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寒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略論布羅茨基的詩歌美學
陳子寒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俄裔美籍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是20世紀最優秀的俄語詩人,也是一位世界性的重要詩人。他的詩歌美學涉及文化、歷史、政治等方方面面,廣泛而深刻。本文通過對布羅茨基詩學三個核心觀點的分析,即“語言即存在”、“詩歌是語言的最高形式”、“美學是倫理學之母”,來揭示其美學思想的宗教情懷和審美烏托邦氣質。
約瑟夫·布羅茨基;詩歌美學;同義反復
俄裔美籍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是20世紀下半葉世界文壇一個傳奇般的獨異存在。他1940年出生于列寧格勒(今圣彼得堡)一個普通的猶太家庭,15歲時由于身為猶太人而感到來自周圍環境的壓力主動退學,步入社會后做過鍋爐工、太平間看守、地質勘探隊員等各種工作。24歲時,由于熱愛文學、寫詩、沒有固定工作而被前蘇聯當局以“不勞而獲罪”(寄生蟲罪)判處流放北疆五年,后來在被譽為“俄羅斯詩歌月亮”的著名前輩詩人阿赫瑪托娃等人的營救下提前獲釋。1972年,他被前蘇聯當局強行驅逐出境,輾轉歐洲,流亡美國。1977年加入美國國籍,一邊勤奮寫作,一邊在哥倫比亞大學等高校教授詩歌和文學課程。198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諾獎歷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之一。1991年當選美國“桂冠詩人”。1996年由于心臟病突發,逝世于紐約。
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俄語詩人,布羅茨基深入研究并主動繼承了俄羅斯黃金時代以來、尤其是白銀時代的詩歌傳統。此外,作為一名世界詩人,布羅茨基還從古希臘、歐美現代派、尤其是英國玄言派吸取營養,融會貫通,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和美學特質。諾貝爾授獎詞這樣指出:“對他來說,俄語和英語是觀察世界的兩種方式。掌握了這兩種語言,就像是坐在存在主義的山巔上,可以靜觀兩側的山坡,俯視人類發展的兩種傾向。東西方兼容的背景,為他提供了非常豐富的題材和非常多的觀察方法。這一背景與他對歷史文化透徹的領悟力相結合,孕育出了開闊的歷史想象力。”
布羅茨基詩學享譽世界,對當代漢語詩歌寫作也有過不小的影響。自他獲諾獎至今,國內不斷有人對他進行評論或引述。但是限于翻譯不足,漢語詩歌界對布羅茨基的了解還只能算散金碎玉,難以形成整體觀照。直到最近兩年,得益于他最重要的兩部散文集《小于一》和《悲傷與理智》的中譯出版,我們才得以從中窺見布羅茨基詩學觀的基本輪廓。本文試圖對其詩學的三個核心進行分析,以揭示其詩學的基本特點和獨特氣質,也算作對布羅茨基逝世20周年的一份小小的紀念。
布羅茨基對語言有一種近乎迷信的崇拜。他說語言就是繆斯的聲音。繆斯是不能被觸摸的,因為她是眾神中的一員。凡人只能通過聆聽繆斯的聲音來和她交流,繆斯向凡人顯現自己的惟一的途徑就是向這位通常是詩人的凡人來口授詩行,因為非詩人是沒有資格聆聽繆斯的。而詩人將聽到的語言紀錄下來,就是詩歌。在布羅茨基這里,語言顯然是充滿神性的形而上的事物,人類只有作為語言的崇拜者才能獲得自身存在的意義。在布羅茨基筆下,繆斯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性”,實際上就是“嫁了人的語言”。在這里,似乎繆斯和語言是同一的,“正是她使得詩人癡狂地一心一意,將他的愛情變成了她的獨白的等價物,”而詩人則必須永遠保持對語言的絕對忠誠。有時人們容易將情人誤認為繆斯,因為他們在特定時刻會給詩人帶來靈感,從而讓詩人創作出詩歌。然而情人是短暫的,繆斯則是不朽的。即使詩人離去,繆斯仍然會存在,她會在其她的崇拜者中尋找代言人。換句話說,繆斯會永遠徘徊在語言的周圍,或者作為語言本身而永恒存在……顯然,這是一種充滿決斷性的尼采式的語言至上論,不同于語言學家精致繁復的邏輯論證,它完全來自于布羅茨基強烈的個人情感和獨特經驗。是純直覺式的詩意表達,其合理性取決于受眾心靈深處詩意的濃度和情感的強度。
