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主術訓》之法律起源觀

王運紅

淮南師范學院法學院，安徽 淮南 23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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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主術訓》之法律起源觀

王運紅

淮南師范學院法學院，安徽 淮南 232038

《淮南子·主術訓》提出法律是“因人之性”而產(chǎn)生的，直接將法律與自然人性結合在一起，抹去了籠罩在法律之上的神秘面紗；法律“發(fā)于人間”即法律是根據(jù)社會的需要制定出來用以規(guī)范人們行為的，這與當代法學理論乃至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都有不謀而合之處；“法生于義”即法律基于社會正義而制定，法因此獲得了以“義”為特征的合理性。《淮南子·主術訓》有關法律起源的理論闡釋，是我國古圣先賢在探索治國理政方面為后世留下的一筆寶貴遺產(chǎn)，能夠為當代中國乃至現(xiàn)代世界各國的法治建設提供一定的理論借鑒和有益啟示。

淮南子；主術訓；法律起源

一、引言

《淮南子》集哲學、政治學、法學、史學、倫理學、經(jīng)濟學、軍事學等學科于一書。該書包括內(nèi)篇二十一卷，中篇八卷，外篇三十三卷，梁啟超先生稱“其書博大而和有條貫，漢人著述中第一流也。”《主術訓》為其內(nèi)篇之一卷，主術，即治國之術，在先秦有的稱為“君道”或“君守”。該篇站在一個統(tǒng)治者的立場，闡述了保證國家機器正常運轉(zhuǎn)、實現(xiàn)國家長治久安必須注意的幾個方面，其中包括法律在治國中的重要作用。

《淮南子·主術訓》在立法方面，主張根據(jù)民眾心愿制定法律并且不可隨意廢止。君權應當受制于法律，禁止民眾做的事情，君主也不能做。所謂“法籍禮義者，所以禁君，使無擅斷也。”、“所立于下者不廢于上，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在執(zhí)法方面提倡法律面前貴賤平等，即“尊貴者不輕其罰，而卑賤者不重其罰。”

限于篇幅，本文僅就《主術訓》中有關法律起源的理論加以法理分析，并探索這些理論對當代中國法治建設的借鑒意義。

二、法律起源于人性

法律是如何產(chǎn)生的？這是法理學的一個基本問題。在人類文明的早期，對這個問題大多答之以“法權神授”，其目的無非是借“天”的至高權威來論證人間專制君主及其法律的神圣不可侵犯。《尚書·召誥》說：“有夏服(受)天命。”這是法權神授在漢語文獻中的最早記載。考古學從金文、甲骨文的大量卜辭中發(fā)現(xiàn)，早在殷商時期，中國統(tǒng)治者往往把自己頒布的法律假托為上天的命令，稱之為“天命”。古巴比倫的《漢穆拉比法典》也是聲稱法典乃是源自太陽神的命令。直到十七世紀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還宣稱他的權力來自上帝，他所制定的法律乃是源于上帝的旨意。對于“法律源于何處？”這一問題，與劉安同時代的人也多以“法權神授”答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當數(shù)當時的儒生董仲舒。董仲舒認為人類社會頒行的律令、刑罰，都是君主按上天的命令制定出來的，所謂“王者承天意以從事”①。“仁義制度之數(shù)，盡取之天”。②

對于法律的起源問題，《淮南子·主術訓》給出了與“法權神授”論者截然不同的回答，明確指出：“法者，非天墮，非地生，……。”③也就是說，法律是人定的，而非天造地設的神物。

這種法律源于人性的觀點除了《主術訓》篇外，還體現(xiàn)在《淮南子》一書的始終。從該書的論述看，作者將法律的產(chǎn)生視為源自人性的一種不得已之舉，認為上古之人質(zhì)樸純真，不需要法律。到了晚世，因為人性多欲，世間爭亂漸多。統(tǒng)治者不得不“以樸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法律制度乃是“因人之性、合于人心”的，是為適應人性的需要而制定出來的，具有人本的意義和人性的依據(jù)。這就抹去了籠罩在法律之上的神秘面紗，將法律制度和自然人性結合在了一起。

