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彥要請吳主任吃晚飯。
陸彥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費力將腳后跟塞進那雙黑色的高跟鞋里。這是我目前擁有的唯一一雙高跟鞋,要不是為了去陸彥那里實習,我是絕不會花掉小半個月的生活費去買一雙會把后跟磨得血肉模糊的高跟鞋的。同宿舍的姑娘們固然傳授了很多經驗技巧,譬如在腳后跟處貼創可貼、拿酒精擦軟皮鞋磨腳的部位、用電吹風吹軟后跟皮革等等。但皮肉就是皮肉,劣質皮革就是劣質皮革,任是你百般馴服,踩著它跟陸彥跑幾個活動拍一堆素材,雙腳就麻木得好像皮膚和鞋子緊緊粘在了一起。分不清是皮革里滲出血來還是腳后跟的皮又蹭掉了一塊,只有當初看中的鞋面上那對黑絲蝴蝶結還硬挺著,透著一星人造絲的閃爍。反正也飛不起來,犯不著使用柔軟的緞面。
說實話我不知道吳主任是誰,陸彥的電話總是這樣急吼吼地知會,忽略很多重要信息。我連這個“吳主任”的全名都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哪個單位的主任;腦子里只能浮現出以前跟著陸彥去采訪過的發跡線退到額后、眼睛細瞇、大多數說話前先一陣“呵呵”的中年男性。對,我對陸彥越來越有意見,感覺當初被她騙上“賊船”的小心思都有點兒不屑于掩飾了。之前她像模像樣地在我們學校就業指導網上發布消息,聲稱自己是南國電視臺某某節目編導,需要招聘一位“文筆優秀、思維開闊、能吃苦耐勞”的女大學生來當兼職助手。
大學三四年級的學生沒理由不對象牙塔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動,特別是商業氛圍繁榮的南方都市。南國電視臺這種兼職看起來光鮮亮麗又能長見識,宿舍里光是投陸彥簡歷的女孩兒就有四個,另四個沒投,因為學的是工科。
按她們的話來說我“幸運地”被陸彥選中了。只不過這種幸運感在跟隨陸彥實習的第二天就被打破。
陸彥讓我從南建大廈拿幾盒帶子去送給南國電視臺某某編輯室,說好了她在電視臺一樓大廳接應我——沒有正式的工作卡我進不到任何一層樓里去。等我見到光腳穿著杏色涼鞋和姜黃色裙子的陸彥時發現她同樣也進不去。她懶得跟我解釋,拉著我跟著一個保安左磨右磨,直到等一個工作人員進門刷卡時,她一把擋住了快要關上的門,把我一掌猛推進了門去。我心想,你好端端一個節目編導進自己單位不帶工作證就罷了,還慌慌張張毛里毛躁,大白天搞得像偷雞摸狗似的。
兩盒沒貼標簽的帶子從我手里轉給她,陸彥就進一個編輯室去了。她把我晾在門口等,我頗有些尷尬地站在過道的窗前走動,輕輕的。我左看右看,生怕這時候有人出來問我是干嘛的;還下意識地抻了抻襯衣邊角,希望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自己是陸彥編導的實習生。不過沒有任何人走過來,干燥瘦長的過道散發著一種大清早就被消毒水反復拖過的腥氣。
窗外灰蒙蒙的,隔著一條馬路便是南建大廈。南建大廈和電視臺大樓一樣,陳舊的鉛灰色,空氣質量一直下降,想必全身都落滿塵霾。當然,這個顏色在城市里廣泛使用,也可以說成是低調穩重吧。陽光掃過東南角的部位,露出一點點泛白的灰色。陸彥告訴我,現在電視臺的很多節目都是外包的,所以南建大廈里也有一個他們自己的工作室,專門用于片子的剪輯和后期制作。
這個工作室我見過,先于電視臺。我和其他人的面試就是在這里完成的。厚重的地毯好像很久沒有吸過塵,同樣厚重的暗藍色窗簾,懨懨地拖著焦黃穗子,關閉了外界光線的簾幕不像藍色天宇而像一個巨大的黑洞,仿佛工作室里面的機器、桌椅、工作人員都要隨時被它吸卷進去。幾個年輕人在最里邊的房間各用兩臺大屏幕電腦剪輯片子,他們戴著耳機剪裁視頻加載字幕,懶得理會陸彥對著一大堆資料和投影儀上的片段說三道四。她告訴我們哪些是他們拍過的片子,采景地是哪兒,哪個是得過這個獎那個獎的。信息量很大,讓人昏頭昏腦眼花繚亂,但是很有效果,這讓我們都相信跟著陸彥是能學到點兒東西的——這比她承諾的微薄薪酬和交通補貼要有吸引力得多。
好一會兒陸彥才從編輯室里走出來,手里的帶子沒了,顯然是交差了,但臉上的倉皇之色一點兒也沒少。想是挨批評了吧?我一邊瞎猜測一邊跟著陸彥去乘電梯。電梯門打開,正面迎來一個正裝筆挺端得冷艷的女士。她嘴角微微上揚,沖陸彥點了點頭,陸彥的倉皇勁兒似乎更甚了,“蹭”地一下溜進電梯,使勁去摁關門鍵。她們應該是同事吧?但一句寒暄也沒有,連跟“嗨”、“嗯”、“哈”都沒有,陸彥站在前面往包里找東西,使勁朝包底掏。我順著她看,發現她光著的小腿有一層細細的雞皮,不修邊幅的一身打扮比我還隨意,往好聽里說是編導隨心所欲的個性使然,但相形之下那位女士像馬上要上節目、清清嗓子就可以主播今日的早間新聞了,陸彥和我則是來找親戚摸錯了門的城鄉結合部女子。這別扭的感受讓我隱約有點責怪陸彥慌慌張張的做派,沒辦法,這需要刷卡才能進入的大樓,總是擺出一副鉛灰色的冷臉,讓人忍不住滋生起幾分勢利。
剛出電視臺還沒緩過勁兒呢,陸彥就開始交待任務了:明天早上要早起,七點工作室的車會在南建大廈樓下等你,當然是我一起。哎,對了,你明天穿正式點啊,可能要出鏡的!“啊?陸老師,我們這是要做什么節目?要外出采訪嗎?”我一下子懵了,我這才屁顛屁顛跟著跑過兩幢大樓,還沒進入實習生角色呢,就要出鏡主持節目?“我們去南山采訪一個藝術家,搞書法的老頭兒。你現場采訪他!采訪提綱明早我會給你,我還沒時間寫,等我晚上忙完吧!”又是這么含糊不清,然后她就擺擺手讓我回學校了。走了幾步又聽到她在身后叫我,“何蔚潔!你等等!”然后往包里使勁一掏,掏出錢夾翻了十塊錢遞給我,“今天的車費,你是坐地鐵吧?五塊夠不夠到學校?”我連忙推卻,“啊,不用,陸老師,我坐公車回去吧,我有公交卡。”陸彥把錢塞我手上,“拿著,趕快回去吧,記得稍微穿正式一點啊!”
