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勇
人物·邊疆·經世三題——以李治亭先生的治學實踐為中心
孔勇
[內容提要]歷史是過往人類全部活動的總和,其內容包羅萬象,豐富無窮,給歷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素材。結合李治亭的治學實踐,我們可以看到史學研究的一些共通特點。歸納而言,即是要把理論和實證相結合,宏觀與微觀相結合,歷史與現實相結合。秉持實事求是的研究態度,通過扎實的研究工作,進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并將研究成果反饋現實,方是史學研究的應有之義,而貫穿其中的一個重要線索,則是要注重史學的經世致用功能,以此彰顯史學乃至學術的終極價值。
人物 邊疆 經世 李治亭
中國史學向來以悠久、發達著稱于世,不僅有數千年不間斷的史書記載,而且形成了以史為鑒的優良傳統,對治國理政發揮著重要作用。因此,認真總結歷史的經驗和教訓,回顧史學的發展歷程,有著重要的意義。
2015年,適逢李治亭先生從事清史研究50周年。在半個世紀尤其是近三十余年中,李先生孜孜不倦,著述甚豐,出版和發表了一大批有分量的研究成果。他提出的一些觀點,在學界也產生了廣泛而持續的影響。可以說,李治亭先生親自見證、參與并推動了改革開放后清史研究的發展。本文擬論述史學研究的三個重要問題——人物、邊疆和經世致用,并以李先生的治學實踐為例證,意在提取其中的寶貴經驗,為我們當前的史學研究提供反思和借鑒。
歷史是人類全部實踐活動的總和,人類則是推動歷史發展的主體。如果沒有無數個具體人物的活動,歷史就會停滯不前,無從發展。同樣,史學研究中如果不研究人物,就會空洞無物,一潭死水。中國古代史家一向注重對人物活動、心理等方面的記述,在浩瀚的史籍如二十六史中,人物列傳占據了中心地位。可以說,歷史人物是史學研究的永恒主題。但是同樣應該看到,人物研究也是史學研究中最難的一個問題。究其原因,或在于歷史人物本身的事跡記載零散,思想、心態隱晦難測,也在于歷史學家的研究視角和立場不盡相同,無不受到政治、社會等諸多內外因素的影響。20世紀六七十年代,人物研究一度被極端政治化、標簽化,偏離了史學研究的正軌。改革開放之后,圍繞歷史人物的評價標準、具體的人物個案研究等問題,都發生了顛覆性變化。
1982年,孫文范、李治亭發表了《馬克思主義與歷史人物評價》一文,提出“不僅要把歷史人物的實踐活動放在當時當地予以檢驗,也要結合其實踐活動對后世社會的影響進行評價。只有這樣,才能判斷一個人物在歷史上的全部作用,才能反映歷史人物的真實面目”。①以此思想為指導,李治亭先生與孫文良教授合作撰寫了《清太宗全傳》一書。②該書對我們的重要啟示在于,它摒棄了以往把歷史人物“政治化”、“臉譜化”的傾向,而是從人物所處的時代及其生活環境入手,透過其實踐活動和個性心理,實事求是地進行褒貶評判。
秉筆直書、尊重歷史,是研究歷史人物的重要指導原則,唯其如此,寫出來的著作才能經得起考驗。繼《清太宗全傳》之后,李治亭還獨著了《努爾哈赤》一書,通過征引大量史料,如實記述了努爾哈赤的一生事業,肯定了努爾哈赤為清朝創業、立國所做的卓越貢獻,批評了部分學者所持努爾哈赤是“武裝強盜”的錯誤觀點。
與所有的科學研究一樣,人物研究不僅需要勤思創新,也要有獨樹一幟、辯難不懼的勇氣,特別是面對一些存在爭議的歷史人物時,這種獨立的治學精神就尤顯可貴。李治亭對尚可喜、吳三桂等明清之際歷史人物的研究,即鮮明體現了這一點。20世紀80年代初,李治亭開始觸碰尚可喜這個研究“禁區”,力求引導人們正視這一重要的歷史人物。在李治亭看來,“用‘漢奸’來反映古代民族間的關系,不符合民族平等的原則,有損中華民族一體化的發展”。③如何認識尚可喜,其實也是如何看待明朝與清朝、漢族與少數民族關系的大問題。如果一味站在“民族主義”、“道德主義”的立場上,對歷史和歷史人物的認識自然會偏于一方,有違學術研究的客觀精神。為此,李治亭先后撰寫了多篇論文④,肯定了尚可喜在推進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建立過程中所做的努力。
