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船的螺旋槳,有三個葉片,漁民就稱螺旋槳為葉子。摸葉子,是指清理纏在葉片上的雜物。船行駛在海上,高速旋轉的螺旋槳常常被破漁網、繩索、海藻等雜物纏住,導致發動機熄火。失去動力的船只能在海上隨風漂流,遇上大風,船毀人亡都是常事。于是船員中水性好、身體壯、扛得住風浪侵襲、擋得住寒風肆虐的,就會口銜尖刀,跳入海中,潛到水下,摸到葉子,割開纏繞的雜草斷繩。但水性好、身體好、膽子大、手藝好的漁民畢竟不多,通常的解決辦法是,讓別的船把失去動力的船拖進港灣,讓專事摸葉子的人來處理,或是讓摸葉子的人坐船到出事的漁船邊,下海摸葉子。在洋上摸葉子,更兇險,因為有洋流暗潮,加上風大浪急,摸葉子的人很容易被潮流卷走,也容易被潮水挾持著,腳或手纏在葉子的破漁網、繩索、海藻里,一旦掙脫不開,就再也浮不上水面了。
我第一次見到哥摸葉子,是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傍晚,厚密的雪粒在海島凜冽的風中,變成鋒利的飛刀,割得臉龐生疼。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縮頭側臉躲著“飛刀”,腳下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手掌撐在一塊碎玻璃上,頓時鮮血直流,或許是疼,或許是冷,又或許是惶恐和委屈,我號啕大哭起來。哥抓了路旁一把枯黃的細草葉子,輕輕擦去我手上的血跡,然后牽起我的手,側過身子,把我拉到他的背上。在泥濘的小道上,哥背著我,慢慢地走回家。
回到家,哥用熱水給我清洗手上的傷口和血跡,到門口扯了幾片草藥葉,在嘴里嚼了嚼,敷在傷口上,又用手帕包好,然后舀了用紅薯絲熬的湯,給我泡腳。一入冬,我的腳趾就全部長了凍瘡,十個趾頭紅紅的,像火柴頭,有的開始潰破,有的已流出膿血。哥不知從哪里得來的秘方,說用紅薯絲湯泡腳能治凍瘡,就每天給我泡。他粗糙的掌心撫過我的腳底,癢得我咯咯直笑。爹去世后,我很少笑了。
哥幫我按摩著長凍瘡的腳趾,突然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哥邊幫我擦腳,邊應和著。那人推了門,也不進來,只站在門口喊:“‘五馬返航了,葉子壞了,讓你去摸葉子。”“五馬”是條漁船,從溫州五馬街購來的,是本島上的第一艘機帆船,爹是這艘船的第一任船老大。哥應了聲“好”,轉身上樓拿起父親的舊棉襖,跟著那人去了。我喊了聲“哥”,他回轉身,摸摸我的頭,說:“乖,等會兒買牛糞餅給你吃。”牛糞餅是一種芝麻甜餅,形狀像一層層牛糞,極好吃,以前爹每次打魚回來,都會從碼頭的代銷店里買給我吃。
娘收工回來,聽說哥又去摸葉子了,嘆了一聲:“作孽喲,這大冷的下雪天!”娘顧不上吃飯,忙著切生姜,喊我燒火,很快,姜湯煮好了,盛在搪瓷杯里,娘用毛巾把它層層包好,又摘下頭上的圍巾緊緊裹上,匆匆出門。“我也要去!”我沖到門口拉住娘的衣襟,怯怯地喊。娘看著我,欲言又止,頓了頓,說:“走吧。”
天暗下來,風更急了,呼呼的風聲,帶著響哨,雪更密了,沒頭沒腦地打在臉上,疼極了。娘一手攏著我,一手摟著那個包得嚴實的口杯,頂著寒風往碼頭去。
