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英】馬修·賈納特 馮大慶


從多元化到多維度
王 林
老子《道德經》開宗明義,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古代思維正像電影《紅高粱》插曲所唱,“一四七,三六九,九九歸一跟我走”。現代人因為個體意識生長的緣故,必然從二元對立的分裂開始,走向多元并存的格局。所謂“三”就是多,所謂“元”就是頭腦的出發點,而所謂“多元”就是指今天的政治、文化、精神可以有不同的出發點。
出發點不同,必然造成矛盾。但多元矛盾的狀況是博弈關系,追求差異中的均衡,不像二元對立時代要求革命,“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所以今天的藝術不再反傳統,也不再標榜精英化,甚至很難談論權重性,反而是強調與傳統相關的文化身份,并向公共領域和大眾文化不斷開放。正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藝術家有了通過個人創作介入社會現實、歷史文化、精神領域以及生態環境的充足理由和充分自由。“多維度”的所謂“維”,即藝術家的創作方法;所謂“度”,則是對創作方法的精準把握。出發點相異或相同、相分或相合,皆因創作方法有別,藝術呈現出來的面貌完全不同。這正是當代藝術的魅力所在,把人置于多元思維與多維度表達的開放性之中,召喚著身心自我解放的自由。
在《多維度——峨眉當代藝術年度展》上,我們可以看到居住在大陸內外的他國藝術家作品,也可以看到不同年代中國當代藝術的面貌。當他們被策展人邀集一處時,你可以發現,其實今天的文化心理仍然有著某種趨同性:信息密集與時空濃縮導致情緒亢奮、神智緊張和心力韌性的疲弱。我們既無宗教滋長的莊嚴,亦無權力構建的宏偉,只能維護個人存在的真實性和價值感。也許藝術再也不會有一個輝煌無比的歸宿,它永在路上,永在過程之中,伴隨著向往精神自由的人們,不再有任何關于未來的虛假承諾——我們也不再會相信這種承諾。
新生藝術家重塑歷史之城
【英】馬修·賈納特
作為一位策展人和創意代理人,我的工作游走于藝術家、建筑師及商人之間,我最為感興趣的部分在于探索藝術如何在充滿歷史感的城市創造新的故事,如何為觀眾、商人以及旅游業呈現新的面貌。在英國東北部工作的二十年間,我見識到來自世界頂尖藝術家匯集于此的優秀的雕塑作品,而且這一切發生在英國的一個工業園區,彼時英國正處于經濟凋敝的80年代。志氣勃勃的視覺藝術項目需要重視變革,且致力于突破預期和激勵當地藝術從業者的來自藝術界和商界的人合作。英國當地政府對藝術的支持使英國東北部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革新,后工業地區一躍發展為文化旅游和商業投資的寶地。
自2012年起,我多次前往中國開拓博物館在國際范圍內的合作,將諸如約瑟夫·希利爾在內的藝術家引入藝術北京,在今日美術館與藝術家向陽展開合作,我還跟隨藝術家田野前往內蒙古尋求開展生態雕塑的機會。令我驚喜的是,我看到中英兩國藝術家有諸多共性,兩國無論是在藝術家交流合作還是博物館方面都有巨大的合作潛力。
英國藝術家約瑟夫·希利爾的雕塑作品往往是傳統人像與幾何圖像的結合體,體現人與科技的關系。我與私家代理商合作委任過約瑟夫·希利爾幾項雕塑工作,2015年與Arts Interventions合作在藝術北京展出了約瑟夫·希利爾的作品。他的新作讓我著迷的地方在于運用傳統技法制作具象雕塑的方式,以及將自己的想象與新技術結合,尋求利用電腦技術進行圖形的創造。在他的最新創作里,約瑟夫發明了自己的數字捕獲技術,利用手持3D掃描儀將人體進行360度的詳細掃描,隨后利用3D打印機將其打印出來并加以鑄銅——這是21世紀的數字技術與具有5000年悠久歷史的鑄銅科技的結合。
