
“莫說這是謠言,即便是真的,也要怪你這騷貨!”挺進媽的口氣突然強硬,森然凜冽,挺進幾乎辨別不出這是媽的聲音,霎那間還以為房里有第三個人,一個身板剛硬的老太婆。
朱麗沒有馬上回嘴,與其說出現一剎那的沉默,不如說一剎那的僵持。僵持過后,朱麗聲音鑲上了一絲膽怯:“雄軍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你要怎樣?”挺進媽的聲音占了絕對上風,甚至帶著一絲不耐煩。
“我?”朱麗惶惑得發出哭音,“我?我一個孤女子、寡婦,我能怎樣?”
“知道就好!”挺進媽放開了喉嚨,“別再鬧了,沒你好果子!乖乖等著艦隊回來,給你男人評功授獎,當好你的烈屬!哪怕你褲帶松,到那時候也由得你啦!”
朱麗發出一連串奇怪的喉音,聽上去既羞恥又憤怒,她尖利的嗓子終于壓不住飆了出來:“你以為雄軍死了我就好欺負了?欺負我們還不夠?你等著!”
哐當砸門的聲音,朱麗凌亂的腳步,倏然只剩下挺進媽一聲接不上一聲的喘息。挺進一動不敢動,僵尸床頭。
六
艦隊返航了。
海軍陸戰隊付出傷亡十八人的代價,奪回了被芭蕉國兵占領的所有珊瑚礁,張政委硬氣的臉登在軍報頭版,代表這一支小小的堅強的駐扎古炮臺的部隊。軍報社論說,如果百年前有這樣的雄軍威師,西方列強哪里打得開我們的海防?
據報,幾天之后,張政委就會帶著凱旋之師回到駐地,駐地家屬家家掛燈籠扎彩球,只有朱麗的房子冷冷清清。朱麗不知去了哪里,春天已經來了,房前臺階上生發了新綠。
少年挺進和大鵬魚頭上炮臺釣魚,挺進的眼神在春風里流浪,是斷了線的風箏。他煩躁不安,推搡著大鵬,讓魚頭不停地換釣鉤上的紅蚯蚓。
“大鵬,求求你,我要死了!”挺進戲謔地對莫名其妙的大鵬重復著這句話,這句話讓挺進的胸膛找到窄窄的一條通路。
“我要悶死啦!我要憋死啦!我要苦死啦!”他張開手臂,對著海灣的風,呼喊。
魚頭笑了:“炸柳條魚吃?我爸有啤酒!”
大鵬恍然大悟地點頭,對魚頭說:“這是戀愛,挺進肯定在戀愛!”
“你懂個屁!”挺進吼大鵬,“愛?還是恨?”
魚線一個勁往下扎,繃緊,從來沒有看到過護城河里有這么多的小鯉魚,銀色鱗片反射著陽光,排隊來咬鉤。魚被赤裸裸地從河水里拖出來,像奸夫淫婦被光光地從被窩里拉起來。魚頭高興地喔喲著,大鵬的手狂舞,和手里滑溜的小魚跳探戈。挺進想念一個比他年長的女人,想得嘔心瀝血,只要能再次面對面和她喝一盞茶,嗅一嗅她如蘭的口氣,死也甘心。
爸爸就要回來了,挺進心里卻沒有高興。不知道為什么,他更希望看見馬雄軍馬營長帶著隊伍出現在面前。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著馬營長的軍服,挎著馬營長的手槍,雄赳赳走在一大群人頭前。挺進在夢里的行軍中很快活,還讓身后的人一起大唱軍歌:“好鋼要經烈火燒,響鼓還需重錘敲……”前面來了迎接的人,朱麗像一朵金色的向日葵,綻開陽光般明艷的笑容向他撲來,一把摟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她的豐潤的嘴唇就封住了挺進薄薄的干裂的細唇,那股幽蘭般的口氣在夢里讓挺進達到了幸福的頂點。
醒來,挺進發現自己高高挺立,短褲破了。
冷酷現實是,爸爸還沒有回來朱麗卻失蹤了。
挺進送走大鵬和魚頭,回家嚼了點冷飯,媽媽住進了軍區醫院,每天只許在傍晚去探望。挺進在幽暗的室內,嗅著潮氣,聽見春天綠葉里群鳥啁啾,他必須行動!“行動”這兩個字使他興奮,讓他覺得心里的綠葉也拼命長出來了。他一個鯉魚打挺,腳不沾地沖出了房門。