相比尚可喜,吳三桂是一個更為復雜的歷史人物,爭議性也更大。在傳統的歷史敘事里,無論是漢族士人,還是清朝統治者,均視吳三桂為“叛賊”、“奸臣”。吳三桂成了“投降主義”、“機會主義”的代名詞,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但在研究清初史事以及寫作《清太宗全傳》的過程中,李治亭注意到,吳三桂乃是明清興亡關鍵時刻的關鍵人物。拋開功過是非不談,吳三桂的幾次政治選擇均對中國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此,研究吳三桂“既不能站在明朝的正統立場上,也不應遷就清朝的官方觀點。處理民族間的歷史問題包括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應從中華民族和大一統的原則來考慮”⑤。此后,李治亭充分搜集有關吳三桂的零散史料,歷時一年零八個月,完成了53萬字的《吳三桂大傳》⑥一書。該書出版后,旋即引起學界的高度評價。自1990年至今,25年間,《吳三桂大傳》已先后在內地與香港五家出版社再版,現在正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證明了其長久的生命力。⑦
研究歷史人物,除了學術層面的考慮,還在于這些人物的身上蘊含著豐富的歷史經驗,可供今人學習和借鑒。換句話說,史學研究的最初階段是發現歷史,隨后是解讀歷史,其終極目標則是應用歷史。透過李治亭的歷史人物研究,不難看到這一遞進深化過程。近三十年來,他先后撰寫了《論清太宗在清史中的地位》⑧、《努爾哈赤與皇太極亡明辨》⑨、《明亡于神宗辨》⑩、《文治武功卓著的清崇德帝皇太極》?、《關于努爾哈赤研究的幾個問題》?等多篇專題論文,主編兼執筆撰寫了《清代皇帝軼事》(全三冊)?、《明代皇帝秘史》(全四冊)?等專著,無不蘊含著研究歷史人物的理論指導、研究方法及撰寫人物傳記的技巧。
在進行歷史人物個案研究時,我們也會注意到,中國歷史上的人物何其繁多,而每個人物又千差萬別,各有個性。歷史學者即便窮其一生,也難以做到盡收眼底,更遑論深入研究。所以,我們只能透過具體的人物個案研究,來歸納出歷史人物研究的方法或者評價標準,這也是一位優秀歷史學家應有的學術自覺。在治學過程中,李治亭對歷史人物傳記的寫法、體例以及評價標準,逐漸有了一套清晰的認識。例如,為人物作傳不僅應該講究實證,還應留意文筆優美,避免枯燥生硬。?近十余年,因親身參與國家新修《清史·傳記》的寫作和審改工作,李治亭提出應避免論文式、年表履歷式的傳記寫作,處理好傳主與時代環境、傳主與其他人物等之間的“九大關系”。?其中,歷史人物評價問題當屬人物研究最重要的環節,也是一部傳記能否成功的關鍵所在。對此,李治亭曾多次予以闡論?,并貫穿于其人物研究之中。在此基礎上,李治亭也總結了評價清史的三個標準,即:
不要站在一個王朝的立場上,去反對或否定另一個王朝,而應該站在客觀的立場,以順應歷史發展的趨勢,是否符合時代的要求與適應廣大民眾的需要為準則;
不要站在一個民族的立場,去反對或否定另一個民族,而應站在中華民族的立場,平等地看待各民族;
不要站在“忠君”的純道德的立場,而應堅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從實踐及效果來考察歷史的變遷,評價歷史人物的實踐活動。?
