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荷西
郭久重逢了馬麗雅
文◎李荷西
慢慢來。在這個速食時代,充滿耐心地等一餐好飯,等一個好人。
在一個舊樓里,學畫畫的畫室在4樓,郭久午睡初醒迷糊了,又一次推開了3樓的門。之前總是看到一個胖胖的大媽,這一次,他看見的是一個少女。穿著紅色連身裙,正坐在沙發上對著腳趾涂甲油。看見郭久,她咧嘴一笑:“找錯門了吧?同學。”
郭久愣了愣,又聽見她說:“我媽真是,老不關門。”16歲那年那一個暑假的午后,在郭久的腦海里久久不去。也許每個人都是有情結的,而那個午后,那個少女,就是郭久的情結。之后很多年,郭久看到女孩子穿紅色,總是莫名地想笑,心頭一暖。他在很多個瞬間總會想起她來,忘不掉。記憶像是網,她像是被黏住的蟲子。
雖然他還沒有來得及和她發生什么故事。
那女孩比郭久大兩歲,郭久見她那年,她剛高中畢業,正在完全享受中學時代的最后一個暑假。穿艷麗的裙子,涂鮮艷的口紅和甲油。還有,也許初涉愛情。
郭久有一次下了美術課,剛好遇見她下樓,于是他便悄悄地跟蹤她。看她穿過兩條街巷,一座天橋,在一家很小的咖啡吧門前停下。她對著玻璃整了又整她故作蓬松的頭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走了進去。
停了5分鐘,郭久站在那窗前往里看,看到她坐在一個男人身邊,別扭地夾起一支煙。就是那個瞬間,郭久覺得自己像個馱著棉花過河的驢子。被一雙無形的手壓住,胸口很重很重。愛情沒來得及正面開始,就從此變得隱形。
但郭久記住了她的名字——馬麗雅。聽說她外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聽說追她的人可以從學校的圖書館排到餐廳。也聽說她很跩,喜歡翻白眼看人。
在似是而非的聽說中,郭久埋頭苦讀。
時間像是個不說話的騙子,騙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馬麗雅一邊轉著筆,一邊聽老板訓話。每個周一的例會,軍人出身的老板都要一副飽經苦難的臉龐示人。他像是教育孩子那樣教育他的員工,他說這個世界很慘烈,而他多么辛苦地養活了他們。他什么都不要,只是希望他們能回報他每天8個小時的全力以赴——像上戰場那樣。
馬麗雅聽得耳朵里生出繭子來,轉了幾圈的筆,啪地掉在地上,開會時唯一一件有趣的事,也結束了。
馬麗雅最近心情不太好,做什么都覺得沒意思。和前任分手近兩年,基本適應了獨自一個人生活。偶爾老張會來接她一起吃個飯,兩個人都匆匆忙忙的,帶著不太能見得了人的負罪感。老張瞞著他老婆,馬麗雅瞞著自己媽。
這是周末,一過了5點,熱血奮戰過的同事們從戰場上下來,重新回歸煙火世界。不消10分鐘,全都消失得連影子都沒留下。馬麗雅獨自一人窩在電腦后面,享受一個人的存在感。對面的樓上新開了家公司,每次馬麗雅在辦公室磨蹭的辰光,總能看到對面在燈光通明的加班。關于熱血和激情,像是她早已走失的兩個孩子,只是曾經屬于過她。
偶爾有幾次,她在樓下的飯店吃東西,遇見過那家公司的幾個人。為首的那個年輕人,帶點兒激揚青春的意思。他們坐在馬麗雅的鄰桌吃飯,討論著新產品的特性,更襯得馬麗雅形單影只,好沒意思。忽然有一天,那個為首的年輕人走到馬麗雅桌前,對她說:“老一個人多沒意思,不如和我們一起吃。”
于是,之后的每個傍晚,馬麗雅便像是有了寄托一樣,等到晚8點,下樓去,和認識的新朋友一起吃飯。
如果說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的話,那么重逢又是什么呢?第一次在越南菜館見到馬麗雅的時候,郭久根本沒有認出來那是她。她穿著黑色高跟鞋,黑色大衣,頭發也是黑色,高挑瘦削,只是個美麗的陌生人。
是有一天早上上班時,聽到她同事喊她的名字:“馬麗雅,快點兒,要遲到了。”他才知道是她。于是睡著的記憶醒來了,像個還不太能控制意志的孩子,因為混沌的夢境變成清晰的現實而哇哇大哭。
那天,郭久依然忙碌。但在忙碌的間或,他總想起她來。前臺小姐穿了件紅色的裙子,他望著那裙擺愣了好一會兒。公司是朋友開的,但郭久有入股。他在新加坡讀完碩士,又工作了一段時間,回來已有半年。
現在沒有女朋友。在新加坡時有一個同居女友,是個Rocker,他曾經為了她留在那兒,后來說回國時,問她要不要一起,她說No。在樟宜機場分手時,郭久想挽留,問:“還會再見嗎?”女孩兒說:“重逢只會破碎記憶。”
可是,再見到馬麗雅,郭久覺得,重逢是為了創造新的記憶,是為遺憾創造的出口。
就算不與她戀愛,也可以做朋友。曾經那么想了解她卻沒有,便是遺憾。
