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一部電影能看七遍,膽小的人聽了,一定會嚇一跳——沒毛病吧?但如果加上個時間:上世紀70年代初;再加一看電影人的年齡:不到十歲;另加一看電影人的性格:一個心眼兒。就都好理解了。我就是把一部電影看了七遍的當事人。不會有人相信,我只能做自己的證人。
作為一個聽見“電影”兩個字就興奮得兩眼放光的人,小時候的我追逐電影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不管好電影還是破電影,我都為電影在那個年代感到幸運,竟有這樣的(不止我一個)走火入魔的追捧者。那時,只要有誰說一句,“來電影了”,我就像被針刺了一下,七八歲的腦袋立即進入超級興奮狀態,和我同樣大的孩子也興奮,但真正付于行動,窮追猛看的,只有我一個。不管放電影的地方有多遠,只要有大人去看,我就立即像尾巴一樣,緊跟上去。
我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我的那段生命是為電影而生的。
上世紀70年代初的遼西山村,看電影是件稀罕事。哪里都是露天電影院:打糧食的場院,田間地頭,生產隊部,寬敞大道。我跟著放電影的,一個營子一個營子跑,細胳膊細腿兒地跑,不知跑了多少里路。
就像那個年代沒有好作品閱讀一樣,任何一部文學作品,我只要拿到手里,便一頭扎進去,非要一口氣地、昏天黑地地看完不可,心思就這么“軸”。看電影也是,要是經典到世界名片也就罷了,足可以營養一生,但偏偏看了七遍的竟是現代樣板戲《紅燈記》。
最初的看電影時光,仿佛沒有別的電影,只有一部《紅燈記》。唉,同樣是“紅”字開頭,要是《紅樓夢》該多好,憑我的執著,長大后會成為紅學專家呢也說不定。可偏偏是《紅燈記》。那我也被征服了,我喜歡被電影征服,管他紅什么。長大后沒成為這部電影的專家,真是屈了我。
不夸張地說,我幾乎對整個《紅燈記》的臺詞和唱段都能倒背如流(再加上鋪天蓋地的廣播不斷播送,不說我,就是長個腦袋,也都差不多了)。一有空,我就組織小伙伴們排演。院子里是電影開始時李玉和接頭的車站,配上緊張的旋律和沙土,旋即進屋,到第二場。大部分戲在家里的炕上,那是小鐵梅的家。諸如鼻涕光偉和他拖拖拉拉的弟弟,鄰居病歪歪的三兒,我的妹妹等人,都是配角。他們只要走場就行,所有的臺詞和唱段都是我幫他們完成。
我是當然的小鐵梅。我照過鏡子,自己長得和鐵梅哪都不像,但一立眉毛特別像,尤其唱《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時,神似。小伙伴們的臺詞和唱段都一掠而過,輪到鐵梅,我就一板一眼地演,決不落下一句詞,一個唱段,一個眼神兒,一個亮相。所以,每到最后,別的演員都膩歪地跑光了,演的和看的只剩了我一個。當然,還有兩個妹妹,一個走路還不利索,直抱我的腿,另一個還躺在悠車里,大眼睛忽閃著,看她姐姐一愣一愣的,有時還被嚇哭。
有個問題我一直不解,電影里最神秘的那個“密電碼”上究意寫了什么,讓李玉和一家人幾乎都犧牲?讓北山的游擊隊和那個磨刀人日夜為它費神?讓那個鬼子鳩山和叛徒王連舉都急得那么猙獰?我問我媽,“密電碼是什么?”我媽說,“電臺用來發報的,是數字。”“是什么數字?”“咱們看不懂的數字。”“數字為什么讓好人和壞人都著急?”我媽拉長聲了,一聽就是應付,“里面寫著秘密。”“什么秘密?”我媽終于啞口無言。我媽這個人,不管問什么問題,最后肯定啞口無言,我對她這一點簡直失望透頂。我于是把這個探究不盡的“密電碼”當成頭等大事,做成最重要的道具。每次演出前,總是折個“密電碼”先放好,上面劃滿了各種各樣彎七豎八的數字,沒有“密電碼”的戲不能演。