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民
莎士比亞批評中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莎評
李偉民*
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和美學理論研究莎士比亞及其劇作在莎學研究中占有重要位置。以蘇聯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莎學對中國莎學有深刻影響。中國特色的莎學研究,表現為以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為中介實現中國語境下的莎學批評,它試著用社會學的方法解釋莎作,從將莎劇納入社會學意義的理解到美學與文藝層面的認識,從而使中國莎學研究構建了鮮明的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理論基礎的莎學批評。
馬克思主義 莎士比亞 中國 批評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來,馬克思主義莎士比亞批評(以下簡稱莎評)成為世界莎士比亞學(以下簡稱莎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流派,而且在莎學研究領域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研究成果。時至今日,馬克思主義莎學仍然是莎學研究中經常涉及的話題,包括即將舉辦的第十屆世界莎士比亞大會也多次將馬克思主義莎學列為會議討論的議題。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強調要從伊麗莎白和詹姆士王朝時代英國的社會、政治、經濟進程看待莎氏,把莎氏視為革命的人道主義者,具有非宗教和唯物的人生觀。在革命的年代里,馬克思在階級斗爭的事業中,把包括莎士比亞在內的他所贊賞的作家當作武器。受俄蘇莎評的影響,20世紀中國莎學的發展,始終與俄蘇馬克思主義莎學的譯介與研究有密切聯系。莎士比亞是馬克思科學研究中從始到終的最好伴侶。馬克思、恩格斯論莎士比亞是馬克思文藝理論及批評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從《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出現在馬克思的文章中,就可以領會到馬克思將其作為評斷當代與夏洛克類似的人物的標準。由蘇聯莎學家開創的馬克思主義莎評采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分析莎士比亞及其戲劇,把莎士比亞定位于“那個時代資產階級人文主義的理想代表”①A.A.斯米爾諾夫:《莎士比亞的馬克思主義解釋》,楊林貴譯,張泗洋、孟憲強編:《莎士比亞的三重戲?。貉芯垦莩鼋虒W》,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294頁。,刷新和豐富了幾個世紀以來的莎學研究,其影響遍及英國、美國、中國,以及東歐。俄蘇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對中國莎學所產生的影響是與社會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性質緊密相關的。國外馬克思主義莎評的代表人物主要有盧納察爾斯基、葛蘭西、弗里契、莫洛佐夫、斯米爾諾夫、阿尼克斯特、考德威爾、拉卜金、凱爾特和安奈特·魯賓斯坦、魏曼等。
盡管馬克思主義莎評本身也存在著不一致的觀點,各有側重,但卻在莎學研究上呈現出比較一致的傾向,馬克思主義莎評學者往往把莎作同歷史、現實生活和人性聯系起來考察。馬克思主義莎評學者試圖在莎學研究中貫徹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常常把莎作放到歷史發展和階級斗爭中去考察其社會意義;強調莎作的歷史進步意義,反對把莎作看作有中世紀意識形態和藝術方法因素的繼承;在強調莎作“人民性”的同時,聯系意識形態斗爭的具體語境,著重闡釋莎氏的樂觀主義和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以蘇聯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莎學研究對中國莎學研究有深刻影響。
20世紀50—90年代,中國莎學研究搬用蘇聯莎學研究模式,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注重對馬克思提出的“莎士比亞化”作出自己的闡釋,馬克思在莎氏劇本中看到了與現代資本家的世界觀截然相反的世界觀,在莎學研究中強調人性論和人道主義則被看作修正主義者的主要思想武器。這些觀點構成了那一時代中國莎學研究的獨特模式和主流話語。研究者認為,只要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和理論,采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就能夠超越與克服西方莎學的弊端。
在中國莎學批評中,由于蘇聯莎學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和西方莎學批評及新的文學方法論的譯介,俄蘇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失去了昔日的主流地位。新時期以來的中國莎學批評強調借鑒西方莎學理論,在研究中往往以多元化的審美力圖消解莎學研究中的意識形態色彩。同時,我們的莎學研究在有意識地建構當代中國特色中,尚缺乏對與馬克思主義學說有著本質區別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以下簡稱“西馬”)莎學觀點的認識,沒有對在特定歷史時期和特定地緣政治條件下“西馬”學說中涉及的莎學批評進行仔細梳理。而西方馬克思主義核心內容就是人性、人道主義。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莎學研究對“西馬”缺乏應有的對話和批評,故我們的莎學批評也多從人性、人道主義入手,而不再從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反映論和歷史方法和辯證方法研究莎作,弱化或拋棄了唯物主義歷史觀和階級分析,張揚人性、人道主義,于有形與無形中受到“西馬”文學批評的影響。
