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大衛·鮑伊的一些瑣事

黑麥

大衛·鮑伊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安吉拉·巴納特（攝于1973年）

他有很多副面孔，他的死似乎也預示著一種多變性的終結。

似乎沒有一個藝人像他那樣順應時代，作為音樂人的鮑伊好像從未有過對于自我風格的束縛，他愿意改變編曲，甚至為這一變化而終結過去;他也會反復，回歸舊日的風格，并沉迷其中;作為電影人的他，似乎也毫不介意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為電影配樂，音樂性跨度很大;他是某種時尚的標簽，也用一種反時尚的態度立足其中。他沒有唱過太多經典的曲目，或許也沒有一部被流傳下來的電影角色，他涉足很多，似乎從未深入音樂之外的特定領域。但他仍舊是某種形象，某種符號，一種很難被界定的文化物種。

童年與往事

1947年鮑伊出生于英國倫敦的布里克頓，他曾經是小學足球隊和學校唱詩班的成員。少年時期，有兩件事情似乎改變了他的一生。在12歲生日時，他得到了一支乳白色的薩克斯風，后來患嚴重抑郁癥的哥哥幫他籌錢找到了英國著名爵士演奏家羅尼·羅斯（Ronnie Ross）教弟弟學習音樂。多年后，兩人在盧·里德（Lou Reed）的錄音棚再次相見時，已經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另一件事情發生在鮑伊14歲時，他為了一個女孩和朋友喬治·安德伍德（George Underwood）發生爭執，喬治誤傷了鮑伊的左眼，使瞳孔成為永久放大狀態。不過這并不影響二人的關系，喬治做過鮑伊的樂隊吉他手。多年后，鮑伊還邀請已經轉行成為藝術家的喬治為他設計了幾張音樂唱片封面。有趣的是，鮑伊兩只眼睛所呈現的不同顏色，竟使他成為搖滾樂歷史上的著名形象，無論是在專輯封面還是電影中，人們總對他的雙眼產生好奇，順應著這一造型，鮑伊和他在70年代初期組建的樂隊成為“華麗搖滾”的某種參照。

1965年，鮑伊嘗試著用薩克斯組建樂隊，他在俱樂部和學校里表演，還用自己的原名（David Jones）發行過一張銷量上千的地下唱片，不久，他決定改掉與其他藝人重復的名字為鮑伊。事實上，鮑伊初期的音樂歷程走得并不順利，在出版了同名民謠專輯后，這些音樂沒有在市場中表現得令人滿意，這種冷落似乎也讓他受到了一次沉重的打擊。于是，他開始跟隨默劇大師林德賽·坎普（Lindsay Kemp）學習表演，坎普啟發了鮑伊對于肢體表達的興趣，也將他領進前衛藝術大門。也正是因為坎普，鮑伊似乎發現了音樂中的表演成分。

上世紀60年代末，紐約的地下絲絨和波普（Iggy Pop）的傀儡樂隊（The Stooges）剛剛起步不久，那也是紐約當代藝術圈逐漸浮出水面的時代，年輕人嘗試著推翻陳舊的觀念，并且塑造新的、虛幻偶像。地下絲絨的藝術化音樂和波普的朋克聲音讓鮑伊著迷。

成為星人

1971年，搖滾音樂作者羅賓森（Lisa Robinson）在一家俱樂部（Maxs Kansas City）將鮑伊介紹給了波普。二人當時年齡相仿，名氣還都不算響亮。波普曾經在1974年向樂評人李斯特（Lester Bangs）回憶起他們相識的經過，那時他正在看著“史密斯先生到華盛頓”（Mr.Smith Goes to Washington），助手打來電話詢問是否還記得鮑伊，那時波普唯一能想起來的是，鮑伊曾經公開表示他喜歡自己的作品，于是，波普答應了那次會面。“很多人都對我很好奇，但只有他是那個和我有諸多共同點、真心理解和喜歡我的作品也是救我于水火的那個人。”68歲的波普在鮑伊去世后接受采訪時講道，“他使我復活。”

在上世紀70年代，波普評價鮑伊說：“我們那時候都很壞，至少他還算正經。”1976年，當鮑伊發表了專輯《Station to Station》之后，邀請波普四處走走。那之后，鮑伊還幫助波普制作了他在1977年單飛后的第一張個人專輯《白癡》（The Idiot），其中收錄的很多歌曲都是兩個人在法國和德國游歷時所寫的，鮑伊負責作曲，波普填詞，那會兒，波普總說鮑伊就像蕭伯納筆下的皮格馬利翁。直到2002年，鮑伊因為唱片公司的簽約糾紛，最終與他想簽下的藝人波普分道揚鑣。在英國帝國理工學院演出的那段日子，鮑伊喜歡模仿波普的招牌動作，站在觀眾的肩膀上，由于人數太少，他經常跌落在地板上，悻悻回到舞臺。不過這種冷遇也是暫時的，他在此后名氣日漸響亮。

