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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魚膠的氣味

2016-01-22 21:58:59維·蘇·奈保爾
湖南文學 2015年12期

【英】維·蘇·奈保爾

在我十七歲生日那天,我到登記總署當上了一名二等執行文書。那是一份臨時性工作,我中學畢業了,馬上要去英國了,要去上大學了,這份工作正好填補上這段空檔;那是我人生中最有希望的時光。登記總署就在圣文森特大街上那座紅房子里。圣文森特大街是我在西班牙港最早熟悉的大街之一。

我那時候是一個鄉下男孩兒,而今在內心深處我依然是一個鄉下男孩兒。只有一個鄉下男孩兒才會像我那樣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熱愛這座城市。這是一九三八年或者是一九三九年的事。我愛這座城鎮一切跟鄉下不一樣的地方。我喜愛那一條條帶著拱廊的鋪就的街道,甚至喜愛那馬路邊敞開著的排水溝:每天早晨,那些掃大街的掃完大街,收拾完垃圾,就打開消防水龍頭,用清凌凌的淡水沖刷排水溝。我喜愛那一條條人行小道。許多房子都有某一特定風格的裝飾性籬笆墻,一側是一架大馬車或是馬車門,通常是用波紋鐵皮做的;中間是一個雅致的小門,直通前門。這些前門是用圖案僵硬的金屬絲做成,里面是管狀框架,門頂裝著阿拉伯式的金屬花飾。有時候門上有一個鈴鐺。我喜歡人行道向下一彎,再向上伸到外面的大側門里(好讓馬車或汽車能進到院子里,盡管有車的人家少而又少)。我喜歡那一盞盞街燈;喜歡那一座座廣場,廣場上種著樹,有鋪就的小徑,有放著的條凳;喜歡城市里一天按部就班的生活,從一大早掃大街的拿著的掃把,到扔到前門臺階上的報紙,到上午過半時馬拉的運冰車,我都喜歡。西班牙港的確很小,真的,人口還不到十萬??稍谖铱磥硪呀浭莻€大城市了,一切設施都相當齊全。

在最早的那些日子里,我父親是我來這座城市的向導。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帶我來到市中心,領著我走了兩三條主干道。星期天這天非常安靜,靜得———為了要做些出格的事兒———您可以離開人行道,在大馬路當中行走都沒事兒。弗雷德里克大街兩邊是商店。對我來說,更有意思的是圣文森特大街。這條大街在較低的那一頭,離港口不遠,是一條報館街,《特立尼達衛報》和《西班牙港報》,在大街兩邊互相面對著面。我父親在《衛報》報社工作。那是一家更重要、更現代的報社。從人行道上您就可以看見一臺臺新機器,碩大的滾筒,不打彎兒的很大的新聞紙紙邊,您可以聞到機器、紙張和印刷油墨那溫熱的氣息。所以,差不多我一來到這座城市,這種由紙張、油墨以及緊迫的印刷所帶來的新的激動,就感染了我。

我后來漸漸了解了這條街較高的或者說是上首的部分。給我做褲子的那個裁縫,他的裁縫店就在圣文森特大街。有一天我父親帶我去了那里。那個裁縫名字叫納扎拉里·巴克什。他的店鋪門臉朝西,門口垂直懸掛著一條白色的帆布遮陽布簾,遮住了人行道,這樣午后的太陽就給遮住了。他的名字用油漆刷在遮陽布上。他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印度人,或許是由于陽光的緣故吧,他站在裁縫店靠里一些的地方。他長著一張瘦削的臉,一雙閃閃發亮的黑眼睛像是鑲嵌在更黑的眼窩里,薄薄的頭發向后梳得平平的:一個不茍言笑的男人,對我父親很是友好,但對我就很一本正經,比我期望大人對待小孩那樣子還要正經。我希望正式介紹給我的大人們對我,對我的“聰明勁兒”有一些敬畏感。那條薄薄的皮尺掛在納扎拉里的脖子上,就像是他那不茍言笑的外表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的裁縫手藝怎么樣,但是這一介紹使他成了我心目中的“裁縫”。我覺得其他任何人都不像他那樣是個裁縫。西班牙港其他每一個裁縫在我看來都像是冒牌貨。有一段時間我了解到他是個穆罕默德的信徒。這一點剛開始并沒有使他有任何疏遠;然而那時候正值印度獨立,這個次大陸的宗教教派林立,差異的思想開始影響到他,盡管我從來都沒有停止去他那里做衣服。我去英國帶的衣服就是納扎拉里給做的。

我后來聽說,他的很多活兒都是給當地警察做的;他給他們做警服。對我們這些他的印度同胞來說,就算是納扎拉里傳奇和成功的一部分了。警察總署就在他的裁縫店對面。那是西班牙港的一座重要建筑。這座大樓與眾不同,高高的灰色墻壁用石頭和碎石砌成。我后來了解到,那是一座英國殖民時代的建筑,是維多利亞時代哥特式的風格。在那個時代,那堵粗糙的灰色前墻,后面敞開的走廊那些尖尖的紅色拱廊,似乎恰恰就是您在警察總署所希望見到的東西。

一個小城鎮,一條小街道;但卻需要時間才能了解。比方說,我對法律呀、律師呀,都沒有興趣,有很多年我都沒注意這條大街的另一邊,法院的對面,律師所在的地方。然而有一天,我去了一個非常有名的黑人律師的———“事務所”———一個古怪的名字。

這件事發生得很晚,是我從學校畢業后不久發生的。我在學校學業非常優秀,大家都知道———人們對這些事情很感興趣———我獲得了一筆獎學金,不久就要出國留學了。那個律師的兒子跟我一直是同學,一天,他說他想帶我去見見他父親。我們就去了他父親的事務所。事務所就在圣文森特大街上,占據了整整一座很小的房子,一座西班牙時代遺留下來的名副其實的西班牙港的微縮景觀。這本來是最早的民居之一,或許是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這座城市規劃后不久建成的。我猜想,這些早期的房屋很多都這么小,這么擁擠,因為那時候街道都延伸得很短很短;不遠的地方就是灌木叢和種植園了。

事務所前面小小的房間里坐滿了黑人,都是普通的黑人,在兩張長條凳上緊緊地坐在一起,兩條長凳面對面放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小小的前窗百葉窗的條板上落滿了大街上的灰塵。在刷了墻粉的墻壁上,您可以看到經過這么多年,在長條凳上坐的人們把肩膀和腦袋靠在墻上歇息的印跡。我所見到的人們沉默不語,耐性十足,就像是在衛生局等待免費醫療的人們那樣。明亮的眼睛、亮閃閃的面龐、尊敬的表情:黑人們來到自己人中間,即便一個人不認識,也不在乎不舒服,不在乎那份寂靜,不在乎等待,那個小男孩剛一到,就徑直進了內室,他們也毫無怨言;那個大人物就在內室里。那間窄窄的小等候室里的氛圍對我來說是新的。

在后面那間更敞亮、更涼快的房間里,那個律師只穿著襯衣,他的律師袍掛在衣架上。那些法律書、夾著舊文件的舊文件夾、事務所里臟兮兮的樣子、蟲蛀了的隔板,所有這些都使律師這份職業看上去像是一份非??菰锓ξ兜墓ぷ鳎汉茈y想象得到,在這個房間里要做什么事才能生出真正的錢來。

我們互相寒暄了好一陣子,寒暄過后,我不知道該對這個律師說什么了。而他好像也一樣茫然;他似乎只看著我就心滿意足了。我自己倒有一個愿望,朝辦公桌下面看看,看看律師的皮鞋。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跟他兒子兩個人都在上小學四年級或者是五年級的時候吧,他兒子就跟我說過,一個人是不是紳士,您只要看看他是怎么擦皮鞋的,就能看出來。