我看著陸彥風風火火往南建大廈走去,車水馬龍的道路橫亙在她面前,紅燈還沒熄,她就徑直沖了過去。姜黃色的裙擺在她瘦細的小腿上忽起忽落,飛快走向鉛灰色的陰影里去了。我捏著一張汗涔涔的十元紙幣,琢磨著要怎么才能穿才正式。這難道不是同學們都心心念念想得到的機會嗎?想到這兒,我心里有點按捺不住的小雀躍,覺得應該去買一雙禮儀課程所說的制式皮鞋替換掉腳上的帆布鞋。
聽說好多節目主持人身上的服裝都是大牌服飾贊助的,他們已然不用操心襯衣怎么搭、口紅怎么擦,連頭發往哪邊梳最適合上鏡都有人幫忙操心。我把一雙標價高昂的皮鞋放回架上時忍不住想,那些光鮮亮麗的出鏡主持人的第一雙皮鞋是怎么挑出來的呢?他們恐怕不需要像我一樣站在鞋柜前衡量鞋子的性價比吧。
我只能買一雙黑色古板的制式皮鞋,它是斷碼處理品,比我平時的鞋碼小半碼。唯一讓它生動起來的是鞋面上鑲嵌了一對絲帶的蝴蝶結,有一點亮晶晶的色澤。有人說一雙美麗的鞋子能帶你去想去的地方,那這對蝴蝶也能帶我飛去向往的地方吧?付款的時候我把陸彥給我的十塊紙幣也掏了出來。
南山畫院選址極其刁鉆而富有眼光,羊腸子一樣繞了半座羽湖山。把車停到湖畔終于看到畫院大門掩映在四季常青的亞熱帶樹木中間,整個畫院的樓閣還在一堆雜樹中若隱若現,顯得深遠幽邃。陸彥催促著司機打開后備箱拿設備。一路上她都在催促,一會充當人工導航儀,一會又掏出一堆資料給我講今天被采訪人的背景資料,大概是一個退休的、熱愛書法藝術的某部級官員。不過她沒時間評價我這身行頭是否符合出鏡的要求:白色立領襯衣,昨晚我剛重新洗過;八成新的黑褲子配昨天新買的黑皮鞋。呆板是呆板了點,但好歹不會出錯。
我們來得挺早,但還是不夠早,入門處已經有一堆人圍著主角——一個頭發花白但保養得頗富態的老先生。我不知道我們該怎么開始工作,一塊牌子寫著“媒體簽到處”,但陸彥視而不見,也不理會人家出示記者證簽拿材料的要求,直接跨進門去跟攝影師說,“正好,趁人還不多,趕緊去掃幾個空鏡頭。”攝影師心領神會就往畫院里面走。天井里竹子和旅人蕉疏密有致,假山和舊石磚被青苔覆蓋,頗有些江南園林的韻致和古風。四墻環繞均掛著裝裱精致的書法作品。攝影師站在天井里廣角掃視了一遍全景,陸彥把我推到一大幅作品前,“你來演觀眾,對,就站在那里,仔細地欣賞作品!別,別轉身!認真看書法!腰挺直了。”好吧,我的背影先上了鏡,枉我剛才還去洗手間掏出跟舍友借的口紅補了妝抹了嘴唇。
書法我不懂,陸彥叫我別轉身,慢慢欣賞,我只好一個字一個字地盯著看,不敢回頭屏著氣把腰挺得很直。說實話,字寫得龍飛鳳舞不知所云,好幾個認不出。好容易拍完了賞字,陸彥才想起來還沒給我采訪提綱,打開她的大包又是一陣亂翻,一張皺巴巴的A4紙上潦草寫著幾行:如何走上書法之路、書法涉及的主題、喜歡旅游嗎、記憶最深刻的一個地方……我腦子立刻銹住了,“陸老師,我們這次采訪的主題是什么?”
陸彥一邊揮手讓攝影師重新來過一邊跟我說,你只需要負責問他這幾個問題,引導他多講些話就行了。昨晚我還回去翻我的新聞采訪技巧課本補課,書上講的根本不是陸彥說的這么簡單啊。難道這就是老師說的,理論指導實踐但實踐永遠大于理論?這個倒是好理解,就如理論上我應該買一雙不磨腳的優質高跟皮鞋,但實踐中綜合各種因素考慮我只能買一雙特價的鞋;理論上陸彥昨天就應該給我一些背景資料讓我準備采訪提綱,實際上直到剛才路上我才知道這位老書法家尊姓大名貴庚幾何。
接下來是書法展的開幕式,瞎子也能看得出來老書法家曾經擁有的官方背景以及如今還持續的余熱。各級領導嘉賓西裝革履前來捧場剪彩,還安排了一場南山獨有的女子高樁舞獅表演,熱鬧喜慶,但咋咋呼呼多少與畫院文氣寧靜的氛圍不搭調。顧不得那么多,攝影師選了一個好的地理位置拍素材去了,我在人群里小聲問陸彥,“陸老師,我們什么時候開始采訪。”陸彥看都不看我,“等一下。”
等到人群幾乎散盡,陸彥終于把老先生帶了過來,“我們就采訪十五分鐘左右,十五分鐘。幾個問題而已,但這是給您做專題。”老先生抹抹前額,涵養很好地克制住了些許不耐煩,“沒有人跟我提前預約嘛!對了,你們是南國電視臺?”陸彥含糊謙卑地讓老先生坐在了畫院的天井前,她和攝影師選的角度,正好拍到掛滿書法的長廊影影綽綽溶在一片綠蔭中。
是,我已經像一個道具被陸彥安排坐到老先生前,手持A4紙的采訪大綱而不是話筒。陸彥說不需要用話筒對著采訪者,這里很安靜錄得到他的聲音。老先生一旦坐下來便與我面對面了。他的眼神有點疲倦,黃褐色的瞳孔漠然地看著我,那意思似乎是說,你問吧。陸彥說,那宋部長,那么就開始吧?
