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亞明
信仰缺失與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的文化邏輯
包亞明*
在崇拜金錢和財富、崇拜自由市場、幻想經濟的無限增長的社會環境中,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從社會共識慢慢演變成了世俗的公共信仰,這直接導致了我們無法建立良善社會和良善生活的理想和信仰。關于信仰缺失的討論,也許無法給出終極性的答案,但卻延續了一個希望:重新思考人性,重新認識我們的歷史和未來。
信仰 資本主義 商品拜物教 文化邏輯
討論當代中國社會的信仰缺失問題,離不開最近30年來中國社會環境的巨大變化。中國如今已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無論作為機構還是個人,中國所釋放的購買力正在演變為影響全球經濟政治的能力,這是中國對外開放和國際資本持續流入的直接后果,也是中國加速融入全球化進程的直接后果。這一切都極大地改變了中國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等方面的面貌,同時也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價值觀念與精神世界。中國成了全球化的市場經濟的一個組成部分,也使得消費主義在當代中國的日常生活中獲得了主導性的地位。全球化、消費主義與當代中國日常生活的鏈接,已經把中國社會帶入了資本主義的全球分工與大循環,我們所面臨的很多社會問題和思想問題,已經表現出與當代西方社會非常大的相似性。中國社會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建立了世俗的共同信仰,這就是對于商品拜物教的信仰,對于資本主義的信仰,這種共同信仰已經非常根深蒂固了。我們需要深思的問題是:這一世俗的共同信仰,究竟是構建一種良善社會的信仰的障礙物,還是它本身已經成功擠占了信仰的位置,成為了一種信仰的替代物?
“沉疴遍地,病魔肆虐,財富聚集,眾生危亡”,托尼·朱特以18世紀英國劇作家奧利弗·哥德史密斯的作品《荒村》(1770年)中的句子作為《沉疴遍地》一書的題記,指出了我們當下生活方式中的某種根本性謬誤,這構成了我們思考信仰缺失問題的社會背景?!叭陙恚覀儼炎非笪镔|上的自我利益變成了一種美德:確實,恰恰是這種追求,如今構成了我們所唯一幸存的集體目的意識。我們知道各樣東西價錢是多少,但對它們價值幾何卻一無所知?!雹偻心帷ぶ焯兀骸冻琉獗榈亍罚畔染兆g,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頁。我們同時也很少會這樣去思考:它善嗎?公平嗎?正確嗎?它會帶來一個更好的社會或更好的世界嗎?在托尼·朱特看來,“當代生活的物質主義和自私性,并不是人類生存條件中天然固有的,許多今天看起來‘自然’的現象,都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迷戀創造財富,對私有化和私營部門的頂禮膜拜,貧富愈加分化。更重要的是,伴隨著這些現象的那些聒噪說辭:對不受約束的混亂的市場的毫無批判的崇拜,對公共利益的蔑視,對無限增長的幻想”。①托尼·朱特:《沉疴遍地》,第1-2頁。這些社會現象同樣出現在我們的周圍,我們社會的發展也同樣建立在類似的基礎之上。
托尼·朱特認為,在崇拜金錢和財富、崇拜自由市場、幻想經濟的無限增長方面,當代社會的觀念其實和20世紀二三十年代年輕人的想法沒有什么差別,但是我們與他們也有一個最大的差別,那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很少有人預見到他們的世界將會崩潰,但在當代社會,大多數人都有這種共識,我們生活的世界可能面臨種種危機,我們會面臨即將到來的經濟災難或者是社會方面的災難,或者是難民的危機等。所以大家累積了非常多的負面情緒,日益加劇的財富和機會的不平等、不公正、經濟剝削、腐敗和特權、階層和社會流動的固化等一切現象,使得不平等和不安全感充斥著我們的生活,變成了這個時代大的特征:經濟上不安全、人身不安全、社會不安全等。不安全感滋生了焦慮的情緒,滋生了恐懼??謶钟懈鞣N方面的,有對變化的恐懼,對于衰退的恐懼,對于陌生人的恐懼,對于不熟悉的世界的恐懼,而這些焦慮和恐懼正在腐蝕著構建一個良善社會的信仰的基礎。很多有意義、有價值的超越問題,已經喪失了思考的環境、氛圍和空間,而讓位給了更現實的謀生和發財問題,讓位給了焦慮和恐懼的情緒。與此同時,市場變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傾向,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從社會共識慢慢演變成了世俗的公共信仰。正像托尼·朱特認為的那樣,我們陷入了兩難的困境,一方面我們覺得不能再這樣繼續生活下去了,因為這樣的話,這個社會會越來越進入動蕩,但另一方面我們又不能想象我們還有其他的選擇,這是當代社會的一個特征。