我的朋友并沒有幫著說話。他進了里面的辦公室態度就變了。他已經變成了個乖兒子,家里的寶貝,那個不需要努力的人。此刻他似乎對找到一瓶冷飲更感興趣。他跟這個大律師非常隨便。

律師因其名字而著名,他名字叫伊萬德。在這一裝模作樣的時刻,我所能想起來的,就是問問他的名字是怎么取的。

他說:“我父親崇尚教育。這是他給我理想的方式。他不是個有文化的人。不過呢,他出生在一八六七年或是一八七○年。這對我們來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要是查一查的話,就會在《荷馬史詩》里查到這個名字。是在第四卷或者是第五卷吧。”

這位大名鼎鼎的律師還沒有深入地研究過他那非同一般的名字,還不知道這個名字來自于拉丁文和維吉爾的詩歌,只不過在設法唬弄我,實在令人驚訝。他是個自學成才的人。他沒有受過任何正規教育;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他的職業之中,為他的功成名就鋪平了道路??伤愿裰械倪@點瑕疵不經意間就流露出來,卻是令人憂心的。就在我漸漸習慣于對他新近的了解之時,他在把話題轉向別的東西上,轉移話題的方式我都難以重述。

這一刻終于來了:他斜靠在他那把溫莎椅靠背上,把穿著白色襯衣袖子的碩大的前臂一把扔到桌子上,顯示出力量的架勢,微微一笑,作為一種誓言,說:“人種啊!人種啊,伙計!”

黑色人種,非洲的人種,有色人種:我猜想這就是這位律師話里的意思,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被帶到了他的事務所里來的原因。

我看看他的兒子。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他沒有聽到他父親說的話,也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所做的手勢似的。

我不相信那番話,不相信那張茫然的臉孔。在圣文森特大街較低的那一頭,我早在幾年前就聞到過紙張、油墨和溫熱的印刷機的氣息,腦子里就生發出某些想象來。在這個事務所后面的房間里,帶著百葉窗窗簾弄彎的光線,是另外一些想象,一些暗藏著的情感,一些隱藏起來,見不得圣文森特大街的陽光,見不得那條大街上殖民時代的現實的情感。

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期。那個時代的黑人很少有人看得到前面的道路。那么,看到一個老人,一個出生于上個世紀人,對他來說前面的道路是清晰的,有些東西他足以引以自豪,用一個本能的手勢往桌子上一放,二十年以后或許被認為看作是向黑人勢力敬禮,那該是多么奇怪啊。更為奇怪的是,我朋友的父親伊萬德公開的想法一點兒也不是這樣。人們議論他說,伊萬德是這樣一個自學成才的黑人:他只想成為白人,只想著和黑人沒有任何瓜葛,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中,都只不過是在為自己而奮斗而已。

這另外一個夢想就像是一個家族的秘密,這一刻父子二人在向我供述。我受到了觸動,但同時也感到尷尬。我理解他們的感受,從某種程度上也和他們有同感,然而即便是有那種理解,我還是希望屬于我自己。我不能支持成為一個族群中一員的想法。有了這種想法我就會感到束手束腳的,而且我覺得伊萬德判斷一個種族大踏步向前進的想法過于感情用事了。

政府行政部門不雇用十七歲以下的人,所以到了第二年,在我十七歲生日那天,我才去登記總署上班,也漸漸地以另一種方式了解了圣文森特大街。

總署位于紅房子的首層。紅房子是市政府的主要建筑,是這座島上最大的建筑之一,我們大家都認為它很漂亮。我弄不清楚它那干巴巴的紅顏色是油漆漆成那樣的呢,還是摻合到灰膏里的什么東西把它弄紅的?西班牙港之所以成為西班牙港,正是因了這座建筑,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建筑。從港口,從山里,從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都能看到這座大樓。

有人對我們說,這座建筑是意大利風格。樓高兩層,兩層樓面都有露天的走廊,有一個圓形樓頂。整座大樓很寬,寬得像個街區,在另一面,在紅色的圓形樓頂下面,在圣文森特大街和伍德福特廣場中間,有一條人行道。那條人行道給人一種特別的大城市的感覺。您沿石頭臺階拾級而上,然后經過一個噴泉走進一片有回聲的空地,然后下了臺階,走到另一側。噴泉并不噴水———我們和戰爭聯系起來的破壞之一———但是那大理石上雖然有鐵銹的瘢痕和浪潮的漬跡,但依然美麗,不知怎么的,那座噴泉的意思還在那兒。

空蕩蕩的噴泉另一面是政府各部門,在那些敞開的大門前面,矗立著一塊又一塊木頭公告板,有一頭那么高。這些公告板也當屏風用,遮擋住那些文書們、打字員們以及其他的公務人員,省得那些來來去去的人們盯著他們看。公告板的后面是自行車車架,公務員們在那兒用鏈子把他們的自行車拴起來。公告板和自行車車架占去了那座高高的圓形樓頂下面那條人行道的一些地方,使它好像不那么空曠了。所以我有一感覺:當一座漂亮的建筑并不是從各個方面都能看出它的美麗時,就有一種漂亮得不是地方的感覺。

公告板上并不張貼政府指令。用大頭針別上去的那些海報講的是有關身體保健和接種疫苗重要性,諸如此類的東西。其中的很多東西都是從倫敦弄來的,并不總是完全符合當地的情況;不過我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這些公告板和海報都是情報處做的事情,情報處是在戰爭期間成立的———就在紅房子的草坪上建一座木質小樓里———發布有關戰爭和英國生活的圖片和小冊子。有關保健、驗血、X光和干凈的水,這些海報和公告是那種工作在和平時期的延續。這些海報您只能在紅房子里看得到,在別的任何地方您都看不到。我從來都沒有覺得這些東西有什么意義,卻給我灌輸了政府是一個仁慈的機構,它關心人民的思想。

我在學校學了所有那些東西之后,關于政府的這一思想對我來說本來是不新鮮的。但是從每一個實用而具體的方面來講,它又是新鮮的。那一定是我血液和大腦里承載著非常古老的印度人的觀念:即統治者和政府都是冷漠無情、專橫跋扈的。這些觀念就在那里,您朝它們看去,卻什么也找不到?;蛘咭部赡苁恰m然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我在長大的過程中一直認為周圍到處都是殘暴的行為。大街上的語言里有一種古老的,或者是不那么古老的殘酷:漫不經心的威脅,男人對男人的威脅,父母對子女的威脅,懲罰和墮落的威脅,這些威脅使您回想起種植園時代。還有大家庭生活的殘酷:小學里的殘酷,老師狠狠地揍學生;學期末男同學之間那鮮血淋漓的打架;印度鄉間和非洲城鎮里的殘酷。我們周圍最簡單的事物里面都承載著殘酷的記憶。

如果您從圣文森特大街那邊走進紅房子,登記總署就在噴泉的右邊。如果您從紅房子里正好穿過去,您最后就走到了伍德福特廣場。這是西班牙港最漂亮的廣場,是根據那個非常年輕的英國總督的名字命名的。在英國人征服后那段無政府狀態之后,到了十九世紀二十年代,英國總督給這片殖民地帶來了法律和秩序。西班牙人剛剛把西班牙港這座城市規劃好就失去了它。那時候伍德福特廣場只不過是一片空地而已。英國人對廣場進行了整修,我們認為它和紅房子的輝煌壯麗相映成趣。廣場上有一個室外音樂演奏臺,一座像紅房子里那座一樣的噴泉,有長條凳子,有裝飾性的鐵欄桿,鋪好的小徑;現在廣場上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老樹。

