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 和
著名民族歷史語言學家金啟孮先生(下)
凱 和
先生經過悉心調查、整理大量第一手材料,對三家子的滿族風俗習慣,從衣飾、房屋、家族組織、婚喪、修譜、祭祀和跳神、薩滿等做了詳盡的論述,更可貴的是將這些習俗與清前期滿洲氏族部落的舊俗與老北京滿族的習俗相比對,多指出其歷史演變,對調查內容在動態中加以觀察比較,更增加了該書的學術價值。如在“滿洲風俗、習慣”一節中指出滿族房屋之“屋內特點只有里間的北、西、南三面的圍炕(又俗稱‘轉圈炕’)是今天能看到的唯一有滿族特征的實物。清代未入關以前,滿族尚右(即以西為上,這一點和蒙古相同),所以西炕是供神供祖之處,來客向例不能坐西炕。南、北兩炕則以南為上,長輩睡南炕,晚輩睡北炕。至于用具多與內地相同,唯小孩仍睡搖車,五十年前北京滿族尚有搖車,現早已絕跡。”在“修譜”一節中指出“滿族極重族譜,每隔一定年限因子孫增多即修譜一次”。在列舉了三家子屯幾份族譜情況后,先生指出“從調查的情況來看,滿族修譜之風早已中斷,中斷的時間當在東北淪陷初期,有的地方或者還早”。又如“實物圖”中在對“過去滿族祭祀時用的木制香爐椀”一圖的文字說明中寫道:“滿族祭祖祭神例用木制香爐。北京滿族因受漢族影響早已改用銅錫五供。唯三家子屯仍沿滿俗保存有木制香爐,稱‘香爐椀’。過去祭祀時,每香爐中插香三炷。亦與北京不同。”在記述滿族信奉的原始宗教——薩滿教時,先生說:“不過滿族的薩滿教在和漢族接觸之后(時間很早,可上溯到清朝未入關以前),內容已有了若干變化,即從庶物崇拜的階段已經進入偶像崇拜的階段(如‘白衣觀音’、‘關圣帝君’等許多漢族的‘神’,被滿族薩滿教吸收作為崇拜的對象),不過在外形儀式上仍保持原有的軀殼。”在敘述三家子滿族相信薩滿可以為人驅逐“家祟”以治病之情況時,指出值得注意的“一是他們所驅逐的對象是‘家崇’和‘拜客’,已不是原始薩滿教驅逐的‘精靈’。這和前面說的從庶物崇拜向偶像崇拜過渡是有關系的。另一方面,薩滿給患者治病是用草藥和針灸法,這又說明治病的薩滿已向醫生轉變”。談到過去薩滿年老尋找接替人時說,“佛滿洲和伊徹滿洲即老滿洲和新滿洲之方式有所不同,前者多用跳神儀式來尋找接替人。而后者是薩滿死后,由別的薩滿從患重病或病瘡,久治不愈的小孩中指認,說此孩之病系死去之薩滿作祟和糾纏的緣故,如許愿令此孩當薩滿,可以痊愈。于是病孩就往往成為死去薩滿之接替人”。
先生將歷史記載與現實調查相比照,用傳說與文獻資料相印證,分析、比較、研究、考證融為一體。如第二部分“社會歷史概況”“三家子屯的經濟生活”一節中說:“三家子屯的老年人傳說:該屯滿族很早就以游牧為生。我以為這個傳說不很可靠,或者他們指的是牧放馬匹。因為:一、滿族人一向不以游牧為主,與蒙古草原上的蒙古人是有區別的。二、三家子屯是由薩布素部下的水師所開辟,移駐的水師后來兼習步兵、騎兵訓練和承擔驛遞事務,戶戶養馬完全可能,而且嫩江沿岸水草豐美也提供了有利條件。所以他們說的游牧,實際上是牧馬,后來也養牛。現在三家子屯附近還有當日的馬場,也可以用來作為旁證。西清《黑龍江外記》中說:‘齊齊哈爾羊草暢茂,馬食輒肥……故養馬最易。’《卜魁城賦》中也說:‘所畜維何?首重乎馬。’就是當地的實際情況。”以確鑿的證據訂正調查所得材料之誤,足見先生科學嚴謹的治學方法。
在“滿文、滿語”部分中 ,先生從滿語的祖語女真語開始講到滿文的創制和改進、應用,滿文在三家子屯的應用情況。對通行的滿語和滿語的歷史和現狀做了詳盡的介紹和比較,首次向世人披露了三家子村滿族仍能講滿語的情況,對語音、語匯做了細致的記錄和分類,并附500多個詞的滿語詞匯分類表,同時將該處滿語與北京、璦琿和伊犁之滿語作了比較,指出“三家子屯滿語較純粹”。對滿語衰頹的歷史淵源,先生說“同治以后,慈禧太后掌握了實際政權,由于她本身不擅長滿文、滿語,對別人自然無法過分強求,滿語又逐漸地失去了行政上的重要應用,連公文和奏對也被漢文、漢語所代替。滿語在全國范圍內雖已趨向于衰頹,但在許多舊日滿洲駐防的聚居點上,還依然與漢語混合應用或并用。辛亥革命以后,滿語應用漸少。1928年國民黨勢力到了北方,滿族在國民黨大漢族主義的壓力下,許多人改名換姓,甚至不敢承認是滿族,自然更不敢講實際上已沒有什么應用必要的滿語了”。最后分析了三家子屯之所以至今仍能保持說滿語之主要原因,是聚居、交通不便、受蒙漢各族的影響較少、較遲。令人遺憾的是,當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的編輯不明此書語言學價值之所在,在沒征得先生同意的情況下,擅自將書中的滿語標音由羅馬字標音改成了漢語拼音,影響了語音的準確性,也是先生最大的遺憾。
《滿族的歷史與生活——三家子屯調查報告》(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一書出版后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這是一部活的歷史資料與科學研究之匯集。”吸引了海內外眾多的滿語研究學者的關注,自此,三家子滿族屯走向了世界,成為中外滿學學者接踵不斷訪問調查的地點,中外聞名的滿語調查研究基地。
上世紀80年代,金啟孮先生女兒,歷史學、語言學博士烏拉熙春跟隨先生的足跡,也來到三家子調研,將調研成果寫成《滿族古神話》、《滿洲語音研究》、《黑龍江嫩江流域的滿族村落》,在國內外發表,吸引了海內外眾多滿語學者、滿族人士前來考察。其中有德國、日本、美國及香港、臺灣學者來此考察調研,很多學者考察后先后發表了關于三家子村滿族文化、語言、教育、生活習俗的文章,使滿學的研究得到了新的發展,三家子也被譽為中國滿語的“活化石”。
先生女真學、滿學論文集名為《沈水集》(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92年),其中《金代的女真文學》是一篇填補文學史空白的文章。文章對金代女真人文學的萌芽、發展、規律和特點,均作了系統的論述。特別是在口頭文學與書面文學、漢文作品與女真文作品之間的關系上,下了很深的工夫,在探索金代女真文學的發展規律上進行了有益的嘗試。文中提出:用漢字書寫保存下的女真人口頭文學和書面文學,都是女真文學。《滿族的冠姓問題》的依據,是1947-1948年間滿族群眾團體曾在北京城里和外三營做過一次比較全面的族人調查資料。《愛新覺羅姓氏之謎》則駁斥了愛新覺羅氏為宋徽、欽二帝之后的誤傳。《佛庫倫考》說明除前人指出為隱語而修改《清實錄》外,實尚有為團結漢族而修改之用意所在。《三家子滿族屯調查日記》乃滿學田野調查中的重要資料。
金啟孮先生一家三代傳承致力于女真滿學研究,并做出蜚聲中外的成果。正如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先生在紀念金啟孮先生的文章中所稱道:“啟孮先生一門三代,三位大師,弘揚女真學和滿學,使這一中華文化的瑰寶得到發揚光大,這是中華文化的光輝。這正符合今天聯合國提倡世界傳統文化的偉大事業。女真學和滿學的流傳不息,也就是啟孮先生學術精神的流傳不息。這是真正的永垂不朽!”