天哪,她居然還叫他宋部長,那我應該怎么稱呼他?之前竟然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陸彥拍了我一下,“開始吧!”
我的兩只腳不自然地蹭了一下地,我望向書法家并不溫和的眼睛,他在等待。也許在他的日程表上這樣未經預約的等待并不太多,只是他現在老了,連眼神中都多了妥協的疲憊。我輕輕別過頭咳嗽了一下,坐直身體,“宋先生,您好!首先祝賀您的書法展順利舉辦……”老先生兩頰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
陸彥的手指從我側臉落下來指在第一個問題上。“我想請您聊一聊,您是如何走上書法之路的?”照本宣科地念完這個問題,我就立刻感到了想咬舌自盡的尷尬,這是多拘謹和落魄的實習生才會有的生硬語調啊。但好歹人家老先生當過領導見過世面,一點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呆板,頭輕微一仰,就侃侃而談了。聽得出來,無數媒體已經采訪過這個問題了,他從自幼家貧如何用老師贈送的毛筆蘸水寫字聊到第一次書法獲獎得到的獎品:一支狼毫的湖筆。還從第一次得見米芾真跡時的心情聊到與當代許多書法大家的結緣……有人說領導講話講得好一般是秘書的稿子寫得好,不知道宋先生這篇稿子已經背誦了多少遍了,聽起來非常順暢,飽含感情。我卻無心聽他洋洋千言,緊緊盯住第二個問題。
問第三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察覺了身后的攝影機是正對書法家的角度,基本沒有轉換過鏡頭。我意識到我并未出鏡,我的聲音只是一個畫外音,我抿了抿發干的嘴唇頓時覺得輕松了很多。“宋先生,您喜歡旅游嗎?”陸彥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她甚至都不需要我這個畫外音了,她那么急促,反而遮蓋了書法家之前那種略帶輕慢的態度。“旅游啊,對了,你們是旅游頻道是嗎?”
從古到今,中國文人寫字作畫哪里繞得開山水,宋先生一發不可收拾,聊了黃山聊尼加拉瓜大瀑布,聊完恒河聊泰姬陵……有點不著邊際,但那氣勢是說,我比中國那些古人強多啦,我這把年紀幾乎去過世界上大半的國家,什么樣的山水沒見過!攝像機的鏡頭從我肩膀上方壓過去,拍下了他真實的笑意。
陸彥小聲說,“足夠了。”意思是叫我收尾,我忍不住,“宋先生,最后一個問題,我特別想了解您為何會把您的書法展選在南山畫院舉辦呢?”
他抬了抬眉,“南山是我的家鄉,人嘛,葉落要歸根的。就在這里——”他拿手繞指畫院一圈,“我小時候這里是一個破廟,旁邊有一個水庫,我們小時候放牛割草在這里避雨歇涼,我奶奶那一輩逢年過節還會來這廟里拜一拜。”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淡綠色的倒影,“后來嘛,我建議這里的文化部門在這里選址成立畫院,當然啦,這是后話了。”
陸彥打斷了宋先生,她認為這個問題純屬節外生枝,沒有任何價值。陸彥對宋先生表示感謝,承諾會在南國衛視旅游頻道的晚間黃金時段播出書法家的人物專訪,還說會把片子寄給他。
書法家站起來撣了撣了衣擺,恢復了他原有的神情,說,“到時候就寄給我的助理吧。小錢,留一張你的名片給他們。”
收拾器材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陸彥對攝像師說,“這些官員么,到了一定年紀總要搞點藝術附庸一下風雅,你猜是為啥?”我看了看攝像師,他撇撇嘴。陸彥自顧自地說。“還不是在任時貪了太多錢,現在搞點藝術品拍賣洗白,以前受了他恩惠提攜的人還不都得來給面子收藏幾幅!”攝像師和我對望了一眼,趕緊大包小包扛著東西上車。要不是陸彥總是這樣著急忙慌,人群散盡的南山畫院還是很有風致的,綠竹被風綿密地翻動著,我有點想停下來看看天井里的石板是否還有當年書法家說的破廟遺跡,可惜陸彥似乎從來不看風景。她催促著我們趕快回去,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人生中第一次采訪就這樣潦草結束了,坐到車上,我才感到腳后跟濡濕的生疼,跟絲襪黏在了一起。
陸彥沒讓我們休息,直接回到工作室把拍攝的素材拉拉雜雜全部導出來過了一遍。我看到自己的背影極不自然地停留在巨大的書法作品前,還有宋先生略帶表演性質的踱步。陸彥要求我根據這些素材印象編寫一篇解說詞出來,主題和重點是書法家的山水人生,里面一定要突出一些旅行信息。可我明明記得陸彥之前是做社會新聞專訪的,莫非這是在偷偷接私活?