總是那么美,總是這個城市的一件榮耀之物,然而即使在我第一次見到這座廣場的時候,戰前的那個星期天,父親帶著我散步,穿過市中心的時候,這座廣場就是西班牙港市無家可歸者居住的地方之一。這些人大多是印度人。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原本是從印度來的契約移民,他們在甘蔗種植園務工,契約到期了,但由于種種原因———或許是他們變成了酒鬼;或許是莊園主沒有給他們原來許諾的回印度的船票,或許是他們和家人鬧翻了———發現自己沒有了安身之所。這些人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任何像個家的東西,不懂英語,沒有任何一種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他們窮得叮當響。他們就像是童話故事里的人物一樣,從印度的田間地頭給升上了天,又在數千里之遙的地方給落了下來———經過一個又一個星期的海上顛簸———來到了特立尼達。在特立尼達這種殖民環境下,權利受到了限制,您對這些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們受盡了這個城市里的人的折磨。

我們對這種殘酷的情形都處之泰然。我們看見了,但我們很少動心思去想它。到了最后,這些人漸漸死去了;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期,他們就快死光了。四十年代初,我父親和他們當中的一些人交談過,就他們的狀況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當地一家印度人的刊物上。等到我去紅房子里上班的時候,他們已經不再在伍德福特廣場上住了。我記得的是那些個膚色黝黑的瘋子,有兩三個,其中的一個頭發僵硬,長長的辮子弄得亂七八糟,古銅色的臉上透著灰白,又是土,又是油的,穿著一身魯濱遜·克魯索那樣的衣服,不是積攢起來或者說臨時湊成獸皮,而是破衣爛衫,原來的顏色都已失去,變成了黑色,油漬麻花的。他也許是不傷人的,但是他有著瘋人的那種厚顏無恥,所以從廣場穿過去的人們都離他所在的地方遠遠的,設法躲開他那雙明亮的、向里面看的眼睛。

這就是我當時每天都去上班的地方:位于文森特大街和伍德福特廣場之間的登記總署。

我當二等文書的工作內容就是做出生證、結婚證和死亡證明的手抄件。需要這些證件的人來到紅房子,和那些攬活的查詢員做好安排。這些攬活的查詢員就在總署大門口晃蕩,就在公告牌附近,等著主顧的到來。在他們的主顧告訴他們可能是什么日期之后,這些查詢員就用蓋了章的表格征調一本本各種各樣的證明書;總署的通訊員就從倉庫里把裝訂好的又厚又重的證書抱出來,證書的樣式都很寬,但不太高;查詢員在外面辦公室里一張油光可鑒的棕色長條辦公桌邊坐下來,翻查那些證書。在這個房間里———透過那高高的窗戶一眼望去,能看到紅房子外面的草坪,還能看到伍德福特廣場上的樹木和鐵欄桿———有一種料想不到的教室的氛圍,有成年的黑人,有時候是年紀頗大的黑人個挨個坐在那張長條辦公桌旁,有時候一坐就是整整一上午,就像是學校的魔力附在了他們身上似的,翻著那些大本子寬大的頁碼,翻了一本又一本,每次都只翻一頁。外面辦公室的另一個區域,律師們的書記員在查找契約。這些人坐在單個的辦公桌前,有的還打著領帶。他們整體上的來說比那些查找出生證和死亡證的查詢員高出一個階層———他們是真真正正在干事的———收入微薄,過著不穩定的生活———因為他們認字,會寫字———而許多想要證書的人都不認字,也不會寫字。

當一個查詢員找到他在找的東西了,他就寫一份要求,要一份手抄件;一個通訊員就把要求和那一卷證書拿到我的桌子上。是一張桌子,不是辦公桌:我只不過是一個二等執行文書,而且還是臨時性質的,我就坐在倉庫邊上一張窄窄的桌子旁,面對著那堵刷了綠色刷墻水的墻壁工作。通訊員從我身后面進出倉庫,出了進,進了出,沒完沒了。我要抄的卷宗放摞放在我右邊;等我抄完了,就在我左邊放成一摞。那一摞摞的卷宗堆得很高:每一卷都有三四英寸厚,大約有十五英寸寬。

那些卷宗有一股魚膠的氣味。卷宗就是用魚膠裝訂起來的;而我猜想,魚膠是用魚骨、魚皮和魚渣熬出來的。魚膠是蜂蜜的顏色;干了之后便很硬,一不小心滴下來一滴,每一滴金黃色魚膠都像玻璃一樣透明;但是魚的氣味和腐爛的氣味永遠也不會消失。

有人對我講,這個島上印出來的一切東西都存放在這個倉庫里。這個殖民地的所有記錄都在那里放著,所有的出生證啦、死亡證啦、契約啦、財產及奴隸的交易啦,殖民時代這一個半世紀以來島上所有的生命啦。我本來是喜歡看舊東西的,舊報紙啦,舊書籍啦什么的。可是那個倉庫里的魚膠味很沖。這一點,再加上積年的塵土味、舊報紙味不通氣(您往里走得越深,情況就越糟糕),微弱的光線,還有那堆積如山的舊報紙,對我來說都太難忍受了。

上午和下午,都有一個資深的文書檢查我抄寫好的手抄件并寫上他名字的首字母,他走過來,就坐在我那張桌子旁,像幼兒園的老師一樣。然后,把手抄件拿到我們辦公室里的大人物———登記總署的副署長,有時候是登記署執行副署長———的辦公桌上,請他簽字,我必須以他的全名寫出手抄件。然后蓋上些印章,用登記總署的鋼印注銷;手抄件最后就可以交出去了。

所有這些查詢、抄寫、檢查、簽字,要這么多人經手———這樣一份工作要放在如今,只消一個人、一臺電腦就行了。通訊員們干那些拿卷宗、扛卷宗的活計:他們一天下來大多數時間都馬不停蹄,在倉庫和外面的辦公室之間來回穿梭,懷里抱著那些體積笨重、形狀怪異的卷宗。他們的工作名義上是辦公室里的工作,但要求有力氣,有耐力。因而他們大多是身強力壯的漢子。

我有時候會試圖想象我自己在這個總署工作一輩子會是什么樣子。一輩子的工作就是用你上司的名字把那些證明寫出來,檢查,請別人檢查:我想我能看出來,在渴望公務員工作的安穩之后,這份工作會如何地使你煩不勝煩,你內心會充滿了仇恨,不僅僅是恨那些你以他們的名字寫證件的人,就好像你自己的名字無關緊要似的。

辦公室里有兩個人,已經服務了很多年了,現在滿腦子想的就是退休:一個皮膚棕色的男人,一個華人女人。他們可能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就進政府部門工作了。我很難往回想那么長遠,很難想象得到那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日積月累,年復一年。只讓我往回想十年都足夠難了,回想到我對這座城市的發現,回想到我第一次和我父親沿著圣文森特大街散步,都足夠難。而現在,對這兩個人來說,這些歲月都已經過去了。他們已經把這份工作看透了,而這份工作也看透了他們。年紀和隱忍現在就像是一種運氣,使他們超脫于他人之上,超脫于辦公室里的你爭我斗和勃勃雄心。他們做事情動作很小,不緊不慢,仿佛這份工作和歲月教會了他們耐心。