當演到粥棚里喝粥那場,磨刀人,也就是游擊隊長,要從李玉和手里接過裝密電碼的飯盒時,鬼子就來了,沒接成。李玉和把一碗帶沙子的稀粥倒進了飯盒里,把密電碼保護起來。問題又出現了。我不止一次地問媽,“密電碼被粥泡濕了怎么辦?”我媽是萬能的,她所有問題都能給我答案,不給也不行,我逼著她給。由于多次被問,我媽在不同狀態下,給出了不同的答案。第一個是,“用蠟紙包著。”“蠟紙是什么?”“不怕水的紙。”我媽一定覺得這個答案給自己添了麻煩,后來就沒好氣地說,“用塑料包著。”這個答案讓我滿意。因為沒見過蠟紙,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種東西,但我見識過塑料。于是,每次我的“密電碼”都用小塑料包好,放在一個象征著飯盒的小筐里。不管我和小伙伴們演得多么糟糕和匆忙,最后總能把密電碼送到北山上,交給游擊隊,哪怕游擊隊長最后是我那躺在悠車里哭聲震天的妹妹。
后面有一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省略的,就是慧蓮和鐵梅換衣服那場。三兒扮演慧蓮,三兒掀個門簾過來鐵梅家,也就是我家,慧蓮換上鐵梅的衣服,扮成鐵梅,把敵人引走,鐵梅才去取出大樹底下的“密電碼”。每當演到這兒,我們都興奮得不得了,覺得這真是一個偉大的情節:墻上有一個布簾蓋著的門,把一切難題都解決了,多么奇妙!我們趕快結束演出。做接下來的事:四五個小伙伴分成兩伙,試著把三兒和我家連著的那堵墻砸開,像鐵梅和慧蓮家一樣,我們就可以隨時隨地你進我出,更何況換衣服換人!于是,斧子和菜刀一齊上,砍得沙土墻撲嚕撲嚕掉土,好長時間,砍出幾道深深淺淺的白印子。那時太小,沒學過《愚公移山》,不懂得堅持的力量。最后,終于嫌工程進展太慢,加上耐性不足,扔了工具,不再做妄想。
后來事情敗露,三兒被她爸打了一頓(三兒她家墻被砍得重了一些),我被我爸罵了一頓。
那堵墻卻豁豁著,齜牙咧嘴,一副夸張的樣子,像受了多么嚴重的傷。
2.楊子榮帶來的煩惱
小時候至少看了三四遍《智取威虎山》,覺得我完全有資格指出它的不足。電影里的兩個地方,我覺得假。
一個地方是,參謀長少劍波唱歌的那間屋子。當然,他是為了消滅土匪才唱的歌,這個我懂。那個屋子卻讓我發蒙。那是參謀長辦公室吧,可卻只有門,連房蓋都沒有。辦公室不都這樣,我媽單位辦公室就有房蓋。電影里不僅沒有,還能看見樹林里大雪飄舞,卻沒飄進屋來。少劍波開始唱:“朔風吹……”接著就是一陣音樂變成的大風,繞著彎地呼嘯而來,讓人都感覺身上發冷,我認定那房蓋準是被這大風刮走的。在深山老林的東北,沒有房蓋的房子,不得把人凍死啊,他還穿得那么單薄,說不過去。endprint
至于唱的詞,我半懂不懂。尤其是當他唱的“把剝削根子全拔掉”,我就犯了嘀咕,什么叫剝削根子?我見過菜根子,草根子,樹根子,剝削根子卻沒見過。想不出來剝削根子長得什么樣,在哪能拔到。不過,聽他唱得口氣那么肯定,說不定長在身上什么地方,拔出來備不住還得帶著血。
第二個假的地方是,楊子榮打虎上山。一會兒馬叫,一會兒風吼,單說騎馬和打虎這兩件事,就假死了。拿一根沒有把兒的鞭子——充其量也就是個鞭梢兒,做騎馬的樣子。馬呢,根本沒有,騙誰呢?就在原地轉悠,也沒往威虎山上走,怎么說到就到了呢?然后聽見“叭”一聲槍響,一群小土匪跳出來說,打死了一只虎!瞪著眼睛說瞎話,虎在哪?根本沒有,真唬弄人。那么半天,就光唱歌,啥也沒做,一點不實。
會看書時,看了《林海雪原》,讀到楊子榮犧牲時,特別傷心,覺得眼前天昏地暗的,我恨死了那些萬惡的土匪。這么好的人怎么會死呢?可我媽說楊子榮確有其人,真楊子榮就是在那場剿匪中犧牲的,牡丹江還有楊子榮的墓。我就想,長大后,一定去牡丹江,除了看滿江的牡丹,還要去看楊子榮的墓。捧兩捧土撒在他的墳上,向我心中的英雄致敬。