草叢還是濕的,年代古舊的石板路打滑。挺進小心翼翼看著路,也用眼角觀察四方,早中午時分,營地的家屬正準備午餐,家家煙囪冒細煙,平時骨碌碌轉的眼睛現在都瞪著鍋灶。挺進慢慢走近馬營長家,馬家悄無人聲,房門上掛著把巴掌大的舊鎖。
挺進慢慢走進屋子和樹木之間的陰影,馬家的屋子和挺進家一樣,背后都直接利用了炮臺的石墻,所以也有炮臺經年累月的潮濕從石墻沁到屋里去。挺進扇動鼻翼,分辨著潮氣里朱麗留下的氣息,可任他浮想聯翩,卻只有一股濃烈的霉味兒。挺進抬頭看側墻上四方的通氣窗,里面是馬家的廚房,他突然又有了新奇的沖動,為啥不當一回賊?剎那間,挺進的心像蒸饅頭的熱霧,抖動得發燙。他鉆進樹叢,把能找到的石塊都疊在墻根下,他像一只金雞獨立的水鳥站立上去,輕而易舉地撥開了關不嚴的氣窗,頭沖里鉆了進去,一個軟翻,落在地上。
廚房沒有飯菜的氣味,所有鍋碗瓢盆都干干的,女主人離開已經不是一兩天了。挺進心一抖,好一陣難受,這難受以前沒嘗過,仿佛身體里好好長著的什么東西掉了,他愣愣地扶著灶臺站了一刻,邁腿進了房間。
上次來吃晚飯,他什么也沒看,只看了朱麗。現在這空間里沒有朱麗,就顯得十分空蕩和平庸。挺進坐過的飯桌,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紅漆方桌,用來隔開飯桌和一張床的灰色布幔現在收攏在墻邊,桌子和床其實挨得很近。床上放兩只白枕頭,疊著草綠色的軍被,唯一和挺進家不同的是,朱麗選了白底黃色細花的床單。
挺進沒見過如此女性化的床單,他遠遠望著不敢近前,忽地嗅到一絲極輕極微的香氣,他狐疑地揚起鼻子,想弄清楚這讓他暈眩的氣味從哪里來。他終于把臉俯到枕頭上、床單上,那里散發出清潔的藥皂的氣息。挺進閉上眼睛,等待著那絲不可企及的香味,慢慢挪動他的腳步,當確實的香氣濃郁起來,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衣柜前。
衣柜的豎鏡里,一個瘦長而神經質的男孩,滿頭堅硬的黑發像個鍋蓋,臉上泛起暗紅色斑,手指向前無奈地伸展著,明亮的黑眼珠羞澀卻偏執,衣領沒翻好,襯衣上是星星點點的污漬。挺進看見自己的長褲奇怪地吊著,其原因顯而易見,他不知不覺又搭了帳篷。
他猛地拉開衣柜,讓玻璃鏡子轉到一邊去,他的眼睛落在一疊粉紅色的衣服上,這是朱麗的內衣。他倒退一步,令他神魂顛倒的香味,從朱麗的內衣里濺射到他臉上、頸上和鼻翼上,像一把柔軟的魚鉤,扯住了他五臟六腑。挺進認識到自己是一條咬了餌的魚,他伸手把衣柜門推上,往后騰騰倒退了幾步。
他轉過身去,想透一口氣,卻發現自己站在了浴室門口,春光正映亮窗簾上的紅草莓,一下子把他又拉回了倒掛蝙蝠偷窺朱麗沐浴的夜晚。挺進挺不住了,那種在大庭廣眾之間要放棄一切的感覺大潮般涌上來,他不顧一切地再次拉開衣柜,把臉埋進朱麗的粉色內衣,在一團旋轉和渾濁的急促喘息中,挺進哭泣起來。他的手按住自己,一邊任由放棄的快感占據丘腦,一邊在心里感受黑暗而新奇的哀痛。
七
門外傳來轉動鎖匙的聲音,挺進下意識地往廚房跑,卻發現門已經被推開了。他就地伏倒,急切間無所適從,像一只大蜥蜴,手忙腳亂地鉆到了床底下。
不是朱麗,這腳步聲穩重而有力,是一個男人!這男人關上門,在屋子里慢慢地轉悠,挺進看見他腳上的皮鞋,一雙擦得錚亮的軍官皮鞋。皮鞋來回走著,最后走到床邊,一個轉身,坐在了朱麗的床上。
挺進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馬營長回來了!馬營長沒有死!或者,馬營長死了,可是他又回來了?!