那個女人———她的辦公桌就在前臺的正下方:她把制作完畢的證件遞交出去———像媽媽一樣慈祥,對每個人都很溫柔,仿佛這份工作把她所有女性的本能都帶了出來。可是那個男人的溫柔卻是喝酒喝出來的。他嗜酒是出了名的;周末喝了酒,他略帶倦容,更加和藹,星期一進了辦公室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休息充分。

有時候快到發工資的日子了,下班后就會在辦公室里喝酒。那似乎是一種得到認可的辦公室特色。喝酒的人———有的肩膀上搭一條毛巾:那條毛巾是工作一天結束的標志———喝酒的人們就坐在辦公桌上,或者是兩條腿放到椅背上,一本正經地喝上半個小時左右的酒。我并不喝酒;我記得的是這些場合下人們那一份一本正經的勁兒。沒有幽默,沒有友誼。就像是朗姆酒直接灌進了每個人的靈魂和隱秘處。

署里有一個來自圣詹姆斯市的一個黑人男孩兒。我們原來在大街上認識,僅此而已,認識了好幾年了。我知道他住的地方離我不遠,但是我弄不準在哪兒,而且我感覺他想就這樣保持這種狀態。他有時候談他的母親,我想象得到,他獨自和她住在一座擁擠的后院里,在圣詹姆斯市一座搖搖欲墜的舊窩棚里居住的情形。然而,我們之間的差異與其說在于金錢,還不如說是在于我們的前程。我是個大學生,心氣正高;他只小學畢業,沒有多大出息也安然接受。這是我們大街上建立的關系基礎,我想起過這男孩子,高高瘦瘦的,動作似乎也不協調,想起他騎一輛女式自行車,就像一個弄臣,一個從那些后院里出來的高聲大嗓的人。只是到了現在,看到他一本正經的喝酒樣子,看到朗姆酒如何改變了他,看到他喝得兩眼通紅,毫不搞笑,我才感到,他對自己是嚴肅的,對他的工作,對他當文書的職責是看重的,對他自己的勃勃雄心是嚴肅認真的,那份嚴肅認真是我此前從來都沒有想到的。他一點都不滿足。他弄臣似的性格,是那種期望不多,心氣不高的男人的性格,只是一種偽裝;他說的很多玩笑話,都當不得真。

貝爾伯努瓦———老文書之一,有時候檢查我寫的證書———就沒有這種偽裝。他是個“有色的”中年男人。他父母雙方都是混血血統,而且已經延續了好幾代了。他皮膚很漂亮。他并沒有特別的資歷,但是他認為他做得還不夠好。盡管每一種種族的假設在他自己那張牢騷滿腹的臉上表露無遺,但他總覺得,由于種族的原因,使他沒辦法有很高的心氣:在他參加工作那會兒,最好的工作都是給從英國來的人留著的。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這樣了,可是這些變化對貝爾伯努瓦說來得太遲了。大家都知道,他在辦公室是個灰心喪氣的人,人們對待他的不快活就像是對待一種病,盡管貝爾伯努瓦(有著他原來所有的全部假設)感到,他并沒有由于他漂亮的膚色而得到應有的待遇,而且感覺他在辦公室的位置實質上就是一種種族恥辱。

他在辦公室里不可能的盟友———在辦公室的政治斗爭中,在向公務員委員會匯報各種事務方面———是布萊爾。布萊爾是個黑人大漢,皮膚光滑,身板兒筆直,兩個肩膀雄武有力。他言談舉止無可挑剔;他可以非常嚴肅,也可以很容易大笑起來,但總是很有節制。他有很強的自信心。他來自這座島嶼東北部某地方一個純黑人居住的村子。這就使得他與眾不同了:他沒有在混雜居住區長大的黑人那份好斗和膽量。同時,由于那種與世隔絕,布萊爾上學很晚。不過,這一點他已經彌補起來了。他已經是一名資深文書了,辦公室里每一個人都知道他現在在讀某種校外的學位,尋找貝爾伯努瓦永遠都沒有的資歷。布萊爾有時候檢查我寫的證書。那個塊頭挺大的男人寫的名字首字母卻最小,最整齊:這些字向我說明了他的野心和力量。

布萊爾對我來說就是禮貌周全本身;不過關于他,我感覺到,盡管我們在政府辦公室見面能做到無拘無束,但他背景里有很多東西我是永遠無法知曉的。那個東北部的非洲人的村莊,幾代人都與世隔絕,沒有印度人也沒有白人,原本有其自身秘而不宣的情感,有其自身的信仰和幻想。布萊爾無疑對我的感覺也是一樣;我的印度人及正統的印度教背景對他來說似乎更是密不外傳。但在我們總署的中立地帶,我們沒必要擔心這些家庭問題;我們處得不錯,能處到我們能處的程度。在當公務員方面,布萊爾做到了盡善盡美———并非沒有這種盡善盡美憂慮不安。我出了校門才幾個月,只有那么點兒判斷外人的經驗,但是我認為他(盡管有貝爾伯努瓦和他之間顯而易見的同盟)是一種能當領導的男孩子:可以是一群男孩子里面的一員,但同時又能代表著權威。

我那時候對他的感覺他后來都做到了。七年后,他放棄了公務員工作,放棄了那份美好的職業,一掃在總署里拘謹的做派,進入當地政壇。他判斷時機判斷得恰到好處。他升得很快,然后,在一個去殖民化的世界里,他升了又升。他后來有一番國際上的事業。差不多是二十年后,我們在一個獨立的東非國家相遇。他是根據一項短期合同到那里去為當地政府工作的。他對派他到獨立的非洲工作本來會特別高興,可是就是在那里,在我們再次相逢不久,他就死了,遭到政府里某些狂人雇兇暗殺,因為這些人感覺受到了他的威脅。有兩天,布萊爾碩大而凌亂的身軀躺在一座香蕉園里,沒有被發現,身體的一部分蓋著死香蕉葉子。一份事業就是一份事業;而死亡是無法逃脫的。我不知道他死亡的諷刺對他的事業是構成了嘲諷呢,還是對他事業的道德構成了解脫。不過,這個問題將在本書適當到地方提出來。

現在回想起他來,回想起在紅房子辦公室的日子:他的事業當時正如日中天,憑著他非凡的天賦,他本來可以以一種或者是另一種方式走的?;叵胨ň拖裎乙粯樱┳匪葑约杭姺睆碗s的過去那所有的絲絲縷縷,被那種過去所激動,感受跟他現時的忙忙碌碌(就像伊萬德律師那樣,又是像我那樣)感覺到他參加工作后又深造,正是處在他人生最有希望的時刻。

我有空閑時間的時候———一天通常有一兩個鐘頭———我就搞我的寫作,就像布萊爾搞他的學習一樣??墒俏覜]有什么可寫的:我只是在準備當一個作家而已。我備了一本筆記本,用墨綠色的墨水就我所看過的書寫些評論,寫些生活感受。我寫的東西矯揉造作,假模假式;即使在我寫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想法,不愿意讓任何人看到,盡管我腦子里有很小一部分希望我寫的東西是深刻的。我有時候寫景物描寫:佩蒂特山谷的森林呀,這座城市西北部山里的古老的可可種植園呀,午后下雨之后的景色之類。有時候我寫西班牙港的景色:圣詹姆斯西主干道的夜景,雨后(又是雨)的景色,里亞爾托電影院可口可樂的霓虹燈大招牌閃爍不定,閃閃發亮、崎嶇不平的柏油反射出汽車和開著的商店的燈光,理發館里那光禿禿的電燈泡,蒼蠅成群結隊落在電線上酣然入眠,蠅屎硬巴巴的,那個華人理發館老板的禿腦袋,里面放著面餅和柔軟的椰子餡餅的臟兮兮的玻璃盒子。我喜歡寫那些靜態的畫面。我甚至更喜歡修改這些畫面,僅僅是為了那修改過的頁面外表。雖說寫得假里假氣,然而我這樣寫出來的東西一直帶在我身邊,多年以后那些描寫里的有些東西就成了我原以為再也回憶不起來的事件和情緒的關鍵之所在。