所以,還是對樣板戲中沒讓楊子榮犧牲心存感謝。也是,他要是犧牲了,誰讓那個座山雕最后哆嗦成那個熊樣呢?就連我上去都能一腳把他踹趴下。
但在我媽看過這個電影之后,我對楊子榮的看法有了變化。
我媽看完了說,看人家童祥苓演得多好呀。童祥苓就是扮演楊子榮的那個人,我聽媽一說才知道的。我年輕的媽媽說時眼睛放著光,我覺得她對我爸都沒放過這個光。
我媽看過電影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童祥苓帶著兩個戰士到我們家來了。家里就我媽帶著我們幾個,分明是來看我媽來了,我媽不是喜歡他嗎,哼!只見他們披白披風,戴五角星軍帽,走到我家外屋地,叫了聲,“老鄉……”我一下子就醒了……他們還沒來得及進屋,瞧我,醒得多及時!
從此,童祥苓在我心中大打折扣,這個不好的印象,把楊子榮都給連累了。
3.賣花姑娘
我看電影走的最遠是八里路,去山后的八家子,跟著一群大人和半大孩子。本來我媽不讓我去,但沒拗過我。我是有點小,才七八歲。
大人走得太快。他們走在月亮地兒下的腿那么長,身影也那么長,我連跑帶顛跟著,呼哧帶喘。但這樣的事我已干了一次。上次跟他們去離家六里地外的歐力營子看電影,也遠,還穿樹林子,過墳地,蹚河,我都跟下來了。這次,不過是比上次的路稍微遠點。
八里路,來回十六里,我最終跟頭把式地跟下來了。大人們有時喝斥我一聲,有時拽我一把,我累垮了,但卻沒哭。
看電影時卻哭了。那天演的是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等我們趕到八家子公社廣場時,電影都開演了。電影要是在公社演,一定是好電影,相當于現在的大片。片有多大,看觀眾就能看出來,銀幕的正反兩面全都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我們去得晚,正面早就坐滿了,只有到反面找地方,還好,靠前面銀幕的地方還能鉆進人去,我們鉆進去,抬著下巴看。感覺人影特別大,都能看清幕布的紋路。但我不看紋路,我只看故事。
《賣花姑娘》,黑白片。看到瞎了的賣花姑娘不小心碰碎了給媽媽熬藥的藥壺時,我就開始哭。到她去賣花買藥,唱賣花歌時,我嗚嗚地哭出聲來了。
到電影結束時,大人們拖起泣不成聲的我。那是長那么大,我看電影生涯中最傷心的一部片子,我哭得渾身發軟。臨走時,我回頭看了一眼,不知是電影演得太晚還是電影的時間太長,演完時天空好像都有點透白了,漸漸散去的人群,一地的磚頭瓦片,凌亂的草墊子和硬紙殼,我好像還看見亮閃閃的一片,那是落了一地的、不光我一個人的眼淚。
第二天,小伙伴都來問我。他們誰也沒去,嫌遠。我挺著酸痛的身子,一一回答他們的問題,特別驕傲。
三兒問我:“苦不苦?”我說,“苦,可苦了。”我們那時說一部電影好壞時,是用“苦”和“不苦”來衡量的。“苦”的電影是好電影。看我的眼睛還有點腫著,三兒他們認定我看了一部好電影,沒白去。
光偉問我:“打仗的嗎?”我搖搖頭。在男孩眼里,電影只分打仗片和不打仗片。光偉覺得跑那么遠路看的不是打仗片,不值。
紅光問我:“中國的沒國的?”“沒國的”就是“美國的”,我們小時候都把“美”國發音成“沒”國。我說,“沒國的。”我們把外國片一概叫“美國的”;而國產片,一概叫“中國的”。這回,他們一致認為我看了一部外國的電影,不簡單。
當我一邊給他們講一邊眼含熱淚望向遠方時,他們一起和我望向遠方,若有所思。那是對自己沒看電影的遺憾,也是對《賣花姑娘》的無限向往。
是的,那么好的電影。
到現在我唱起里面的歌時,就像自己挎個花籃,走進銀幕,走在街上,賣著花,給媽媽買藥,頭發被風吹得亂亂的,小小的心被揪著,很疼,很苦:
“賣花來呀,賣花來呀,朵朵花兒真鮮艷……
“花兒美呀,花兒香呀,美麗的金達萊……”