如果是一個幽靈,挺進相信他會馬上嗅出床底下的生人氣,自己鉆在他寡妻床下,萬萬沒臉面見死去的馬營長!挺進羞愧無地,寧愿馬上鉆出床底,跪在馬雄軍魂魄面前,懇求他原諒。
門鎖“咔嗒”一聲,又有人進門來,這“咔嗒”聲阻止了挺進的傻念頭,他靈敏的內心意識到這是朱麗,那股細微的幽香又活生生飄蕩在空氣中。
皮鞋動起來,挺進知道馬營長和朱麗正在對視,馬上,朱麗想必就會跑過來和馬雄軍擁抱在一起!他等待著他們的擁抱,也等待著他們快快忘記周圍的一切,讓他能從任何地方悄悄溜出房間。挺進覺得在馬雄軍面前自己只是一個屁孩子,連仰望朱麗的資格也沒有。
朱麗沒有激動,她慢慢向皮鞋走過來,她的靴子上布滿紅色的南國泥土,仿佛在大路和田野上跋涉了許久。兩雙鞋大頭對尖頭立定了,“啪”一聲響,朱麗給了馬營長一個耳光:“畜生!”
馬營長沒躲閃,臉上挨了重重一下,他的沉默換來了朱麗新的一記耳光,這一記耳光更重更狠,一滴血珠明明白白落在皮鞋上,又濺起來,不知所終。朱麗捶著馬營長厚實的胸脯,哭嚎起來。
原來幽靈不可以講話,挺進默默聽著朱麗的哭泣,覺得悲從中來,死去原來就是不能再講話了!挺進了解馬雄軍幽靈的苦楚,對著朱麗這樣的女人,肚子里有話不能倒出來,那種憋屈挺進嘗過。
朱麗哭泣著:“為什么讓雄軍去送死?這都是我的罪孽!因為我,雄軍才死了!”
“不是!”幽靈開口說話了,“跟你沒關系!跟我也沒關系!”
那聲音雖然有些變了,嘶啞、痛楚、猶疑、失去自信,不過挺進還是聽得心驚肉跳,這幽靈是他爸爸,不是馬營長!
他終于忍不住撩起床腳的床單,偷偷瞥向父親和朱麗。
張政委正心疼地撫摸朱麗的臉蛋,抹開她一涌一涌的淚水,朱麗一只手抵住政委貼近她的胸膛,一只手還在機械地捶著政委的肩膀。
“我沒有謀害我的兵!”張政委頹然放開了朱麗,張開手掌撐住自己寬廣的額頭,“雄軍是英雄,他英勇戰死了!”
“你讓他拿著空槍去沖鋒!不要再騙我了!”朱麗息斯底里叫喊了起來。
“沒有!”張政委嘶啞地抵擋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向門外走去,“朱麗,就把一切賬都算在我頭上吧!我該死!我應該死在海上,讓弟兄們回來!”
“會有報應的!”朱麗抬起淚眼,無助地看著政委。
挺進看見父親的一滴淚珠落在地上,他穿著奇怪的披風和軍用斗篷,他把自己裹起來,要走出門去,可他還是回過頭來對朱麗說:“要恨就恨我一個人!”
