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的杰基·柯林斯——肖帕·黛

劉慧

如果說誰是印度當代最大膽、最受爭議的作家，那非肖帕·黛莫屬，這位已近七十高齡的女作家在其大量的暢銷作品中，大膽地描寫了印度都市里的新女性，描寫了她們的愛與恨，苦與樂，憤怒與掙扎。至今為止她已出版了18部作品，幾乎本本暢銷，曾創下出版三天發行10萬冊的紀錄。她的作品已被收入孟買大學英語文學的課程，可見其在當代文壇的影響力。

肖帕·黛的生活經歷頗為豐富。她出生于馬哈拉施特拉邦的一個保守的婆羅門家族，卻接受了西化的教育，在圣澤維爾大學獲得心理學學位。年輕時她非常反叛，不顧婆羅門家庭對女性的清規戒律，17歲就大膽涉足模特界，后進軍新聞界。1970年，她剛剛23歲，就創辦了自己的雜志《星團》，專門報道寶萊塢的小道新聞，刊登明星獨家專訪等。作為第一個專門的娛樂雜志編輯，她的名字很快在印度家喻戶曉，《星團》也獲得了來自國際的狂熱追捧。此后她又成為多家報紙雜志的自由撰稿人，電視劇編劇等。目前是《周刊報道》的專欄作家。但反叛性在肖帕·黛身上好像青春期的反應一樣，過了一定階段之后，她對傳統的認同就越來越明顯了。40歲之后，她似乎對自己年輕時的離經叛道頗多反思，認為自己年少輕狂的行為給家里人帶來了困擾。她似乎重新發現了傳統規范對于女性的意義，并且開始按照傳統來重塑自己，努力將自己從那個特立獨行的女性變為“家庭中的天使”。她甚至反對把她稱為“女權主義者”，在一次采訪中她談道：“女權主義是一個非常骯臟的詞匯，我從不將自己定義為女權主義者，從來不。我十分樂意在我丈夫下班回家時親吻他的腳。如果有什么刺傷了我，我會反抗……但在婚姻中，你不能讓兩個人都穿褲子，我十分樂意在所有時間都穿紗麗。”

這種由反叛傳統到皈依傳統的轉向及其自身存在的傳統與現代的矛盾，在她的作品中都被具象化了。肖帕·黛塑造的女性有兩類，一類是現代、西化的新女性，她們經濟獨立，擺脫了男性的控制。在她們看來，男性是自己獲得財富、地位的梯子，經濟獨立是擺脫男性控制、走向獨立的最重要的武器。她們大膽地選擇有挑戰性的職業，如模特、記者、公司經營者，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這些現代女性毫無疑問會受到來自家庭和社會的雙重阻力，但是，她們大膽進取，甚至不惜與家庭決裂。如在她的第一本書《社交名媛之夜》中出現的卡魯娜，來自孟買保守的中產階級家庭，為了成為自足自立的人，她拋棄了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和道德標準。作品中的另一類女性是走入婚姻的傳統女性，雖然她們婚前也為了自己的夢想奮斗過，一旦步入婚姻，就完全遵從社會對自己的要求，一下子拋棄了自己青春時期的信仰，回歸傳統，在家中不再追求自己的獨立，她們將丈夫、孩子放在第一位，就算丈夫有任何不當行為，她們都不會正面反抗。面對丈夫的出軌、對自己的不尊重，她們唯一的發泄渠道就是購物，但是從不會在丈夫面前表現出自己的不滿。對這兩類女性，黛都進行了充分的肯定，同時也體現了她自身的矛盾態度。一方面她意識到在現代社會中女性應該走出家庭，像男人一樣有自由選擇職業的權利，對那些獨立自主，追求自由的新女性進行了肯定。同時她又認為，這些新女性對待愛情不忠貞，生活過于放蕩不羈。而那些恪守社會傳統，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女性也得到了她的贊美。她認為女性應該像她們那樣，在家庭服務中實現個人價值。她在鼓勵女性擺脫傳統束縛追求自由的同時，又希望她們能回歸家庭，按照傳統規范自己的行為。

從創辦《星團》雜志開始，肖帕·黛就對寶萊塢電影業比較熟悉，對娛樂圈的各種規則、運行方式較為了解。她大膽地揭露了電影業的黑暗，描述了各種可恥的潛規則。她寫盡了看似風光的明星背后鮮為人知的痛苦和屈辱。在《寶萊塢之夜》中，她通過阿莎的經歷揭開了明星光環背后的辛酸。阿莎為了成為大明星，實現母親為自己設立的目標，從小就接受各種訓練。當來到孟買這個大都市后，還是個13歲孩子的她，在母親的要求下拍黃色電影，在熒幕上袒露自己的身體，之后又被迫攀附各個制片人、導演，成為多人的情婦。她犧牲身體、色相，為了成名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在這部作品中，黛將寶萊塢的丑惡全盤展現在大眾面前，明星想要成名，需要付出肉體的代價。她也寫到了寶萊塢各電影公司為了爭奪票房而進行的惡性競爭。雖然揭露了寶萊塢的黑暗，黛并沒有被視為娛樂圈的眼中釘，相反，她的膽識和才能卻獲得了人們的肯定，她也逐漸被吸納進電影電視創作的隊伍。1995年印度最受歡迎的電視劇劇本，就是由她執筆的。