夜里十二點的時候,宿舍里的臺燈基本都熄滅了,我趴在電腦上給陸彥發送郵件。說實話,我不知道我絞盡腦汁、翻查了許多資料的稿子是否能過關,但是我已經深刻地感受到做一個電視人的不易。大概過了五分鐘就收到了陸彥毫無感情色彩的回復,“明天下午到工作室詳談。”之前在雜志上看一份職業調查報告說,當今社會職業壓力最大的從業者是媒體行業的女性。也許是的,想想陸彥,快四十了吧,每日奔走,說話做事仿佛消除了性別,我們之間除了這樣的工作交流沒有多余的溝通,我不得不用力收斂起學校里那種稚嫩和茫然。
南建大廈最沉悶的時候應該是正午,陽光遠遠掠過了它鉛灰色的臂膀,車水馬龍從它身前穿行而過,只有微少的一部分短暫停留。環衛工人懶懶地掃著木棉樹上落下的葉子,道路干燥得好像被從早到晚的車流一遍遍擰過,好久沒下過雨了。這個被亞熱帶選中的城市,一年到頭沒有明顯的季節轉換,落葉不著調,好像全憑大風的心情。我在馬路對面的紅綠燈下數秒,東張西望,捱著時間。我不想過早到,不想趕上陸彥他們在工作室吃盒飯。
陸彥果然還捧著一個盒飯在里間對著正在剪的片子指指點點。“小何來啦!”她轉過頭笑瞇瞇地招呼我,一股熱情洋溢的勁兒撲將過來,受寵若驚的我不知道說啥好,“陸老師,您還沒吃完飯呢?”她大步從里間退出來,指指辦公桌上的一堆盒飯說,“忘記告訴你了,也幫你叫了午飯,小李他們幾個也還沒吃呢。小何你看看,挑一個喜歡的吃。”小李他們還在悶頭剪片子,我連忙擺手,“陸老師,我已經在學校吃過了。不知道你們今天忙這么晚還沒吃午飯。”
陸彥一邊擦嘴一邊大聲說,“是呀,你那篇稿子寫得很好啊,小何,出手不凡!”我說陸彥今天怎么就開始叫我“小何”了呢,我趕緊謙虛地笑,“陸老師多多指點,我剛開始寫還摸不著門路……”“不愧是南大的高材生,這么快能上手,很不錯啊!下午還有一個稿子你也改改看?”陸彥把我昨晚寫的稿子大肆贊揚了一番,平素的嚴苛勁兒蕩然無存,就跟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樣,讓人不適應。我找了個空隙溜進去看小李他們剪片子。
“小李”是陸彥叫的,看起來也比我大不了幾歲,瘦瘦的臉總是從屏幕前側過來微微一笑就急忙收回去了。他永遠坐在那里剪片,我從來沒有和他正面交談過。我有點生澀地叫他“李老師”,他也生澀地把臉側過來笑,“可別把我叫老咯!你看看,你們昨天拍的片子可讓我們熬了整個通宵。”我湊上前一看,正在加載字幕,嗯,那句白色字體的話是我寫的,雖然我沒有出鏡,但解說詞還是被選用了,多少有點高興。小李拍拍身后的椅子說,你就坐在這里看吧,你們陸老師一大早就來盯了一上午了。
陸彥真是打了雞血強悍到不需要睡眠的么?反正我不行,看著小李把視頻一幀幀拖來拖去,一行字一行字地刪減,我眼前字影不斷重疊、虛化。隱約感覺有人踱步進來,恍然間感到小李側過身來沖著門口“噓”了一聲。來人悄聲問,“睡著了?”小李點點頭,“昨晚加班呢,小女孩兒,剛開始就這么跟著跑怎么受得住這個累……”我從他們壓低的聲音里猛然醒來,看到另一個剪輯師站在我邊上微笑。我不好意思地坐起身來,“哎呀,不好意思,有點疲倦睡過去了。”小李頭也不回說,“看吧,你還是把她吵醒了。”
陸彥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她也許又跑電視臺送片子去了吧。留我看著兩個剪輯師指尖滴滴答答,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小李告訴我,這個工作室也不是陸彥的,她可不是他們的老板,她是老板的朋友,跟他們合作好多年,好多事情都搬到這里來做,都變成她的大半個工作室了。可是,我也沒有見過陸彥在電視臺有辦公室,去電視臺時我總是站在走廊上等。小李還問我是否能適應這種全程跟進錄制節目的工作節奏,還問我是否要跟著陸彥一直做下去。我問他一直做下去是什么意思,是實習期結束畢業后留在南國電視臺工作嗎?之前陸彥許諾過我實習表現好、通過南國電視臺的筆試的話是有優先權的。小李和小溫同時停下手中的鼠標望向我,“陸彥沒有跟你講嗎?”
陸彥對我隱瞞了什么?后來小李和小溫到底把片子剪成了什么樣子我完全看不進去,最后他們讓我把成片從頭至尾看一遍,還提醒我哪幾句解說詞是陸彥早上才改過的,我頭腦一片空白,很茫然地跟著他們過了一遍。陸彥中途打電話來叮囑我要“認真審片”,依然是急匆匆地掛掉電話。仿佛手機是一個燙手的山芋,還是整個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都是一個燙手山芋,陸彥總是迫不及待地撿起來又丟掉它。我們的二十分鐘書法家紀錄片也就這樣草草出爐了。小李在錄像帶盒子上貼上標簽:“旅游第十八集,南山書法家宋××。
宋××,一個連名字都可以被省略的人,他的紀錄片會在哪個頻道什么時段播出呢?會有誰守在電視前看呢?南山畫院選址那一段徹底被剪掉了。
陸彥把剪好的片子帶回電視臺,這次她不知是她從哪兒搞到了一張工作卡,我們很順利地通過了門禁,電梯上也沒有遇到熟人。整座鉛灰色的大樓像一個沉悶的甕,每一個部門和辦公室都像一口口獨立的水缸,你不知道它們在悄無聲息里醞釀著什么;只知道每一天有無數信號從這里發送,穿過城市的上空,給全球的同一個頻率波段的人們送去嬉笑娛樂、哀愁或眼淚。就如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里寫過的一樣,我們處在一個技術壟斷的社會,世界上的信息正在以影音的方式入侵著成人和孩童的世界。而我們,這些身處城市叢林中的媒體從業者就是這些信息的提煉、制造和發送者。聽起來很高大堂皇是不是?可是,當我再次來消毒水味還沒有散盡的走廊上等待陸彥時,我想起了自己以前從電視節目中得到的,跟隨娛樂節目大笑;在各種科普講壇里試圖聽信權威專家們的言論;在煽情的故事里一樣流淚……我只是不知道那些片段背后刪除了更多的真實和情感。譬如,我們不會把鏡頭對準書法家宋先生偶然不屑的神情;也不會留下關于他對故鄉那偶然深情的片段。我們是有選擇權的,也就是老師常說的,我們處在“信息高地”,我們有權力選擇向受眾表達什么或者隱藏什么,我們甚至可以誘導他們應該怎么去想,就好比各類電視購物,它總是告訴你,你的匱乏和需索。