榮親王一系曾數度聯姻漠南北蒙古名門,故先生自幼耳濡目染,熟知清代蒙古掌故和滿蒙二族歷史關系。1958年,時任內蒙古自治區副主席的哈豐阿到北京商調先生到內蒙古大學籌建蒙古史研究室。先生為支持內蒙古人文建設,就這樣應邀調入一切平地而起的內蒙古大學。先生在內蒙凡二十五年,卻正值大躍進、四清、文化大革命,逐項政治運動接踵不斷,極“左”思潮的影響比比皆是。然先生在此逆境中,為歷史系和蒙語專業講授《蒙古古代史》、《清代蒙古史》、《明代蒙古史》、《厄魯特蒙古史》、《清代蒙古史籍解題》、《蒙古科學史》等課程,培養出了眾多蒙古學英才。
先生研究蒙古學最致力清代,對于內蒙的蒙古史研究方向,先生說:“從長遠打算:蒙古史研究重點宜放在清代。因為清代蒙古史至今尚為未開墾的處女地,檔案、資料豐富集中;蒙、漢、滿文兼通人才,在內蒙易于選拔、培養;地域調查方便;最重要的一點是具有作為借鑒的現實意義。”(《我在內大的二十五年》)觀其重要論文《清入關前的政治形勢及其演變——以聯蒙問題為中心》、《清朝前期衛拉特蒙古和中原的互市》、《試論清代的滿蒙漢關系》、《歸化城喇嘛暴動傳說考——從民俗材料看召廟與漢商的關系》、《豐富多彩的清代蒙古文化》等,針對清代的蒙古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先生為內大蒙文系編制的《清代蒙古史大綱》則系統講述從明末清初蒙古情況、清統一蒙古各部過程、清朝對蒙古政策、盟旗制度、牧業的恢復和商業手工業的發展、懷柔政策、管理機構、清代蒙古的喇嘛教、清代蒙古文化等問題的歷史淵源和重要性。其學術目光之犀利,檔案資料運用之嫻熟,實我國近代學者中不數覯焉。先生常囑學子“希望大家認真研究,掌握第一手資料,不要人云亦云,亦勿輕信外國的論點”。
先生長期在內蒙古工作,投身蒙古學事業,為內蒙古大學清代蒙古史研究學科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先生大部分著作涉及滿蒙歷史文化,迄今為止,都是研究生必讀的文章和著作。《清代蒙古史札記》是先生在內蒙古大學工作期間所做讀書札記之一,內容不但有翔實豐富的蒙古史實,實地調查的第一手資料,更有風趣的清代滿蒙掌故。該書出版之后,大受歡迎,在蒙古史學界“人手一冊”。內大研究生入學,每人都獲贈一本。
先生尤其重視滿蒙漢關系之研究。先生說:“滿蒙關系史的研究可為清代蒙古史和蒙漢關系史的基石”,“統觀順康雍三朝全國統一已基本完成,滿蒙漢聯合統治已日臻鞏固,推其所以致此之由,則不得不再補充說明者,即:滿蒙漢三族政治思想信仰相同(孔孟之道)、宗教信仰相同(佛教、喇嘛教為佛教之密宗)、風俗習慣相同(滿俗部分同于蒙,又部分同于漢,且為蒙漢二族之中介),此為結成政治上聯合統治之最大動力,此等動力皆非短期人為所能制造者,實歷代相互文化影響之所致”(《試論清代的滿蒙漢關系》)。
先生課余的最大興趣就是徜徉于舊城閭巷之中,尋訪故人古跡,記錄傳說軼事,從中“證史之訛、補史之缺”。先生到內蒙工作不久,就撰寫了《呼和浩特召廟、清真寺歷史概述》(1959),提出呼和浩特召廟清真寺的歷史,是和整個中國歷史分不開的。要了解召廟和清真寺的歷史,必須結合元代以來的中國史作一總的回顧。先生即本著上述精神,利用詳盡的歷史資料、實錄,加上實地調查之后綜合研究,闡述了呼和浩特召廟和清真寺興建的歷史背景及其沿革。呼市文化局將其刊印為《呼和浩特文物古跡便覽》(1963)一書,成為研究、宣傳呼和浩特歷史文化的經典資料。先生在研究中特別注意民間的傳說掌故,這些皆不為正史所載,先生卻認為很有考證的必要。先生強調“不能俯拾即用,必須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之工夫,多此一層精力,而收獲或可相等。況少數民族口傳多于文獻,更宜加以注意焉”。呼和浩特公主府的公主,據民間傳說排行第四,通稱四公主,或又叫她海蚌公主,到底是誰?傳說不一。有人說是康熙的姑母,有人說是康熙的姊妹,有人說她的封號可能與“靜宜”二字有關,因為公主府中舊有“靜宜堂”的匾額,甚至有人說公主府中住過的公主不僅一個。總之,從采訪的材料中很難確定這個公主到底是誰。先生認為要研究清代呼和浩特的歷史,有必要搞清楚公主的問題,因為她的問題很可能與當時呼和浩特地方的政治、軍事形勢以及清王朝對蒙古的政策有關。先生通過公主來研究清王朝對蒙古羈縻政策,考證出呼和浩特公主府是海蚌公主,即是清圣祖的第六女恪靖公主:康熙帝為了羈縻業已歸附的喀爾喀蒙古,在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把他的女兒恪靖公主嫁給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的孫子惇多布多爾濟,通過和親政策來鞏固滿蒙封建統治者之間的聯合,恪靖公主就是呼和浩特民間傳說的海蚌公主。公主的封號“恪靖”二字,是結婚以后才授予的,明白地表示這個公主負有“綏靖藩服”的使命,也就是通過公主來羈縻土謝圖汗效忠于清王朝(《海蚌公主考》)。
《呼和浩特舊城的變遷和新城的興建》、《火不思的來源及其歷史》、《九邊第一泉傳說的來源》、《故姑考》等篇均是從古跡、傳說引申到研究其所代表的特殊歷史意義。譬如呼和浩特大召(無量寺)殿前有鐵獅二,左側獅背有蒙古銘文,右側獅背有漢字銘文,先生根據鐵獅之銘文有鑄造鐵獅之金火匠陳姓一家活動范圍,證實為“明代蒙漢關系中之一瞥”,足以補蒙漢文史料之缺,且可訂正治史者久已形成的某些概念。先生說“概念多出于史籍,史籍多為官方記錄;細民之間的來往,絕少反映,收集此種資料,真如披沙得寶”。