碼頭上,只有幾個補漁網的人,看到我們,不待娘問,便指了指離岸不遠的一艘漁船。不遠處,一只小舢板向我們搖過來。小舢板剛靠上岸,娘就麻利地跳了上去,然后,回身把哆哆嗦嗦的我扶上船。
舢板靠上漁船后尾,娘趴在小舢板上,大聲喊道:“程啊,上來喝口姜湯吧!”喊了好一會兒,水面漾開一圈圈漣漪,哥的頭冒出來,嘴里銜著一把白晃晃的尖刀,臉凍成青紫色,嘴唇灰白。哥游過來,靠在船邊,把刀子遞給娘,就著娘的手,喝了一口姜湯,沖我笑了一笑。娘柔聲說:“再喝點,娒伢(閩南語,小寶貝的意思)。”娘的眼里閃爍著淚花,聲音也哽咽了。我看著整個身體還在海水里泡著的哥,心里像堵了塊石頭,慌慌的,想哭,卻不敢哭出來。哥對娘說:“沒事,就好了,不用等我,這么冷,帶妹妹先回去吧。”說著,接過刀子,游回剛才冒頭的地方,消失在海面上,海面只剩下一個個起伏不定的波浪,像猙獰的獸,一圈圈打著轉,仿佛在吞噬獵物。娘摟著我,緊緊地,生怕我丟了似的,眼睛緊盯著哥消失的海面,嘴里不停地輕喚著“娒伢娒伢”。搖舢板的大爺坐在船尾吸著旱煙,嘴里嘟囔著:“造孽喲,造孽喲!”哥冒了幾次頭,又幾次消失,一分一秒都變得極其難熬,我的眼睛酸澀得不行了,終于,哥又從水下冒出來,雙手僵硬地劃著水,緩慢地向我們游來。娘放開我,撲到船邊,盡可能地把手伸向哥,哥把手搭在娘的手上,娘拼盡全力把完全脫力的哥拉上舢板。漁船上的人把哥的衣裳扔過來,娘揀出爹的舊棉襖,披在哥的身上,又解開自己的棉衣,把渾身發抖的哥摟進懷里,示意我把姜湯端給哥喝。姜湯送到哥唇邊,哥唇齒打戰,眼睛閃動了一下,想向我笑,卻又無力地合上。哥好像連喝姜湯的力氣都沒有了,姜湯含在口中,老半天吞不下去。好久好久,哥才喝完了姜湯,我端著瓷杯的手凍麻了,杯子咣當一聲掉在船板上。我用雙手包住哥的手,送到唇邊,使勁地哈氣,哥的手冰得像冰棍,讓人本能地想彈開,卻又本能地想緊緊地包住,想把自己身體里的熱都傳給他。

搖舢板的大爺把我們送回岸邊,補漁網的人跑過來幫忙把哥拉上岸,大爺對娘說:“艮嫂,別讓孩子做這個了,太受罪了,小小年紀,落下病可不是玩的。”娘已說不出話來,點點頭,又點點頭,淚,流了下來。
因為娘不同意哥去做這么危險的活,哥每次都偷偷地去,每次弄得一身青紫、疲憊不堪地回家,娘就邊哭罵哥不聽話,邊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默默流淚,讓我燒姜湯,拿火盆子,為哥搓手腳,直到哥面色回暖不再渾身打哆嗦。
就靠著哥的“不聽話”,家里的日子才過得下去,娘的病才有錢治,不再咳得驚天動地,我也才能坐在書桌前,沒有跟那些貧困家庭的女孩一樣,早早去打工,早早就嫁人。哥在本該任性撒嬌的年紀,歷經生死考驗,修煉出超乎年紀的淡然堅毅。哥身上傷痕累累,還有許多看不見的暗傷,他小小年紀,就患了極嚴重的風濕病,每到陰天下雨,就痛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因為哥,一聽到“摸葉子”三個字,我就條件反射似的打哆嗦,手指上、膝蓋里好像有無數針尖在扎,心中有一股子寒氣嗞嗞而出。
(程磊摘自《山西文學》2015年第12期,本刊有刪節,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