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泳超
“再書寫”與“被書寫”
陳泳超
劉錫誠先生的《二十世紀中國民間文學學術史》增訂本,是民間文學學術史的一塊豐碑,后人再寫學術史,一定是要站在這個巨人的肩膀上了。這一點,學界內外已有共識,不必贅言。甚至有人宣稱,之后20年或許更長時間,已經不可能再寫出超越本書的學術史著作了。我個人覺得對于這個話題,或許要換個角度看待。劉先生的著作固然是一座豐碑,但它不僅是總結前人,更不是截斷眾流,豐碑的其中一意,正在于為后繼開路徑。事實上,這個后繼之業,恰恰必須從現在開始,就從劉先生本人開始!畢竟,他已經年過八旬,但他依然在各種渠道不止一次地表達其繼續書寫的雄心,因此,我覺得就劉先生而言,還有“再書寫”和“被書寫”兩方面的歷史道義。
所謂“再書寫”,就是繼續書寫。在我看來,劉先生的這部大作,以新中國成立為分界,前后兩部分的局面風格并不完全一致。前半部網羅資料巨細無遺,在此基礎上更以流派風格為之統理,除了像歌謠運動那樣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之外,它還將不同時段、不同地域分散的個人行為以學術路向歸納到一定的流派之中,使得全書形成一個內在的有機整體,在史料的基礎上,凸顯出史識的高明,大大提升了全書的史學風范。但它的后半部分,包括新版著力增訂的部分,其實主要還是面上資料的鋪排,還沒有來得及進行學理的歸納和提升。這當然是與時間遠近直接關聯的,我們都知道,歷時性研究總是遠易而近難的,越遠的歷史,越容易看清主次關系,眼前的事情,非但資料龐雜,而且直接與當世之人的利益情感相關,很難處理。
但我要說的還不是急著去分流派、定高下,而是即便在史料層面上,在許多通行資料已被公布的前提下,還有許多“地下”資料因為種種原因尚沒有或不能公布,這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與當事人直接關聯。而劉錫誠先生正是中國當代民間文學史的一位難以替代的當事人。他對于民間文學事業浸淫既深,尤其是在民間文學國家機構的進進出出,直接領導或介入、參與了很多重大事件,與很多學術史上的重要人物有著各種事務與情感方面的聯系,這些都將是學術史無比重要的史料。事實上,劉先生自己早已意識到自身的歷史使命,所以在這部大著中未及展開的話題,近年來他已經著手寫作了一批文章,比如關于民協內部魯藝派與國統區人員之間的摩擦、關于周揚等關鍵人物的事跡評價等,無一不是當代學術史的重大命題,而這些命題在活著的學者中顯然劉先生最有資格談論,他甚至還有一份雄心,要寫中國當代民間文學的編年史,為此近年來他多方設法希望獲得人力物力的幫助,但似乎真正的幫助并沒有出現,這是非常遺憾的。這就是我說的“再書寫”,其實劉先生一直在自覺做著,不待揚鞭自奮蹄,讓我們后輩們生出無限敬仰。
而我更想說的是“被書寫”。前段時間,劉先生將自家藏書全部捐獻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這當然是一件功德無量的盛事,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是不是表示劉先生對民間文學編年史的書寫感到力不從心而終于放棄了呢?如是,我覺得對劉先生而言是一種自我解脫,我們也衷心祝賀。但從學術史事業來說,則更加劇了后來者的迫切感和使命感,也就是說,劉先生在繼續其非整體性的“再書寫”的同時,或許應該轉型為主要是“被書寫”了。畢竟,書寫的勞動量太大,對于劉先生這樣年齡的學者,我們也不忍心了,但他們可以口述,我相信,他是愿意的,甚至從內心里是非常希望的。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被書寫”,不單指劉錫誠先生一個人,也包括像馬昌儀、劉魁立、烏丙安、劉守華、段寶林等等很多同輩先生。他們都是當代民間文學的親歷者,都有著許多事實和感受愿意告白。書寫的任務,理應由后繼學者承擔。
我個人認為,或許可以由文聯或者民協來牽頭設立一個重大項目,專門針對這樣一批功勛卓著的前輩學者進行口述史的采訪。這個項目可以分“規定動作”和“自選動作”兩個部分。“規定動作”是主體,必須在課題開始階段非常認真嚴肅地設計出一個完整的方案,對每位被采訪先生都必須提及。這樣可以對于每一個問題,都留下眾多聲音,以破除一家之言的蔽障,因為歷史本身從來都是眾聲喧嘩的,我們首先要盡可能地還原歷史,然后才有資格書寫和評論歷史。“自選動作”則可以讓被采訪者隨性言說,事先的設計終究只是一個方案,會為了一致性而犧牲掉豐富性,而“自選動作”正可以彌補此缺陷,并且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幫助調整“規定動作”。
我愿意把這個項目叫做“中國當代民間文學口述史”,事實上,這樣的學術性口述史課題,在許多學科早已張大其事了。比如考古界,就在為建國以來的重大考古事件,對各參加人員進行口述史的采訪和研究,其中部分成果已經公開出版了。我們可以想象考古這種不可重復的實踐經歷是多么需要當事人的親身訴說,同樣,民間文學本質上是口頭表達,我們學界這些研究了一輩子口頭傳統的學者,其自身的口頭表達同樣也是學術的標本,在這個意義上說,作為民間文學研究的主客體,或許可以因其水乳交融而達到一種新的境界。當年我個人做學術史研究時,就有一個類似的設想,我愿意把它再抄一遍:
由于鐘敬文在此領域既貫穿全程,又在不同時期都發生過相當的影響(晚年更具直接導向的作用),是中國民間文學、俗文學現代學術史獨備的一條天然線索,而且鐘敬文先生至今猶健,很希望能以學術史為主向他采訪盡可能多的口述資料,然后即以鐘敬文先生的學術經歷為綱,將此學術歷程作貫通的交代。擬取名為“鐘敬文:一個學科和一個時代”。
可惜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愿。如今,以劉錫誠為代表的“先生們”也已經到了“一個學科和一個時代”的歷史地位,他們的“被書寫”,刻不容緩。
I207.7
A
1008-7214(2016)03-0009-02
陳泳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