從歷史上看,中國的莎學研究通過對俄蘇莎評的譯介,特別是對馬克思主義莎評的譯介和學習,使中國的莎學研究者看到了不同于英美莎評的嶄新理論資源。而馬克思主義莎評中的唯物史觀和人民因素,對于在當前價值觀念多樣化的背景下如何建立有中國特色的莎學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包括馬克思主義莎評在內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成為中國文論現代化的方向。而馬克思主義莎評中所涵蓋的采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觀點的研究方法,以含有特殊時代特征的“人民性”作為評判標準,在聯系中國語境,反對侵略、壓迫,強調階級與階級斗爭來分析主題、人物,既不能剝離意識形態因素,也不窄化審美和批評視野,亦有重要的理論價值,為莎學提供了以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和美學研究的指導原則。中國的莎學批評在蘇聯馬克思主義莎評的基礎上,將馬克思主義莎評具體應用到自己的莎學研究中,取得了一批基礎性的研究成果,奠定了20世紀50—90年代中國莎學研究的基本格局。但是隨著改革開放,中國的莎學批評開始反思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是否準確理解了馬克思主義的精髓,以及莎評中左的傾向,簡單化理解馬克思主義,以及將莎士比亞納入特定的意識形態領域的斗爭,為現實政治服務的傾向。
茅盾是向中國讀者介紹馬克思、恩格斯對莎氏的評價,并將莎氏與現實主義聯系起來論述“莎士比亞化”的第一人。楊晦的《〈雅典人臺滿〉序》被認為是“中國第一篇企圖用馬列主義觀點來分析莎士比亞的論文”。中國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的主要代表人物為卞之琳、孫家琇、張泗洋、趙澧和孟憲強等人,而同時代的吳興華、陳嘉、李賦寧也在自己的莎學論文中將馬克思主義理論運用到具體的莎學批評實踐中。安奈特·魯賓斯坦在《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一書中指出,莎學研究應聯系莎士比亞生活的新舊交替時代的社會政治斗爭,以及莎氏反對封建內戰、主張民族統一,反映君主職責、個人野心與政治、宗教與政治等諸多層面,否則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卞之琳在他的一系列長篇莎學論文中認為,莎士比亞在他的劇作中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階級與階級斗爭的觀點。他在莎學研究中,也看到了莎氏對階級的劃分,并以階級分析與階級斗爭來理解莎士比亞所反映的時代和社會環境。卞之琳將莎士比亞定位于能發揚本階級與廣大人民利益相一致的思想,在揭發封建統治階級的罪惡本質的同時,也揭發本階級與人民利益相矛盾的傾向。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里,站在廣大人民一邊,不但反對封建罪惡,而且反對資本主義關系的罪惡傾向。莎士比亞不但是本階級的叛逆者,而且是本階級的掘墓人。卞之琳發表的長篇莎學論文引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資本論》、《自然辯證法·導言》、《共產黨宣言》、《六月十八日失敗》、《德國農民戰爭》、《列夫·托爾斯泰》、《給拉薩爾的信——論革命悲劇》、《給明娜·考茨基的信——論傾向文學》、《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論文藝》等。卞之琳運用馬克思主義文藝觀指導莎學研究,他明確提出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來研究莎士比亞作品中的人物,莎氏所處的時代是封建社會基礎崩潰和資本主義興起的文藝復興的交替時代,把握了這一點也就把握了馬克思主義莎學的精髓。時值晚年,卞之琳已經認識到,意識形態化,為了當時政治領域的運動,不加思考地認為莎學批評必須以蘇聯模式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指導,多采用階級分析的方法研究莎劇,不可避免地深受時代和意識形態領域階級與階級斗爭的影響,存在著機械、簡單地用馬克思主義莎學指導莎學研究的弊病,將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視為唯一正確的莎學研究方向,禁錮了研究者的視野,也不能全面、深刻地認識莎士比亞及其戲劇的經典價值。
馬克思曾經提出包含對人的感覺、情欲和需求的肯定,通過“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建”的學說體現了馬克思美學思考的現代性。馬克思乃是從黑格爾走向馬克思主義,也是從“人”的哲學批判走向經濟學批判。孫家琇在莎學研究中運用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對莎氏及其作品進行研究,形成了她的馬克思主義莎學觀,也是她一貫的指導思想。她認為,馬克思、恩格斯運用科學的世界觀對莎士比亞創作經驗和創作特點的概括和總結具有普遍的意義。莎劇所反映的歐洲封建社會的階梯和資本主義上升階段的歷史現實、社會家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思想意識的變化,極好地印證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張泗洋的《莎士比亞引論》,被認為是在我國近一個世紀的莎學史中的第一部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系統全面研究莎士比亞的著作。這部著作強調要深入研究莎氏,必須注重歷史和社會背景,必須放到“國家的背景”中看生產力和生產方式的發展水平,并看其最終對時代和社會的各個方面包括文學和戲劇所產生的深刻影響。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是在問題意識中展開的,即在資本現代性原則的社會中,確認莎作的經典價值的。莎士比亞深刻、多方面地描寫了他的時代。他的戲劇創作乃是文藝復興時期社會生活最充分的藝術反映。趙澧運用馬克思主義指導自己的莎學研究,在研究中以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解釋莎士比亞及其作品,注重影響莎士比亞創作的時代和環境因素,進而把握莎士比亞的總特征和重點莎劇的主題思想、藝術特點,并對西方莎學和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中的偏頗提出了批評。吳興華發表的莎學論文雖不乏真知灼見,但也以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觀點,從階級斗爭角度解析莎劇,對西方資產階級莎學提出批評,對莎作批評提出了符合當時意識形態語境的研究。孟憲強晚年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為指導,運用馬克思主義美學對《哈姆萊特》進行了全面研究。