2015年10月我們將在倫敦迎來北京藝術家向陽的驚世之作,脫胎于古典家具的現代雕塑將自泰晤士河“漂流”而過,最終展出于塔橋附近的一艘駁船。能與向陽合作我深感愉快,他的作品很好地詮釋了現代藝術家如何將“平凡無奇”轉化為“不同凡響”——這是對新的雕塑方式的追求,讓我們從新的角度看待習以為常的地標。
我在中國的大量旅行過程中注意到中國城市的迅速崛起,但同時也看到他們面臨的嚴峻挑戰——如何保持獨特、如何協調歷史與發展雄心的平衡。我看到中國卓越的建筑發展,但同時也注意到中國亟需考慮如何使這些項目有深度而不是一味地追求“大型”,如何使設計更加環保——要吸引更多的國際游客更需要如此。
與集藝術家和策展人身份的田野合作,我在諸如銀川等城市看到中國藝術家能夠將國際視野和一流的創意運用于城市規劃和建筑發展。我們需要藝術家基于當地情況創造“出其不意”并考慮環境創意——無論是向陽在倫敦塔橋的展出還是約瑟夫·希利爾根據中國的雨花石創作的“云石”雕塑,亦或是峨眉山與樂山大佛相關的多維度年展,我們需要尋找更多途徑使藝術家去創造非凡,為中國的悠遠歷史打造與其新的當代藝術相當的國際聲譽。
融通與堅守
——“多維度——2015峨眉當代藝術年度展”現場評說
馮大慶
隨著全球化推進,各國各地區的經濟文化交流越來越頻繁,相互間文化的交融與碰撞也越來越引人關注。正如西方學者重視的東方學及后殖民文化研究,各民族文化的多樣性和差異化使得世界間文化交流出現不少障礙與挑戰,也使得人類文化整體呈現出繁榮的生命力。文化的優越性體現在不同文化間的相互競爭與對比之中。雖然我們反對簡單的文明進化論,但也不能否認一個強勢文明的出現必然有它順應時代發展需要的優勢之處。可以看到,以西方文化圈為代表的西方文明目前是現代文明的主流,東方文明處于衰退和抵抗狀態,中國文化也面臨著這樣的現狀。隨著經濟和國力的增強,文化自信心的恢復成為中國政府與文化界致力推動的事情,但簡單的運動式的弘揚傳統顯然是與現代社會的價值取向有所抵觸。對于文化復興而言,認清自己與觀察世界同樣重要,因此如何在世界文化多元化發展的語境下清晰地把握自身文化定位便成為要務。
中國當代藝術在近年的國際交流中一度引起關注,但對普通國民而言,其留有的印象很大程度是藝術品價格在國際藝術交易中不斷被抬高并獲得媒體爆炒得來的。對于國內不少二、三線城市的市民,當代藝術還只是一個新鮮的名詞和模糊的概念。故“多維度——2015峨眉當代藝術年度展”在四川峨眉山市這個峨眉山下美麗小城舉辦,對于當地文化意識提升和藝術教育普及無疑是一個壯舉。尤其是與第二屆四川國際旅游交易博覽會同期舉行,與會的國內外政府及文化、旅游組織的嘉賓皆在瀏覽后給予贊譽,大量的市民特別是中小學生涌入會場觀展,流連忘返,反響熱烈,使中國當代藝術真正走入普通市民的視野之中。盡管展覽受場地條件及其他客觀原因的限制仍存有不足,但也達到了策展人和學術主持對展覽效果的基本要求。
展覽共邀請到42位來自中、美、英、法、意、德、日、葡、西、捷克等國藝術家作品參展,其中有不少是長期居住或往來于中國的外國藝術家以及從中國移居海外的中國藝術家,在他們的作品中能夠感覺到東西文化在交流中相互的影響和各自的堅持。
德國藝術家小楊(Jan Kucharzik)在重慶生活了十多年,對四川美院所在的黃桷坪街道十分熟悉,也非常喜愛這里質樸而又豐富的生活。在他的畫面中,烤魚的婦女、進城的農民、悠閑的裁縫以及滿載的三輪等中國市井生活場景比比皆是,這些與他在德國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使他興奮異常,抱著極大的興趣和熱情去刻畫。雖然他筆下的人物形象有點如西方中世紀壁畫和版畫的形式變形,但使用的色調卻有幾分中國年畫的味道,這使得他筆下的畫面熟悉卻又異樣。他從一個中國市井生活的觀察者,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參與者。