有一個星期六或者是星期天,我去里亞爾托電影院看一場黑人選美比賽。我去看是為了尋找素材;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去看過任何選美比賽。那次選美很糟糕,對每個人來說都很糟糕,或許對其中的一兩個女孩子來說并不糟糕。比賽真的并不好笑;我并沒有發現它很好笑;可是我卻設法寫出一篇好笑的文章來。本來也沒有波折,但我設法加進去一個波折:由于人們嘲罵,我就讓那個女皇后哭了。寫這篇文章花了兩三個星期的樣子,對我要說的那些簡單而又平淡無奇的事情來說,時間也太多了。我用鋼筆寫,后來在一架辦公室的打字機上寫,改了又改,故意拉長寫作的時間。修改也沒有起多大作用;只是使得這篇文章越來越像一篇給學校雜志寫的東西,里面的幽默更多是靠文字而不是靠觀察或真情實感。

在我寫的東西里我把重點放在了那個司儀身上:他衣冠楚楚的裝束,狗屁不通的語句,花里胡哨的做派。我把寫好的文章拿給我漸漸熟悉起來的辦公室里的一個女黑人打字員看。她把那幾張紙放到她那架高水準的打字機上,通讀了一遍。我覺得她微微笑了一兩次,可是到了最后她說:“他要是一個印度人的話,你就不會那樣子寫了?!?/p>

這是我最不希望聽到的評論。我把一篇文章交給她看,希望的是她能以更高的方式給予評判。雖然她說的不符實際情況,但幾個星期以后我漸漸感覺到,那篇文字有些地方是寫得不對勁。作家的態度基礎是什么?他對其他的世界有何了解,他給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帶來了什么別的經驗?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作家所了解的唯一世界,那么他怎么能描寫這個世界?我一直沒有把這樣的問題弄明白,這些謎團只是一直伴隨著我。

六年以后的某一個時間,我才解開了那些謎團。我當時已經到了英國,我寫出來的第一本真正的書是那本我對戰前西班牙港的發現,我對那座城市的驚喜。對我來說,那就像是回到了萬物之始,那個星期天和我父親沿著圣文森特大街散步,到納扎拉里·巴克什的裁縫店看看:那些幾乎都記不起來的事情,那些只有通過寫作的行為才能釋放出來的事情。

寫完那本書以后,我回特里尼達住了幾個星期。我是坐汽船去的。每隔一天鐘表都往回撥一次;天氣慢慢地變了。有天晚上在甲板上,刮起一陣微風。我自己是預備好和嚴寒作戰的,可是那陣風在我腦袋周圍飄來飄去,臉上暖洋洋的。當我到了,去走親訪友的時候,我感覺得到,而且發現人們不像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么黑,還發現一個時代———消逝的青春、逼出來的成熟、英國、一本書———把我和登記總署里的人們隔開了。然而對他們來說僅僅是過去了六年而已。墻壁更臟了,辦公室更擠了,桌子更多了。布萊爾走了,其他很多人還在:貝爾伯努瓦,那個來自圣詹姆斯市,騎女式自行車,四肢修長的男孩(或者說男人),那個不喜歡我寫的東西的打字員。他們都很友好。但是有一些新的東西。

我在汽船上聽說,一種新的政治體制來到了特立尼達。伍德福特廣場上經常舉行集會,這個廣場和紅房子隔一條馬路相對,十八世紀八十年代西班牙人規劃為該市的主要廣場,后來英國人對其進行了整修;那些赤貧的印度人,也就是種植園出來的難民,曾露宿廣場,直到他們死光;再后來是那幾個黑人瘋男人到這里安營扎寨?,F在,廣場上有關于當地歷史和奴隸制的講座。有人給人們講他們自己,黑人的情緒非常高漲。這就是要了布萊爾命的政治。

有一天晚上我去參加一個集會。廣場的規模在我看來已經變了,現在看上去又不一樣了,裝上了電燈,那個舊音樂演奏臺上有演講者和麥克風(我第一次看到音樂演奏臺的時候發現它那么漂亮,而今再看,也就是一個英國城市公園里維多利亞時代或者是愛德華時代的一個演奏臺而已);還有那黑乎乎的、分散在各處,看不清面目的人群。那一棵棵大樹投下光怪陸離的樹影,看上去比白天要大一些。有的人站在廣場的最邊上,身子斜靠著欄桿;他們中間有一些白人和印度人。

音樂演奏臺上的人講到過去所受的罪以及現時的當地政治體制。他們說話就像人們在揭露一個陰謀。他們和他們的聽眾打成一片。他們動不動就講笑話;人群中也動不動就發出笑聲,或者是一種滿意的嗡嗡聲。演講的人并不都是黑人或者非洲人,但是這種場合卻是一個非洲人的場合;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我在演奏臺上沒有看到布萊爾。他壓根兒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也不是個拋頭露面的人;他沒有那種氣派)。

演講的人我大多都不認識;我弄不明白他們所指為何,聽不懂他們的笑話。這就像是電影開演很長時間了才進電影院一樣,不過我感覺到,說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場合本身:那種集會,那種戲劇性,那種情緒:由廣場上的眾多黑人,受過教育的和沒有受過教育的,由他們發現的一種大家共有的情感,由他們發現的那種情感的方方面面。很久以前,在我出國以前,這種情緒的方方面面我有過許多的暗示。

種種暗示:人們的生活中把這種情感當作某種私密的東西,某種從不輕易外露的東西。每一個人———辦公室里的打字員,來自圣詹姆斯市的那個黑人男孩或男人,布萊爾,甚至是那場棕色身材美小姐大賽里的司儀,那群嘲弄的人,那些自嘲的參賽者當中的有些人———每一個人生活中都根據自身的性格和智力手段懷有這種情感。您在大街上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有這種情感因素鎖在內心。這并不是秘密。這是還沒有得到承認的我們環境殘酷性的一部分,是我們過去不想去深究的東西。現在,所有那些私密的情感都一起流入到一個共同的池塘,而在這個池塘里每一個人都發現了一種好處。每一個人,不管職位高低,現在都可以交流他私密的情感了,而這種情感他有時候為了更大真理的圣典,是信不過的。

廣場上燈光迷離,樹影婆娑,浪漫無比,他們談歷史,談新憲法,談權利;但生發出來的卻更像是宗教。那并不是什么可以丟棄在廣場上的東西,并不能和生活的其他的方方面面隔離開來。我理解那份激動和距離,我去紅房子里看我原來的辦公室之時,就在人們身上感受到了。

在登記總署外面的辦公室里,我記得律師們的書記員像學生一樣坐在傾斜的辦公桌前,在那卷帙浩繁的卷宗堆里查詢契約的情形。他們都是謙恭而又自尊的人;有的人還打著領帶,穿著白色襯衣。他們和別的每一個人一樣,都有一種志向。有時候他們假裝比他們的實際情況更有遠大志向,但他們許多人都知道他們走不了多遠,并且接受這一現實,這一點您能看得出來,當有時候一個年紀更大的男子———沒有出息的一代人,現在或多或少已經完蛋了的一代人———過來做一些查詢工作,就會把他們全都引入到一種不得要領的理發館里的那種閑扯;就像是仆人房間里的閑話,滿是惺惺相惜,不懷好意的暗示,而實際上空洞無比,只是些廢話而已。

