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2012年10月,英國泰特現代美術館同時展出威廉·克萊因和森山大道的攝影作品
森山這一生對攝影的“挑釁”持久、個性并且難以復制。
就像他自己所說,問題、意義、意識,在他這里都是無所謂的。
他只要用身體去拍攝,就足夠。
落座之前,森山大道先把兜里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整齊放在桌上:眼鏡、煙、打火機、Nikon Coolpix相機。他沒有手機。靠近右手邊的就是相機,隨時可以拿起。
都傳他平時用普通卡片機拍照,攝影集里很多赫赫有名的作品都是“傻瓜”作品。如今得見,好像沒有夸張。
不管使用什么,相機在手的這半個多世紀,“復寫這個世界”可以說是森山大道的個人攝影戒律,相機對他來說不過是部復印機器。而且,是要那種完全的、原初的復寫,不加入什么思考和哲學觀念——對這些東西,他用了一個形容詞:多余。
他已經78歲,仍是全身黑衣,瘦腿褲,一點雅痞又略微一點哥特風。在很多場合和很多文章里,森山都說過,自己年輕的時候非常不喜歡上學,也討厭老師,就喜歡成天在街上晃蕩,尤其是靠近家鄉大阪的略帶洋味的神戶街巷。“從這一點來講,和現在完全沒有差別,只不過現在是帶著相機再逛。”
高中念到一半,就休了學到一個小設計公司工作,等回過神來手上已經拿著相機。父親去世與失戀的痛苦交疊,唯有待在充滿歡樂氣氛的攝影棚里,他才能從殘酷的現實中跳脫。22歲立志從大阪到東京,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攝影藝術家時,他懇求當時頗受歡迎的明星攝影家細江英公收他為徒。細江問他:“你能干什么?”他說:“我什么都能干。”
這是森山喜歡重述的小細節。在細江事務所的那三年,他收獲了作為攝影助理生涯中最珍貴的一段經歷:全程參與拍攝制作了作家三島由紀夫攝影集《薔薇刑》。森山大道回憶,他當時每個月能從細江那兒拿到1.2萬日元的薪水,那也是他唯一能夠每個月正常拿到薪水的時期。在作為獨立攝影師出道以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靠著其他人的幫助才勉強生活下去,直到上世紀80年代,東京有了一些畫廊,他也在奧地利舉辦了自己的第一個海外展覽,情況才慢慢變好。
但從森山大道的作品里,看不到任何細江英公的風格痕跡。也許,正是太長時間浸泡在細江那種極致的華麗、精細和戲劇性技法中,森山在單飛創作之后,幾乎立刻就將自己推到了另一個全反向度:粗粒子、高反差、視野晃動、焦點模糊,這些成為森山日后的明顯標記。他說,在細江英公的暗房待過三年的人,怎會做不出完美照片?要印多好就能印多好,“我只是想要把現場的沖擊力原封不動帶到暗房里,才形成了這種粗糙的基調”。
森山大道坦率承認,如果談到觀念上對他的深刻影響,朝夕相對的細江英公并不如同時代其他兩位攝影師。一位是美國人威廉·克萊因,森山被他關于《紐約》“除了暴力還是暴力的圖像”震驚得難以名狀。另一位是日本人東松照明,他的街頭紀實攝影《占領》和《家》,無意間也參與“制造”了未來森山風格:拍攝“街道”成為他的天性。
60年代末,在出版了第一本攝影集《日本劇場寫真帖》后,“透過不確定的視線,反映世界的不確定”的森山風格受到注目。他對傳統攝影美學提倡的均衡、和諧、清晰的反動,正好也契合了當時日本社會的激進和動蕩。整個70年代,森山風格都受到年輕一代追捧,模仿他的風氣之盛,甚至被媒體冠以“狂潮”這種形容詞。此時他自己卻突然對攝影麻木了,進入整理期,在低落中遠游異國。80年代他令人意外地以《光與影》成功回歸,90年代進入紐約大都會等博物館巡展,對世界攝影也開始產生影響力。幾十年來,人們幾乎毫不厭倦地對待他看起來循環不止的“街頭”。