乘朱麗走進浴室,挺進偷偷從前門溜了出去。父親已經走沒了影子,挺進跑回家,家里空空靜靜,父親沒來過。挺進打開門前的水龍頭,涼涼的自來水澆濕了腦袋,他搖頭甩甩水,往軍區醫院走。他想徒步穿過市鎮和農地,只有遼闊的自然才能讓他鎮定下來,他一片白紙的心實在容納不了那么多意外,喉嚨像被東西卡住了。
鎮上有一群年輕的漁民在打架,他們吼叫的嗓子差點震聾挺進,他迷迷糊糊看他們一眼,就疾疾過去了;田野里開滿了星星點點的蒲公英,挺進踩在黃色的花朵上面,滿心的恍惚。軍區醫院的門崗持槍直立,如塑像般一動不動,白手套貼著褲縫,眼神凝結成了熟雞蛋的蛋黃。挺進從他面前走過,他也沒吭一聲。
挺進順著空蕩無人的石頭甬道走向媽媽的單人病房,醫生和護士吃飯去了,現在是一天中醫院最寧靜的時刻,吃過午飯的病人開始午睡,大半個中國的人都開始了午睡。
不過,顯而易見,媽媽沒有午睡。挺進推開門縫,看見了爸爸的軍用斗篷,政委背對著門,寬大的后背遮住挺進的視線。挺進僵立在門口,聽見媽媽虛弱的聲音:“謠言傳得人人都當成了真事。你要說明真相,否則我們沒法在部隊待了!”
爸爸低著頭,沒有作聲,手里大概拿著自己的軍帽,一頭濃密的短發。
“雄軍怎么死的?”媽媽放低聲音問。
“帶隊奪島,讓芭蕉國人近距離射殺了。”爸爸回答。
“他帶了槍和子彈沒?”媽媽聽起來要哭了。
“當然帶了!”爸爸回答。
“那你沒有責任?”聲音放松下來,喜出望外。
“我有責任。我當然有責任!”爸爸的聲音充滿怒氣,“我自己的兵死了,我能沒有責任?”
“但你不是故意讓雄軍去送死呀!”媽媽吁出一大口氣。
“唉!”爸爸長嘆一聲,“跟讓他去送死也差不多!”
“啥???”
“不開第一槍!”爸爸反腿把門推緊,挺進把耳朵湊到門板上。
“芭蕉國人也不打第一槍。他們守在島上,我們在船上。怎么奪得回島礁?雄軍就走上島去拔芭蕉國國旗……”爸爸說到這里,一定看著媽媽的眼睛。他又沉默了。
挺進又推開了門縫,爸爸低著頭抽泣,媽媽淚流滿面:“你不能解釋嗎?你不能告訴家屬嗎?”
挺進倒退著離開病房,春天突然不是可愛而是可憎的了,那種初生的熱量讓挺進有惡心想嘔吐的感覺,翻飛的雨燕討厭地在頭頂發出尖利的鳴叫,不懷好意。挺進沒辦法忍受朱麗說爸爸的口氣,他對自己念叨:“馬營長不是爸害的!”他踉踉蹌蹌走著,沒有辨別方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等他從惶惶的大汗里清醒過來一會兒,他發現自己快走到海灣了,炮臺黑黑的外廓已經在望。
“得讓她知道!”挺進覺得勇氣像個小人兒從身體里跳出來,仰頭看著自己:“男子漢必須行動!”
這少年,并沒意識到厄運已站到了他背后,厄運熊掌般的手在撫摸他黝黑的脖子了。
八
大鵬和魚頭氣喘吁吁地在炮臺里狼奔豕突,大鵬黑臉上焦灼出紅牡丹般的大塊暈斑,他對魚頭招手:“快,快,快!挺進在哪里呀?”
魚頭眼尖,看見了正要從古炮邊吊下身子鉆窗戶的挺進:“挺進,救命!”
挺進呆呆看著趴到他腳下喘氣吐口水的小伙伴,現在真不是時候,他有急如星火的事!