(我甚至在去紅房子上班之前就漸漸地了解了這種理發店里的飛短流長。在我申請了小小的臨時文書的工作后,有人通過我的一個表兄發回話給我,說是從某個據說是熟知內情的人聽來的,此君深諳紅房子里這部機器的操作之道:“佩雷拉是他必見的人。所有那些文件都要經過佩雷拉之手?!迸謇桌悄硞€部門的文書。有一天中午,有人指點給我看一個騎著車沿西主干道飛馳的男人說:“看。佩雷拉。”那個大人物,就是這樣子,在西主干道上,和別的每一個人在一起!他是一個混血男人,長相上看與其說是葡萄牙人,倒不如說更像印度人,并不老,我尋思,他是從紅房子里出來,騎自行車回家吃中午飯。他沒有戴禮帽,在熱烘烘的太陽底下,他不急不緩、悠哉游哉,身板筆直地坐在他那輛笨重的戰前英國造自行車車座上,襯衣衣兜里別著鋼筆、鉛筆,襪子一直捋過了褲腳,而褲腳呢,整整齊齊地挽起來,過了小腿肚。在這一景象的另一個記憶里,佩雷拉騎著一輛骨架纖細的賽車,弓腰趴在掉下來的車把上,高高地坐在窄窄的、隆起的車座上,騎著車飛馳而去。第二個記憶有可能具有諷刺意味,而且有些調皮搗蛋。我不知道。我再也沒有見過佩雷拉;我甚至都不知道指點給我看的那個男人是不是佩雷拉。我得到了那份工作,是我原來的校長推薦了我,而且再也沒有人跟我談起過佩雷拉這個人。)

登記總署里那些查詢員當中有些人還在那兒。他們都跟我無拘無束的,他們很樂意聊天。可是他們身上沒有了理發店里閑扯的那種漫不經心。我想,我是感受到了一種新的緊張,一種新的僵硬;而且我感覺到那種緊張———深藏不露,無人認可———一直都在那兒,甚至在那個年紀更大的人身上都有。

連我遇到更簡單的人的時候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就像總署里那個大腹便便的通訊員,他很高興跟我開著六年以前一樣的玩笑,“你總是質疑我?你干嗎要這么質疑我呢,圖個啥呢?”還有那個上了年紀,愁眉苦臉的自由攬活的查詢員,每天都在外面的辦公室里等著不識字的人來給他活干,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日子就過得緊緊巴巴的,偶爾需要別人請他喝上一杯,現如今他更加窮困潦倒,需要他服務的人越來越少了。還有那個巴巴多斯的老泥瓦匠,他給我們家干過活。我那時候喜歡看他干活;我喜歡他唱的歌;我喜歡他的鼻毛從鼻孔里翹出來,上面沾滿水泥粉塵的樣子,就像是蜜蜂的腿上沾滿了花粉似的。他現在來看我了。他站在人行道上,身子靠在大門上。他不想到院子里來,因為是來要錢的。光景過得很難啊,他說。他鼻孔里鼻毛更淺的顏色現在不是水泥粉塵了,而是灰白的鼻毛那種灰白色了。甚至在這些人當中我也能感受到廣場上那種新的圣典,一種小小的新的榮耀。

這種感受大概有很多在我身上一直都有———我這次回來時蠻緊張的,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可是我相信我是在放大一些原本就是真實的東西。這個地方的歷史盡人皆知。歷史的遺留物遍布我們周圍;刮一下我們的身子,我們大家都會流血。奇怪的是,黑人過了這么長的時間才悟出這種感受方式。在我們的殖民體制下,黑人的領頭人一直是白人或者是像貝爾伯努瓦這樣的有色人種。黑人對自己信不過,就一直指望著這些人做他們的領導人物。政治生活來到黑人身邊來得太晚了,信心來得太晚了;太多代的人不得不在理發館的閑扯中埋葬或者嘲弄他們的情感。一九三七年,許多油田都舉行了大罷工,可是那兒的領頭人是一個來自一座更小島嶼的男人,更多的是一個鄉村傳教士,沒有什么文化,而且有點癲狂,在他最初的政治靈感之后便很快甩手不干了,只給他的追隨者提供了一種宗教迷幻藥而已。廣場上的新圣典遠比那件事走得遠。

這次回來,我原來所熟悉的每一樣東西,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筑,我剛一看見它就縮小。我四處轉悠的時候,喜歡玩味這種上規模的變化,喜歡把存在我記憶中的東西,童年時代和青春歲月的記憶,和當下存在的東西(就像是突然存在于我眼前一樣)相比較。用這樣的辦法,來自于我過去的每一個黑人或非洲人都變了。于是我和我原來熟悉的東西之間感到了雙重的疏離。

在那次我去廣場參加的集會上,我看見過一家白人,在兩場演講之間的間歇走了出來。他們一家做生意多年。我算是跟他們作過一些小小的交易。就在我去紅房子上班前有幾個星期,我給他們家的一個孩子做過家庭教師。我感覺,我上了他們的當。酬金多少他們要我來定,而我那時候還不到十七歲,還不懂要多少錢的工資。我受某種荒謬的榮譽感的驅動,就報了一個很低的數字。他們可沒有尋求和那種榮譽感相般配的感受;我要的工資很低,他們就給了那么低的工資,再沒有多給。我看到他們的時候,原有的羞辱感和怒氣(正是廣場上這場集會所有的情緒的一個方面)都回來了。

他們一直在廣場的邊緣上站著,引人注意,信心十足,對這一場合充滿敬意。他們或許就是去看熱鬧的。但后來,就像我一樣,他們或許感到被排除到了外面;他們也許感到腳下的大地在顫動。然而,這個殖民地白人占少數,而且他們也沒有真正受到過威脅。廣場上這一圣典釋放出來的敵對情感本來大多是針對印度人的,他們占了人口的另一半。

這個城市對我來說極為重要。發現它曾是我童年時代的一大樂趣:發現那漂亮的建筑、廣場、噴泉、花園,美麗的東西本來就只是讓人高興的。然而,我原來了解這座殖民城市只有十年的時間,對我來說,它還是一個陌生的所在,一個我從別處走過來的地方,還是需要進一步熟悉的地方。現在這次回來我感覺它已經轉到了別人手上。

過了幾個星期我就離開了。又過了四年我才回來。然后我就不定期地來來去去,一次在外面待了五年,有時候就回來待上幾天。這是這種距離,這一次次的中斷,我看到這個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地方,這個地方依舊處于動蕩不安的狀態。人們疏遠了,退休了,死了,出國了。這個時候終于來了:我再也沒有辦公室可以去看看,再也沒有人可以去看望了。

就像是戰前那一本本表現一個板球運動員正在揮拍激戰的影集———一連二三十張照片的影集,您可以急速地翻閱,看見康斯坦丁在投球,或者是布萊德曼把球拍高高地舉過球把,唱著巴巴多斯四人組合“封面駕駛”的一首歌———我看到這個地方就開始越看越快。

這個地方就在黑人的激憤狀態下———幾乎是動蕩不安的狀態下———種族分得涇渭分明:印度人在農村,非洲人在城里———走向了獨立。不久,這個我所熟悉的城市就開始發生變化了。

來自北方較小的島嶼上的黑人來定居了。各個島上的人一直有這樣的人口流動;戰爭期間,他們陸陸續續過來在美軍基地工作,他們在城東邊那片散發著臭味的沼澤地建起一座到處是樣子嚇人的、灰黑色的簡陋窩棚的小鎮,用的是舊木料、包裝箱和銹跡斑斑的波紋鐵皮。這種移民從來都不是合法的,現在卻增加了。這些移民也受到當地的情緒感染,他們給加進了他們那些小島的某些激情,他們那閉塞的非洲人小圈子的激情。