4.腳跟站前頭
初次聽到《最浪漫的事》這首歌時,唱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給糊里糊涂地聽成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賣賣電腦”。還把歌手羅大佑叫成了羅大佐,出了不少笑話。在粗心大意上面,我從小到大,從沒間斷。
因為小,看樣板戲時聽不懂唱詞的意思,人家唱啥就跟著往下順啥,意思根本不懂。比如《智取威虎山》里少劍波表揚楊子榮時,唱的是“他出身富家本質好”,不識字的我卻聽成“他出身富農本質好”,直納悶兒,地主和富農的是屬于出身“本質”不好的人,比如我媽吧,出身地主,不是挨整就是挨批,整天提心吊膽的,哪好了?
還有,聽李玉和唱給鐵梅:“小鐵梅出門賣貨看氣候,來往賬目要記仇”,不明白了,小鐵梅出門賣貨注意陰天下雨的氣候是對,但來往賬目要記仇干什么呀?莫不是將來這些賬要等爹爹回來一筆一筆算,然后找人家報仇?后來才知道,人家唱的是“記熟”,而不是“記仇”!endprint
最搞不懂的是《龍江頌》里江水英唱了一通之后,有一位叫水蓮(是不是叫水蓮,我忘了,推算的,總跟在江水英后面,應該隨她的“水”字吧)的姑娘,也喜歡唱,她接著江水英唱:“……腳跟站前頭,心向紅太陽,爭做時代的新闖將,爭做時代的新闖將……”我學會了唱段,卻怎么也學不會做這個動作:腳跟站前頭,心向紅太陽。心向紅太陽,好辦,往地下一站,眼往天上一看,就解決了,可“腳跟站前頭”呢?我試著腳跟往左撇,站不了前頭,往右撇,還站不了前頭,兩腳跳起來一起往外撇,還是站不了前頭……水蓮是怎么做出這個動作來的呢,我等著看第二遍這部電影時一定學會,但再沒等來,心里就琢磨著這個事。想想,即便是我那小腳的奶奶,專門用腳跟走路,練了一輩子,也沒法把腳跟站前頭呀。我百思不得其解,被這個問題困擾了許多年。直到長大后,有一天偶然想起來,向別人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人家哈哈大笑,告訴我,那句應該是“腳跟站田頭”,田頭啊?我的天,這個差錯的有點太離譜了。
京劇《海港》就不錯,雖然整場戲不知演的什么,但前頭能看明白。一位脖子搭著白毛巾的老工人出來就唱,“大叼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也,輕輕地一抓就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盡管我把“吊車”聽成了“叼車”(意思就是能叼起東西的車),但人家唱得多淺顯易懂啊。雖然不愛那鋼鐵啊階級斗爭啊的電影,但挺喜歡這個老工人,聽那“哈哈”的笑聲就夠爽快。
當時,要是不看這個電影,看什么呀,好不容易來了,是啥不都得看?那是個沒有選擇的年代,雖然《海港》硬梆梆的,那么看不下去,也得看。就像熱愛讀書卻沒書讀的人,認真地、耐著性子地從頭看到尾。演的是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圖個熱鬧。屬于武大郎看戲型的人,人家一叫好就跟著瞎起哄。
5.家住安源萍水頭
還記得三年級時,我們代課的白老師教我們唱“家住安源”,那是京劇《杜鵑山》里的一段。白老師那么年輕,嗓子還好。細細的眉毛,白凈的臉紅撲撲,長得不比柯湘差到哪。只是柯湘臉小點,白老師臉大點,笑起來卻一樣彎著眉,怒一起來也一樣立著眉。
白老師那天教我們唱歌時,把教室門關上,用一根棍子頂上了。我覺得很神秘,并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別的老師上課從來不頂門,現在她把門一頂上,我就覺得她好像是偷著教,我們也是偷著學了,我甚至在學唱時都有意把嗓音放低點。我一想,原因可能是:一白老師是不想讓門外的太大的風沙卷開教室的門,二白老師是代課老師,可能是不想讓別人聽到她教這首歌——這首歌歌本上沒有,是從電影上學的。