陸彥也有權利選擇對我隱瞞什么。我越發茫然地看著對面的南建大廈,兩座沉悶的高樓日夜這樣相對,又以各自的方式悄然運作著這座城市的某些零件、某個器官。秋天并未給這個南方城市帶來清晰的涼意,紫紅色的三角梅像花環一樣覆蓋過天橋,天橋底下的小攤販也被城管像驅趕老鼠蒼蠅一樣清理干凈了。城市的面容也是被剪輯過的,你永遠不知道你會遺漏哪一段素材中的真實,或者根本沒有真實。生活就是表演,就像我坐在書法家的前面,我能告訴他我是剛實習不到一周的學生嗎,我能告訴他我從未穿過像樣的高跟鞋模仿一個采訪記者嗎?連腳后跟的傷疤也會在一小段時間后消褪,仿佛這件事情從未發生過。
我在走廊上來回輕巧地走了幾轉,我已經絲毫不擔心會迎頭撞見什么人,即使撞見他們,我猜想他們也無暇顧及一個無所事事的女孩。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齒輪每一顆螺絲釘都在極盡全力地運轉,我們當然認為某一天,我們也能站在顯赫的位置,向“信息低地”的人們傳遞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來改變一點什么,大概是自己或他人的命運什么的。
陸彥從編輯室出來的時候神情仿佛愉悅。她先是稱贊了小李越來越能理解她要表達的意圖了;然后又說宋部長不愧是多年領導熬成精,完全知道媒體想要采的點,雖然人老了廢話很多,但也足夠剪成一個成片。最后她不忘拍拍我的胳膊,“小何,你的解說也做得好!而且好學敬業,年輕人就是這點難得。我得爭取把你培養成一個能全面編導的人才啊,在電視臺就是要能獨擋一面才能立得住腳跟。”
我很想問陸彥我的實習期到什么時候結束,也想問她電視臺下一年的招聘什么時候開始和申報。對了,我還沒見到過記者證長啥樣,陸彥也沒給我看過,我想問她這個證應該怎么考。但我又猶豫了,年輕人真的應該多關注自我的學習成長和抱負,我的問題是不是未免太實際了?可是小李剪完片子的時候對我說,小姑娘要長幾個心眼,要留心生活,出來工作很不容易呢。
電梯下行的時候我問陸彥,“陸老師,書法家這期節目什么時候播?我們還要寄片子給他呢。”陸彥嘴角一挑,“片子先放臺里了,在旅游頻道寬松的時段,大概晚間播吧。”沒有底氣的樣子,又說,“寄片子啊,也就是那么一說,這些人啊,你就算是把片子做得再精美再宏大,對他實際影響不大,他根本看都不會看的。”
那誰會看呢,我們這樣奔波、通宵熬夜又是為了什么呢?我想問陸彥,但她已經甩腳甩手,大步流星地走到電視臺外面去了。陽光直直打在她的身上,在地面落下一小團很深很深的陰影,她又回過頭來沖我擺手,“小何,你這兩天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半天吧!”
我當然不會回宿舍睡覺。秋天的下午沿著大街走能捕捉到許許多多的素材。推著嬰兒車散步的老人,在公園門口賣炒栗子的大叔,路邊的牛雜店竹升面店里的伙計正在打盹,飯點剛過,閑人里已經很少望見西裝襯衣、打扮工整的白領一族。我知道,他們此刻正埋首鉛灰色大樓的格子間里,看看自己今天也稀松平常穿了平時的帆布鞋,我自嘲地笑笑。漫無目的的人們,也許像我一樣,只是不知道自己將要成為這個城市哪個部件上的一顆小螺絲釘,還沒有指令讓我們運轉,也還沒有一口沉寂的甕將我們收容。
幾個孩子在廣場上放風箏,蜻蜓拖著長尾巴,被風鼓出黃綠色的腹腔。他們脫掉了外套,看不出逃學的跡象。我在廣場邊的花臺上坐下來望著他們仰頭尖叫,跑來跑去。我背包里還有一本美國人伯曼寫的書,《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我還沒來得及讀完,我和這些孩子一樣,帶著逃學式的激情來實習,并且發現我們逃離學校不僅是因為理論枯燥,還發現老師教給我們的那一套,被現實操作迅速地瓦解了。天空倒是升高了似的,多了一些秋天的恬淡高遠,我在包里摩挲了一下書籍的封面,然后掏出手機查看陸彥是否又有什么新指示。我們的每一天如果不是屬于一個具體的事務,我們還能怎么判斷自己的位置和身份?流浪者嗎?流浪者不也每天在火車站或者人群密集的地方乞討。我站起身來訕笑自己的胡思亂想,陽光還是熾烈,淌到脖子上就融化了。
回到宿舍,我開始用百度引擎搜索陸彥和南國電視臺的消息,這事情我最近有空就在做,但除了一些重名的陸彥有些八卦娛樂氣質之外,我所認識的陸彥在早些年南國電視臺一檔《財智》的人物專訪上出現過,后來其余能搜到的信息實在乏善可陳,網絡時代總是信息在淹沒信息,簡直不知道被過濾掉的到底有什么。
周末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把傘落在南建大廈的工作室了,我猜小李還在那兒剪片吧?總會有人還在那兒干活吧,試著去碰碰運氣。工作室的門果然虛掩著,和小李他們混熟了想躡手躡腳走進去,突然從背后嚇他一跳。但我進門卻看到陸彥一個人坐在投影前看片子,片子鏡頭抖動著,很混亂,類似網絡上很快會被和諧掉的那種強拆、打砸片段。我呆呆站在陸彥背后跟著看,片子里似乎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像陸彥,但多方面的混亂迅速淹沒了人聲。
里間沒有人,小李他們都沒有上班,我覺得我好像偷窺了什么,只好怯懦地喊了一聲:“陸老師……”,她被嚇了一跳,迅速關掉了視頻。“哦,小何呀,周末你過來做什么?”“陸老師,不好意思,打攪到您了,我把傘落在小李他們辦公桌上了。”我一眼就瞅見了藍色的傘擱在里間桌上。“陸老師加班嗎?”“哦”,她站起來把錄影帶退出放回一個黑色的盒子里,“看一點老資料。”
“是陸老師以前做的社會新聞嗎?”我試探著問,但她不愿意交談,哼了一聲。似乎很疲憊地轉身把黑盒子鎖進了第二層抽屜。
“小何啊,最近工作節奏還習慣嗎?”
