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拉莫夫是當代俄羅斯著名作家之一。身處文體風格以及審美理想多元、多樣、多變的當代俄羅斯文壇,他始終強調自己對俄羅斯經典文學傳統的繼承,在回答《文學俄羅斯報》記者提出的流派歸屬問題時,他說:“如果認真考慮一下,那么大概屬于傳統的、現實主義的流派。俄羅斯文學一向信奉的價值就是我的價值。”[1]瓦爾拉莫夫創作中有著濃厚的鄉土情結,比如獲得反布克文學獎的中篇小說《生》中對有著絢麗風光的自由自在的鄉村生活的描述,而長篇小說《傻瓜》已經涉及沒落鄉村的主題,但真正將鄉村主題深化的則是中篇小說《鄉間的房子》。該小說站在世紀末的高度審視守護著民族精神根基的鄉村無可避免地走向沒落的悲傷結局。
小說《鄉間的房子》的主人公是一位莫斯科作家,他熱愛鄉間的自然風光與自由生活,但真正促使他在農村購房的還是鄉土派敘事文學的潛在文化影響,小說中數次提及蘇聯鄉土派作家瓦西里·別洛夫,正是強大的俄羅斯文學尋根傳統使作者確信,真正的俄羅斯人民、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存在于農村。誠如鄉土文學主將拉斯普京所言:“我們的傳統、共同生活的法則,還有我們的根,都源自于農村,就連俄羅斯精神,如果說還有統一俄羅斯精神的話,同樣源自于農村。沒有農村的俄羅斯就不稱其為俄羅斯了,沒有農村的俄羅斯將會成為孤兒。城市不過是生活的表象,農村才是生活的深層,才是根。”[2]在傳統尋根文學中,維系著俄羅斯民族精神根基的通常是農村的老年人形象,瓦爾拉莫夫延續了這一傳統。
小說中,作者懷著熱愛俄羅斯人民的美好心愿來到農村,卻處處遭受冷漠與質疑,農民們害怕他是逃跑的囚犯,不敢將房子賣給他。在幾近絕望的時候,奧西耶夫村的瓦夏爺爺幫助了他,由此開始了主人公的鄉村精神之旅。瓦夏爺爺是一個具有堅定信仰的人,他頑強對抗著蘇聯集體農莊政策,在官方禁止東正教信仰、沒收個人土地的背景下,他堅持讀《圣經》,并且筑起木樁圍墻保衛自己的土地。對他來說,土地意味著人的尊嚴以及自己安排生活的自由,他鄙視失去土地的集體農莊莊員諂媚領導的奴性。可以說,瓦夏爺爺是一個活生生的古老村社文明的碎片,他嚴格遵循古風俗生活,并且在他身上隱藏著一種作者久違的熱情好客與樂于助人的無私道德品質。但這一道德品質在面向同村的集體農莊莊員時,卻轉變為一種強烈的戰斗精神,他敵視著周圍現實生活的一切,經常處于一個人反對大家的狀態。傳統鄉土文學所呈現的寬容、忍讓與犧牲等高尚精神道德在瓦夏爺爺這里幾乎被復仇情緒埋沒了。
這種道德缺失,同樣體現在瓦爾拉莫夫筆下的老太婆形象身上。在傳統鄉土派創作中,老年婦女形象通常是俄羅斯人民優秀品質的承載者,她們深深植根于鄉村的土地,在艱辛的生活勞作中展現出高尚的精神道德品質。在最早的農村題材小說之一,索爾仁尼琴的《瑪特廖娜的家》中,主人公瑪特廖娜以自我犧牲精神和崇高道德品質與周圍世界的自私、貪婪形成鮮明對照。拉斯普京筆下的老太太們更是民族精神之根的守護者,她們以豐富的內心世界與高尚的宗教道德情感對抗著機械、冷漠的城市文明。而《鄉間的房子》中的老太婆們在智慧和品德上都要平凡得多,她們相互嫉妒、愛占小便宜、喜歡斤斤計較。但作者在她們身上同樣發現了寶貴的精神品質,即對苦難的忍耐力與堅強的生命力。在這群飽受生活艱辛、過早衰老的老太婆身上,作者看到了歷盡苦難而不屈的俄羅斯人民形象:“我看著她們,心里想,這就是我的人民——受盡了折磨,受盡了屈辱,受盡了搶掠,然后被國家和教會扔到了一邊聽天由命的人民。”[3]老太婆妞拉是她們中的典型,她始終以平靜、樂觀的態度來對待數不盡的生活考驗,并沒有因為不幸而變得兇狠起來。作者認為,妞拉是深陷體制改革動蕩之中的當代俄羅斯的象征,正是無數個這樣平凡老太婆的群體智慧與堅韌的生命力才使得俄羅斯的鄉村得以延續下去。這些作者心愛的老太婆們使他找到了故鄉的感覺,但最終也正是她們的嫉妒與排外心理,使作者意識到自己永遠是個外人,農村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的精神故鄉。