先生的蒙古學研究緊密聯系京旗文化,先生說“在民族文化相互影響上,總覺得強調漢文化對少數民族影響較多,反之,所論較少”。“我生長北京,深知北京話中許多語匯實來源于滿語,而滿語又來源于蒙古語。若說滿族話對北京話以至今天的普通話有貢獻,那么蒙古話同樣有貢獻,其淵源及影響且比滿族話的時間為長,以為這是一個極為值得注意的問題”。在《北京地區蒙古文化的遺存》中先生以語言、建筑、風俗、禮節、服裝、飲食、體育、娛樂各個方面的實例來論述北京地區保存了大量的蒙古遺跡和蒙古文化遺存,是蒙古族對豐富中華民族文化寶庫的巨大貢獻。
先生結合家族中滿蒙聯姻、母系蒙古的珍貴歷史素材,為蒙古學研究留下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府邸世家的滿族》、《蒙古那王府邸的歷史生活》、《我所知道的那彥圖親王》等均為研究蒙古學的重要著作和文章。
先生學術觀點之犀利,學術成果之豐碩,皆來源于平日的孜孜不倦和不斷的積累。先生“平日讀書亦習慣于隨讀隨記,雖食臥中所謂看閑書時,亦不忘此習慣:故食或置箸,臥或復興,就案尋‘札記’急記所得,而后竟食、入睡,心方愜然。”(《清代蒙古史札記》序言)
先生以此種治學精神,數十年來亦循此途徑前進留下各種珍貴札記數百萬字。先生晚年定居北京,筆耕不斷,經其木德道爾吉教授策劃出版了論文集《沈水集》、《漠南集》(1992年)和《清代蒙古史札記》(2000年)。《愛新覺羅氏三代阿爾泰學論集》(2002年)則是先生父愛新覺羅恒煦(金光平)、先生及先生次女愛新覺羅烏拉熙春教授三代學者的論文集。先生仙逝后,孫輩凱和秉承先生遺愿,將先生論文《中國式摔跤源出契丹、蒙古考》整理出版了國內第一部《中國摔跤史》。
《中國摔跤史》(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是金啟孮先生在研究少數民族對中國歷史文化發展貢獻時,選擇的突破難點。“中國式摔跤”究竟起源于何時,它的流派如何,它在各個歷史時期的演變、發展如何,與其他少數民族地區流行的摔跤運動有怎樣的關系,迄今還沒有系統的著作問世。金啟孮先生從20世紀40年代始就在各個歷史時期,各種版本,各種史書、民間筆記雜著中尋摘關于“摔跤”的只言片語、點滴史料,然后集腋成裘,歷經幾十年研究,理出了中國式摔跤自古至今的發展脈絡,實非大家之所不能。《中國摔跤史》(金啟孮、凱和著)就是這樣一部先生攜孫輩共同完成的具有珍貴史料價值的史實之作。
2014年4月10日,在金啟孮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會上,蒙古史學家、內蒙古大學副校長齊木德道爾吉教授做主旨發言,他深情地說:“我覺得我非常榮幸做了這么一個偉大的學者的學生,然后我又從老師那邊獲得了那么多的教誨,受用一生,這是我最大的幸福。”“先生的學術研究成就卓著,他始終念念不忘自己開創的內蒙古大學蒙古史這個學科里面的清代蒙古史這個學科的建設,今天我們內蒙古大學清代蒙古史是越作越大,它的奠基人就是金啟孮先生。”
金啟孮先生對其家庭的歷史和著作的研究,如《榮府史》四十卷,也是研究滿學的重要部分,即從乾隆年間直到現在整個家族的變遷史。這本書如問世,也將開我國家史編撰之先河。對于家學,先生不但整理校箋出版了五世祖奕繪貝勒的《明善堂文集》和《妙蓮集與寫春精舍詞》,年逾八旬之時還寫出了五世祖母“清代第一女詞人”太清夫人的傳記《顧太清與海淀》,搶救并整理出版了《天游閣集》,從而填補了顧太清生平及其創作研究的空白,這是先生對滿族文化和文學遺產的又一重大貢獻。
顧太清(1799-1877)是清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滿族女詞人,她的詞作《東海漁歌》在詞學界享有盛名,歷代評論家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稱。詞學大家況蕙風(周頤)所云“太清詞得力于周清真,旁參白石的清雋,深穩沉著,不琢不率,極合倚聲消息”,是對太清的詞學淵源及詞風特色的充分肯定,從而被學界譽為“清代第一女詞人”。
顧太清的丈夫奕繪(1799-1838),字子章,初號妙蓮居士、幻園居士,晚號太素道人,也是著名的清代宗室文學家。奕繪的祖父是清高宗乾隆帝第五子榮純親王永琪(1741-1766),父親是榮恪郡王綿億(1764-1815)。榮親王府家學淵源,文風昌盛,歷代相傳;嘉慶二十年(1815)榮恪郡王逝世,奕繪降襲多羅貝勒,賞戴三眼花翎,官至內大臣,正白旗漢軍都統。主要管理兩翼宗學事務,管理御書處及武英殿修書處,監順天鄉試,暫管觀象臺事務等。奕繪承繼家學,博學多才,著述很多,有《子章子》、《妙蓮集》、《寫春精舍詞》、《集陶集》、《明善堂文集》等,又輯有《南韻齋寶翰錄》,并與王引之合著《康熙字典考證》等。奕繪既是太清的丈夫、又是老師和詩友,他們家庭和睦,相愛甚篤,聯轡郊游,詩酒酬唱,度過了十四年的幸福生活。而奕繪過早地去世,又貽累太清過了將近四十年的不平靜生活——悲哀、痛苦、高興、挫折、驚恐、老病等等人間的不平坦悉皆嘗遍;在孀居的日子中,幸而有子女的成長和詩友的筆墨往來,才得以彌補奕繪逝世后的孤寂生活和悲哀心緒。詞人將所有這些感觸,寫入詩詞,留下了不朽之作傳于后世,也正因此才成就了一代詩詞大家。