李治亭將此稱為自己的“清史觀”,但仔細品讀也能發現,這三個標準也是研究其他斷代史等問題的基本原則,具有普遍指導意義。
我們還可以邊疆民族問題研究為例,結合李治亭的治學實踐,從中探求邊疆研究的理論與方法。
中國歷史上的邊疆,包括陸疆和海疆,是構成我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重要部分。我國邊疆地區,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兩者構成了不可分割的共同體。對邊疆民族地區的治理好壞,直接決定了一個王朝的安危和成敗。縱觀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可以看到,邊疆民族問題連同農民問題,是中國歷史上的兩大基本問題。時至今日,邊疆民族地區仍舊存在不少的隱患,所謂“疆獨”、“藏獨”、“港獨”、“臺獨”等分裂勢力頻繁作亂,嚴重危害了國家統一和社會安定。因此,深入研究中國歷史上的邊疆民族問題,不僅可以厘清它的來龍去脈,也能從中尋求治理邊疆民族問題的寶貴經驗,為今日處理邊疆問題提供有意義的政策借鑒。
在研究清史尤其是清前史的過程中,李治亭很早便注意到清代邊疆民族問題的重要性。自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先后發表了《論清入關前的民族統治政策》、《清初索羅人》、《清入關前滿洲文化論》、《略說滿洲名稱的來源》、《滿族與中華文化》等多篇論文,辨析了滿(洲)族等少數民族的族源、文化內涵等問題。?1990年,李治亭與孫文良教授合編了《滿族大辭典》?,全面系統地介紹了滿族歷史、文化等諸方面知識。該書將建立清朝的滿族置于正當的地位,是建國后最早為一個少數民族編寫的大型辭書。以此為契機,也促進了滿族史、清史研究的發展。時隔25年,李治亭又獨立主編了《新編滿族大辭典》。相較前書,《新編滿族大辭典》在規模、體例等方面,做到了“大”、“全”、“新”、“用”,可以說是對前書的繼承和超越。最重要的是,該書仍秉持了鮮明的民族觀,即“既不要站在滿洲(族)立場,也不要站在漢民族立場,去反對或否定另一個民族,而應站在中華民族大家庭立場,平等地對待滿、漢及其他民族,公正地評價滿洲”?。
其實,追溯至1997年主編的《愛新覺羅家族全書》,李治亭早已貫徹了此種觀念。他把滿族的貢獻放在中國歷史的發展進程中進行考察,從而予以了客觀而準確的定位。?而在近年討論滿(洲)族崛起與中國社會變遷的關系時,李治亭更將此種思想進一步延伸,概括了滿洲改變中國、發展中國、文化中國,有助于人們正確看待滿族在歷史上的得失。如其所說:“滿族奮起創業,以及為中國所創造的前無古人的業績,無疑是中國編年史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在滿族歷史發展的進程中,中國正經歷著空前大變動、大變革,滿族有成功,也有失敗;有輝煌,也有屈辱;有光明,也有黑暗。滿族的歷史與文化,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這種認識,對于處理我國當前的民族問題,落實民族平等政策,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