如果說鮑伊和波普只是普通朋友的話，那么鮑伊對盧·里德確實多了些崇拜。當然，二人也相互欣賞。2004年，當《滾石》雜志問鮑伊他們之間的關系時，里德說：“我們一直是朋友，偶爾還會一起去逛逛藝術館，我一直很喜歡和他一起工作，鮑伊做的一切我都有興趣關注，我上次看他的演出是他在紐約站的巡演，那是我看過最棒的搖滾樂演出。”當里德的專輯《LuLu》出現了一邊倒的消極評價時，鮑伊曾經對里德的遺孀說，這是他最棒的作品，就像1973年的《柏林》一樣，是杰作。

1972年，鮑伊曾經參與制作了里德的專輯《Transformer》，其中的單曲《不走尋常路》（Walk on the Wild Side）獲得大賣，不過二人并沒有很多次同臺演出的機會，于是鮑伊就把里德或者地下絲絨的歌曲，例如《白光/熾熱》（White Light /White Heat）作為Ziggy Stardust巡回演出的保留曲目。

這兩位老友也曾經在1979年時爆發過一場激烈的肢體沖突，當時里德詢問鮑伊是否能為自己制作下一張專輯，而鮑伊只是坐著并不回答，里德卻一直等待著他肯定的消息。鮑伊坐在地上，冷冷地答道：“如果你考慮約束自己的言行，我會考慮一下。”搖滾樂作者艾丹·利維（Aidan Levy）在《骯臟大道》（Dirty Blvd.： The Life and Music of Lou Reed）一書中記錄了當時的情景：里德跨過桌子，一把攥住鮑伊的衣領，狠狠地打了他的后腦勺。

與波普和里德不同，鮑伊與里德的發現者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s）似乎保持著某種戲劇化的沖突。從小學習藝術的鮑伊一直把沃霍爾視為職業偶像，直到1971年一部名為《豬肉》（Pork）的話劇在倫敦引起一番轟動，這是一部基于沃霍爾與眾明星對談的磁帶改編而成的舞臺劇，其中扮演沃霍爾的那位最后成為鮑伊的助理。那年夏天，這部劇同樣在紐約造成了轟動。8月，鮑伊來到紐約與RCA唱片公司簽約，在這位助理的帶領下，鮑伊第一次走進了沃霍爾的藝術工廠。

鮑伊與沃霍爾都不健談，因此二人總是陷入尷尬的氣氛，為了緩解，鮑伊播放了他的專輯《Hunky Dory》里專門向沃霍爾致敬的歌曲，他講這是自己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盯著沃霍爾的作品《夢露》而創作出來的。沃霍爾不太領情，沒說一句話就轉身離開。沃霍爾死后，他的助手鮑勃（Bob Colacello）曾在1999年披露，沃霍爾真的很討厭那首曲子，只要一聽到，他們就會轉臺。

于是鮑伊也開始在《滾石》雜志上反攻，在接受專訪時，他說道，沃霍爾就是“活死人”。“面色蠟黃，戴著一副小眼鏡，每次我向他張開雙臂，他都退避三舍，他討厭肢體接觸，他喜歡掏出相機給我拍照，但是一句話不說，憋了很久，他看到了我的黃色鞋子，才慢吞吞地和我說起鞋子設計。”當時的鮑伊腳上穿的是一雙T-Rex主唱波蘭（Marc Bolan）送給他的靴子，沃霍爾覺得那是他在鮑伊身上找出的唯一興趣點。

鮑伊見到沃霍爾總是表現得緊張，卻又極力想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于是他模仿自己的老師坎普的著名啞劇皮埃羅（Pierrot），但是雙方的對話仍舊處在邊緣地帶，于是鮑伊開始和演員艾倫（Allen Midget）交流起來，艾倫在校園中假扮過沃霍爾，多年后，鮑伊也在電影《輕狂歲月》中扮演了令他窩火的沃霍爾。1984年沃霍爾去世后，鮑伊顯然沒有成為他的入幕之賓，當他接受《Humo》雜志專訪時坦言：“我們還算不上朋友，聊過一些陳詞濫調，就這樣。”