日本藝術家九九也在黃桷坪生活了二十多年,或許她沒覺得中國與日本的生活方式有多大的差異,已經把自己當作一個純粹的重慶人。這次她參展的是現場創作的繪畫裝置作品《線,現場2》,在展墻上用深淺不一的線條于有意無意之間勾勒出一些不斷變化而又似是而非的圖案。這些線條的緊密松弛與她個人的心理狀態和視覺觀感有關,是她個人性創作的彰顯。她曾談及自己早年在父親的影響下學過日本書法,后到川美油畫系學習,導師楊述擅長抽象油畫。或許這些教育背景影響到她的創作,她的作品可見一些日本現代書法純形式化的傾向,又類似于草間彌生等日本藝術家,作品呈現出某種日本式的細膩感,圖案構成也體現出東方式的審美情趣。對比她和小楊這兩位都居住在黃桷坪的外國人,可以發現他們在融入中國生活的同時繼續堅守著自己文化的某些特質。
旅美的中國藝術家向陽此次參展的作品是在木板上用漆做的材料繪畫《進化中的塵埃#8》和《資本-黑金》。《進化中的塵埃#8》是描繪了人類在戰爭中的一組畫面,畫面下方的小袋子中裝著這些畫面的紙本剪影。在碩大的白色背景映襯下,微小的暗黑色畫面和剪影有一種逐漸消失的遠去感,像是被磨去的畫面與顯得零碎的剪影又構成一種對比,在歷史的長河中個人是如此渺小,人類的所作所為成為慢慢淡化成虛幻的記憶。《資本-黑金》則是同樣用白色背景映襯下的仿佛磨損的錢幣圖案,有美分、便士、法郎等等,這些錢幣上各國名人和元首的頭像顯得有些模糊,他們各自的歷史貢獻不一定有人銘記,但所代表的經濟符號卻是普羅大眾都認識了解的。這組作品比《進化中的塵埃#8》遠觀形象更為模糊,如幾何抽象,只是一排排小點,近觀則發現形式變化的豐富有趣。這樣的遠近對比關系也是藝術家刻意營造并蘊含寓意的,或許資本增殖后面隱藏的黑暗只有近距離細心觀察才能深刻體悟到。旅德藝術家王承云,畢業于川美,留學德國之前就有很強的寫實功底,曾獲全國美展銅獎。他的作品充分展現了他對丙烯顏料在布面流動感的把控能力,無論水液、花草還是人物都呈現出一種鮮活的動態,這種動態的影像感雖與德國藝術家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畫面影像模糊有某種相似,但卻顯得更加自由、更加個人化。他擅長題材性作品的構圖組織,這次參展的作品就是將七張單幅作品組合成一組,每幅既是獨立創作,組合在一起又能表達一個完整的主題,這或許是他以前在學院受到蘇式創作教育培養的思維方式有關。在兩位遠赴海外求學的藝術家身上,我們能看到其創作還留有中國藝術學院教育的一定影響,比如題材的偏好、敘事性的體現等等。同時,他們所處不同國家對藝術的偏好也對他們創作傾向有所引導,如向陽的作品更偏向材料性和形式感,王承云則在繪畫寫實與表現上尋求著新的突破。這也是兩位藝術家在藝術交流中融匯與堅持的不同選擇。相對他們,另一位留學過法國的西安藝術家賀丹則保留了更多的法國學院傳統和蘇式教育體系的痕跡,其作品對敘事性的強調和場景性人物塑造都有西安美院的傳統存在,但他將這種集體性意識刻意強化、濃縮、夸張,于現實中見出荒誕,使得整個作品既帶有法國浪漫主義情調又包含著后現代主義的幽默與反諷。
在面對藝術時,每個人都是一個自我反省、自我定義、自我實現的主體,堅持和改變都是可行的選項。只是對于藝術家而言,認識自我比了解他人更重要,自己擅長與否、關注如何、能否把握都需要在創作前做一番思考、下一個決斷,但同時敢于對這種慣性不斷挑戰,恰恰是成就一個藝術家的重要因素。