《天游閣集》為詞人詩詞集,其中包括《詩集》七卷、《東海漁歌》詞集六卷。《天游閣集》為詞人家藏手鈔珍本,沒有刊印過,卻不幸于庚子年(1900)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王府遭劫而遺失海外。此后家中所遺鈔本及國內流傳的各種太清詩詞刻本,皆非全貌,如宣統年間上海神州國光社鉛印本《天游閣集》(風雨樓本)、徐乃昌刊本《天游閣詩集》、西泠印社活字本《東海漁歌》、王佳壽森竹西館鉛印本《東海漁歌》等。詩集卷數或標五卷,實則四卷;詞集卷數或標四卷,實則三卷。應該明確的是顧太清詩詞集應名為《天游閣集》,天游閣是太清在太平湖榮王府邸中的居室名。《東海漁歌》是附在《天游閣集》中的詞集,二者是一部書,而不是兩部書。民國初年修《清史稿》時也因為不了解這個問題,在《藝文志》中,把《天游閣集》和《東海漁歌》分開,成了兩部書了。
先生用了幾乎畢生精力,將八國聯軍入京時遺失的家藏手鈔本《天游閣集》全帙從日本杏雨書屋尋回。《天游閣集》全帙都是太清夫人親手鈔寫,珍藏于家中。然而,這本珍貴的手鈔詩詞集卻經歷了流失海外數十年,又回歸祖國的傳奇經歷。
啟孮先生得知《天游閣集》鈔本全帙流落日本的下落,是上世紀30年代,偶然在日本《支那學》雜志第一卷第十二號中,看到了署名豹軒(鈴木虎雄)寫的《顧太清〈天游閣集〉鈔本》一文。文中說:“余曾自炳卿內藤前輩借讀其所藏鈔本《天游閣集》。方知此鈔本與通行刻本不同。刻本缺落甚多,鈔本實為完璧。此《天游閣集》鈔本,實為罕見之書,堪稱之為足本,現將其真面目介紹給同好之士……”接下來便把鈔本與中國現存之刻印本作了逐一比較。鈴木虎雄是日本有名的詞人,號豹軒,他的詞曾登在三十年代《詞學季刊》中的《近人詞錄》里。他說曾借閱內藤湖南所藏《天游閣集》,那么全帙《天游閣集》當時必在內藤處了。所以尋找家藏《天游閣集》成為啟孮先生當年克服重重困難,決定赴日留學的極大動力。
啟孮先生到日本后,入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東洋史學科學習,這期間由博良勛先生介紹參加東大支那哲文系倉石武四郎先生主持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的日譯工作,啟孮先生便將尋訪內藤所藏《天游閣集》一事,拜托了倉石先生。倉石慨然允諾,因為當時他兼京大、東大兩校支那哲文系主任,而且常在京都。數旬之后,倉石回信:“曾問內藤家人,據說內藤先生去世后,《天游閣集》已不在內藤家。前幾年貴國有一位廣西人(當指況蕙風先生)曾來信詢問,也是這樣回答的。”
好事多磨,此《天游閣集》鈔本于內藤湖南去世后即失去蹤影,先生決定去京都尋覓,但當時因戰爭關系,外國人旅行必須經日本警察署特高科批準,遲遲不能實現。這件事就這樣擱置了起來。又因抗戰與其他種種原因,先生回國以后便與東瀛師友不通音訊達三十多年。
上世紀70年代后,中日復交,先生幾經輾轉后得知內藤湖南先生藏書都在關西大學。這個消息使先生如獲至寶,立刻聯系大西昭勇校長,說明要找《天游閣集》的愿望。大西校長很快回信,內藤藏書現在武田科學振興財團的杏雨書屋。先生這才知道《天游閣集》確如四十年前倉石先生所說已不在內藤家了。
消息確實之后,先生求助于東大師友神田信夫先生。神田先生慨然允諾,又托了武田財團羽田明先生。1985年12月31日,神田先生函告:“《天游閣集》入手有望。”1986年4月2日,日本武田科學振興財團(羽田明先生)寄來《天游閣集》全帙鈔本的復印本。這一天,先生在日記上寫道:
“接《天游閣集》靜電復制本、喜極。回憶況蕙風先生三十年代即曾函內藤家;四十年代余在東大親托倉石武四郎、均無結果;轉眼五十年矣!詎料八十年代因神田、羽田二位先生之助,先人文集竟得返回家中。快何如之!樂何如之!四月二日可為《天游閣集》之紀念日矣。神田、羽田二位先生之嘉惠,當永志不忘。”
《天游閣集》全帙鈔本的復印本終回祖國,這也是金啟孮先生為中國文學研究,對滿族文化研究做出的一大貢獻。
經與家中保存資料、鈔本研究比對,與外間流傳之刻本相校,先生認定當以此本為最善之本,并寫出了《原本〈天游閣集〉考證》。金先生尋訪此書,意欲其先人著作流傳于國中,然當時日方只允許作為贈送親友之用刊印百本,不得公開發行。內部百部之約實難賦予所望。上個世紀90年代末,啟孮先生已年屆八旬,仍心系此事,1998年又親赴東瀛會晤了日本武田財團理事長內林光政先生及杏雨書屋館長日比野丈夫先生,始談妥《天游閣集》原本影印出版之事宜。由遼寧民族古籍辦印行,冊數為三百冊。先生并作《〈天游閣集〉尋訪記》一文以貽國人,紀念原本《天游閣集》回歸之不易;并配以家藏太清夫人畫像、藝苑、墨跡等,影印出版了《天游閣集》(遼寧民族出版社,2001年),這是《天游閣集》迄今為止問世最完整的版本。
在當代顧太清研究領域中,金啟孮先生是投入精力最多、貢獻最大的。先生以太清后人的學者身份來研究自己家族的歷史與文化,有著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和辨識偽訛的功力。