中國特色的莎學研究,表現為以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為中介實現中國語境下的莎學批評;或將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直接與莎作文本分析相結合;或試圖借鑒西方馬克思主義莎評。著有《莎士比亞和社會》、《莎士比亞戲劇論文集》的英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肯定文學的意識形態性和社會功能,認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批評就是要挖掘文本與意識形態之間的發展關系,并以他的“文學生產論”、“審美意識形態論”,以及“理論之后的理論”等對莎作的評述引起研究者的關注。詹姆遜也認為馬克思主義文化解釋學,要堅持唯物主義歷史觀,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的靈魂。這些理論顯然可以運用于中國馬克思主義莎學的建構中。而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中的“人民性”也是一個包含強烈意識形態色彩的概念,我們不難從他們的莎學論述中覓到其蹤跡。但是,站在時代的高度,當我們重新審視“人民”的概念時,我們也應該認識到,“人民”也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核心概念,馬克思主義莎學的“人民性”豐富了世界范圍內的莎學批評。馬克思主義莎學研究強調不能脫離文本語境研究莎作,更不能無視唯物史觀,如果我們的莎學批評不加揚棄地運用各種西方現代文藝理論和莎學學說,無視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哲學基礎,就會將莎學研究引入歧途。例如,女性主義的代表人物肖瓦爾特對《哈姆雷特》的解讀提出“奧菲利亞歷來被批評界所忽視不是偶然的,而是男權爭霸的結果。在這個主觀預設的指揮下,莎士比亞的經典劇目被徹底顛覆。奧菲利亞頭戴野花被賦予雙重的象征:花是鮮花,意指處女純潔的綻放;花是野花,象征妓女般的被玷污。她死的時候身著紫色長裙,象征‘陰莖崇拜’。她蓬亂的頭發具有性的暗示”。①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而馬爾庫塞則通過對馬克思美學的批判,“有意把馬克思主義美學說成是完全否定藝術形式的美學”。②方漢文:《西方文藝心理學史》,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30頁。
改革開放以來莎學批評者已經清醒認識到,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莎評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所以應該在莎學批評中,將馬克思、恩格斯的莎士比亞評述與在他們之后的馬克思主義莎學理論進行嚴格區分。誠如張永清所說:“我們絲毫不否認馬克思、恩格斯的文學批評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批評理論之間的內在聯系性與有機整體性……馬克思、恩格斯的文學批評也不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①張永清:《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困境與出路》》,陳奇佳、張永清:《文學與思想》,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89-90頁。換言之,馬克思、恩格斯對莎士比亞的評述與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之間具有內在的聯系,但馬克思、恩格斯的莎氏論述,不能簡單地與后來產生的“馬克思主義莎學”畫等號,而后者在闡釋過程中往往被極端地單一化、政治化、階級化、狹隘化和傾向化了,與此同時,對西方當代莎評中冠以各種主義的研究也要看到其偏頗之處。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一些莎學研究者對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中將哈姆雷特定位于人文主義者藝術典型的觀點提出了質疑,明確提出了哈姆雷特不是人文主義者,而是具有中世紀思想的封建王子,就是對蘇聯馬克思主義莎學的反思。因此也才有在90年代個別對蘇聯馬克思主義缺乏歷史認識的學者,對異彩紛呈的莎學研究提出是否堅持了馬克思主義莎學研究方向的質問。
馬克思主義莎學理論在建立有中國特色的莎學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時代發展到今天,馬克思主義莎學并沒有過時,仍然具有活力,而且其本身的發展也證明,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和美學理論研究莎士比亞及其劇作仍然在莎學研究中占有重要位置。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為指導”,認為“只有牢固樹立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真正做到了以人民為中心,文藝才能發揮最大正能量”。②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光明日報》2015年10月15日。馬克思主義莎學批評對中國莎學研究有其巨大和積極作用。正是因為馬克思主義莎學等非東方與非西方莎評的“異質性”的差異,才導致了中國莎學批評的“現代性”的形成。中國的莎學批評也在其發展過程中試著用社會學的方法解釋莎作,從將莎劇納入社會學意義的理解到美學與文藝層面的認識,從而使中國莎學研究構建了鮮明的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理論基礎的莎學批評。在中國莎學研究史上,已經形成了以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理論為基礎,兼收并蓄,有選擇地汲取西方莎學理論、批評流派、現代以及后現代文論和舞臺演出理論中有價值的成分,對莎士比亞進行全方位考察的格局。
*李偉民,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外國語大學教授,莎士比亞研究所所長,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莎士比亞與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