把法的起源與人性聯(lián)系起來，是古今中外許多法律思想家共同采用的研究范式。人們對法律理論探索的歷史進程中產(chǎn)生過眾多的法學流派，但是對法律與人性關系的探索從來也沒有遠離過思想家的視野，即使在現(xiàn)代法學諸流派中，也不乏以人性與法律的關系作為研究對象的學派，如人文主義法學派和法人類學派。

《淮南子》反對那種神話專制君主的理論，認為由于當政者自己無法給予法制禁令以清楚的解釋，才編造出鬼神兇吉的神話，把法說成是“天意”的產(chǎn)物。在《淮南子》的作者看來，法律乃是為適應人性的需要而制定出來的，是“因人之性”而產(chǎn)生的，是“合于人心”，直接將法律與自然人性結合在一起，抹去了籠罩在法律之上的神秘面紗。《淮南子·主術訓》中有關法律起源的理論探索盡管還只是原則性的、簡略性的，但是其中蘊含的法理智慧卻是中華傳統(tǒng)法律文化寶庫中不可忽視的一個組成部分。

三、法律起源于社會

《淮南子·主術訓》明確指出：“法者，……發(fā)于人間，而反以自正。”也就是說，法律是根據(jù)社會的需要制定出來，用以規(guī)范人們行為的。

在現(xiàn)代法理學看來，法律因為社會的需要而產(chǎn)生。社會乃法之源，法乃社會之流。為了適應社會的需要，國家通過兩種主要方式創(chuàng)制法律。一種方式是根據(jù)社會的需求起草法律案由立法機關表決通過，另一種則是國家有權機關對既有的社會規(guī)范進行確認，使其具有法的效力。比如，國家賦予早已存在于社會的習俗、禮儀、道德、宗教等社會規(guī)范以法律效力。這些既有的社會規(guī)范一經(jīng)國家有權機關確認，就具有了法律效力，成為國家的正式法律。法律產(chǎn)生的此種方式，誠可謂“發(fā)于人間”。《淮南子》的作者盡管生活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但是其關于法的起源理論卻和現(xiàn)代法學理論是一脈相通的。

《淮南子》一書在法的起源理論上，之所以能夠抓住法“發(fā)于人間”這一真理性的關鍵，是因為其成書基礎就是社會實踐。作為漢初有著廣泛影響的地方諸侯王，劉安是一位有著“入世”情懷的政治家，他廣招天下名士，對剛剛過去的秦亡漢興的史實和當時的社會實踐進行了認真的分析研究。《淮南子》不僅是漢初社會實踐的總結，而且回應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具有經(jīng)世致用的明顯特征。日本的《淮南子》研究學者池田知久對這一點曾有明確闡述。他認為：“一般說來，思想，特別是具有研究價值的思想，既是為了回答當時社會現(xiàn)實要求解決的問題而形成的，又是不滿足以往各種思想對于當時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能力而形成的。”④

《淮南子》認為社會人事并非“天”造，“天”也不是人類社會的主宰。這一論點的唯物性質(zhì)和其中所蘊含的真理性元素，可以從馬克思的一段有關法起源于社會需要的論述窺見一斑。馬克思說：“法律應以社會為基礎。法律應該是社會共同的，由特定的物質(zhì)生產(chǎn)方式所產(chǎn)生的利益需要的表現(xiàn)，而不是單個人的恣意橫行。”⑤

從《淮南子》相關論述可以看出，在法律起源問題上，作者認為法律既“非天墮，非地生”，也絕非君主專有之私，而是來源于社會，基于民眾之適、合于應有之宜。這些觀點，與當代法學理論乃至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都有某些不謀而合之處。在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看來，法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chǎn)物。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引起階級的出現(xiàn)，也是法的起源的根本原因。

四、法律起源于正義

對于法律的起源問題，《淮南子·主術訓》明確指出：“法生于義”，意即法律規(guī)范是基于社會正義而制定的。而“義”則關乎一個國家的存亡：“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國無義，雖大必亡。”⑥何謂義？《淮南子·主術訓》作了明確的闡釋：“遍愛群生而不愛人類，不可謂仁。仁者愛其類也”這一觀念是來自先秦儒家而又高于儒家的。《淮南子·主術訓》甚至還較早開始適用“人道”的概念：“遍知萬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謂智”，這在中國文化史上是有重要價值的。