馬麗雅終于找到了心情不好的原因——冬天。冬天節日太多;冬天夜太長;冬天手很冷;冬天人特別懶饞,就想在下班的晚上,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
新朋友中,那個為首的年輕人叫郭久。另一個最聒噪的叫老七。一個埋頭苦吃的眼鏡男叫瘋張,還有一個女孩兒,頭發爆炸式的,他們都喊她卷毛獅。對于馬麗雅的加入,他們反應很平淡,好像馬麗雅是他們認識了很久的人,沒有誰很客套地熱情歡迎。老七講色色的笑話時一點兒也不避她,瘋張已經在向她討教女朋友的氣點在哪里,卷毛獅當即就要了她的微博微信,加了好友。而郭久,偶爾馬麗雅抬頭的時候,會碰觸到他探究的目光。
若是兩年前,馬麗雅怎么也不會愿意和誰拼桌吃飯。但現在,她最好的幾個朋友,一個出國,一個嫁人,一個把旅行當職業四海為家。電話微信點贊常有,但相聚很少。偶爾回媽媽家,總會聽到嘮叨聲。如果她打電話給老張,他肯定愿意出來,但被他老婆知道,不免又是一場爭鬧。活得越久,越覺得這個世界有些無奈。
有時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月光特別清朗,遺憾的是身邊卻沒有人共享。可現在呢,那個叫郭久的,自告奮勇地每天要送她回家。坐在他的SUV上,聽著FM音樂臺,偶爾擁堵時會聊聊天。他竟然是她的高中校友。他說他還曾經在她家樓上繪畫班學過畫畫。
是嗎?馬麗雅想揭開回憶的帷帳,憶起那一年的事,卻發現毫無印象。他的回憶于她來說,就像是跟一個沒有吃過螃蟹的人講述蟹黃的美味。一個甜蜜咂嘴,一個無奈著急。
但她還是用開玩笑的語氣回應了他:“你這樣,我還以為是你想追我。”
“可以嗎?”紅燈停頓的那120秒鐘,郭久扭頭看馬麗雅。
再想想曾經郭久對初戀馬麗雅沒有表白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那個她坐在男人身邊抽煙的片段嚇住了他。他那時太純情,以為愛情都是赤木晴子對待流川楓一樣的干凈。可現在他也有了過去,也算是曾經滄海了,他們是對等的,他想試一試。
少年時期關于她的傳說大多都是閑話。似乎她沒有那么多人追,似乎她也沒對誰白眼球過。而如果記憶回到那年的夏天,當年她坐在身邊一起抽煙的男人,是她的父親老張。她10歲父母離婚后,她隨了母姓。外婆是天主教徒這一點倒是真的。而漸漸的,老張卻成了她最能傾吐心聲的朋友。
那天,他問她可以追求她么。她愣了好長一會兒都沒回答,最后打了一個尷尬的飽嗝。
晚一點兒他回到公司繼續加班才收到她的短信回復:“我比你大。”
郭久笑了,覺得有戲。年齡不是問題,她完全不用擔憂。于是他回她:“明天一早,我去接你上班。”
加班到午夜的郭久,第二天早早醒來,精神煥發,細胞全都嘭嘭嘭地鼓起來,出門前,他有點矯情地噴了香水,像個發情的雄獸。他在她樓下等了45分鐘,然后收到她的短信:“我先走了,對不起。”
父母離婚,讓少女時期的馬麗雅對異性關系產生過疑問。她的前任,從高中開始,追了她5年,做過很多讓她感動到瞠目的事,可后來他們在一起后,卻是他先劈腿離開。她的父親老張,當年離開母親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但婚姻并沒有維持多久,老張現在的老婆,比馬麗雅大不了幾歲。
對郭久,馬麗雅并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不信任自己。那個早晨,她看到郭久的車停在樓下,還看到他下了車擦干凈前窗的一片霧氣。她覺得他認真的樣子很好看,他一副喜滋滋見戀人的樣子,忽然讓她有了代入感而害羞了。她決定逃走。
上午忙碌的間或,郭久站在窗前看對面。他并不能看到馬麗雅,但他知道她在那里。一件很小的事就讓心緒亂了,就是愛情吧。他并不因為她的爽約而生氣,他只感覺到心焦。
少年時期輕易放棄與她結識,這一次,他想努力一把。否則,等以后再想時,依然是遺憾,像個笑話。
他坐在洗手間的馬桶上給馬麗雅發了一條短信,他告訴她自己16歲那年的心動,重逢后的欣喜。他說如果把年齡當做障礙,對愛情是侮辱。但他理解她的顧慮,所以,他愿意等。就像等一朵花的盛放,而好的東西,值得等待。
每周的例會上,馬麗雅的手機突然大振,一條長短信分3次發了過來。老板很不滿,說:“請馬麗雅小姐談一談這個月公司業績下滑的原因吧。”馬麗雅張口結舌,最后答:“慢慢來。”
這答案,她同樣回復給了郭久。慢慢來。在這個速食時代,充滿耐心地等一餐好飯,等一個好人。
之后他們一起吃了上百頓飯,看了數十場電影,壓過全城近一半的馬路,發了幾千條短信。最后是老生常談的男女游戲,是甜蜜苦澀的平淡高潮,是戀愛的地獄天堂,是平淡瑣碎的生活本身。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