除了貫徹平等的民族觀,研究邊疆民族問題還應以國家“大一統”為基本立場。李治亭多次論述了清朝“大一統”觀念的思想內涵和具體實踐,認為清朝破除傳統的“華夷之辨”的“大一統觀”,確立了“華夷一體”的“新大一統觀”,此乃清朝成功解決邊疆民族問題的制勝法寶。?進而提出,這種“新大一統觀”是清朝歷史的一條主線,“貫穿于清朝治國理念之中,成為其治國的根本方針”?。以此為參照,回顧中國歷史上的邊患,更能看到清朝“新大一統觀”的重要價值。在《論邊疆問題與歷代王朝的盛衰》一文中,李治亭認為邊疆民族問題同“農民問題”一樣,直接關乎王朝的盛衰存亡,但受傳統“華夷之辨”的觀念指導,邊疆民族問題長久不得解決,嚴重危害了國家統一。因此,檢思其中的教訓,無疑至為迫切。?其后不久,又撰文《論清代邊疆問題與國家“大一統”》,系統梳理了清代的邊疆民族問題,尤其是在“大一統”思想指導下,清朝成功處理邊疆民族問題的寶貴經驗。?這些研究,對于我們反思當前的邊疆民族問題仍具有重要啟發。
值得強調的是,“大一統”這一儒家首創的政治學說,長久以來并沒有得到歷史學者的充分重視。李治亭以“大一統”為視角,對清史乃至中國歷史進行了重新解讀。在他主編的兩卷本《清史》書中,?把“大一統”作為主線,貫穿于近三百年的清朝歷史全過程。從內容到體例,該書脈絡清晰,論述獨到,受到了學界的廣泛好評。同樣,對于近年來興起的美國“新清史”學者們的相關論斷,我們也能從清代邊疆民族“大一統”的視角予以駁斥。“新清史”認為,清朝是外來民族建立的王朝,是內陸亞洲的一部分,所以并不屬于中國。反觀清朝對新疆、西藏等邊疆民族地區的治理,認為是“殖民入侵”,污稱“帝國主義的重寫本”。這種違背歷史事實的論斷,極端曲解了清朝的歷史及其對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所做的貢獻。在《“新帝國主義”史學標本——評“新清史”》一文中,李治亭從學術和現實層面,重新梳理了清朝的邊疆民族問題,論證了清朝毫無疑問是中國歷史序列的重要組成部分,進而駁斥了“新清史”的“去中國化”、“滿洲非中國”等錯誤觀點。
除此之外,從“大一統”的立場分析具體問題,也能得出創新性的結論。李治亭詮釋長城的意義即是一例。在以往的論述中,長城或是被看作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備受贊揚,或是作為統治者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的“罪證”,又遭到批判。卻很少有人從民族史與政治史的脈絡分析長城興廢的意義。李治亭認為,秦始皇筑成萬里長城,乃是為了“別內外,異殊俗”,卻并未消除“三北”邊患。兩千年間,少數民族屢屢南下侵擾,數次建立政權。至康熙時期,滿蒙聯為一體,北部邊患消除,“大一統”局面初步形成。康熙三十年(1691)正式下令停止維修與守衛長城,實現了秦漢以來未曾實現的“中外一家”。所以,秦始皇筑長城偉大,康熙帝廢長城更偉大,長城堪稱歷朝處理“三北”邊疆民族問題的一個縮影。?這種分析,足見“大一統”理論對解釋中國歷史問題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除了學術層面,“大一統”的現實意義也不言而喻。近年來,我國的邊疆民族地區時有分裂分子企圖破壞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這也迫切要求我們以史為鑒,充分汲取清代“新大一統”實踐的成功經驗,為解決現實問題指引方向。2015年8月,在長春、沈陽兩地召開的“清代‘大一統’與多民族國家形成學術研討會”,首次以“大一統”為主題,討論了清朝國家治理對當今社會的借鑒意義。“大一統”思想之重要,如今已引起學界以及國家層面的高度重視。
以上所議,邊疆民族問題研究實為史學研究中極為重要的課題,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李治亭的邊疆民族研究,不僅提供了學術層面的觀點創新,也再次提醒我們,史學研究唯有致用,才能彰顯其本身的豐富內涵和存在價值。