流放讓詩人對語言有著更加深刻的體驗和領悟。在流放期間,語言是惟一可傾述的對象,是惟一可靠的朋友,是心靈得到短暫安慰的惟一手段。投身于語言,就可以抵御全世界的荒蕪。渴望擁抱語言,或是被語言占有,這正是詩人的命運。流放加深了詩人和語言的關系,也拓展了詩人和世界的關系。正因為如此,布羅茨基后來回憶說,流放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之一。而離開自己的祖國、流亡西方,對布羅茨基來說,則首先是一個“語言事件”,對于一個視語言為生命的詩人而言,語言上的阻隔顯然比地理上的放逐要嚴重得多。普通的肉體可以在另一個空間存活,詩歌的心靈則必須呼吸母語才能跳動。殺死普通人的方法是肉體消滅,折磨詩人的手段則莫過于讓他喪失語言。布羅茨基的頑強和深刻在于,他非但沒有因之而受損,反而通過自己巨大的心靈力量,將苦難轉化成了難得的思想經驗。他“向他的母語退卻。開始,母語可以說是他的劍,然后卻變成了他的盾牌、他的密封艙。”語言即存在,天才的布羅茨基打響了母語保護戰。他意識到保護母語就是保存生命,而保存母語的最佳方式就是全力以赴地退回到母語的“密封艙”之中。像葉芝的一首詩所說的:“在沒有梯子的地方,人要做自己的梯子。”在遠離母語的地方,要讓自己成為母語。布羅茨基成功了,他成為了20世紀末最優秀的俄語詩人,并被稱為“當代普希金”。
在語言崇拜的基礎上,布羅茨基還是一個“詩歌原教旨主義者”,他對詩歌進行了無盡地贊美,認為詩歌“乃是語言否定自己的質量和引力定律”,即語言克服了自身的缺陷,而做出的向上的追求。語言是人類存在的家園,但惟一能戰勝語言的,就是詩歌,盡管詩歌以語言為基礎,寄身于語言之內,但布羅茨基不滿足于此,他認為詩歌是語言的加速器,是升華過的語言,因而是語言的極致和最高形式。
布羅茨基認為藝術就其天性和本質而言,是有等級劃分的。相較于同樣以語言為基礎的散文藝術,布羅茨基認為詩歌遠遠高于散文。他認為詩歌有著更為悠久的歷史,更接近文學的本質,詩人能寫散文,而散文作家卻未必能寫詩。詩人較少向散文作家學習,而散文作家卻必須向詩人學習,學習詩人駕馭語言的功力和對文學的忠誠。他認為詩歌是充滿想象的,是墓志銘和警句的孩子,是通向想象之物的捷徑。對于散文而言,詩歌是一位偉大的訓導者。它教授給散文的不僅是每個詞的價值,還有人類多變的精神類型。他認為詩歌由于其結構上的簡潔、節約,語匯的精確、速度和密度,能將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快速、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一部冗長的散文往往更容易使人萌生退意。另外,詩歌是對語言的“俗套”和人類生活的“同義反復”的否定,因而比散文更有助于文化的積累和延續,更有助于個性的塑造和發展。事實上,布羅茨基在流亡美國后創作了大量的散文,散文便于傳播和閱讀,對他在西方的影響力比詩歌貢獻更大,但布羅茨基始終視詩人為自己的第一身份,貶低散文和其他語言形式,極力地推崇詩歌。
布羅茨基是一位修辭高手,他對詩歌進行了很多風格化的奇特比喻。他說詩歌是靈魂的導師,可以帶領詩人抵達從未抵達過的地方。詩的寫作是一種“死亡練習”,是意識、思維和對世界感受能力的巨大加速器。一個人若有一次體驗到這種加速,他就不再會拒絕重復這種體驗,就會落入對這一過程的依賴,就像落進對麻醉劑或烈酒的依賴一樣。而一個處于對語言這種依賴狀態的人就是詩人。布羅茨基認為詩歌本身就是一種翻譯,是心靈被用語言翻譯出來的一個方面。與其說詩歌是藝術的一種形式,不如說藝術是詩歌常常借用的一種形式。在本質上,詩歌是心靈觀念的表達,由于心靈具有奇妙的合成功能,除了詩歌能將之翻譯出來,其他任何方式都無法表達人的內心。他說詩歌不是一種娛樂方式,而是人類物種和遺傳學的目的,是人類語言和進化的燈塔。他還說詩歌是時間的一種形式,詩歌如果不能讓時間停止,那么至少可以讓時間聚焦。寫一首詩要耗費大量的生命能量,寫完詩之后詩人會因此而老去一些,因此,詩歌是濃縮的時間,是時間轉化成語言后的另一種存在,是通過語言對時間的重構。詩人的肉身是短暫的,但詩歌的生命是無限的。詩歌像一個時間的容器,超出時間,存在于時間之外,跨越時空,戰勝虛無,從而進入了永恒。
顯然,對愛詩如命的布羅茨基來說,詩歌不但是語言的最高形式,而且超出了語言和藝術的范疇,是一種最高的形而上的存在形式,具有馬修·阿諾德所說的“詩歌拯救我們”的神圣性和宗教感。