在街頭,他遇到了也拍下了那只光影中回望之《犬》,迄今被人訂購最多的一件作品。他也經常把自己比作野狗、野貓,晃在路上不停步。
如果讀過森山大道的書,如《犬的記憶》、《邁向另一個國度》,會發現他其實是個喜歡閱讀的人,尤偏好西方現代文學。先來列舉一下他在書里提到或引用的作家:雷馬克及其《西線無戰事》、杰克·凱魯亞克及其《在路上》、尼爾森·阿爾格倫及其《早晨不會再來》、詹姆斯·鮑德溫及其《另一個國度》、卡夫卡及其《城堡》、杜拉斯及其《廣島之戀》、薩特及其《惡心》等,以及日本俳句家與謝蕪村和松尾芭蕉,井上靖及其《徹夜的旅客》等等。這一書單的豐富程度令人驚異。放到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他的青年時期,書單也稱得上時髦。
在我們談話中間,森山大道提到埃里克·霍弗和埃利亞斯·卡內蒂,都不是知名度很高的那種作家。而他偏愛的兩部作品:《在碼頭的勞動和思考》和《馬拉喀什之聲》,更非暢銷文學讀物。
霍弗身世傳奇,失明又復明,之后在碼頭做搬運工人,寫書成名后仍不離開,因此被稱為“碼頭工人哲學家”。他的其他作品不太為人所知,但《狂熱分子》無疑為20世紀社會學著作經典。卡內蒂是用德語寫作的保加利亞裔英國作家,1981年曾獲諾貝爾文學獎,但在此前,雖說1935年寫的小說《迷惑》曾得托馬斯·曼賞識,卻一直寂寂無名。森山大道表示反復讀過的《馬拉喀什之聲》出版于1968年,是本講述摩洛哥古城物事的旅行札記。
仔細對比就發現,森山大道喜歡的這兩位作家有個共同點:他們一生都在研究和反思人類的狂熱行為。霍弗的《狂熱分子》,靈感來自20世紀20年代民眾焚燒維也納正義宮時的瘋狂現象;而卡內蒂,《迷惑》之后,也以幾十年專注研究群眾運動的起源、組成和典型反應,在1960年寫成《群眾與權力》。
森山大道大概是從他們的沉思中找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回應。他在自述中說過,在20世紀60年代,他一度是日本激進社會運動的參與者。但1968、1969年,在東京新宿先后經歷了兩個“國際反戰日”的群眾運動之夜后,“權力與反權力的激戰”令他恐懼與絕望。“不夸張地說,這兩夜目睹的景象使我自身意識從根本上發生了動搖,它們成為一個轉折點,在那之后,我的思想和行動大為改變了。”
他大約是從卡內蒂的文字里,體察到了那種如影相隨的不安、焦慮和驚懼,而這些正是他自己多年難以徹底擺脫的。
人到暮年,他說還是改不了從小就在路上流連的壞習慣,“把相機塞進口袋,出門拍照去”是從日常束縛中獲得解脫的方法。對某天街拍行程他做了這樣一段記述:首先從池袋漫無目的地坐上公交車,盡量在未知的街角下車,在那一帶隨意散步,并即興拍照。有時候回到目白通一帶散步順便喝咖啡,就那樣從落合一路把足跡延伸到高田馬場,繼續邊走邊拍。
“人類與街道都是強烈且可疑的存在。對于如此錯綜復雜的現象,身為攝影家,唯一的應對方式只有恣意拿起相機,一股腦兒深入這名為街頭的森林,此外別無他法。”
森山在68歲那年寫下的語句仍舊銳利而準確。即便他一直坐在我對面談論著“不安”的話題,感受到的仿佛卻是“挑釁”,就像50年前他坐在朋友中平卓馬面前,看見《Provoke》雜志封面上那一行宣言:“所謂照片,是為挑釁思想而生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