經世致用,是中國傳統史學的重要思想。早在商周時代,已設史官記述歷史,注重以史為鑒,總結前代經驗和教訓。春秋時期,史學經世致用思想進一步形成,典型代表便是孔子所作《春秋》。至司馬遷撰寫《史記》,其宏愿便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即通過梳理古今歷史,探求天地、人世之間的變化規律,以為現實的國家治理提供參照。關于此點,唐太宗李世民的論述尤為經典:“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透過歷史經驗和教訓,可以為解決現實問題提供無盡智慧,這種資鑒功能可以說是史學研究最根本的價值之所在。
然而,隨著近年來史學研究日趨細化乃至碎片化,歷史學者往往陷入故紙堆中,沉溺于對細微問題的繁瑣考證和研究,忽略了對現實問題的觀照,甚至固步自封,隔絕與外界的交流。長此以往,史學研究的意義被逐漸淡化,歷史學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危機。如何將具體研究與社會現實結合起來,充分傳播史學研究的成果,進而回饋社會,服務大眾,是擺在每位歷史學者面前的當務之急。
在這方面,李治亭先生將學術研究與社會現實問題相結合的路徑頗有啟發意義。前已提及的尚可喜研究,除了在學術領域為尚可喜“正名”,李治亭還多次組織學術活動,推進尚可喜研究的發展。自1996年至今,李治亭連同學術界、尚氏后裔,分別在海城、鞍山、衡水等地組織召開了五次不同規模的尚可喜學術研討會。同時,推動成立了尚氏宗親會、尚可喜研究會,為團結尚氏族人、深化尚可喜研究奠定了堅實基礎。經此種種努力,到尚可喜及其家族的研究當中,越來越多的學者進入其中,涌現出更多有價值的研究成果。2014年,在衡水召開的“紀念尚可喜誕辰410周年學術研討會”,即吸引了來自國內外的150余位學者參加。2015年,李治亭等人主編的《尚可喜及其家族研究》一書出版,收錄論文近50篇,首次集中反映了近三十年間有關尚可喜及尚氏家族的研究進展。?這種局面,與上世紀80年代初冷落無人問津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語。由此也可看到,把歷史研究與社會現實結合起來,不僅能夠更好地促進對歷史問題的認識,而且還可回饋大眾,產生良好的社會效果。
與此類似,以往學者在研究吳三桂時,認為吳三桂兵敗身亡后,其族人已全被誅連殺絕,愛妾陳圓圓也下落不明,吳氏家族就此絕跡,但并沒有充足的歷史文獻予以證明。在撰寫完《吳三桂大傳》后,李治亭仍時刻留意這些所謂的歷史謎案,期待有所發現。2010年,李治亭從貴州省黔東南州州政府的來信中得知,在岑鞏縣馬家寨聚居著眾多吳三桂的后裔,但未知是否屬實,尚待進一步確認。得悉此事,李治亭敏銳覺察出其中包含著重大的學術信息,隨即應邀組織了五人專家組,前往馬家寨進行考察。?第一次考察,專家組確認了馬家寨中的吳氏族人確屬吳三桂后裔,乃是吳三桂之子吳應麒的后代。在過去的史籍中,均把吳應麒記作吳三鳳的兒子,即吳三桂的侄兒。但通過訪談吳氏第11代“秘傳人”吳永鵬,方知吳應麒乃是吳三桂之妾楊氏所生,因一度寄養在吳三鳳家,導致后人混淆不明。吳三桂兵敗后,此事不再提及,更不見諸文字記載,只通過特有的“秘傳人”制度,口授相傳。也正是為了躲避清廷追殺,吳氏族人隱居后以“馬家寨”為村名。當然,單憑“秘傳人”的言說,并不能輕易下結論。通過考察吳氏家族祭祀制度、建筑格局等內容,李治亭等人將此結論進一步坐實,從而解決了困擾學界長達三百余年的重大謎團。