在肯定了語言和詩歌的本體論地位之后,布羅茨基強調了詩歌、藝術、美學對人生和現實的重要性。他說如果藝術能教給一個人什么東西,那便是人之存在的孤獨性。藝術會激起人的獨特性、個性,使他由一個社會動物變為一個個體。而個性就是生命最高的追求,是人性倫理的首要目標。個性就是避免“同義反復”,就是讓每個人真實徹底地擁有自我。他說“在真理的天平上,想象力的分量就等于并時而大于現實。”他認為不是藝術在模仿現實,而是現實在模仿藝術,因為藝術自身便構成一種更真實、更理想、更完美的現實。在布羅茨基看來,藝術毫無疑問是先于倫理的,因為藝術本身就是一種德性圓滿的存在,其內在即是一種天然的善,因而是現實倫理的來源和摹仿的對象。他說詩人全都在為一部字典而工作。因為文學就是一部字典,是一本解釋各種人類命運、各種體驗之含義的手冊。而字典中的語言就是生活對人的所言,它的功能就是去拯救下一個人,拯救新來者,使他不再落入舊的陷阱。讓他弄清生活的含義,擁有更多心靈的自由。他認為美學對人具有解放的功能,因為閱讀詩歌或寫作詩歌,能使人遠離俗套,遠離平庸,遠離惡。因此,詩是人類保存個性的最佳手段,“是社會所具有的惟一的道德保險形式,它是一種針對狗咬狗原則的解毒劑,它提供一種最好的論據,可以用來質疑恐嚇民眾的各種說詞,這僅僅是因為,人的豐富多樣就是文學的全部內容,也是它的存在意義。”在詩人看來,每一個新的美學現實都為一個人明確著他的倫理現實。美學的選擇總是高度個人化的,美學的感受也總是獨特的感受,這一獨特性有時能定型為文學趣味,就會自然而然地成為抵抗奴役的一種防護手段。而一個人的美學經驗越豐富,他的趣味越堅定,他的道德選擇就越準確,他也就越自由。布羅茨基贊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美拯救世界”的看法,盡管他悲觀地指出世界大約是不堪拯救了,但他相信單個的人總是能被拯救的。
布羅茨基經歷過前蘇聯集權政治的迫害,特別理解藝術對社會道德和國家倫理的重要性。他說“文學對國家時常表現出的憤怒、嘲諷或冷漠實質上是永恒與無限對暫時和有限的反動。至少,文學有權干涉國家事務,直到國家停止干涉文學為止。”在詩人看來,國家倫理和國家美學永遠是“昨天”,而語言、文學則永遠是“今天”,而且時常是指向“明天”。由于藝術自身的特質所決定,使其善于對過往命運進行總結,做出一種本質上全新的美學解答,因而藝術和美學時常走在時代的前面。如果社會要進步,國家要建立自身的倫理,那就需要向美學尋求答案。因為“除了藝術所勾勒出的未來,人類沒有任何一種其他的未來,”否則,等待我們的將是過去,首先就是政治的、警察方陣表演的過去。詩人相信,“一個閱讀詩歌的人比不閱讀詩歌的人更難被戰勝。”而“一個讀過狄更斯的人更難因為任何一種思想學說而向自己的同類開槍。”
布羅茨基認為藝術比任何信仰都要更古老和更普遍,盡管藝術與信仰結婚和生孩子——但它不與信仰一起消亡。“藝術的審判要比末日審判更苛刻。”對布羅茨基來說,藝術審判就是他的末日審判。他在詩藝上的高標準和高追求,正是他自己對生命的態度和信仰。他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里這樣宣告:“就人類學的意義而言,我再重復一遍,人首先是一種美學的生物,其次才是倫理的生物。因此,藝術,其中包括文學,并非人類發展的副產品,而恰恰相反,人類才是藝術的副產品。如果說有什么東西使我們有別于動物王國的其他代表,那便是語言,也就是文學,其中包括詩歌,詩歌作為語言的最高形式,它就是我們整個物種的目標。”
簡而論之,布羅茨基的詩學涉及面寬,廣泛而深刻。和傳統藝術論在精神指涉和情感強度上有所不同的是,在心靈日益喪失家園的“機械復制時代,” 布羅茨基的詩學更加讓我們感覺到濃郁的宗教情懷和審美烏托邦氣質,他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決絕地為詩歌辯護,為藝術、美學招魂,為人類寶貴的個性、想象力和創造力吶喊,這展現了他對藝術本質和人類存在的艱難思索和一片赤誠。對我們正所處在的混亂平庸的時代而言,布羅茨基的詩學無疑仍然是藝術和詩歌愛好者心靈的“加速器”和精神的“強化劑”。
[1]布羅茨基著,黃燦然譯.小于一 [M].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
[2]布羅茨基著,劉文飛譯.悲傷與理智[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3]布羅茨基,所羅門·沃爾科夫著,馬海甸等譯布羅茨基談話錄[M].東方出版社,2008.
[4]布羅茨基傳.洛謝夫著,劉文飛譯[M].東方出版社,2009.
[5]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摩.布羅茨基著,王希蘇、常暉譯[M].漓江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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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寒(1976-),湖南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