近百年來歐美經濟發展,導致人們把追求經濟增長,理所當然地看成是自然的,幾乎是唯一的一種欲望,一種沖動,這樣使得我們考慮所有的問題都會用經濟學的方式去思考。
當市場經濟演變成市場社會時,優先得到滿足的肯定是那些容易被簡化成商業標準或者經濟計量標準的需求,而不是一些價值方面的需求,因為它們沒有辦法簡約化,這包括幸福、公正、公平等。所以說,我們很容易習慣從GDP等經濟指標角度考慮問題,很容易忽視倫理、道德、哲學層面的思考,我們已經習慣于經濟學的思考。30年來,我們的消費習慣和支付方式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現金交易到信用卡,再到電子支付,中國人已經從不愿意負債,演變到習慣于透支未來了,這不僅僅表現在經濟方面,在生態、社會和思想觀念方面,我們都已經過度透支了。如果有機會退回到10年20年前,也許大家都愿意主動爭做房奴,而坐享樓市暴漲的紅利。在這歷史過程中,我們的社會生活和價值標準其實已經被重塑了。這樣一個社會,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形成了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的公共信仰。
本雅明認為資本主義這一世俗的公共信仰,其實具有非常大的宗教性。本雅明《著作全集》(Gesammelte Schriften)第6卷中的《作為宗教的資本主義》的斷片,是1985年問世的本雅明未公開出版的論文,這些斷片由3至4頁組成,包括一些筆記和參考書目。本雅明的斷片明顯受到了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啟發,但是,本雅明并不認同韋伯“價值中立”的立場,而是旗幟鮮明地采取了反資本主義的立場。本雅明認為,必須將資本主義看作一種宗教,在宗教改革運動中,基督教并沒有支持資本主義的確立,它將自身轉變為一種資本主義。本雅明列舉了三個理由來說明資本主義體制本身具有完全的宗教性質:一是資本主義有純粹的偶像崇拜,也就是商品拜物教。功利主義者的資本主義實踐(資本投資、投機、金融操控、股票交易、買賣商品)都包含有宗教崇拜的意味。資本主義雖然在思想方面并不要求認同一種信條、教義或神學,但是行為方面,資本主義卻采取了宗教崇拜的實踐方式。二是這種崇拜的持續時間是永恒的,資本家們的統治行為從不知道停歇,資本永不眠,對資本的追求,對價值最大化的追求,是一種永不停息的追求。在資本主義宗教中,無論是股票交易儀式,還是其他金融儀式,每天都見證著“神性般的壯麗”,崇拜者們極端痛苦并極度緊張地遵循著共同價值觀的興衰。三是資本主義可能是宗教當中唯一一個創造了負罪感而不去贖罪的。這是通過負罪、負債和責任三者之間的復雜關系進行勾連的,對資本的擁有者來說,是被商品拜物教選中的選民,并對資本承擔著無窮的罪責,對窮人來說,他們賺錢失利,舉債于人,他們是在經濟活動中的失利者。負罪是普遍的,責任也被普遍化。由于一切行動和行為都被用金錢來表達,因而這種經濟上的不幸已經變成日益嚴重的大眾債務,并被壓在下一代的身上。根據資本的宗教,唯一的拯救存在于制度的強化、資本家的擴張以及越來越多的商品積累之中,但是這種“拯救”同時也導致了絕望的加劇。①有關本雅明的觀點及其闡釋均來源于邁克爾·羅威、孫海洋:《作為宗教的資本主義:本雅明與韋伯》,《國外理論動態》 2013年第2期,第17-24頁。
卜正民在《資本主義與中國的近(現)代歷史書寫》一文中認為,從20世紀開始,資本主義不僅成了中國進入現代社會的一個歷史階段,而且西方資本主義的觀念也影響了中國人甚至中國知識分子對于自己社會和歷史的認知,這“既非西方殖民主義的單純產物,也非中國人思想上無安全感的佐證;而是他們作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邊陲知識分子之經驗的結果。資本主義在中國歷史理論中所占的地位,只是中國與資本主義間多重樣貌關系中的一小面相而已,而且與其說是它揭示了中國與資本主義之間廣泛的真實互動,毋寧說它反映了中國暴露在資本主義下所產生的思想上的影響”。