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傳友 蔡玉葉
朱庸齋(1920-1983),名奐,號庸齋,晚年又號眇翁,廣東新會人。早年師從同邑詞學大家陳洵學詞,深受其影響,十余歲即能為詞。長期研究詞學,經常與葉恭綽、楊鐵夫、詹安泰、龍榆生諸人往來、唱和。曾任教于廣東大學、廣東文化大學,講授詞學。詞學之外,其在書法、繪畫方面也頗有成就。 著有《分春館詞》《分春館詞話》《朱庸齋書法集》。葉恭綽在與朱庸齋的書信中曾評價朱庸齋詞說:“尊詞已窺北宋之藩,且具天賦之長,亟宜自力。嶺南詞學,素稱落伍;繼往開來,其有意乎?”[1]勉勵朱庸齋光大嶺南詞學,對其寄予厚望。朱庸齋批判繼承了兩粵詞家的詞學觀念,推陳出新,教書育人,提攜后進,在嶺南詞學向現代演進的過程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臨桂派之說源于葉恭綽,其在《廣篋中詞》中說:“幼遐先生于詞學獨探本原,兼窮蘊奧,轉移風會,領袖時流,吾常戲稱為‘桂派'先河,非過論也。彊村翁學詞,實受先生引導。文道希丈之詞,受先生攻錯處亦正不少。”[2]“桂”即廣西,府治在臨桂,王鵬運、況周頤都是臨桂人,因而現在的學者多習慣上稱之為“臨桂詞派”。朱庸齋對王、況等人評價很高,他曾說:“詞至清末,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內容充實,運筆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王鵬運詞學碧山、東坡,鄭文焯學白石、耆卿,朱祖謀學夢窗、清真,況周頤學梅溪、方回,俱能得其神髓,而又形成自己之面目。學古人而不為古人所拘限,此乃清四家遠勝于浙西、常州諸子之處。”[1]朱庸齋的《分春館詞話》很多地方接受了臨桂派的理論,如況周頤《蕙風詞話》云:“填詞要天資,要學力。”“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靈流露,曰書卷醞釀。性靈關天分,書卷關學力。學力果充,雖天分少遜,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書卷不負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茍無學力,日見其衰退而已。”[3]朱庸齋《分春館詞話》論作詞時說:“作詞一須天分,二須學力。有天分者,性靈自然流露,易于出筆,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見其衰,或累于俗務,或時移事遷,故須輔之以學。”[1]其中襲承的痕跡是顯而易見的。
當然,這只是低層次的因襲,更多時候朱庸齋是以批判繼承的態度來學習前人的詞學理論,提出自己的見解。如朱庸齋論詞推重“重拙大”,他說“詞有重拙大、有沉郁頓挫、有沉著濃厚等評語,此皆公認為高度評價。”他評陳維崧《賀新郎·贈蘇昆生》詞曰:“一結‘我亦是,中年后'更極其樸拙而筆重千鈞,千古滄桑之感、一時身世之恨,委婉而出,重拙大之境界兼而有之。”評徐燦的《踏莎行》(芳草才芽)曰:“以比興手法寓故國之思,可謂重、拙、大三者俱備。”[1]都以“重拙大”來評詞。同時,他對“重拙大”之說進行了認真的思考,對其進行新的闡釋。他說:“王半塘倡重、拙、大之旨,原乃泛論(見王氏《味梨集序》),《蕙風詞話》卷一即標出之,而未言出自半塘,世人遂誤為況氏之說。《蕙風詞話》中對‘拙'字亦未有專屬,各家之中誰人為拙?恐況氏亦不能舉出。余謂王氏重、拙、大之說,乃當時補偏救弊者。重乃指用筆,拙指命意,大指取境。此‘拙'非古拙之拙,后人釋之多作含蓄不盡解,實亦未能盡‘拙'之義。‘拙'義有指辭句者,有指意境者。辭句之拙乃樸實而不纖;意境之‘拙'乃真摯而不飾。初看似淺近,無深、遠之致(指意境)。又似不假雕琢,只求平易存真。”[1]朱庸齋又將陳洵關于“留”的觀念融入到“重拙大”之中,從用筆的角度論“重拙大”。他說:“述叔所用‘留'字訣,必使內氣潛轉,與之相配……留筆能于停頓中見含蓄,宕筆能于流動中見變化。”“詞有重拙大、境界之說,均須以用筆表達。”“重,用筆須健勁;拙,即用筆見停留,處處見含蓄;大,即境界宏闊,亦須用筆表達。”[1]
朱庸齋曾多次對前人詞學提出異議和批評:“常州派評詞,夸張比興,肆言寄托。其實對于其人、其時、其事均未深作考據,輒加臆測,后人見之,轉成笑柄。至所謂有寄托入,無寄托出,則更抽象。蕙風謂寄托者所貴乎發于不自克,流露于不自知。雖較中允,然既稱發于不自知,則寄托之名,實難成立。”[1]“詞法問題,余與海綃所說相異,海綃斤斤于求法。其所說夢窗詞,如往日之經股文批。試思作家如于下筆之前,已存如何運用法度之念于胸中,得毋拘滯而有損于性靈乎?大家作詞,恐無是理。當來自其平日涵養、性情、襟度,意有所會,即便下筆。其法來諸自然,未有先行安排法度然后下筆者。作者既未必然,但讀者具見其法度。”[1]正式在融通客觀的批判精神下,朱庸齋汲取前人詞學的給養,提出了自己的理論。