“挺進,大事不好啦!”大鵬抬起頭,兩道眼淚從他眼眶掛了下來。
“馬、馬營長的老婆要殺你爸報仇!你們快躲躲!”
“你怎么知道?”挺進把腿收起來繃直了,瞪著大鵬。
魚頭喘過氣來,替大鵬說:“大鵬他舅舅知道。”
“馬營長的老婆這幾天在鎮上到處找有血槽的匕首和殺豬刀,可她沒有批條,誰也不敢賣給她。馬營長的事大家也聽說了,都怕她干傻事。后來,后來她就找了大鵬他舅!”
大鵬羞紅了臉,低下頭。
“大鵬他舅有漁業社公用的魚刀,帶血槽的。他當然不會傻到把公家的魚刀拿給這女人,不過刀他是有的。馬營長老婆就上了他的漁船,跟他要魚刀用。”魚頭說著不說了。
“后來呢?”挺進問。
“后來,后來,她就有刀了。”魚頭說。
“嗯?”挺進發出喉音。
“挺進,別怪我舅!他是個光棍,想女人都想瘋了!馬營長的老婆是個大騷包!”大鵬急了。
挺進飛起一腳,把大鵬踢了個跟斗:“滾!別到處亂嚼舌頭!”他青了臉,像只發脾氣的公猴子,一下子跳下炮臺,悠進了自己窗戶。
房里空靜依舊,熟悉的濕氣撲面而來。挺進嘆了口氣,蜷縮床頭抱住了腦袋。
好半天,他走進大房間,蹲下身子,從媽媽床下拖出那只軍用挎包,挎包里還有瓶不貼標簽的茅臺酒,這是直供部隊的,爸爸休假就喝。挺進打開酒瓶,醇香撲鼻,他抱著瓶子抽抽嗒嗒哭了起來,捏住鼻子往喉嚨里灌,淚水在臉上流,酒漿往喉嚨里沉。他扔了空瓶,瓶子在地上噠噠地跳……
爸爸隨時會回來炮臺,他還會去找朱麗的!到那時候,一切都完了!挺進睜大眼睛,看見一團粉紅的霧氣,這粉紅是朱麗內衣的粉紅,漸漸霧氣深為朱紅,又滴滴噠噠落下來,變成一灘鮮血。這血,既是爸爸的,也必將是朱麗的!
挺進狂嚎一聲,從行軍床上跳了起來:“男子漢,要行動!”他大聲把這句心里的話喊出來,弄得滿房間都是“行動”、“行動”的回聲。他從頭頸上解下那只玉知了,放在床頭,縱身上了屋頂,上了炮臺。大鵬和魚頭已經走了,他撫摸似乎有點飄動起來的銹蝕古炮,朝汪洋的大海狠狠望了一眼,回轉身,躍上了朱麗家的屋頂。
屋頂此刻灑了一抹春陽,淡淡的卻很明媚,仿佛照亮了地獄的入口。少年挺進沒站穩,一下子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大白天的,朱麗就開始了沐浴,水聲送出溫熱的蒸氣,挺進的鼻腔成了氣體的朱麗旋舞的舞廳。
失重的心在少年胸腔里輕佻地跳動,他終于天旋地轉俯倒下去,成為一只白天公開的壁虎,蕩向朱麗的窗口。那里,并非黑夜,沒有燈影中嬌媚的草莓,窗戶大開著,他恐懼地看見了身體雪白雪白如酥糖般的朱麗,朱麗向挺進微笑著,伸手攬住了少年倒掛的腦袋,她身后放皂盒的地方現在放著一把鋒利帶血槽的魚刀,魚刀被香皂洗得干干凈凈,猶如朱麗沐浴后裸體的一部分。
倒掛著飛進朱麗的窗戶,挺進第一次看見女人徹底敞開的身體,牛奶般涌來的白色,丘巒起伏的曲線,和白天的兩粒草莓。他的唇飛向朱麗的紅唇,朱麗忽然張開嘴,讓挺進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吻。
“挺進,你晚上白天偷看姨洗澡,你真的喜歡姨?”朱麗平靜柔和地問他,甚至露出了一絲羞澀的微笑。
挺進倒掛著,憋得臉都紫了,喝下去的茅臺涌向喉頭,他手忙腳亂拉住浴簾桿子,把身體悠了進來,桿子“啪”地斷了,浴簾落下來,給朱麗披了件袍子。
挺進看著朱麗濕漉漉的黑發,那黑發一綹綹貼在她變得粉紅的額頭上,朱麗的眼波是狐媚的,甚至失去了年齡,就像挺進班里一個小女生,羞澀而亢奮。
挺進滑脫朱麗濕漉漉的臂膀,急忙走進她的房間。朱麗裹著白浴巾走出來,她頭上也用白毛巾裹住了頭發,像個《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伯宮廷貴婦,她冷冷掃了挺進一眼:“你想干什么?偷東西還是……”好在她說不下去,挺進已經把頭塞進了褲襠,蹲在房間地上。
他抬起頭,暈眩地望著朱麗:“姨,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
朱麗一瞪眼,忍不住笑了:“這輩子?你才活了多久?”