移民的窩棚小鎮在擴展,擴展到了那填得滿當當的沼澤地,擴展到了沼澤地上面的山上。與此同時,小鎮也向西擴展,沿著海邊(那里原來是一片海邊浴場)以及北部山脈的峽谷里(直到經濟大蕭條的時候那里原來是可可和柑橘種植園),是新的中產階級的開發區。

十八世紀西班牙人規劃出來的那個小鎮原來有很多廣場,居民區之間有空地。四周全是鄉村和種植園。而今那種鄉村都沒有了,小鎮自身感覺到憋得難受。戰爭期間美國人就已經在某些中心廣場,在港口附近建起了很大的兩層高的大樓。大約與此同時,當地政府在紅房子的一片草坪上建起了情報處大樓;在尖尖的屋頂下,在紅房子開放的通道上,環繞著那座早已不能噴水的噴泉,情報處豎起了一些木頭公告板。而今,原來豎公告板的地方,是政府各個部門擴展出來的粗糙而又笨拙的木頭辦公樓,看上去就像是大柳條箱子似的。我原來上學的那所小學擴建了一次又一次;我們玩耍的操場不見了。

到了最后,已經不再有城市和鄉村的區別。那可是一種失落:我小的時候,我喜歡城鄉分開的想法。在我的記憶中,我曾經從鄉村到了城里;后來我偶爾會從城里到鄉下去度假。您要是往東走,就在喬治大街的汽車站排隊。在您離開環繞著那條名叫東干河的寬闊的水泥運河的貧民窟不久,您就開始看到一棵棵大樹,一片片灌木叢,然后您就會瞥見南邊那一片一片的甘蔗園了。向西走,走到小鎮的盡頭就甚至就更有戲劇性了:突然之間有一片椰子樹種植園,就看不見房子了。

現在向東向西都建了起來,沒有空地,沒有綠色的間隔。只有房子,房子;偶爾有片空地也很小。總是有噪音,吵得人不得安寧。那種印象就像是人們被監禁起來了,在他們狹小的空間里不停地躁動不安??墒?,新的道路仍舊在被割斷,尤其是在通向城市西邊的那狹窄山谷里的道路;更多的山坡漸漸被削平了;我原來所熟知的山色美景(我在紅房子里利用業余時間寫過的)也改變了模樣,一個地方現在變化如此之大,變得我難以忍受;自然景色變化如此之大,如今成了別人的風景,以致有很多年我寧肯遠走高飛。

城市東頭那片黑水紅樹林沼澤地上,建起了一座新的垃圾焚燒場,公路的另一側從那座窩棚小鎮穿過———這座垃圾焚燒場得到了官方的認可,有時候被官方增加到了小鎮上,但小鎮總還是一座窩棚小鎮,而且總是在增長,在擴展,都擴展到了山上。垃圾場的火日夜燒個不停。煙是黑色的,漸漸變成黑紅色;常常是火勢呼呼地越過公路;氣味竄得很高;您不得不把車窗搖上去。窩棚小鎮的人們,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這滾滾濃煙里干活———那象征性的剪影———用耙子在垃圾里耙來耙去,耙出一些能搶救出來賣掉的東西。當地的烏鴉,身子黑黑的,重重的,弓著背,在垃圾場的斜坡上蹦來蹦去;窩棚小鎮里的孩子們在散落著垃圾的公路上,趁沒有汽車的空當向垃圾場跑過去。

仿佛是有了那殖民時代的過去,所有的殖民時代的景色都在遭到蹂躪,遭到毀棄;仿佛是有了那過去,講規矩的思想就遭到了拒絕;仿佛是在經歷了廣場上的圣典之后,造反的精力已經變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吞噬著這片土地。

廣場上,在一開始,在那些年以前,在燦爛的燈光下———漂亮的卵石鋪就的人行道和美麗的噴泉原本應該是這個世界富足的一個側面,要為后人所繼承下來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音樂演奏臺上的那些演講者講過歷史,講過他們所受的罪,講過統治者們的大陰謀,并且暗示,救贖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對很多人來說,救贖的時刻是到來了。然而,那個救贖的承諾很大,以致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很多人感到上當受騙了。人們本可以繼續在原來拒絕情緒中找到道德;而且經過這么多年,他們本來已經把更加極端、更加邊緣化、更加大肆宣揚的黑人事業的激情從其他地方轉嫁到那種情緒中來。于是不滿情緒增長,滋生出一種不可能的種族正義的思想,而且在動亂內部還一直有動亂的威脅。

有一年產生了一場嚴重的叛亂。政府倒是殘存下來了,此后,那座十八世紀西班牙風格的城市最后一片碩大的開闊地給堵死了。原來叫做“海軍大街”的地方,寬闊的廣場一直延伸到原來的濱海大道,而今被拿出來,給那些山里和東邊窩棚小鎮來的“駭人長發綹”的人們做市場。為了使他們能與這座城市里那些地位穩健的商人競爭,諾大的廣場上建起了一座座小木屋,小木屋里的人們出售他們自制的簡單皮革和金屬用具。

這就造成市中心進一步的孤立。而我們過去曾把市中心稱之為“鎮”的(我當時初來乍到,在一個寧靜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我父親去散步,我看見我們的身影映照在商店櫥窗里,紋絲不亂)。西班牙港東邊和西邊的新定居點都建起了購物廣場和大型購物中心。沒有必要去市中心了;現在我有時候回特立尼達住上幾天,我根本就不到市里面去。

人們仍舊過著人心惶惶的日子。即使是在石油產量大增長期間他們也是這樣活過來的,那時候似乎每天都發錢,只要你要,他們就給,而今這樣子要錢似乎成了對他們那種激情的獎賞,對他們忠誠于他們圣典的褒獎。經濟不景氣時,時光過得比人們記得的還艱難,排斥的情緒和正義感又一次變成了鎮痛的藥膏。而現在有一種扭曲,這種扭曲是廣場上最早的那一批演講者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西班牙港和鄉村的集鎮上開始出現像阿拉伯人那樣的黑人男女,男人穿著白色長袍,頭戴瓜皮小帽,女人蒙著黑紗,男人和女人在大街上都很惹眼,有些羞羞答答的道貌岸然和疏離。

這些人是一種新的穆罕默德的信徒。他們不像這座島上的一些印度人,不是承襲先人的那種伊斯蘭教教徒:像在帕里之角殯儀館工作的列奧納德·賽德和五十年前在圣文森特大街開裁縫店的納扎拉里·巴克什那樣的人。他們也不像美國的穆斯林。這些人給人以直接和阿拉伯世界聯系的印象。在市中心的各個地方,在殖民時代曾引領時尚的地帶,這些阿拉伯風格的穆斯林購買了重要的房產。這些建筑的窗戶和陽臺給遮蓋得嚴嚴實實,他們展示出綠色和白色的公告板,上面寫著阿拉伯文。