伴隨著第一次馬家寨之行,有關吳三桂的史跡又有新的發現。在2010年底的第二次考察中,李治亭等發現了吳三桂的墓地,且在有效釋讀碑文的基礎上,理清了吳三桂死后,陳圓圓和吳氏族人輾轉來到馬家寨的艱難歷程。但發現的過程非常不易。馬家寨后方,有一座向來被認為是吳三桂正室張氏的墳墓,但李治亭通過辨析其碑文后認為,上面的文字“受皇恩□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之墓”,“吳公”顯然不是張氏。但最為關鍵的“號”字后面的字跡卻模糊不清,且帶有刻畫痕跡,顯示人為所致。通過進一步識讀,終于認出“號”字之下所連的兩字應為“碩甫”,第一個字則是“頤”,即全文為“受皇恩頤養一次八十五歲吳公號碩甫之墓”。而“碩甫”正是吳三桂不常用的一個名號,所以斷定該墓乃是吳三桂之墓。從雍正元年立碑者的信息來看,還包括了“子啟華”以及孫輩諸人,而“啟華”是吳三桂之子吳應麒后來所改用的名字,這也在“秘傳人”的口中得到了證實。聯系到此碑所立的年代,雖已在雍正初年,但吳氏族人仍不敢公然提及先祖,所以才會有了一系列隱蔽之策。至此,吳三桂的歸宿疑案也得以“告破”。
上述諸多發現,大大推進了吳三桂研究的進展。李治亭連同隨行考察的其他專家,利用考察所得,發表了多篇論文予以闡釋。?尤其指出,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在吳三桂死后忍辱負重,將吳氏后裔帶至馬家寨隱居,延續了吳氏家族的發展。這也批評了以往學界只談陳圓圓“傾國傾城貌”一類的粗識淺見。在此考察確定后,2012年5月貴州省黔東南州宣傳部等單位組織召開了首屆“貴州·岑鞏陳圓圓吳三桂史跡研討會”,邀請本領域的30余位專家參與其中,辨蕪澄雜,共同研討,將吳三桂研究推向一個新的層面。
其后,來自陜西、江蘇等地的吳氏后人,紛紛到馬家寨認祖歸宗,吳氏后裔重新聚合在一起,結束了三百余年不敢言祖的尷尬歷史。2015年春,在地方政府和吳氏族人的共同集資下,吳三桂、陳圓圓的墓修葺一新,矗立于馬家寨的群山之中。應吳氏族人之請,李治亭為新修吳三桂之墓題寫了碑文聯語,上聯曰:“敢為天下難為之事,獨創歷史”;下聯是:“不計身后成敗榮辱,任人評說”。可以認為,這是李治亭研究吳三桂數十年后的深刻心得。
從致力于吳三桂研究,到先后三下貴州,參與學術考察和研討,李治亭對吳三桂的關注持續三十余年。這也是他把學術研究與社會現實進行結合的最佳例證。給我們的啟發是,學術研究并不只是枯坐書齋,還需要關懷現實,走向社會。只有把兩者結合起來,才能帶動學術研究的發展,進而把研究成果反饋給大眾,為社會服務。除了吳三桂、尚可喜的研究,近年來李治亭還親身參與到如洪承疇、王鼎銘等歷史人物的研究中,并密切與洪氏、王氏家族后裔的聯系,組織多次學術討論會,從學術和社會等層面,引起人們對這些歷史人物的重視。
當然,關懷社會現實并非盲目教條,生硬僵化,而是應以保持獨立的治學態度為前提。也就是說,在歷史和現實之間,學者需有質疑辯難的精神,把嚴謹的研究成果奉獻給社會大眾,借此糾正對歷史的錯誤認知和有意曲解。近些年,隨著歷史小說和宮廷影視劇的盛行,人們越發對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本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但為了賺取眼球,歷史小說和影視劇往往對歷史加以夸大敘述或不同程度的曲解,使得人們對歷史的理解偏離史實,造成諸多負面效果。因此,這便需要學者敢于發聲,澄清真相。如李治亭在批評《康熙王朝》電視劇的史實舛誤時所說:“歷史影視創作應尊重歷史”,不可胡亂戲說。?針對一度熱播的“百家講壇”,又提示大眾不要盲從聽信,而學者更應堅守學術品德,言出有據,實事求是。?