1982年,金啟孮先生撰文《滿洲女詞人顧太清和東海漁歌》(《滿族文學研究》1982-創刊號),文中根據《榮府史》記載及其有關史料,對此前關于太清姓氏、生卒年月日、名、號、旗分與身世經歷的眾多訛誤進行了澄清。《榮府史》是仿《史記》體例撰成的始自榮純親王永琪、止于金啟孮一輩的榮王府歷史,它是據祖傳《榮府家乘》歷代增加內容逐漸豐富起來、編寫而成的一部系統的愛新覺羅氏家史。與清代愛新覺羅氏的家譜,也就是宗人府的《玉牒》最大的不同就是,《榮府史》對福晉夫人家世,生女(格格)的所歸(出嫁)姓氏、生卒年月,都有詳細記載,擺脫了過去詳男略女的框框。且《榮府史》成書已進入民國時期,規避了家譜不得私撰的清制。先生明確說明:顧太清本姓西林覺羅氏,名春,字梅仙,號太清,滿洲鑲藍旗人。出生于清嘉慶四年(1799)正月初五日,卒于光緒三年(1877)十一月初三日,享年七十九歲。太清叔曾祖鄂爾泰是清康熙朝舉人,雍、乾兩朝重臣;其祖父鄂昌為雍正舉人、甘肅巡撫;因牽連進胡中藻《堅磨生詩鈔》文字獄案獲罪被貶,家道中落,致其父鄂實峰搬到香山落戶,后娶香山富察氏女,生有一子鄂少峰和二女西林春、西林旭。太清青少年貧居香山、詩書未泯,因榮親王永琪的福晉是鄂爾泰三子鄂弼的女兒,太清得以榮王福晉侄女的身份,入榮王府為郡王諸女之家庭教師,時與諸格格及奕繪詩詞唱和,遂生相慕之意。道光四年(1824)太清二十六歲,入榮王府為貝勒奕繪側室,呈報宗人府時為避罪人之后、循清制之規(清代王、公、貝勒、貝子如納側室,只能在本府中各家包衣女子中遴選,才符合朝廷規定),假托為榮王府護衛顧文星之女,以后便署名顧太清了。此說解決了多年混淆不清的問題,現為學界引用作為定論。
1986年,先生先將奕繪青少年時期詩集《妙蓮集》和詞集《寫春精舍詞》整理后合刊出版《妙蓮集 寫春精舍詞》(遼寧民族出版社,1986年);繼而殫五年精力校箋了奕繪25歲到40歲逝世為止的詩詞《明善堂文集》(集中詩名《流水篇》,詞名《南谷樵唱》),出版了《明善堂文集校箋》(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太清《天游閣集》即與《明善堂集》相配,集中《東海漁歌》又與《南谷樵唱》相配,兩集在內容、時間上也是相配的。《明善堂文集校箋》中凡家人事跡、親朋往來、邸宅殿堂、別墅園寢以至游覽名勝等,均詳加箋注,并附有余家《榮府史》的珍貴資料。于此,奕繪、太清40歲之前事跡已然明了;金啟孮先生繼續據各種史籍、筆記等對太清《天游閣集》加以校箋,太清四十歲以后事跡至以清晰。校箋即成,卻由于種種歷史原因,多年未能付梓,不能不說是顧太清研究中的一件憾事。
2000年,金啟孮先生寫出《顧太清與海淀》(北京出版社,2000年)一書,實為顧太清生平傳記。是書以存信于史為目的,多層次講述了太清家世及社會關系,旁及許多府邸掌故,是研究顧太清生平事跡珍貴的第一手資料。關于奕繪貝勒逝世之后的重大事件,先生分舉《榮府史》與《宗人府檔》記載予以說明:顧太清移出府邸一事,關鍵是道光十八年(1838)七月七日奕繪貝勒逝世之日,恰為太清夫人長子載釗生辰之期,謂之庶出“妨人”,此事遂成平日嫡庶矛盾的導火索。道光四年,太清以“罪人之裔”冒檔進府本遭太福晉等人不滿,她與奕繪伉儷情篤,更為嫡室一派難容。嫡室妙華逝世后,太清為人明察嚴肅,每為下人所畏憚,一班宵小在太福晉周圍造作一些不利于太清的流言蜚語,甚至誣她不但“妨”嫡,而且有“奪嫡”的企圖,如今又涉及庶子為“不吉之人”,太福晉尤其忿怒,為護持嫡子載鈞,令太清夫人于十月二十八日率“所生”移居邸外。啟孮先生身為太清、載釗公之后人,在研究中尊重客觀事實,在辨析府中“嫡庶之爭”時,也為嫡出載鈞辯其所受不白之詞。
2001年,金啟孮先生將《天游閣集》全帙整理影印出版,將《〈天游閣集〉尋訪記》與《原本〈天游閣集〉考證》兩文放在書前。至此,太清因出身“罪人之后”不得不冒顧姓入嫁榮王府的史實,府中“嫡庶矛盾”導致奕繪逝世后太清出府分居的緣由已然明了;太清流落異邦的《天游閣集》全帙也已獲見,其中許多充分有利的證據使得關于太清生平經歷的流言蜚語不駁自倒;歷史事實面前,冒廣生等人造作的“丁香花案”一類的蜚言已不用去辯誣。誠如況周頤先生所說:“末世言妖競作,深文周內,宇內幾無完人。太清之才之美,不得免于微云之滓,變亂黑白,流為丹青,雖在方聞騷雅之士,或亦樂其新艷,不加察而揚其波;亦有援據事實,鉤考歲月,作為論說,為之申辯者。余則謂:言為心聲,讀太清詞可決定太清之為人,無庸龂龂置辯也。”然時至今日,卻還有人在為莫須有的“丁香花案”尋找根據,杜撰詞人婚前經歷,此等皆不過是在正史里找不到任何記載的無根游談,然其也只能是“大可令人遐想,于史實則無足取信”。
2003年,金啟孮先生首先提出建立顧太清史跡陳列館的建議。顧太清和奕繪夫婦的故居別墅,也即二人身后的園寢,坐落在北京房山區的大南峪,金啟孮先生對少年時曾居住過的大南峪別墅舊貌記憶猶新,所著太清夫人傳記《顧太清與海淀》一書,更填補了顧太清生平及其創作研究之空白,為陳列館的建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金啟孮先生的建議得到了數十名知名專家、學者的支持和簽名,向政府有關部門鄭重提出盡快修復大南峪奕繪顧太清故居,建立顧太清史跡陳列館的建議書。建議書中說:“在金啟孮先生與親傳家人指導下修建陳列館,建筑方面可做到完全保持原貌,整舊如舊,并且能為陳列館的布局、文物陳列等提供翔實可靠的內容與數據。所幸者,至今大南峪別墅房舍尚存,只要加以修葺,作為史跡陳列館來紀念這位清代第一女詞人是再合適不過的,奕繪、顧太清創作并流傳于世的詩詞,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瑰寶,必將受到中外學界永久的景仰和懷念。”值得慶賀的是,經過幾代學者和北京市政協委員的不懈努力,大南峪奕繪顧太清故居修復工程項目終獲批準。2015年資金到位,項目正式啟動,足以告慰先生在天之靈。
2012年,先生女兒金適將先生箋注《天游閣集》遺稿整理、補充后,由中華書局出版了第一部顧太清詩詞校箋本《顧太清集校箋》。《顧太清集校箋》共輯詞作335闋,收詞為最全,是可以替代以前所有版本的新整理本。