1972年初，鮑伊把自己變成了Ziggy星塵，這個只在公眾視野存活了短短兩年的“太空”幻想生物，成為鮑伊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形象。《來自火星的利奇與蜘蛛人樂團的浮沉錄》（The Rise and Fall of 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是公認的鮑伊最出色的專輯之一，他的流行程度不亞于70年代末和80年代鮑伊效仿流行電子音樂為自己制造出的迪斯科熱銷唱片。在著名的《星人》（Starman）里，人們能聽到很多以往搖滾樂熱門單曲的影子，比如T.REX的《革命兒童》（Children of the Revolution）。副歌中的“啦啦啦”和T.REX的《Hot Love》異曲同工。你還可以從中找到朱迪·嘉蘭（Judy Garland）的《飛越彩虹》（Over the Rainbow）的影子，以及在The Supremes的“You Keep Me Hangin on”中找到相同的吉他與鋼琴的演奏。鮑伊曾在《滾石》雜志對記者威廉·柏若夫斯（William S.Burroughts）解釋了創作靈感，“無限（The Infinites）建議Ziggy去記錄下“星人”的到來，所以Ziggy就寫下了這首歌，里面包含著希望到來的第一份消息，所以人們很快就喜歡上了它”。

新浪潮過后

英國著名樂隊包豪斯（Bauhaus）的前成員艾士（Dainel Ash）曾在Top of the Pops看到鮑伊演唱“星人”，第二天就走進唱片店買下了這張專輯。他說：“當我買到那張專輯時我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因為我知道這張專輯將改變我的一生。雖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自己的人生就此改變。”不過在“星人”最開始出現的時候，音樂市場對其評論也是褒貶不一，有的人將他奉為杰作，有的人說他一無是處。當時這支單曲在英國的音樂榜單上排名第十，而且持續在榜單上停留了長達11周的時間，而在美國這首歌卻反響平平，最高成績也只沖刺到第65名。

新浪潮流行組合在上世紀70年代末的英國一度火熱，在那個“唱狗都會成為明星”的日子，音樂從后朋克時代轉入另類搖滾和新浪漫流行，與The Style Council、Duran Duran、Culture Club等不同的是，鮑伊曾經的中性化挑戰讓他領先于這些樂隊的形象。在進入到80年代后期，英國音樂開始拋開復雜編曲與朋克基調，然而鮑伊似乎帶著他那支新組建的老搖滾樂隊，形單影只地走上異途。

很顯然，鮑伊終生都在抵觸《絲絨金礦》這部電影，他反對導演托德·海因斯的“夸張”傳記，因此始終沒有授權這部電影使用自己的音樂，也從未承認這部電影的真實性。然而，觀眾似乎仍舊從中閱讀到了某種紀實，布萊恩似乎就是平行世界中的鮑伊，在華麗搖滾盛行的時期，他燦爛并且激進，很多影迷將他最后的轉型看作一種歸于平庸的“背叛”。

鮑伊在去世前所留下的最后一張專輯是《黑星》，里面似乎包含了各種風格，這張專輯是由鮑伊和他發現并欣賞的一個紐約爵士組合合作完成的。《洛杉磯時報》的樂評人羅伯茨（Randall Roberts）把這張專輯定義為“是最近離世的Bowie留給世人最棒的告別信”，在這張唱片中，鮑伊重新拾起了自己12歲就學會的薩克斯。

黑星的最初靈感來自2014年。某個周日的晚上鮑伊走進了55號酒吧，這是1996年開業的爵士酒館，鮑伊的朋友、樂團隊長施耐德（Maria Schneider）建議鮑伊看看晚上的表演，那是由薩克斯風演奏家麥卡斯林（Donny McCaslin）領導的一支四重奏。10天后，鮑伊就致信給樂隊，希望麥卡斯林和鼓手能夠參與自己的新專輯制作。

事實上，鮑伊在三年前就有過制作《黑星》專輯的想法，當時鮑伊把他的長期制作人托尼（Tony Visconti）和鼓手扎克（Zack Alford）拉到一起剪輯音樂小樣。托尼從19歲時便已經結識鮑伊，他很了解鮑伊，當時幾位音樂人把自己關在錄音棚里將近5個月之久。此前，鮑伊剛剛在托尼的幫助下完成了10年未見的搖滾專輯，托尼覺得新專輯中應該出現些不同的東西，例如Kendrick Lamar的聲音。最終，鮑伊找來了爵士樂手，制成一張他從未嘗試過的音樂唱片。

鮑伊似乎從2006年與艾麗西亞·凱斯（Alicia Keys）在紐約的慈善活動表演后，就再也沒有公開唱過一個音符，此間，他沒有接受任何采訪，只是偶爾在電視廣告和時尚活動中匆忙露面。托尼駁斥了那些關于鮑伊健康出現問題的傳言，他聲稱鮑伊很健康，并且籌劃著一張非常精致的專輯。麥卡斯林回憶，鮑伊曾經在工作室創作過一首名為《錢日》（Dollar Days）的音樂。鮑伊拿起吉他，提了幾個想法，幾個月后那歌竟然出現在專輯中，為了推廣，鮑伊還嘗試著拍攝了一段超現實的視頻，并在其中扮演盲眼木偶。直到今天，托尼還一直在為逝去的鮑伊忙碌著新專輯的宣傳，他似乎無法接受舊友的離去，更難接受那個音樂伙伴的長期空缺。

（實習生王琪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