“還行,陸老師,就是想請教您,我想考一個記者證。”
“這個,對,蔚潔啊,你也差不多要考慮畢業去向的問題了。想好了進入這一行就不要抱太高的理想主義,其實做記者跟真相黏糊得太近還挺殘酷的。”
我對陸彥的話感到一點心驚,她好像很少聊“這一行”,在我看來她有時更像一個沒有方向的工作狂,只要有工作就撲上去,橫豎先啃幾口。
也許她剛想開口和我聊一聊,但一個電話進來,陸彥又變回了那個工作狂,用下巴示意我,要鎖門出發了。我望了一眼黯藍的窗簾,它們像一個黑洞吸進了無數我看不見聽不到的東西。我感到我很快就會長久地離開這里,我失去了了解陸彥的最后機會。
但是,我還是得習慣穿著高跟鞋走來走去的生活,就像電視臺里的那些職業女性,穿著套裝,頭發一絲不茍,下樓不用慌張低頭看臺階照樣也能把高跟鞋踩得蹬蹬響。先從適應我的黑色蝴蝶結開始吧,用創可貼仔細粘好了腳后跟,陸彥的電話就進來了,她要請吳主任吃飯。
她的電話就是插滿了羽毛的令箭,不管是雞毛還是鴿子毛,反正十萬火急。于是我匆匆換上襯衣高跟鞋,就在學校門口攔了一輛的士。盤算著這一路得花掉多少車費,一邊掏出新買的唇膏,仔細地涂了一遍。
的士司機來回循環著一首粵語歌,鄧麗君《漫步人生路》。反反復復一首歌,有些心煩,但好歹聽明白了幾句歌詞,“愿將歡笑聲,蓋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發現。”車速不徐不疾,還沒趕上下班的高峰期,路邊的風景閃閃爍爍,怕是難以每天找到新發現。我們都要趕往不同的目的地,去見我們不曾預期的人,算不算呢?我腦子里把“吳主任”的模樣揣想了許多種,難道是一位喜歡和年輕人大學生聊天的和藹長輩?不知何方神圣,陸彥竟要一個實習生去作陪。
我還是猜錯了。吳主任是一個約摸四十五歲、矮個子的中年男人,陸彥介紹說,“這是南國電視臺紀錄片頻道的吳主任。”“這是我的侄女,小何。”吳主任看我一眼,“沒聽說你還有個這么大的侄女在這兒啊?”“嗨,剛來的,考到這里來上大學。”
陸彥選的是電視臺背后一間很幽僻的餐廳,看得出,吳主任也是這里的常客,因為雖繞來繞去但他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寫著“櫻花”的房間。日式情調,我們吃的是刺身和壽司,聽說吳主任愛吃日本料理,但他呷了一口玄米茶漫不經心地說,“上個月剛從北海道拍片子回來,吃膩了,還是人家日本人精細。”陸彥立刻說,“那是那是,吳主任滿世界飛,這種山寨版哪還入得了您的眼啊!您肯過來吃餐飯,已經很賞臉了。這里吃的只能將就,就是適合聊天。”
吳主任把菜單推到我面前,說,“小姑娘點吧,你喜歡吃點什么就點什么,難得你姑姑請客,不要客氣啊!”陸彥把菜單往回一推,“哎,吳主任肯定是日本料理的專家,您來點您來點,小姑娘不懂得的。”我只好端起茶杯猛喝一口,吳主任來之前陸彥已經叮囑過我,不要多說話,專心吃飯就是了。
搞不清兩個人的交情,只感到陸彥的諂媚和客氣,完全不是那個隨意套一身衣服沖進電視臺大廈、急了會自己去扛攝像機的人。她有求于吳主任嗎?但她明明不在紀錄片頻道,是想調動工作?
吳主任說話不急不慢,確實有滿世界飛見過世面的氣度。他語氣溫和地關心了一下陸彥最近在做什么,又象征地問我在哪間大學讀什么專業。陸彥搶著幫我答,“剛讀大一呢,在南大,還選了個新聞專業。”我只好不自在地沖吳主任咧了咧嘴。“讀新聞好啊,以后可以幫你姑姑做事嘛!”陸彥滿臉堆笑,“嗨,學生嘛,還是好好讀書,理論基礎要打扎實學點真本事,離畢業早著呢,不著急做事。您說是吧,吳主任?”