近代,在詩歌的革新方面嶺南是走在全國前列的。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首先提出了“詩界革命”的口號,主張新詩要具備新意境、新語句、古風格“三長”,推尊黃遵憲作為詩界革命的代表,將他描寫西方工業文明的《今別離》四首推為“新意境”的模范。在詞的創作方面,臨桂詞人鄧鴻荃也與之相呼應,寫出了具有新意境的作品。如留聲機是十九世紀人類發明中的奇跡,這種可以將聲音儲存起來的機器讓所有人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鄧鴻荃在《沁園春·留音機器,和華溪》詞中對這一神奇的機器作了描繪:
四座驚疑,烏有先生,幻作伶官。恁臘筒才動,雅音飚發,螺盤巧轉,妙曲能傳。最稱歡場,也宜文會,只許閑聽不許看。休輕視,是葫蘆依樣,妙出天然。梨園子弟如煙。忽一派、笙歌幾席前。儼霓裳再譜,廣寒宮里,管弦疊奏,凝碧池邊。中有人兮,呼之欲出,一片神行捉摸難。非非想,合電光為戲,色藝都全。[4]
鄧鴻荃所描寫的是臘筒式留聲機,起句描寫了聽眾的驚疑之貌,這一驚疑的情緒籠罩全篇,奠定了全詞的基調。詞中使用了“烏有先生”、“伶官”、“梨園子弟”、“笙歌”、“霓裳”、“廣寒宮”等古典的語言和意象,也使用了“臘筒”、“螺盤”、“電光”等新名詞,但它并沒有因為用傳統的意象表述現代事物而產生隔膜,也沒有因為現代名詞與古典語言的混合使用而破壞詞體的婉約蘊藉之美。詞作既描述了留聲機臘筒動螺盤轉的外觀狀態和只能聽不能看的特點,也將聽眾“一片神行捉摸難”的驚奇心理描寫得細致入微,整首詞輕松流暢,頗有情致。
朱庸齋以與時俱進的眼光來評判詞史的發展和詞境的創新。他在《分春館詞話》的開篇就從社會學的角度審視中國文學的發展,指出:“文章各體不斷演變,魏晉時之詩,無齊梁之境也;齊梁時之詩,亦無唐代之境也;唐時之詩,亦無宋代之境也。設齊梁為詩,必須如魏晉人風格,否則不足稱之為詩;唐時為詩,亦必須如齊梁人手法,始得稱詩;宋人為詩,亦必須一一如唐人;果如是,詩之領域,憑誰張而廣之?詩如此,詞亦如此。……是以作好詞,如能對詞有真識,必須多讀書,多了解文學發展演進過程,萬不能為李清照早年所作之《詞論》所誤。”[1]文學的發展與其所處的社會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一種文體如果脫離了社會的需求固步自封,必將走向滅亡。他推崇晚清四家詞就是因為“清季四家詞,無論詠物抒情,俱緊密聯系社會實際,反映當時家國之事。……皆有為而發。”“清詞至清季四家,詞境始大焉。蓋此四家者,窮畢生之力,深究詞學,其生長之時代及生活,亦多可喜可愕、可歌可泣者,故為詞亦遠過前代。”[1]朱庸齋說:“吾人倡詞,應使詞之意境張、取材富。不然詞之生命行絕矣,尚足以言詞乎?余曾有此等閱歷;遇有事物題材,寫之于詩則易,入之于詞則難,始漸悟因詞之意境、取材、辭匯過狹使然,乃刻意詩詞合一。在廣州詞壇,詩詞合一之說為余首倡,詹無庵亟贊和之。”主張詩詞合一、開拓詞境,描寫社會主義的新事物:“詞體誠須尊,要之能摒去浮艷、佻撻、儇薄、叫囂語,以雅正之言,敘承平之景象,寫新鮮之事物,歌社會主義之春華而已。”[1]指出了新時期詞體創作的一個新方向。
朱庸齋遍覽前人名家之作,選取師法對象,探尋填詞路徑。他說:“余為詞近四十年,方向始終如一。遠祧周、辛、吳、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師清季王、朱、鄭、況四家。所求者為體格、神致。體格務求渾成雅正,神致務求沉著深厚,雖未有所大成,然自問規模略在矣。”他的《分春館詞》,多有渾厚重拙之處。朱庸齋不但自己學習晚清四家及陳洵的作品,而且將其作為學詞的范本來指導學生創作。他說:“余授詞,乃教人學清詞為主。宗法清季六家(蔣、王、朱、鄭、況、文)及粵中之陳述叔。祧于兩宋,對于唐五代詞,宜作為詩中之漢魏六朝而觀之,此乃所持途徑使然。故凡學詞者,如只學宋周、史、姜、吳、張等,學之難有所得。唯一經學清詞及清季詞,則頓能出己意。此乃時代較近,社會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于接受也(清季詞多結合時事,益易啟發學者)。”[1]
朱庸齋曾任教于私立廣州大學、廣東大學、文化大學等學校,講授詞學,他的門人弟子眾多,作為廣州詩社叢書之一出版的《分春館門人集》收錄庸齋弟子二十七人詩詞近千首,朱氏所言當皆自教學實踐中來。先生的弟子或任教于高等學府,或為報刊編輯,或從事其它文化工作,活躍于廣東、香港、澳門等地。《分春館詞話》也是由朱庸齋先生的門人陳永正、蔡國頌、李國明、張桂光、梁雪蕓、李文約等,于素日師門札記和往來書簡中掇拾片金零玉,增補而成,顯現出了嶺南詞學的薪火相傳。
[1]朱庸齋.分春館詞話[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9.
[2]葉恭綽.廣篋中詞[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4407,4410.
[4]鄧鴻荃.秋雁詞[M].民國七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