白老師前頭說了兩句什么京劇的“西皮”“流水”,我沒聽懂,不知道這兩個詞和這首歌有什么關系。她可能看出來對我們說這些基本上是對牛彈琴,就不再說,直接教唱。一句一句教。
教第一句時,就出了狀況。“萍水頭”的“水”字要拐許多彎才能接上“頭”,她唱起來特別好聽,聽起來那個“萍水頭”就像她住的地方一樣,就在眼前,那么美。但我們全班一唱,就全不在一個調上了,好像有多少個同學就有多少個調,起也起不來,落也落不齊。白老師皺起了眉頭,臉上的紅開始擴大、加深。將就著教完了第一段,沒幾個跟下來的,再加上幾個男生故意亂唱,白老師的臉就漲得通紅,上眼皮也跟著紅了。人家柯湘是唱到“我父兄”時才發怒,她還沒教到這兒,就豎起細眉毛,開始發怒了,嘴里嘟囔著,好像罵我們。一看就知道,她是個急性子。
后半節課她失去了耐心,自己干脆把后面的一大段唱了一遍。那么長的一段啊,我們直著眼睛聽著看著,全班靜悄悄的。我在想,她得看了多少遍《杜鵑山》啊,都背下來了,好厲害呀!那段京劇讓她唱的,簡直了,和柯湘本人比,真不差哪兒去。白老師的動作模仿得也像,不論是壓手掌(后來知道那叫云手),還是憤怒地舉起一只拳頭,都讓我心動,把我和我們全班都帶到了杜鵑山,滿山的綠竹子,滿坡的杜鵑花。我那時就想,這個代課老師是從哪來的呢?她的家一定住在安源萍水頭。
許多年后,我千方百計找到了我這位白老師,她老了,胖了,但還是那么白。大身板,富富態態。兒子是鎮里的干部。她家住的院子好像是舊物收購站,一院子的瓶子,擺得整整齊齊,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
她沒有大起大落的生活,不像柯湘。她的家從我童年記憶里浮出水面,我可以確定,她沒住在安源萍水頭。是遼西鄉村的一個普通小鎮。滿鎮沒有一棵竹子,鎮子后面也沒有杜鵑山。和電影里不一樣。
6.老狐貍
每次放電影前都有一段假演。電影機先是把一大束像有雪花飛舞的光投到銀幕上,光一會大,一會小,直到調成和銀幕一般大,才停。再試音,斷斷續續嘶嘶啦啦的一陣響后,就出現閃著光芒的“長春電影制片廠”或“上海電影制片廠”的字幕,“假演”就開始了。正確的叫法是“加演”,紀錄片,專為普及知識的。因為不是正式的電影,沒到“真演”正片,我們普遍管它叫“假演”。“假演”時到處聽得到叫孩子的,起哄的,罵人的,打鬧的,手和頭在投影上亂伸亂晃的,是亂做一團的好時候。
至于看電影的人,什么樣的都有。一般是帶個板凳坐著看,那是家近的。家遠的,像我這樣追著看電影的,就地而坐,連塊磚頭都不搬。要是好電影,看的樣式就多了,騎墻頭的,上大樹的,趴著的,吊著的都有。后面的看不見,大人就讓孩子騎在脖子上。那時家家都有好幾個孩子,看電影的孩子多,這些孩子也是一道風景。
有一次來了一個電影,叫《看不見的戰線》,朝鮮的,黑白片,可把我嚇壞了。別的情節都差不多忘了,只記得那個有黑眼圈的代號叫“老狐貍”的壞人,掀開一個井蓋,從井里探出身子來,伴著那個世界上最恐怖的音樂。我本來早就嚇著了,看到這兒,站起來就離開電影場,往家跑,兩手緊緊捂著耳朵。虧得那場電影是在我家附近演的,不然我那嚇飛的魂兒都不知放在哪好。我躲進家大門,靠在墻上,心怦怦直跳,捂著的耳朵里還隱約傳進片子里嚇人的音樂。我那時認為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恐怖的電影了。“老狐貍”成了我小時候揮之不去的一個陰影,以至于常在深更半夜被嚇醒,整個童年的神經都被他繃得緊緊的。endprint