2012年12月13日,在《顧太清集校箋》出版首發研討會上,專家學者高度評價了《顧太清集校箋》一書:“《顧太清集校箋》有五個最,即最全面、最真實、最能體現太清夫人的本意、校箋水平是最高的,因而它是一本最具權威的《顧太清集校箋》。”“這本書非常好,它不僅是現在最權威的關于顧太清的權威版本,在今后很長時間內也很難有人超過它。”
先生對滿族文學名著,也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也有精湛的研究,研究角度仍然是配合滿族文化史的研究。他認為《紅樓夢》是清代滿蒙王公府邸的典型寫照,著名蒙古族作家尹湛納希《一層樓》脫胎于《紅樓夢》的原因也在于此。《論紅樓夢中的北俗》、《紅樓夢人名研究》、《紅樓夢中的耍猴兒》等都是從這方面著眼進行研究的。
金啟孮先生以滿學家的視角研究《紅樓夢》,結合自己家族——清乾隆帝五子榮純親王永琪一系與《紅樓夢》的歷史淵源,揭示了鮮為人知的歷史掌故,用滿學與紅學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從民族學、民俗學、歷史學、語言學諸方面研究考證了《紅樓夢》中的滿俗及《紅樓夢》未完稿的內容。
金啟孮先生關于《紅樓夢》的研究,用力最多的是探討《紅樓夢》未完稿情況,如《〈紅樓夢〉人名研究》、《〈紅樓夢〉未完稿中的若干情節》、《關于〈紅樓夢〉的一個傳說》、《史湘云結局之謎》等文皆是。其次,先生認為《紅樓夢》一書是寫實的,所以從民族學、民俗學、歷史學、語言學來進行研究考證。金啟孮先生一家三代人的《〈紅樓夢〉中的北俗》、《談談〈紅樓夢〉里婦女所穿的裙子》、《〈紅樓夢〉中的道觀、尼庵》、《〈紅樓夢〉中的家生兒》、《〈紅樓夢〉中的耍猴兒》等文皆是。另外,《大觀園布局初探》、《〈紅樓夢〉中的計時法》、《論〈紅樓夢〉成書階段問題》等,也是從寫實觀點出發所寫的文章。
先生青少年時期就開始對《紅樓夢》研究感興趣,就是因為書中所描寫的生活與自己接觸的清代王公世家非常相似。先生始祖為清乾隆第五子榮純親王永琪(1741-1766),榮王府邸就在北京宣武區太平湖(今中央音樂學院址)。永琪一系對滿漢文、史學、文學、語言學、書畫、算法有很深的造詣,家學相承,始終不斷,直到現代。對《紅樓夢》一書的喜愛,只是家傳文學傳統中的一部分。《紅樓夢》一書本名《石頭記》,一問世,首先是在八旗王公世家中流傳,甚至于蒙古王府之中。19世紀初年,榮王府就有人開始研究《紅樓夢》(那時還稱《石頭記》)。先生的五世祖,清乾隆帝曾孫,奕繪貝勒二十歲時,就在其詩集《妙蓮集》卷二中,寫有一首七言律詩《戲題曹雪芹〈石頭記〉》:
夢里因緣那得真,名花簇影玉樓春,
形容般若無明漏,示現毗盧有色身,
離恨可憐承露草,遺才誰識補天人,
九重斡運何年闕,擬向媧皇一問津。
這首詩寫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已明確提出《石頭記》(后通稱《紅樓夢》)是曹雪芹寫的。這應該說是確定曹雪芹著作權的最早的存世資料,距1919年胡適考證出《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的結論,還在一百年以前,是十分可貴的。
奕繪的女婿外蒙古三音諾顏扎薩克超勇親王車登巴咱爾(1817-1852),也喜讀《紅樓夢》,據家史中記載車王對該書的評論,知他所藏也是《石頭記》。車王卒于1852年(咸豐二年),那么他所收藏的書,必是咸豐二年以前的《石頭記》寫本。
先生指出:“從此我們可知:(1)道光末咸豐初以前,《石頭記》的流行,還沒有因程高本出現而減少。(2)當時不只滿洲王府都有此書,蒙古王府也必案置一部,絕非一府,外蒙尚有,內蒙必備。現在發現的蒙古王府本(簡稱“蒙府本”)也是脂本系統的書,僅是當時蒙古王府中所藏《石頭記》中的一部而已。”
先生說:“為什么《紅樓夢》一書,出于東北學者之手,而這兩位學者在清代又一位是八旗滿洲、一位是八旗漢軍,原因就是不和宮廷接近的人,寫不出這樣反映貴族生活的巨著。我們只要熟悉清代的王府生活和八旗世家生活習慣,再拿《紅樓夢》與《兒女英雄傳》二書作一比較,就會發現原本漢人的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比滿族文康筆下的《兒女英雄傳》所描寫的語言、風俗,更接近于清代王府,原因是曹家在康熙朝已躋身于當代王府之列,交往既密,處處摹擬王府,正如清末北京有名的內務府增崇、繼祿家一樣,不但與各府聯姻,在一般人心目中,簡直與各府相同,絕非一般滿族世家所能比擬。”
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就是康熙皇帝的嬤嬤(“嬤嬤”本是滿洲語meme的漢語譯音。滿俗稱“乳母”為“meme”)哥哥,因為曹寅之母孫氏是康熙的嬤嬤。康熙南巡時駐在曹寅的織造府,召見曹寅之母孫氏(康熙的乳母)時曾對曹寅說:“此吾家之老人也。”這句話絕不是‘這是我家的老奴才’。而是按滿洲風俗說的‘這也是我家的老長輩’之意。位于石駙馬大街(今稱宣武門內新文化街)的克勤郡王府,始封為代善長子岳托。岳托重孫納爾蘇改封平郡王,其側福晉即為曹寅長女。納爾蘇即為曹雪芹的姑父,納爾蘇子平郡王福彭為曹雪芹表兄。
人人都說《紅樓夢》一書價值很高,究竟高在哪里?金啟孮先生認為:該書價值最高處是在七十一回到八十回中。在這十回里所寫的是清代最早的府邸世家興衰破敗的典型寫照。“自殺自滅”——由于主人的矛盾,仆人也分成若干集團;而各集團的仆人,也隨著主人出面相斗,以及在府中大開賭局,在府外偷娶偏房。這種敗家的先兆,寫得實在太精彩了。非親身經歷者,說不出,寫不出,也看不出來。可惜曹雪芹沒有能寫到“樹倒猢猻散”!