進一步言之,不僅學者治學應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國家治理更應該把文化建設當作一項重要課題,制定合理的文化發展戰略,推進文化建設的發展和進步。
歷史是過往人類全部活動的總和,其內容包羅萬象,豐富無窮,這也給歷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本文所擇取的人物研究、邊疆民族研究以及史學的經世致用功能,僅是其中的細微部分,但它們的重要性則不言而喻,所以值得深入探討。結合李治亭的治學實踐,我們可以看到史學研究的一些共通特點。歸納而言,即是要把理論和實證相結合,宏觀與微觀相結合,歷史與現實相結合。秉持實事求是的研究態度,通過扎實的研究工作,進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并將研究成果反饋現實,方是史學研究的應有之義。而貫穿其中的一個重要線索,則是要注重史學的經世致用功能,以此彰顯史學乃至學術的終極價值。明清之際的大儒李颙曾說:“天下之治亂在人心,人心之邪正在學術。人心正,風俗移,治道畢矣。”?這一經典論述,同樣值得我們今日的每位學者深思和借鑒。
[注釋]
① 孫文范、李治亭:《馬克思主義與歷史人物評價》,《史學月刊》1982年第1期。
② 孫文良、李治亭:《清太宗全傳》,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
③ 李治亭:《清平南王尚可喜與尚氏家族》,《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326頁。
④ 李治亭:《〈尚氏宗譜〉與尚可喜研究》、《〈尚氏宗譜〉與三藩史實考辨》,載《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328-344頁。
⑤ 李治亭:《歷史的回答——也辨吳三桂的降清問題》,《北方論叢》1988年第1期。
⑥ 李治亭:《吳三桂大傳》,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
⑦ 相關版本計有: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香港國文天地出版社,1992年;中國言實出版社,1996年;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即將出版。
⑧ 李治亭:《論清太宗在清史中的地位》,《光明日報》1985年4月3日。
⑨ 李治亭:《努爾哈赤與皇太極亡明辨》,《社會科學戰線》1997年第3期。
⑩ 李治亭:《明亡于神宗辨》,《史學集刊》1998年第2期。
??李治亭:《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76-291頁,第240-257頁。
? 李治亭主編:《清代皇帝軼事》,太原:山西經濟出版社,1993年。
? 李治亭主編:《明代皇帝秘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
? 李治亭:《談歷史傳記的藝術性》,載《李治亭文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2-246頁。
? 李治亭:《新修〈清史〉傳記撰寫方法研究》,《社會科學戰線》2006年第5期。
? 除了前文已引論著中的表述外,另可參考李治亭《歷史人物論》,《微言集·明清史考辨》,第229-239頁;《再議歷史人物的評價》,《人民日報》1998年3月21日。
? 李治亭:《李治亭文集》“自序”,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頁。
? 此處所引論文,分別見《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54-74頁、第13-25頁、第75-85頁、第3-5頁、第86-98頁。
? 孫文良、李治亭主編:《滿族大辭典》,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
? 李治亭:《從兩部辭典看滿族研究的繼承與發展》,《東北史地》2015年第4期。
? 李治亭主編:《愛新覺羅家族全書》(全10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
? 李治亭:《清代滿(洲)族的崛起與中國社會的變遷》,《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 參見李治亭:《清代民族“大一統”觀念的時代變革》,《社會科學輯刊》2006年第3期。
? 李治亭:《清史三百年說》,《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
? 李治亭:《論邊疆問題與歷代王朝的盛衰》,《東北史地》2009年第6期。
? 李治亭:《論清代邊疆問題與國家“大一統”》,《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
? 李治亭主編:《清史》(全2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
? 詳細可見李治亭:《康熙緣何廢長城》,《人民論壇》2005年第9期;李治亭:《長城新解》,《東北史地》2014年第2期。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71《魏征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61頁。
? 李治亭、柳海松主編:《尚可喜及其家族研究》,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5年。
? 以下所引,多參見李治亭《尋訪吳三桂與陳圓圓歸隱處》,《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 滕紹箴、李治亭:《陳圓圓的晚年生活述略》,《貴州社會科學》2011年第12期;滕紹箴:《吳三桂墓碑考》,《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更詳細內容,可參見滕紹箴、李治亭所著《陳圓圓后傳》(岳麓書社,2012年)一書。
? 李治亭:《〈康熙王朝〉中之康熙帝與歷史上的康熙帝》、《歷史影視創作應尊重歷史》,分別見《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479頁,第256-483頁,第256頁、第495,第256-500頁。
? 李治亭:《透視“講壇現象”》,《文化學刊》2008年第5期。
? 此為清人駱鐘麟對李颙原話的改述,見趙爾巽《清史稿》卷476《駱鐘麟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81頁。
責任編輯:祝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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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4-0015-07
孔勇 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