我二十歲左右時,第一次到沈陽開兒童文學會。傍晚時,在一個學校操場上,跟孩子們聯歡。前輩作家們來了,他們紛紛在前排就座。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著我:“誰叫王立春?寫《黑甜甜》的作者?”我站起來,怯怯地答應一聲,探過頭去。喚我的那個人向我轉過來,黃昏幽暗的光投在他的臉上,我感覺自己的心“格登”一下,身上不自覺地一哆嗦——這不是“老狐貍”嗎……他怎么……天啊,大眼睛,黑眼圈,簡直像真的一樣。他把我叫過去,當我的面表揚我的作品,好半天,我才鎮定下來,松了一口氣。后來知道他是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冬木先生,以至于以后多次得到老人家的指點和幫助,知道冬木先生為人為文特別厚道,甘心扶持新人,桃李遍天下,一直被文學圈子稱頌。一想到那個夏日黃昏的走眼,我內心覺得特別不恭敬,對不住老人家。
7.啊,朋友再見
印在記憶里的還有一部蘇聯電影叫《鄉村女教師》,里面有段女教師的詩朗誦,我一直記著——
“抬起頭,別害臊,前面就是光明的大道……”
長大后我覺得是不是翻譯得有點問題呢?看前面光明的大道有什么害臊的?這句詩給我小時候的影響是,我從此對前蘇聯也就是俄羅斯民族的女性有些擔心,她們生活中一定很糾結,一定有很多顧慮,以至于都成為老師了,抬起頭看前面大道時都不敢大大方方,還害臊呢。以至于,我有時看自己前面的大道時,想起這首詩,一種害臊的心情竟油然而生。詩歌這個東西竟還有害人的功能。
不懂的還有國產片(忘了是京劇還是故事片了)《奇襲白虎團》里,有個“抓舌頭”的情節。明明是志愿軍在樹叢里抓了一個美國佬,說那就是“舌頭”,哪有那么大個兒的“舌頭”?退一步,就算他是那個“舌頭”,電影從頭至尾也沒見去把這個人的舌頭抓出來啊,還叫“抓舌頭”,簡直莫名其妙。
喜歡南斯拉夫電影,雖然都是硝煙彌漫的打仗片。《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橋》,那些英雄們真讓人激動,音樂也讓人振奮。《啊,朋友再見》無論聽了多少年還是聽不夠。看了兩部電影,就總結出一個規律,所有的南斯拉夫電影里都有叛徒,特別狡猾的叛徒。難道在南斯拉夫,叛徒真的那么無處不在嗎?當然,用兩部片子總結這個結論肯定是不對的,所以后來就讓自己不再這么想。但小時候的感覺特別奇怪,就像種子,一旦種下,就在心里扎了根,竟伴隨了我好多年。
2013年,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的成員之一,我出訪了前南斯拉夫,也就是現在的塞爾維亞共同國。對曾給我帶來美好電影的這個國家,充滿了好奇。腦子里的問號一直往外涌,以至于和塞爾維亞國家作協主席和詩人們交流時,從他們那沉郁的眼神和神秘的表情上,我依然感覺像在電影里,游擊隊,瓦爾特,女特務,兄弟,叛徒……他們的塞爾維亞語音節奇妙,節奏分明。我聽著,看著,現出幻覺,就像回到那個時代,進入原版電影,聽原版對話,與英雄輕輕點頭,與叛徒擦肩而過,完成了一次對南斯拉夫的穿越。
“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再獻上一朵美麗的花……”
這樣深情凄美的音樂,才配得上那個時代的英雄主義情懷。
在無數這樣美好的音樂和電影中,我的童年完成著一個又一個的定格,連續成我自己的一部童年電影。
我依然奔跑著,撒著歡地追逐,從一個溝到一個河,從一座山到一個坡,從一個露天到另一個露天,從一部電影到另一部電影,我的雙腳,永遠不感到疲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