黛最受爭議的原因還不在于其對電影業的揭露，而是她的作品有著大膽露骨的性愛描寫，特別是對女同性戀的描寫，她也因此被稱為印度的杰基·柯林斯（杰基·柯林斯：英國小說家，后移居美國。共創作32部小說，作品大多描寫好萊塢的欲望、愛情、權力和暴力，被認為“揭開了好萊塢的神秘面紗”。主要作品有《好萊塢的妻子們》《復仇女神》《野孩子的自白書》等）。但她自己并不認同，她說：“我沒有反抗這個標簽，是因為這是一種很好的市場策略，但我不想讓我的余生都被貼上這個標簽，我認為她寫了很成功的書，但我想做我自己，不想成為復制品。”她對性題材的關注，從保守的印度社會和以宗教教育為旨歸的文學傳統來看，是具有革命意義的，那就是在女性解放的過程中，不僅僅要主宰外在的物質生活，還要主宰自己的身體。黛作品中的新女性都擺脫了印度傳統舊觀念，她們在各個領域都追求獨立自由，而性自由是她們最為推崇的目標之一。在傳統和道德價值觀的束縛中，女性已經習慣了壓抑她們的性需要，由此導致了在性解放中的不平等。許多女人認為，女人只有和男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因此，當女性進入婚姻后，為了維護家庭的完整，婚姻的和諧，滿足丈夫的需要，她們淡化自己的需求。在肖帕·黛的作品中，異性關系的發生都是男性為主導，女性處于被動接受的地位，這是一種被強制執行的義務。女性在男性那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安慰，于是將目光放到同性身上。女性通過這種方式改變自己作為商品的屬性，從而找到自己作為人的身份。

在《寶萊塢之夜》中，女主人公阿莎為了出名，犧牲自己的身體，但是在男人那里，她從來沒有快樂可言，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和屈辱，但是當她和女記者琳達在一起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受到了被尊重、被愛護的感覺。在這些有同性戀傾向的女性那里，男女之間的性成為一種工具，是她們從男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階梯，但是只有在同性那里她們才能獲得真正的安慰。在她的作品中，女性之愛、同性的愛撫并非是為了占有，而是期望通過對方重塑自我。沒有分離、沒有掙扎、沒有勝利、沒有對抗，每一方都是主體，又是客體，既擁有最至高無上的權利，同時又是最卑微的奴隸，男女二元性變為了相互性。

雖然黛的性描寫和同性之愛的描寫飽受詬病，甚至因此被稱為“情色女王”，但是不可否認，她并非是為了寫性而寫性，她只是通過這樣的描寫指出女性不僅僅是在職業、家庭方面處于與男性的不平等的地位，在性方面也是處于被壓抑的地位。描寫女性之愛，是為了反抗男性對女性的控制，使得女性擺脫僵硬的傳統婚姻框架對她們的利用和欺騙，獲得真正解放的途徑。

作為印度最為暢銷的小說家，她的作品以寫女性為主，除《寶萊塢之夜》外，還有《姐妹》《名流之夜》等作品。但她的創作并沒有拘泥于此，她以一個妻子、女人的身份寫了《配偶：婚姻的真相》，談論應該如何經營婚姻才能使之長久，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寫了《特快專遞》，記錄孩子的成長，以及自己在養育孩子過程中的感受和啟發。

黛的獨特之處還在于她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不一樣的新印度和印度女性。黛的作品多寫都市人、中產階級的生活，寫精英女性，作品中的生活場景多是繁華的城市、富裕的人群。在某次采訪中有人向她提問說，她作品中的印度是否和外界人們對貧窮落后印度的印象相符合，黛回答說：“這是人們對印度的陳腐觀念。我的意思是說，不能因為有人在一百年前拍了一部電影，于是整個世界就對印度形成了滿是饑荒、乞討的印象。”面對這類質疑，她希望能通過自己的作品改變人們對印度落后、貧窮的陳舊觀念，發現新的印度，意識到印度早已不是他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了，印度也有發達的產業，富庶的人群，而不僅僅是貧民窟。這一點她做到了，通過作品，她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富裕發達、城市化的印度，而非落后貧窮的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