才說完,朱麗眼神一變,瞳孔吃驚地放大成桂圓,她看見挺進像個大男人一般從地上站起來,凝視她,完完全全顯得跟他爸一般沉著和老成,這種氣度她從沒在馬雄軍那兒見過!
挺進沉靜地看著朱麗,眼里滿是新鮮的痛楚,這又是朱麗沒在他爹身上見過的,挺進說:“我這一輩子也許就只能活十幾年,所以,姨,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人!”
“哦?”
“姨,我爸不是殺馬營長的兇手!真的不是!請你相信!”挺進伸出雙手。
朱麗的臉倏然拉長,她恍然大悟:“你是小說客?”
挺進慘然笑起來,露出兩側尖利的小虎牙:“姨,我有那么天真嗎?你家男人死了,我家男人要是都活著,這公平嗎?”
朱麗說不出話。
“別提我爸,他累了,老了,傷心了,還得照顧我媽。姨,我也是張家的男人,我愿意給馬營長抵命!”
朱麗抿住了嘴。
挺進就走上前來:“姨,你別怕,我已經準備好了,我不怕死,我死了就解了你的恨,我真心愿意的。”
他的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下來:“只恨,只恨,我再也見不到姨了,再也聞不到你的香了,我好恨,白白來世上一趟!”
朱麗的眼睛張得滾圓,像個第一次碰見魔術師的少女。挺進一個箭步,從她藏在浴巾底下的手里奪過干凈得發光的魚刀,兩手握住,高高舉起來,像日本武士那樣朝自己的胸口要刺下去。
“慢!”朱麗尖叫。
魚刀已劃破了衣服和皮膚,挺進胸口樹脂般溢出鮮血,朱麗拉開他握刀的手,撩起他衣服,俯下臉去,吮住了傷口。
她抬起臉,看看挺進,又俯下臉吮他流出的血,血有酒香。她站直了,面對面看挺進,她的嘴角被血糊滿,她閉上眼,拉開了身上的浴巾:“挺進,不能白做一世男人!”
