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本期這兩位詩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敏感而多思。他們與生活的關系就是找到一個線頭,然后把門關上,讓想象把這根線抻長,并不斷地纏繞,再編織成詩。敏感讓他們成為燃點很低的人,與生活中的事物輕輕擦一下,思與詩的大火就騰地燃燒起來。于是雨夜細細的哭聲立馬抓住了詩人的心(唐力),星漢也能從水管里不斷漏出的水滴聯想到總這么不止地滴,河流大海怎么辦。他們都是冥想型的詩人,喜歡用沉默屏蔽嘈雜,在空曠自由的心靈里,讓想象翻騰神游。但是兩個人方式又不一樣,唐力是抓住一個點而蔓延開來,星漢是由此物波及到彼物。終點都是抵達心靈,讓讀者的情感燃起大火。
但是唐力不是簡單的觸景生情,而是情感被生活中的人與物擊中后,借這些景物把堆積在內心的風暴傾泄出來。所以這些傾倒出來的景物,都帶著他心靈的血和肉,這讓他大多詩歌的每一句都充滿了深情和撼人的力量。他用的是挖掘法,每一筆下去,都挖進心里,疼而有勁,直至骨頭露出來,淚水流出來。譬如他撫摸家譜,親人的面容與命運開始浮現,于是他想象親人在他的手指下重新誕生復活。這是想象力放大了原型的意義,并讓詩歌溫暖起來。還有他寫一個死去的朋友在自己的身體復活,一番血與淚的緬懷與抒情之后,他感覺“一輛沉重的卡車,開進我的身體——/一場車禍,重新開始/他利用我的身體,再一次死去”。這是幻想交織著幻覺,產生于想念之深,情誼之真。詩歌每一句都如打夯,重重地砸在心上。這是情感燒制的渾天劍,沉而重。唐力確實像一個劍手,一下下削心,最后再切下心。這使他的詩歌有了一個高峰,也是高潮,像一把長劍的劍尖,小而尖銳,直扎讀者的心靈,直至扎出血來。這個高點是金字塔尖,是耀眼點也是聚焦點,它集中了詩歌的全部意義,同時視覺上又把詩歌激活,化靜止為行動的畫面。譬如他把《火車站》比喻成巨大的子宮,最后寫道:“我扛著我的身體/從火車站口出來,面對生活/我再次誕生,不是通過母親/衰老的身體/而是通過巨大的,嘈雜的火車站”。這幾句不僅是整首的詩眼,也是一幅鮮活的會移動的視覺畫面。這就讓詩歌有了鮮活和生氣。同時也讓詩歌跌宕,有了厚度和力度。
所以唐力的成功得益于他高超的技術,技術讓他把雜亂粗糙的碎石冶煉成黃金,讓他的語言精粹陡峭鋒利,尤其那些出人意料的比喻,時時將我們的心智刷新并拎起來。而且他不是簡單地記錄觸動他情感的事物,而是把這些事物揉碎,再用浸透了情感又出神入化的語言重新建構,像一塊生銹的鐵經過加溫熔燒再鍛打制造,詩歌的順序和氣質都已經變化,形成一塊嶄新光芒的白鋼制品。像有鐵錘在敲擊,一句比一句重且深。這一點只要你破聲一讀就有了體會,而且詩歌節奏緊湊,字句錘煉到恰好,似乎多一句就肥,少一句就要散架的感覺。唐力是一個比喻的高手,整首詩歌又形成一個大比喻,也就是象征,直指生活的核心和生命的根,讓人對萬物有了徹底的洞見,并生出對世界的疼愛憐惜敬畏之情。所有這一切構成了唐力詩歌涼而不冷,憂而不傷,悲而不絕望的美學品格,這是因為唐力有一顆真誠赤烈深沉又溫愛的心。他寫詩即往外掏心,給生活給親人給世間所有值得愛的事與物。
與唐力的縱深相比,星漢的想像是橫向的,從甲到乙,從小到大,從具體到普遍,意義也隨之擴大和彌漫,直到讓心靈陷進去不能自拔。星漢的詩歌一般是兩段式,前一段是目光所及,后一段是前一段引申出的類似的事與物,或者是由前者揪出的隱藏在我們意識之中,平時忽視或者無視的同理同義。這樣就構成了前面是花,后面是果;前面是用來說事的托,后面是真正的貨和要傳播的人生要義。譬如開頭舉例那首,他由漏水的水管想到總這樣漏下去江河湖泊大海怎么辦,所以必須制止。詩意就是在由此及彼,由小到大的聯想中產生。這里的難度在于兩個事物間的跳躍,這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像一個人在玩劍,看似漫不經心卻突然一下子頂上你的喉嚨。所以有人說詩人有病,這來源于詩人的思維常常超出常人的想象。我把這種病看成詩人的天才和通靈,也只有詩人這非常規的思維才能透徹到事物的本質,才能在繚亂甚至錯亂的生活現象中發現詩意的火星,并把它摳出來。通靈者預示著詩人就是先知者和預言家,這讓詩人比常人更能發現真理,而不是泡沫。譬如星漢由碎玻璃反著的光想到“我們不小心丟失的青春”,當這些碎玻璃重新被熔煉成完整透明的玻璃,聯想到“很少有人想過/在自己的胸口/也安裝一塊玻璃”。這次是由實聯想到虛:人不愿意讓自己透明,不愿意讓別人看到自己內心的秘密。想象滑翔中暗含著詩人的批判。
星漢寫詩不是創造,而是發現。他從看見的事物開始敘述,語調輕松隨意,但最后從中又牽扯出大義。而且作者置之事外,不直接表態,他要做的就是用聯想來把兩個事物黏在一起,人生要義請讀者自己體會。讓我感動的是這首《坍塌之聲》,十幾個民工唱著歌去拆工棚,結果樓塌了,“十幾個民工/像一群覓食的麻雀/一只也沒有飛出來”,最后寫道:“到了下午/我去了那里/現場清理得很干凈/很難讓人相信/就是事故現場/但,我卻感覺到坍塌之聲/正一寸寸/滲進大地深處”。完全是客觀陳述,同情不露聲色,更重要的是說坍塌的不僅是爛樓,還有責任、正義、良心和人性。這反過來說明星漢的技術也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也是漫不經心中一劍封喉。同時表明星漢內心的善美溫軟和干凈,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看見世間的真相,并感受到人生的冷暖。所以更多的時候,他不愿意說話,喜歡獨自沉湎于想象,習慣于在喧囂的人群之外觀望。所以他豐沛的想象力和通靈的功能,產生于他的靜觀——沉醉——迷狂——出竅的修為方式。這也讓他擁有了一雙清澈的眼睛和一顆孩童的心。
所以星漢與唐力以他們想象之遼闊與溫愛之柔軟,一起成為詩歌的通靈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