刺身蘸芥末,辛辣直沖口鼻,我忙拿一張紙巾捂住鼻子。吳主任見狀呵呵笑起來,“我年輕時候也是受不了芥末味兒。在日本讀書的時候去一家料理店打工,下了課給人家端盤子刷碗掃地,工作到夜里料理店打烊。有時老板會把當天賣不掉的壽司刺身讓我們打包回學校吃。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別怪料理店老板摳門,做小買賣的人也不容易,起早貪黑。”吳主任呷一口茶,陸彥和我都齊齊放下筷子,做仔細聆聽狀。“把打包的東西帶回去的時候一般都是深夜一兩點了,有時把舍友喊醒起來一起吃。要放很多很多芥末,把老板給的一管芥末全擠出來。一方面是芥末辣味沖鼻能讓人吃得很慢,延長了享受食物的過程,另一方面冬天晚上從店里走回來又饑又冷,猛烈的辣味能嗆得人暖和不少。有時候啊,我那個舍友會吃得稀里嘩啦地哭起來,他比我年紀小,出國太早不適應,想家想家里的熱乎飯呢。”早就覺得成功人士其實很少聊自己當下的成功,但他們喜歡聊自己的奮斗史,特別是面對年輕人的時候。吳主任這段往事講得倒是真誠感人,我看陸彥都搓著手情不自禁地恭維道,“沒想到吳主任在日本留學還這么勤力,自己打工。你們這代海歸啊,您看現在都成了咱們的臺柱子了。不像我們學歷淺經歷少,還是苦吃得不夠啊。”
吳主任不置可否地笑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運吶。哎,你當時來臺里時也是響當當的名牌大學專業畢業生嘛。當時你們部門領導開會怎么說來的,說以后部門的創新發展就看你們幾個年輕才俊的了,世界是你們的。”陸彥尷尬地笑著縮回手,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吳主任還拿老黃歷取笑我呢。”
新鮮的刺身躺在桌上,用精致的雕花烘托著,冰冷感人。我不知道每次吳主任喜歡吃日本料理是否僅僅只為它們能讓他想起年少的歲月。想必這傳說從遠洋空運過來的海鮮精致的滋味肯定也比不上當年和舍友頭碰頭蘸很多芥末吃過的打包剩菜吧。我內心有一些溫熱的感動,跟那天小李悄悄讓過于困頓的我在工作室睡著一樣。人們在奮力追求時,這些溫柔的瞬間更具有撫慰的力量吧,我也突然想起那天采訪書法家宋先生,他還來不及深情款款回憶自己小時候的破廟,陸彥已經打斷了他。
吳主任已經把話題轉向陸彥這幾年的工作了,他這個吃過很多剩飯冷炙的海歸當然知道天下哪里還會有免費的晚餐,陸彥若不是有求于他又怎么會選擇在這個時段請他吃飯呢。這個時段,城市的一部分生活剛剛展開,許多人還在觥籌交錯間使力。他不無感嘆地說,“如果沒有出那件事,你們幾個確實該成為部門的頂梁柱啦,你看看,那個誰,王琦現在不就已經升任主任,還拍片子到處獲獎了嗎!”
“吳主任說的是,當年還是太年輕。從學校出來,空有一腔新聞理想,還看不上前輩們的迂腐中庸,天天想替弱勢群體代言,覺得全天下的新聞人都像我們一樣正義執言,那這個社會就會好很多。”陸彥一邊說一邊將兩只干瘦的手擱在桌面上下意識地敲,我從來沒有聽她講過這樣的話,熟悉而又陌生,這是我們社會實踐課上請來的導師會對青年學子說的話,也是每一本新聞實踐教程里關于新聞人理想的期許。可是陸彥再三說,“當年我們還是太年輕、不懂事,以至于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你們當年確實是激進了一些,年輕人嘛,哪有不犯錯。但是臺里也沒有辦法,多少雙眼睛盯著,上面連正式通告都下發了,領導想保你們也沒辦法啊,必須做點什么來消除影響,是不是?”
我聽得如墜霧里,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嚴重的大事,以至于陸彥這個“青年才俊”需要被懲戒來“消除影響”。桌上的刺身一動不動,三文魚鮮艷的切片總讓我想起古代的一種酷刑——凌遲。是誰說過,生活就像一場曠日持久的凌遲,陸彥肯定感同身受,她說,“這些年就因為這件事的影響,我們幾個在業界根本無法找到自己合適的工作。當然了,前幾年不斷有人來勸我們改行,年輕嘛,換個行業改頭換面從頭來過都來得及。確實,他們幾個都走,我和文錦比較死腦筋吧,一直待在南城混到現在。”
吳主任默不作聲,飯桌上的氣氛變得很低沉,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櫻花”房是飯點最靠里的房間,繞著飯館的回廊走到至深處,它的窗才掩映在密密麻麻的闊葉中間。我望向窗外,夜燈初上,光亮被看不清形狀的樹葉隔絕開來,我想起穆旦的一首詩,“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陸彥突然舉起杯子來對吳主任說,“吳主任,這些年也多虧您的關照,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我慌忙收回眼光。吳主任松弛了一下眉頭說,“這個,談不上談不上。不過小陸啊,你還真別指著臺里能給你們幾個‘平反’啊什么的。對了,你申請補發記者證這個事情,也不好弄,人人皆知留了案底就不好弄。”好像懷著一種歉意,他淺淺地跟陸彥碰了一下茶杯。“再說,小陸,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看侄女都這么大了”,他冷然地看我一眼,我不自然地往后縮了縮肩膀,難道這個秋天這么快就過完了嗎,竟然有一些颼颼的涼氣灌進脖子里。
“當然,你知道,這么多年,雖然幫助不大,我還能盡量找些邊角料的活給你做。我一直跟你說,我肯定是相信你們的初衷是好的。就是太年輕,在這個領域做事還是缺乏現實經驗,不知禁忌。你看,王琪這方面就比你們幾個成熟得多。”陸彥連聲說是。“像你侄女他們這一代可能就好很多,能很早接觸社會,還有什么社會實踐導師,我都在幾個大學掛名當導師呢。”他的嘴角浮起一絲轉瞬即逝的譏誚,“雖然也不一定有用,但是比起你們當年那種一廂情愿為民請命的新聞理想來說,會更早知道現實和界限。”
吳主任說,我可以抽煙吧?他望向我,我點頭。又望向陸彥,“這些事當著你侄女的面說沒問題吧?不過對于學新聞的學生,這倒是很有意義的一課。”陸彥說,“我和文錦雖然都沒有改行但也很少再在一起說話,當年改行了的肖松倒是常分別給我們兩個打電話,叫我們放棄,和他一起去做電商,每年營業額都幾百萬。可是我們都沒有去,可能我們一直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
“小陸,你可是有新聞文化背景的,新聞價值可以用對與錯來衡量嗎?再說,你和文錦這樣苦熬,真的是為了哪天含冤得雪嗎,你們這樣忍辱負重,算是忍辱負重吧,付出的青春年華怎么計算呢?人付出了沉沒成本就要趕快止損,這懂得的吧?”吳主任用香煙的過濾嘴磕著桌沿,語調里有恨鐵不成鋼的苦口婆心。
“我知道,這么多年臺里我連一張門禁卡都得問別人借,差點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但這好像是我的一個心結一個噩夢,我說服不了自己。”
吳主任的煙圈讓房間有一種晦暗沉悶的暖意,“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它真的只是一個噩夢,只是你不愿醒過來;不愿意去尋找新的生活。你我這個年紀談論太多理想,還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種事情就顯得有點不太成熟了。”他彈了彈煙灰,白色的瓷器里立刻被暈臟了。
“吳主任,如果是您……您不能想象那場景,強拆的屋子七零八落,老人睡在雨水里;很多人被打破了頭。我永遠不會忘記有幾個小孩拉著我說,阿姨,你一定要幫我們把爸爸救回來。我每天晚上閉上眼,就會看到他們一臉的泥巴和眼淚。”她的手使勁撐著桌面,仿佛她不是坐著而是在失重的地方尋找一個支架。“吳主任,貧民在流離失所甚至流血死亡,其他人可以視他們為草芥,但我們新聞人怎么忍心在那些時候選擇默默轉身逃跑?”