《金啟孮談北京的滿族》(中華書局,2009年)一書中寫到辛亥以后,特別是民國十七年北伐以后,清代各府旗地、財產被沒收,雇傭的仆人立刻星散。“家生子兒”[滿洲在關外時,各部之間以及對明朝常有戰爭,在戰爭中俘擄對方的人員,便成為本部的奴隸。對俘擄來的奴隸使用時,須加意防范。所以滿語中有1.家生子兒(ujin,即家奴之子),2.一輩奴(futahi),3.兩輩奴(furna),4.三輩奴(bol?gosu),5.四輩奴(genggiyesu)之分]多為莊頭或園寢章京,隨著主人一齊敗落下來。有的老年世仆多病、無子女,只好還和窮下來的主人住在一起。有的王府,甚至格格、阿哥反過來伺候這些走不動、爬不動的男女老世仆“家生子兒”。有子女的“家生子兒”和雇傭仆婢,有了好地方,也還時常回來看看當時已吃不上飯的主人。這大約就是《紅樓夢》未完稿中所寫的小紅、茜雪在獄神廟安慰鳳姐、寶玉的情節,和襲人走后還與蔣玉菡“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的原因吧!一個“家生子兒”,一個非“家生子兒”,對窮后的主人,并沒有完全忘掉往日的恩情。這從清亡后許多王公府邸的事實中,可以印證。所以先生總以為《紅樓夢》一書是有真實背景,而且是寫實的。
先生用大量事實來考證《紅樓夢》中習俗、語言、稱謂、衣著均來自滿洲的府邸世家。譬如《紅樓夢》中寧國府位于榮國府之東,稱東府;榮國府在寧國府之西,稱西府。這就是當時府邸世家的習慣。這種習慣引申到只管自己居處方向不管真正方向的程度。先生說:“以我家為例,我家最后之府邸在東四牌樓大佛寺北岔(位于東城),但因當時本家分支住在東四燈草胡同,大佛寺在燈草胡同之西,所以本家中盡管明明坐落在東城大佛寺的府,習慣稱為西府。”“再有非本家(同一支派)之間的府邸世家,習慣不稱府而稱其所在的胡同名。這是我幼年親身經歷過的。如稱定王府為缸瓦市,循郡王府為方家胡同,蒙古那王府為寶鈔胡同,蒙古僧格林沁王府為炒豆胡同,漢軍孫思克家為香餌胡同等。甚至稱個人為寶鈔胡同四爺、雙輦胡同二奶奶、蔣養坊胡同三格格等,現在已沒人知道,沒人理解。”
紅樓夢問世以來。欲知后事者無數,然續書者多以自家感悟為由,與曹氏真意有距離。
奕繪之孫鎮國公溥蕓(1850-1902)也喜讀《石頭記》,他幼年時的家庭教師承某之父,系《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的摯友,曾見過文康,據說文康深知《石頭記》的寫作背景及其未完稿梗概。溥蕓曾將乃師所述文康之語筆之于冊,作為談《石頭記》的掌故:“文康云:《石頭記》一書,乃作者充某巨宦西席時,取材宦家瑣事寫成此書。傳本只八十回,原書百回,后半散佚。所寫人物皆有所指。今傳八十回實已近尾聲。如姽婳詞之林四娘隱指林黛玉,秦姬趙女隱指十二釵。《芙蓉誄》實誄黛玉,皆預示黛玉將死。后半情節奇言猶在耳,至有探春嫁海疆,鳳姐被休,巧姐嫁板兒,妙玉為來旺所賣等……言之鑿鑿。文康蓋熟知《石頭記》掌故。觀其所著《兒女英雄傳》之開篇,即可明了并有效仿借鑒之處。”
金啟孮先生少年即讀《紅樓夢》,在以后的研究中,得知曹雪芹確曾在尹繼善家為西席;巧姐、板兒之事,《石頭記》書中確有旁證,覺此掌故亦不可輕視也。循此傳說,查閱前八十回正文,卻有數年的積累。確定“作者為幕僚”,“巧姐嫁板兒”、“趙姨娘是八十回后的關鍵人物”等未刊稿情節,并且認為《紅樓夢》里若干情節都曾受《金瓶梅》情節的影響。先生曾以文康此掌故及巧姐、板兒等事對多人說過,甚至為他人所引用。
咸豐中葉以后,程高續書流傳甚廣,讀者從不滿意《石頭記》全書未完,變成了不滿意《紅樓夢》的悲劇結局,各府邸、世家的讀者尤其是這樣。
榮王府奕繪的夫人西林春(顧太清)以平日閱讀《紅樓夢》的感想,續寫紅樓,題名《紅樓夢影》。后偶示閨友沈善寶湘佩女史,沈以西湖散人筆名為書寫序。至同治元年(1862),沈去世時,書仍未成。顧太清有“哭湘佩三妹”詩五首,其第二首云:
紅樓幻境原無據,偶爾拈毫續幾回,長序一編承過譽,花箋頻寄索書來。
詩注云:“余偶續《紅樓夢》數回,名曰《紅樓夢影》,湘佩為之序,不等脫稿即索看。嘗責余性懶,戲謂曰:‘姊年近七十,如何不速成此書。恐不能成其功矣。’”后于同治中書成,太清痛知音之未見全書,因題“西湖散人撰”以紀念之。書扉所書“云槎外史新編”之“云槎外史”乃太清別號。此書于光緒二年(1876)由隆福寺聚珍堂刊行。共二十四回,書名《紅樓夢影》。解放后,1988年北京大學出版社重印。
太清外孫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作者)、外孫婿鐵齡亦喜讀《紅樓夢》。鐵齡弟延齡曾官保定知府及駐日本、西班牙(當時譯作“日斯巴尼亞”)等國使館參贊,曾攜《紅樓夢》及《紅樓夢影》赴任,介紹此二書于外國。分贈友好。他自己也曾續寫《紅樓夢》。
從嘉慶到清末,我家和親戚家喜讀《紅樓夢》和研究《紅樓夢》的人雖多,當時正當承平時代,他們的著眼點多放在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愛情上,多以寶、黛未能成婚以為憾事。如《紅樓夢影》全書僅二十四回,在第八回中還要寫:一簾風雨祀花神,半夜綢繆償孽債。使寶玉和黛玉在夢中一度成為夫婦。
以上可謂榮王府與《紅樓夢》的關系。
歷來研究《紅樓夢》的學者,對書中描寫的是南俗還是北俗看法不同,金啟孮先生就《紅樓夢》中反映的北俗提出自己的意見。先生所說的北俗,狹義來說指的是滿洲風俗,因著者曹雪芹世代隸屬滿洲八旗,改易滿俗,是非常自然的事。然《紅樓夢》所反映的風俗,仔細研究還包括蒙古、達斡爾等各北方民族習俗在內,故先生說:“嚴格來說,以用‘北俗’二字較為恰當。”金啟孮先生特別提到:歷來紅學專家主南俗說的占多數,主北俗說的比較晚近才有專家提出。其實這兩種說法都是正確的,原因是曹雪芹既為北方漢族且久已滿化,但又長期居住江南,自然南北風俗對著者都有影響,既不可偏執一說,也不應主觀臆斷。
總之,金啟孮先生關于《紅樓夢》的研究,采取的是一種新的研究方法,用親聞親歷的清王府生活印證了《紅樓夢》的真實性;從民族學、民俗學、歷史學、語言學諸方面來進究考證《紅樓夢》中的滿俗及《紅樓夢》未完稿的內容。