可見,作者并沒有將農村理想化,而是理智地意識到蘇聯的工業化急行軍毀壞了鄉村的道德根基,這一根基源自古老的村社文明,并具有深厚的宗教精神基礎。19世紀的斯拉夫主義者把農民的村社看作俄羅斯的某種永恒的基礎和它的特殊性的保證,這種民族性思想在20世紀鄉土派作家創作中得到廣泛回應,他們筆下,故土總是被賦予一種崇高的宗教情感:“向大地致敬、親吻大地并向她懺悔——是十分古老的斯拉夫習俗,在接受東正教信仰之前就在俄羅斯久已存在”[4],而大地母親信仰以其偉大的母性力量架起了多神教與東正教信仰溝通的橋梁,成為俄羅斯民族信仰的標志,也成為俄羅斯民族精神道德的源泉。這一精神源泉在當代俄羅斯農村行將干涸。
顯然,瓦爾拉莫夫并沒有止于對民族精神的尋根。實際上,在小說中他尋找到了所期待的活的基督精神——麗莎,她無限忍耐酒鬼丈夫的打罵、生活的折磨,而從不抱怨訴苦,始終安安靜靜地背著自己的十字架生活,并且在作者遭受到全村人的排擠時,她是唯一沒有與作者劃清界限的人。但麗莎并沒有獲得如同索爾仁尼琴的瑪特廖娜那樣的話語權,以自身善良與仁愛的光明照亮周圍人心靈的黑暗,相反,小說中對她的描述并不多。在鄉村沒落的大趨勢中,作者清醒地意識到麗莎無力挽救當代鄉村的精神危機。
如果說蘇聯體制下的農村政策與宗教信仰政策毀壞了民族精神根基的道德基礎,小說中的老一輩人已然喪失了無私的犧牲精神與寬厚的道德品質,那么,在八九十年代的政治、經濟體制改革后政府對農村命運的放任自流,使得農村的年輕一代感受到了生活的絕望,他們完全喪失了老一輩對苦難的堅韌以及頑強的生命力,將父輩的資產換成酒精,酗飲無度、漠視生命,民族精神根基的生命基礎本身正遭受著嚴重的威脅。蘇聯解體后的經濟動蕩中,被遺忘的鄉村在默默死去:“那兒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糟。沒有孩子出生,人們在死亡,許多人自殺了。而那些活下來的人沒有任何前途。”[3]
但作者并沒有簡單地將鄉村的沒落歸罪于蘇聯體制,而是有意識地將反思視角由社會歷史層面移位到歷史文化層面。在瓦夏爺爺不知疲倦的追憶中,前集體農莊時代,也就是村社時代互幫互助的集體生活,特別是田間勞作后集體參與的宗教節日慶祝活動被賦予神話般的美好色彩。瓦夏爺爺所眷戀的這種集體生活,即是宗教哲學家弗蘭克所謂的“俄國獨有的精神的集體主義”,“它絕不敵視個人和個性自由概念,相反,這種集體主義被稱作為自由概念的堅固基礎。”[5]它與俄國宗教用語“團契性”的內涵一致,即“活的個人精神性同超個體的統一性之間的內在和諧”[5]。盡管在個體精神自由意義上,俄國村社文明與宗教精神共同孕育的這種溫情的、平等的宗法制集體主義,不同于蘇聯政權推行的強制性的集體主義,但它們無疑都在精神、制度上強調個人對集體的依附與忠誠,即個人微不足道,只有村社集體才有意義。
村社文明對俄羅斯民族精神的形成產生重大影響。但村社生活的封閉性養成了農民安土重遷、因循守舊、不思變革的保守心理。作者在奧西耶夫村定居之后,對周圍的村莊、山川、森林進行拜訪考察,而村里人甚至不相信作者的講述,因為他們從未走出這么遠過,瓦夏爺爺在生命中的最后三十年未曾離開過村莊,更不用說村里的老太婆們了。同時,這種潛在的村社集體意識導致強烈的排外心理,不管外來人如何嘗試融入進他們的生活,他們始終對外來的人和物抱有強烈的懷疑和抵觸心理。顯然,這種封閉、抱團式的生存方式決定了鄉村很難適應新的時代變化,在時局動蕩中它注定是被動的受害者。或者說,傳統的村社文化的集體無意識使得村民們固守一個內在精神早已衰亡的、生命力已然枯竭的故土家園神話,他們與其說生活在現在,不如說生活在過去,瓦夏爺爺在敘說過去,老太婆們愛絮叨過去,人們總是說以前……利哈喬夫曾將普希金詩歌中所言的“只生活在過去和未來”的精神存在方式視為俄羅斯人最重要的民族特點[6],但當代的俄羅斯農民似乎已經喪失了對未來的期許,在經濟與精神的雙重困頓中他們更多地在尋求過去的美好回憶。因此,小說中難以找出能夠主動適應生活變化的人物形象。