《淮南子·主術訓》的“法生于義”思想⑦，實際上是作者民本主張在法律起源論上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作者認為：“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國之本也；國者，君之本也。”⑧在此基礎上提出以仁義治國：“所謂仁者，愛人也……愛人則無虐刑矣。”這可以視為一種類似于儒家“德政”、“仁政”的政治和法律學說。但《淮南子》的法又不像儒家那樣偏重于擴充內(nèi)在的本有之善，而是要引導、幫助人彰顯已有的“仁義之資”，更強調(diào)“圣人為之法度而教導之”的外在措施。

20世紀西方新自然法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約翰·羅爾斯(John Bordley Rawls，1921—2002)所著《正義論》被視為20世紀思想界最具影響力的作品。羅爾斯最引以為傲的正義學說，以社會契約論為基礎，論證了西方民主社會的道德價值。當我們打開《正義論》這本著作時，可以看到羅爾斯在開篇就明確指出：“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某些法律和制度，無論他們?nèi)绾斡行屎陀袟l理，只要它們不正義，就必須加以改造或廢除。……作為人類活動的首要價值，真理和正義是決不妥協(xié)的。”⑨毋庸諱言，這段令當代無數(shù)法學和政治學研究者為之傾倒的宏論，在我看來，并沒有超出《淮南子·主術訓》所云“國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國無義，雖大必亡。”⑩的思想高度。

《淮南子·主術訓》中關于法律源于“仁政”、“人道”的論述也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群眾觀的。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古往今來，無論是奪取政權，還是建設鞏固政權，無論是治國理政，還是吏治與廉政建設，都離不開廣大群眾的積極支持和參與。這既是歷史的客觀存在，也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主術訓》作為《淮南子》中勸諭國君如何統(tǒng)治天下、如何治國理政的篇章，對“群眾”問題有十分深刻的理論闡述。文中強調(diào)：“故積力之所舉，則無不勝也；眾智之所為，則無不成也。坎井之無黿鼉，隘也；園中之無修木，小也。夫舉重鼎者，力少而不能勝也。”“夫乘眾人之智，則無不任也；用眾人之力，則無不勝也。千鈞之重，烏獲不能舉也；眾人相之一，則百人有余力矣。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則烏獲不足恃，乘眾人之制者，則天下不足有也。”這兩段文字反復說的都是這樣一個道理：治國一定要依靠民眾的力量，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主術訓》作者在論說群眾作用時，還強調(diào)要真心實意地敬畏和尊重群眾，并采取有力措施切實保護群眾利益。而要做到這些，最根本的一條就是要在國家法律和政策取向上，切實體恤民情、愛惜民力，讓利于民，減輕人民負擔。

五、結語

《淮南子·主術訓》強調(diào)“法者非天墮，非地生，發(fā)于人間，而反以自正。”?肯定了法律起源于社會而非天墮地生，揭示了法的現(xiàn)實性；《淮南子·主術訓》認為“法生于義……此治之要也。”指出了法律要符合正義的標準，從而批駁了法自君出；《淮南子·主術訓》將“義”、“眾適”、“人心”作為法律產(chǎn)生的依據(jù)，絕不應是君主專有之私，法律也因之具有了公共性。可以說，《淮南子·主術訓》有關法律起源的理論闡釋，是我國古圣先賢在探索治國理政方面為后世留下的一筆寶貴遺產(chǎn)，能夠為當代中國乃至現(xiàn)代世界各國的法治建設提供一定的理論借鑒和有益啟示。

[ 注 釋 ]

①<春秋繁露·堯舜湯武>.

②<春秋繁露·基義>.

③<淮南子·主術訓>.

④池田知久，劉興邦.從<史記><漢書>看<淮南子>的成書年代[J].湘潭大學學報，1988(2)：34-38.

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291-292.

⑥<淮南子·主術訓>.

⑦<淮南子·主術訓>.

⑧<淮南子·主術訓>.

⑨[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1.

⑩<淮南子·主術訓>.

?<淮南子·主術訓>.

D

A

王運紅，男，淮南師范學院法學院，教授、法學博士，主要從事法理學、法制史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