他們占據了圣詹姆斯附近的穆庫拉坡的開闊的公用地,建了一個小定居點和一座清真寺。這個地方離穆庫拉坡公墓不遠,墓地上長著又老又高的皇家棕櫚樹,離半山坡上那座小房子也不遠,直到大約二十年前,列奧納德·賽德和他的母親就住在那里。戰爭期間,這片地曾被美國人占領。他們建了不少很大的倉庫,如飛機庫之類。有一座這樣的建筑變成了美國勞軍聯合組織的大樓,也就是美國人的娛樂中心,我們在防守嚴密的籬笆墻另一側看去,燈火輝煌,光彩奪目。那片地是戰前從帕里亞海灣淺灘改造而來:原是一片沒有鵝卵石,非常柔軟的黑泥地,潮水低的時候就裸露出來了,這片地就是這樣建起來的。我記得改造這片淺灘的情景,海灣里的淤泥給清除出來,一塊塊灰色的泥塊曬得裂縫了(在此之前很久,有數百年吧,所有這一片地區,圣詹姆斯、穆庫拉坡、康奎拉比亞、康奎拉伯這一帶,原來叫庫穆庫拉坡,是一片土著印第安人的居住區)。

人們對這一定居點感到惴惴不安,定居點似乎在不斷發展,有錢,遵守它自己的法律。定居點有一所學校。這群人熱衷于上學;當您在快到正午時看見他們在某些鄉村地區的市場買東西,他們———都是成年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像放了學的孩子們,手里拿著課本和練習本。但這些書是阿拉伯文的,他們的學校據說是古蘭經學校。很多當地的人都對這種學習的思想表示厭惡;再加上阿拉伯人的衣著,這就進一步把這些人疏離了起來。他們建的清真寺也不像我們當地印度人通常建的清真寺,是那種長方形的水泥結構,上面有一個大圓頂,然后刷成綠色和白色。這種清真寺更高,更加棱角分明、顏色刷得更俗艷。當地人不知道這種風格來自何處。我想有可能來自于北非,但我也不敢肯定。

一天下午很晚了,他們在這座清真寺里誦完經以后———所有這些后來都有報道,現在也有報道———這個教派大約有一百個男人手持槍械和炸藥去了圣文森特大街。他們襲擊了警察總署并在軍械庫附近點燃了一個很大的炸藥包。數名警察在這首次襲擊中喪生。后來,或者是與此同時,他們襲擊了馬路斜對面的紅房子。國會正在開會。他們開火,擊中了一些人。接著,就像這些島嶼上發生奴隸暴亂期間經常發生的那樣,這些叛民似乎是不知道該做什么了:所有的勁頭和興奮都聚集起來,在這襲擊、出其不意、第一次流血、對當權者的羞辱這一系列極具戲劇性的行為中消耗掉了。有六天左右,這些叛民包圍了紅房子,把政府各個部門的部長和大樓里的每一個人都扣為人質。

紅房子和圣文森特大街都彌漫著死人的臭味。據說約有十五個人在那天下午很晚時發起的襲擊中喪生,有幾具尸體已經開始腐爛了。有人說,有些尸體就放在紅房子的倉庫里,我當年有好幾個星期就在倉庫入口不遠的地方擺放著我的桌子,我在那里寫出生證和死亡證的手抄件。這些說法有多大的真實性我不得而知。然而后來叛民們投降了,包圍結束了,當地報紙刊登的照片(從大老遠處拍攝的)顯示人們用手絹捂著鼻子離開了紅房子,這時候我想起來我在里面工作時聞到的魚膠味;想起那光線昏暗、空氣窒息、靜得古怪的地下倉庫,里面放滿了文件,有人跟我講,英國殖民時期所有的檔案都收藏在這里;所有的檔案,亦即自一七九七年起,勘查檔案和房產交易的檔案;然后是在往后一點開始的出生和死亡的檔案,這個殖民地印刷的一切東西這里都保存有一份。

人們告訴我,死尸的臭味在那一帶彌漫了好多天,也就是在那一帶,大約三十五年前,有些叛民(許多人還很小,還都是十幾歲的男孩子)的父輩和祖輩們或許就曾參加過伍德福特廣場上舉行的那場圣典。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圣文森特大街———在我最早的記憶中是那么沉靜,那么安寧———會成為一個男人們拼命打斗的地方??墒?,凡是人們居住過的地方,都遭受了這種暴力。幾乎每一個鎮都被包圍過、爭奪過,都經歷過這種流血。我剛一往回想,回想到我第一次從英國回來時,使我感到緊張的是,我就看到有一連串重大的事件。您可以從廣場上的那場圣典開始往回想:想到長條凳上的黑人男瘋子,一貧如洗的印度人,種植園,蠻荒之地,土著居民定居點,發現新大陸。然后您可以從那次狂歡和排斥情緒向前推移,推移到當下的亂局。

包圍剛一開始,就沒有了有效的政府。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才明白了這一點;然后是對黑人居住區的影響———當地黑人和移民黑人,在首都以及北部山脈山腳下所有那些臨近的定居點,主要是印度人居住的北部農村,這一地區依舊寧靜,沒有受到北邊那種狂熱的影響———對這些居住區的影響是非同一般的。他們就像是被賦予了片刻的純粹自由的人。他們成群結隊,打家劫舍。我回來的時候,所談的正是這些人———在打家劫舍中怒火中燒、無法辨認的面孔,炯炯有神的眼睛———還有對紅房子的包圍。大約有六天左右,整個居民區就是這樣活過來的,滿腦子想的是:一切都完了,一個毫無邏輯的世界,他們都擺脫了他們自己。這次搶掠期間,至少死了二十九個人。

有很多年我都接受這一點:我兒時所熟知的那個城市已經不復存在,現在在那里的東西屬于別人。納扎拉里·巴克什當年做了我出國穿的衣服,但是早就不再是圣文森特大街上的一個名字了。然而,朝原來他的裁縫店所在的地方看看那些毀掉的廢墟,就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懷念他。馬路對面,那座維多利亞時代的哥特式警察總署大樓———他那時候給他們定做警服———有一側從里面炸掉了。那灰色的外墻還佇立在那兒,但被熏得一片漆黑;濃煙從那尖頂的拱廊里冒了出來??匆娫瓉沓鞘械哪印挥行?、得到服務、受到保護、充滿奇跡和尋幽探勝的可能性———變成空曠簡單的空地,就令人不勝唏噓。市中心的商業大街已經夷為平地。您低頭看看,或許能看到原以為已經被永遠埋葬掉的東西:有些墻壁厚重的十八世紀西班牙風格建筑的地基。您可以看見早期的小樓那低矮的山墻靠著更高的墻壁。事實上,您朝下看看,不僅僅可能會看到西班牙風格的地基:您有可能會看到紅色的美國印第安人的土壤。

這里以前流過血。現在,滿山遍野搭建移民窩棚的地方曾經住著土著居民。這座十八世紀西班牙風格的城市就在這片蠻荒之地上規劃了出來,而這片荒地是西班牙人接管了庫穆庫拉坡土著人定居點,兩個世紀以前親手開創的。西班牙人很尊重法律,幾乎總是讓一個公證員親手“公證”他所親眼目睹的事情。公證員會寫上:“Doy fe”這樣的字,意思是“謹此公證”“謹此見證”。有一份公證員記錄下了庫穆庫拉坡美洲印第安人首領的名字,這幾個首領投降,把他們的土地奉獻給了西班牙人;公證員說,他們是心甘情愿這么做的,并說人們“欣喜若狂”。這些首領的名字因了一個非凡的事件而得到了確認。過了沒多久,一個英國掠奪者來襲。那些才剛剛“真正占有”的西班牙人,現在輪到他們自己倉皇逃竄;在山那邊新建的西班牙人定居點的牢獄里,發現了其中五個被廢黜的首領,那個公證員記錄的正是他們的名字,這片土地最后的土著統治者們,用一條鎖鏈被綁在一起,用滾燙的豬油燙得傷痕累累,被其他的刑罰擊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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