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在《金啟孮先生周年紀念文集》中高度評價先生的紅學研究:“啟孮先生是我所知滿族學者中,最為學識淵博而成就卓犖不凡真儒師,非尋常可得而比肩者也。余與先生初不相識,因讀其著作而心儀之。如其論著中詳述清代漢人旗籍,及內府王公屬下包衣人口種種變遷,即滿漢四大奇書民族文化交融之表現,雖屬一端之例,而綱領要義,已具于其間矣。先生博通滿蒙漢語言、文史,多所溝通,此尤他家所未能逮。”
先生不僅著述頗豐,為女真學、滿學研究做出了重要奉獻,成為滿族學者在研究本民族歷史文化方面的名家,而且熱誠培養各民族青年走這條研究道路。先生50年來辛勤耕耘于北京、內蒙、遼寧,培育了一大批青年學子,為女真學、滿學和蒙古學輸送了新鮮的血液。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滿學研究興起,滿族人口最多的遼寧省首發其端,于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兩次舉辦全國性的《滿族文學史》編寫討論會,與會者多為中國文史學界著名專家,金先生兩次與會。1982年,遼寧省民族事務委員會創辦以滿族研究為重點的遼寧省民族研究所,特聘請當時任內蒙古大學教授的金啟孮先生為首任所長。
先生上任所長職務之時,已為六十四歲之高齡,然事業之心仍然火熱,各項工作逐一展開。他設計發展之藍圖、籌措科研之經費、招攬專門之人才、加強學科之建設,使遼寧省民族研究所之工作逐步走上正軌。為了推動本所乃至全國的滿學研究,先生一手創辦了兩個刊物。一個是《滿族研究參考資料》,專門刊登國內外滿族研究的有關動態、信息,并轉載一些難以見到的國外研究成果,是個不定期的內部刊物。另一個是公開發行的學術刊物《滿族研究》,是滿學研究者發表研究成果、互通信息的重要刊物。刊物因先生任主編,借助先生的人品及在滿學界的名望,起到了凝聚滿學研究者的作用。
金先生在著力研究所內部建設的同時,還努力擴展對外交往,為研究所發展拓寬外部環境。因而,民族研究所與同在一市的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大學等科研和教學單位,交往頗為緊密,有些學術研討會共同組織,有些科研項目共同承擔,年輕的民族研究所也從而得到了鍛煉和提高。一些海外學者,如日本、意大利、美國、澳大利亞、韓國的學者,慕先生之名,或請先生前往講學,或親赴本所拜訪。在學術活動蓬勃發展的同時,由于當時一些“左”傾思想的影響,在某些方面,使先生開放辦所的努力,受到了一定的掣肘和限制。
先生還數度應邀與外國學者合作進行女真學、滿學研究及參加這方面的國際學術會議。如:1983年應美國奚如谷教授之邀赴美參加“女真文化研討會”;同年在日本應東洋文庫及圣心女子大學之邀演講“中國滿學研究概況”和“女真學研究概況”;1987年至1989年與日本中部大學合作進行“滿族與周邊民族關系的研究”;1989年與韓國曉星女子大學合作進行“中國境內滿洲通古斯語言的研究”;1991年與日本江守五夫教授合作進行“滿族文化史與家族”的研究,等等。
先生多年來一直對民間推動滿學、滿語工作大力支持。1985應北京民委邀請,先生在北京市政協禮堂做“滿族的歷史與文化”專題報告,講了四個問題:一是近百年來滿族的狀況,二是當前滿族歷史文化的研究大有發展,三是在滿學、滿語工作中存在的問題,四是今后應重點研究什么。1989年,先生應滿文書院之邀,做了題為“北京的滿族”的報告。至今北京的很多學者和滿族同胞還記得先生演講時的盛況:800人的會場聽眾爆滿。時任北京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的趙鵬飛同志和民委領導都認真地聆聽了先生的報告。
1989年先生離休定居北京,但亦未停止學術研究,仍致力于滿學研究的發展問題。中央民族大學滿學所和北京社會科學院滿學研究所成立之時,均聘請先生為顧問。
先生離休回京后一直住在中國農業大學附近的梅園,又有《梅園集》(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收集了先生歷年的精粹之作。另有《愛新覺羅氏三代滿學論集》(遠方出版社,1996年)、《愛新覺羅氏三代阿爾泰學論集》(日本明善堂,2002年)兩個文集則是先生祖孫三代(金光平、金啟孮、烏拉熙春)關于女真學、滿學、阿爾泰學研究的論文合集。反映了家學深厚,代有傳人。金啟孮先生無愧為弘揚愛新覺羅家學承上啟下的奠基人。
先生既精于學問,還工于詩書。《瓠廬詩存》、《靺鞨余音》、《豐州牧唱》是先生的三部詩詞集;先生尤其以女真書法著稱,親手題寫的女真字書真跡,被視為傳世之寶。
2003-2004年,中國民族語言學會籌備建立阿爾泰語言分會,經過征求全國學術界的意見,大家一致推薦金啟孮教授(滿洲通古斯語言學家)為阿爾泰語言分會的名譽會長。先生也愉快地接受了大家的意見,但是不幸的是,他老人家于2004年會議召開前夕與世長辭。
縱觀先生一生之學術貢獻,是有其淵源的。簡言之,出身和經歷決定了終身為之奮斗的學術方向,歷代相傳的淵源家學是研究的基礎,民族感情是不可替代的動力。他的研究堅守自己的治史觀點,從“不執前人的轡銜而行”。在女真語言文字研究、滿學研究、蒙古學研究、滿族文學研究諸領域均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從而飲譽國內外學術界。日本著名滿學家神田信夫先生譽先生“實為現在中國女真學滿學研究的第一人”。當今學人稱先生為“女真巨星,滿學泰斗”,是實至名歸,恰如其分的。
先生的成就也不僅僅局限于女真學、滿學、蒙古學,而是對整個中國文化的重要貢獻。
(續完)
責任編輯:王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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