王風華善于用高度寫實的技法描繪作品對象,常常將實物與繪畫混雜在一起,造成真假難辨的畫面效果。這次他在輕質鋁板材料上畫了一束光,結合展廳投射的燈光,使觀眾辨別不清燈束的真假。這種視覺與意識的誤差也是現代都市人經常會面對的。他另一件作品名為《油No.4》,畫面尺幅長達9.2米,由四個碩大的油桶形象構成,這件作品他沒有在刻意用超級寫實主義的技法去刻畫,反而用平涂式的處理使整個畫面表現出抽象繪畫形式的統一和完整性,充滿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他這樣對形式的簡化使我想起蒙德里安使畫面回到幾何形式的探索。與王風華同樣來自西安的王檬檬則是在一片片的玻璃上蝕刻上了漢語、英語、阿拉伯語三種文字的論語,意圖以此表現不同文化在傳播知識上的差異和誤讀。王檬檬一直是做玻璃工藝的藝術家,她和王風華并沒有隨著當代藝術的潮流左右搖擺,反而堅持在藝術道路上進行獨立探索,這是難能可貴的。
這次邀請的一些外國藝術家里,不少人在中國生活了一段時間,但顯然他們還是習慣于自己熟悉的創作方式。比如一位西班牙藝術家的作品為抽象繪畫,其畫面感偏于歐洲大陸而不是美國式的抽象表現主義,這顯然和他們的文化習慣有關。葡萄牙女藝術家Sofia Mota做的也是自己熟悉的創作,她的作品是一組與信仰有關的攝影,表現人日常狀態與信仰的關系,構圖與畫面內涵都很有力量。她的作品雖然表現的是我們不熟悉的場景,但藝術卻使得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不再是溝通的障礙。
所以,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做到極致也一定能產生出好作品,師進滇的作品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他用著色的不銹鋼絲編織的等大北京吉普,發動機、變速箱、串聯軸承以及輪胎等零部件都如CAD建模的線形3D圖一樣準確、清晰,使人驚嘆,尤其是在燈光照射下投影與空間的虛實對比,很有東方禪學的意味。他一件作品《浮塵》,是一扇編織的中國式屏風,里面鑲嵌了許多碳粒,燈光照射下的投影與作品相互疊加顯得虛幻卻又真實,不能不讓人聯想到中國城市浮塵飛揚的空氣,這種視覺通感給人留下強烈印象。師進滇長期從事著這種不銹鋼絲網編織作品的探索,雖然創作形式沒有大的變化,但是卻不時能帶出一些新的視覺樣式,可見他對自己創作把握已經得心應手。
貿然踏入自己不熟悉的創作領域,可能會帶來一些負面的影響,展覽中一位捷克藝術家的水墨作品就讓我有些失望。他也長期生活在中國,甚至在央美壁畫系兼職,但他對筆墨乃至宣紙、水墨這種媒材的認識還很不足,作品更像是宣紙上的水粉畫,顯得有些俗氣。但另一位美國藝術家李如俠(Ross Lewis)卻對中國畫的筆墨系統和宣紙及水墨材料有獨到的認識,他認為中國傳統繪畫在宣紙、水墨這套體系下已經走向極致無法超越,所以他使用繩和墨在宣紙上作畫。他的作品帶有一定實驗性,雖仍談不上很大成功,但也有別于傳統水墨以及當代水墨,具備一定拓展的可能性,希望他能在今后的探索中有更大的收獲。
多維度,正是堅守和融通不同選擇方式的呈現。這樣的多元狀態是全球學界在經歷對現代化進程種種問題的反思文化多元化的共識。多元的共生、共存將為世界帶來更多的可能性。對于當代藝術來說,這樣的多元化認知是其發生和發展的基礎。一方面創作對象的多元化,使藝術能更加敏銳地介入到社會生活中去,而不再是藝術本體單一的形式變化;另一方面創作方式的多元化,使藝術突破以往的空間和平面,不再局限于繪畫、雕塑等傳統創作形式,演變出影像藝術、裝置藝術、觀念藝術、行為藝術、大地藝術等多種藝術形式,改變了對藝術邊界的認知,并更有利于公眾參與到藝術活動中去,拉近藝術與普通民眾的距離。
這次“多維度——2015峨眉當代藝術年度展”提供了一次機會去審視多維度下藝術創作的自我堅持與交流融通相互博弈的機會,有興奮也有失望,但畢竟提供了一次可資參考的樣本,在藝術國際交流的大背景下意義非同一般。衷心希望年度展能繼續辦下去,從更廣大范圍的中小城市中,為中國當代藝術注入更多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