威脅到當代俄羅斯鄉村生存的,除了鄉村人封閉、保守、排外、沉溺于過去的精神特征之外,還有他們對生命的漠視。對奧西耶夫村的村民來說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每逢節日,他們打扮得漂漂亮亮,領著孩子到墓地去喝酒、吃東西,愉快地談論著死亡與葬禮。在基督教精神中,死亡代表著靈魂救贖的希望,也是人類存在的終極意義所在,不可否認,在村民們對死亡的輕視中,有將死看作卸下生活負擔的宗教精神傳統的影響,因為在墓地的墳頭還豎立著草草制作的木制十字架。但在蘇聯幾十年的無神論教育下,很難得出村民輕視死亡意味著渴望靈魂拯救的結論,因為除了自然死亡外,還有自殺與兇殺發生,這些宗教教義嚴格禁止的行為都被大家看作習以為常的事。如上所言,鄉村守護的傳統思維方式難以適應變化的時代生活,年輕一代難以找到改變被遺忘、被拋棄命運的途徑,在對生活的絕望中他們選擇了酗酒與死亡,而在這一時代語境中,漠視死亡的精神傳統無疑加劇了鄉村的滅亡速度。
不同于傳統尋根文學對往昔鄉村溫暖的集體生活、以及宗教精神的眷戀與懷念,瓦爾拉莫夫清醒地察覺到這一文化意識形態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在現代性思想的強烈沖擊下,其精神源泉已趨于枯竭的傳統思維模式在吞噬著其生命載體——鄉村。
瓦爾拉莫夫的鄉土敘事代表了新一代俄羅斯作家對待民族傳統文化的審慎態度,他沒有沉溺到父輩作家所精心建構的故土家園的烏托邦之中,而是清醒地看到傳統民族精神在現代性轉型之中難以為繼的窘迫處境,鄉村已經無力承擔維護民族精神根基的重任,它的精神被掏空,它的生命在死亡。作家為當代農村的命運感到心痛,卻無法給出解決的方案。
[1]張捷.當代俄羅斯文壇掃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324.
[2]孫玉華.苦心孤詣的尋根情結——拉斯普京老年婦女形象的文學價值和社會意義[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7(1).
[3]瓦爾拉莫夫.生:瓦爾拉莫夫小說集[M].余一中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2002:137,174.
[4]Федотов Г. П. Мать-земля (К религиозной к о с м о л о г и и р у с с к о г о н а р о д а) [A].Ф е д о т о в Г. П. С у д ь б а и г р е х и Р о с с и и: И з б р а н н ы е с т а т ь и п о ф и л о с о ф и и р у с с к о й и с т о р и и и к у л ь т у р ы[C]. Т. II. СПб.,1992:81.
[5]弗蘭克.俄國知識人與精神偶像[M].徐鳳林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22,25.
[6]利哈喬夫.解讀俄羅斯[M].吳曉都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譯序,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