挺進挺立起來,死的決心讓這初次的雄偉有無與倫比的勇力,他仿佛看到所有束縛他青春活力的桎梏都在春天里熔化。他抱起柔軟溫熱的女體,酒在胸膛里熊熊燃燒,把他炙成木炭,他感到朱麗在引導他,他只剩下一個意識,那就是挺進、挺進……
朱麗低吟淺唱,挺進大汗淋漓,像擱淺的鯨鯊無法再清醒。朱麗的手,悄悄摸到魚刀,她握緊魚刀,舉起一次又一次,卻都在自己更大聲的放棄里軟下來,后來,再也摸不到那魚刀……
九
政委離開軍區醫院的時候緊緊擁抱了他的妻子,在女人的心里這是個不祥之兆,很簡單,他對她從來沒這樣子濃烈過。她覺得自己的病一定好不了了。她已經度過了一個個單獨卻熱鬧非凡的夜晚,在她的單人病房里,黑暗一旦降臨,那些詭異地笑著的臉便像向日葵的花盤圍繞住她,她們叫喊著喘息著呻吟著,向她伸出留著長指甲的灰手,不讓她入眠。每個清晨她都從淋漓大汗中睜開眼睛,被褥已經濕透,她瘦成一只瀨尿蝦,無力地躺在自己的汁液里,口干舌燥,毫無胃口,喉嚨像吃了成坨的廢鐵,涌出一股股腥臊的鐵銹味。
挺進違反了醫院的禁令,一大早推開她的病室,他無言地站立在母親的病榻前,俯視那滿頭大汗的凋零的身體。他沒有流淚,女人卻覺得兒子在哀哭,好像送葬儀式提前在母子之間舉行,挺進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只有悲憫的眼神,沒有眼淚。
女人伸出手來想拉住兒子,可是兒子卻噗通跪了下來,他散發著油膩氣味的頭發埋在女人臂彎里,他的肩膀顫動起來,病室外頭樹上的晨鳥撲打著翅膀,向遠處飛去……
這像一個天亮后遺留的夢,女人再次伸出手去撫摸兒子寬寬的肩膀,卻摸了個空,挺進一轉身,像進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這個白天比以前的那些都空白,空白得讓病中的女人覺得像在舔一張毛糙的白紙,太陽亮晃晃地從房間的角落攀爬到墻壁上,穿軍褲的護士進來送藥送飯,緊緊閉著嘴巴,好像不是伺候活人。女人沒有開口,和小護士她已經沒有什么話要說,她幾乎想念黑夜里那些不三不四的臟東西,那些讓她呼吸加快心臟急跳的壞壞的臉,對著她們她可以怒罵可以用手指戳,可以喊叫讓她們滾開,留下她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出汗,汗出完就好了,可以爽利起來。
傍晚的時候,朱麗走了進來,她如此地干凈,尖尖的白襯衣領子翻在粉紅毛衣外面,頭上盤著一個油亮的髻。她把一籃子紅色蘋果放在床頭柜上,默默地看著床上的人,沒有說話,也沒有特別的笑容。
挺進媽示意朱麗掩上門,門關上了,氣氛不同了,好像兩個女人躲進一個私密的蚌殼,再不說話就憋氣了。
“我恐怕好不了了,”挺進媽眼角淚水瀑布一樣淌出來,她只剩下哀傷的力氣,“沒有人再擋在中間了,小馬走了,我也要走了。”
朱麗嘴角翹了起來,不過她沒有笑,她也放松了身體,嘆息說:“當年你可不是今天這樣!把我像個包袱一樣扔給馬雄軍,那全是你一個人辦的好事!”
“都過去了,都快結束了!都要還給你了!”挺進媽閉上了眼睛,灰色的臉頰像吃掉了蚌肉的空蚌殼,一點光澤都沒有。
“你沒有想到,”朱麗一臉害羞的俏模樣,她擺出完美的小女人模樣,等床上的人睜開虛弱的眼皮,她等到了,于是她對那狐疑的眼神說,“問題是挺進!”
“挺進?”病人亢奮起來,臉頰上露出兩團紅斑,呼呼地喘著氣,空氣中漫開她腐臭的內熱。
“問題是挺進!昨天他從我窗戶里跳了進來,他……”朱麗用兩只修長美麗的手掩住自己高挺的乳房,俏生生看著挺進媽。
“臭騷貨!你不要臉!”病人歇斯底里喊叫起來,“你報復我吧!不要害孩子!”
朱麗扭動水蛇般腰肢,高高揚起白皙潤紅的鵝蛋臉,她頎長的身影背轉過去,然后在夕陽里又回過臉來:“恭喜你,你有個好兒子,他愿意為了你們去死!”