吳主任將煙蒂按在煙灰缸里,濃重的煙味能讓櫻花瞬時凋落。“這些我都理解,這些事情我見得比你多太多,比這艱難黑暗的事情太多太多。新聞有界限,我們都是戴著枷鎖跳舞。喉舌,懂嗎,喉舌!你難道以前上班前從來不看每天上頭發的‘通告’?把這當做一份工作而不是一個理想會輕松很多。”他再次望向我,欲言又止地說,“你們年輕人,總是容易把理想和現實混為一談。”
陸彥提起茶壺,給我們續茶,杯子里的茶水已經透涼。
“當時我們確實不該冒充上面來的記者,更不該擅自公布視頻。但確實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果只是南國電視臺的記者我們連進都進不到村里去,根本會像所有人一樣什么都看不到。那簡直就像一場災難,人為的,但我們什么都看不見也沒人告知。”
“小陸,不是所有事件都像孫志剛事件那么幸運,成為推進社會改革的一個標志性節點,而這里面也是有很多犧牲的。你敢說當年你們那群年輕人里難道沒有一個沒有一點私心,想一戰成名?退一萬步說,你們是有理想有信念,可是,越界了,就得接受代價。”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一度這樣毫不避諱地談論過這些往事,現在我大概聽明白了,也了解了陸彥的處境,想起小李和我說過的話。如今的陸彥其實就像一塊浮木,在大洋里飄蕩,她原來的根被拔斷了,但她被這片并未成形的黑暗和海域深深囿住。她渴望重新用錨鉤住底部的巖石,她像一個饑不擇食的人接受任何有可能再次接近新聞“高地”的工作機會,她也選擇了對這個世界還茫然無知的我幫她分擔一些瑣碎的壓力。她并不希望我了解她的過去,她也不會擺脫過去的生活,我真的這么想。
吳主任看了一眼表,說,“不早了,我的建議你也考慮考慮。你早就該成家立業了,一個人啊沒有多少年頭經得起這么消耗。走出去又是一番天地啊。就算我能幫你把記者證補辦回來,你愿意從基層小記者做起嗎?你現在的精力也怕是跑不過這些小年輕了。”他抬起手來指指我,“他們這代人啊了不得,現在就有強烈的新媒體、自媒體意識了,怕是遲早要嘲笑我們這些老朽了!”他笑著抬了抬眉毛,感覺完成任務似的輕松起來。
陸彥叫服務員買單,我看到桌上還有好多沒動過的壽司和刺身,和雕花一起靜靜躺著。大半夜回到學校我的舍友不會吃我打包的剩菜,吳主任和陸彥根本就想不起打包這回事。吳主任曾經和舍友頭碰頭蘸很多芥末吃刺身的夜晚,會不會也像這個黑夜呢?不知他那個吃著吃著就淌眼淚的舍友后來有沒有回國,他會不會像吳主任一樣愛吃刺身,還是再也不會走進任何一家日本料理店?如果陸彥對往事的回顧像吳主任一樣僅僅只是回顧,那不再新鮮的菜肴是不是就真的不會再敗壞我們的胃口?那些淌過的熱淚,也就僅僅只是熱淚?
吳主任出門時看了看門牌,很感嘆地說,“櫻花,嗯,陸彥啊,人的年華跟櫻花一樣短暫吶。你想想,我們前臺長都成階下囚啦,再得意的人啊,還不是一樣被現實打得七零八落。”陸彥很彷徨地點了一下頭。吳主任揚手告別,要去電視臺拿車,我和陸彥走到路邊打車。風“撲啦啦”吹過來,后悔沒有拿一條圍巾,陸彥更是穿得單薄,她的身體側立著,背微駝,像一個沒有發育完整的少女。
“陸老師……”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只是不想干站著伸長脖子看有無空車過來。“小何啊,你最近幫了我很多忙,我能教給你的不多,也沒有多少實習工資。”我急忙說,“不是不是,陸老師……”“我今天請你來幫忙,陪吳主任吃飯也是迫不得已,一方面他是領導一方面他是男士,我一個人晚上請他吃飯不方便的。”我不太明白陸彥為什么要解釋起這個,想起吳主任飯桌上邊抽煙邊意味深長開玩笑地說,“你可別學你姑姑啊,當年她剛畢業進我們臺那會啊還是個大美女,完全可以往主播方向轉型,看看,給新聞理想折騰成什么樣子了!”
我小聲地說,“陸老師,我這段時間課程少,跑一趟沒關系的。要不我還是坐公車回去吧?”她從大包里掏出一張整幣遞給我,“說了車費要給你報銷,這么晚了回去要小心,以后你想來就來,沒有關系。”小李告訴過我,要為自己的以后著想,在南國電視臺附近租房一個月都得上千塊,我也不能一直穿著一雙磨腳的高跟鞋跑來跑去。陸彥仿佛知道我早有去意,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向她請辭。我無法選擇和她一樣,像一葉浮萍面對大海喊話,哪怕聲嘶力竭。
誰能聽見?吳主任也說,不要覺得一個人有很大的力量。
作者簡介:
馮娜,1985年生于云南麗江,畢業并任職于中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