病人發出了用盡力氣的嗚咽聲,這聲音飛不起來,就在臟兮兮的被子上滾動。朱麗向暮色中的病人投去最后一瞥,她打開門走了出來,輕輕對自己說:“你剛剛要死而已,我早就死過了……”
她進炮臺的時候,發現木棉花謝了,深紅的花瓣落了一地,飄到護城河里的花瓣成了一葉葉黑色的小舟。挺進靠在木棉樹干上憂郁地望著她,她走近少年,一股熱辣的少男氣味莽撞地沖進她的鼻翼,她臉紅了,如春水般的眼波像酒漿一樣粘稠……
十
政委兒子留下遺書游海自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軍區。
首先,軍區從死者生前好友大鵬手里追繳了那封敏感的遺書,大鵬被下了封口令,不得透露遺書的內容。
沒多久,烈士馬營長的遺孀被軍區選送省會城市,安排更光榮的工作。
政委幾乎沒能再到炮臺露面,他自從帶隊出征,就從古炮臺一去不復返了,從這點上來說,炮臺居民覺得馬營長和政委始終都在一起做著好兄弟。政委夫人不久之后在軍區醫院病逝,沒有舉行可以讓炮臺居民參加和瞻仰的追悼會,政委一家從此淡出了炮臺的歷史。
七十年代剩下的部分和隨之而來的八十年代慢悠悠無比平靜地洗刷了海灣里的古炮臺,擦去了任何苦痛煩惱的痕跡。沒有夜行少年翻高縱低的古炮臺變得索然無味,炮臺里也不再有朱麗那樣的女人,所有新落戶的家屬都來自北方農村,有著滾圓的腰肢和嬰兒肥的臉龐,讓男人血壓穩定、走路輕松、呼吸和緩。炮臺漸漸在和平和慵懶中回歸成一道石墻和一排簡陋漏雨的鐵皮平房。故事離去了,人事又無聊,失去了任何落諸筆墨的價值。
海灣里飛出的鳳凰是農家少年大鵬,大鵬看過挺進的遺書,變得越來越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大鵬爆發了,考上了東南大學新聞系。他在鄉親的鑼鼓中北上,鄉民們為他膜拜太陽公的黃紙在海風中獵獵作響,小飛艇般在芒果樹下進行空戰,形成小的火團……一切都過去了,少年的故事在拜老爺的古習俗里開始,又在拜老爺的嗆人煙霧中褪盡真實的色彩。
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了小孫兒的大鵬帶著幾個新聞系的老同學回海灣來看古炮臺,古炮臺早就成為旅游景點,煥然一新。十八尊漆光水滑的鐵鑄大炮按照大清遺圖的原址安放到炮臺上,底下的陸戰隊鐵皮房早就拆除干凈,炮臺周圍地區成了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一棟棟房價昂貴的公寓拔地而起,構成新的天際線。這讓炮臺有點尷尬,鐵鑄大炮的炮筒無法直接指向海灣,天天低沉地威脅著漂亮的新公寓。為了辟邪,公寓陽臺上都紛紛擺出關公大刀像和青龍廟大老爺像,怒視炮臺以示對抗,挽救公寓的風水。
護城河依然圍著炮臺汩汩流淌,大鵬雅興頓起,拉著老同學到炮臺下釣貓魚,釣著釣著,陳舊的封口令失去了魔力,大鵬開始背誦在心里刻下的那篇遺書:
爸爸,媽媽,
馬營長是我的偶像,他死我傷心。
我還沒長大,長大了本來也想當一個兵,但我現在害怕了,成了懦夫,不想死得那樣沒意思!
媽媽,我也對你說兩句,希望你養好病,不為我傷心。朱麗姨是苦人,你別和她生氣,都過好后半輩子。
再見了,爸爸,媽媽,還有我愛的……所有人!大鵬和魚頭,再見!
再見!見到馬營長,他會高興,因為我和他在一起了,我們倆都死得沒意思,輕如鴻毛,倒可以互相可憐!
挺 進
大鵬講著故事,魚頻頻咬鉤,大鵬把魚一條條從鉤子上摘下來,又扔回護城河里去。這個故事,蒙著一層抹不干凈的灰色,其實不屬于炮臺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