②卜正民:《資本主義與中國的近(現)代歷史書寫》,李榮泰譯,卜正民、格力高利·布魯主編:《中國與歷史資本主義:漢學知識的系譜學》,臺灣“國立”編譯館主譯,古偉瀛等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133頁。如果說這種思想觀念層面上的文化邏輯,由于中國社會的巨變而曾經被中止過,那么在最近30年來的歷史進程中,這一文化邏輯不僅重新得到了延續,甚至變本加厲地蔓延和滋長,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的公共信仰,已經成為根植于當代中國社會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文化邏輯。目前的問題也許不是在一個空白的背景中創建一種信仰,也許不是在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群當中創導一種信仰,而是要強迫人們改變一種信仰,這個難度可能遠遠超出了重建一種信仰的難度。
邁克爾·桑德爾認為要切斷這一資本主義商品拜物教的文化邏輯,首先必須回到問題的原點,那就是:金錢不能買什么,“當我們決定某些物品可以買賣的時候,我們也就決定了(只是隱晦地決定了),把這些物品視作商品(即謀利和使用的工具)是適當的。但并非所有的物品都適用于進行這樣的評價……如果生活中的一些物品被轉化為商品的話,那么它們就會被腐蝕或貶低。所以,為了決定市場所屬之地以及市場應當與什么領域保持一定距離,我們就必須首先決定如何評價相關的物品——健康、教育、家庭生活、自然、藝術、公民義務等。這些都是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而不只是經濟問題”。①邁克爾·桑德爾:《金錢不能買什么:金錢與公正的正面交鋒》,鄧正來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XVIIXVIII頁。桑德爾提醒我們“擁有一種市場經濟”和最終滑入“一個市場社會”,有著根本的區別,因為市場并不是中性的,市場會影響在市場中交易的商品,并留下自己的印記。在這一點上經濟學家常常會誤導公眾,使公眾誤以為市場價值觀和非市場價值觀可以和諧共存。作為一種組織生產活動的工具,市場經濟無疑是一種有價值且高效的工具。而市場社會則是一種生活方式,它營建了一個按照市場規律來影響社會關系的社會,會把市場價值觀帶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會排擠掉一些值得人們關切的非市場價值。
羅伯特·萊恩在《市場經驗》一書中認為,“在一個市場社會中,任何市場外的東西都能很容易地在市場中找到相應的替代物”。②Robert E. Lane, The Market Experie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555.但是,市場機制并不能真正激發那些不與貨幣獎賞聯系起來的才干,比如工作給人帶來內在滿足感這類重要的東西,無法通過市場機制獲得應有的地位,得到應有的重視。萊恩認為市場具有兩個重大缺陷,一是市場無法把握內在的東西,二是市場能夠創造一種幻覺,使人們相信只要在金錢方面取得了成功,也就抓住了幸福之門的鑰匙。在這個意義上,市場成了一個危險的破壞者,它的存在對真正的幸福構成了威脅。那些無法處理好與金錢無關但非常重要的人類關系的人,往往傾向于在市場上付出最大努力,因為他們相信只要在市場上取得成功,就能擁有已經遠離他們而去的幸福。
萊恩認為,我們必須扭轉市場居于優先地位的社會格局,因為“在交換的邊界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滿足與動機的世界”。③同上,p.382。這真是創造性能量之所以寶貴的原因,因為這些能量屏蔽了市場機制的影響。他確信,幸福的非金錢要素(或維度),比如說,家庭生活、朋友、對自己生活的方向感和支配感、自尊等,遠比物質因素(或維度)更加重要。萊恩呼吁,我們的價值體系與社會經濟制度需要一個“軸心的轉變”,即從“經濟主義軸心”轉變為“幸福發展軸心”,從“消費者經濟”轉變為“生產者經濟”,從而關注“整體生活的幸?!?。①Robert E. Lane, The Market Experience, p.594.喬伊斯·阿普爾比和萊恩一樣希望促成社會的這種轉變,但他不像萊恩那樣寄希望于價值體系的自發變遷,而是通過研究資本主義的出發點和發展歷史,揭示資本主義所引發的無情革命的偶發性。阿普爾比認為,資本主義不僅是一種經濟制度,也是一種文化體系,這兩者的結合,賦予了資本主義建立政治秩序的新方式。他希望“探查資本主義制度如何改變了政治,同時在習俗的約束下,又如何改變了社會的主流行為、思想、價值觀理想”。②喬伊斯·阿普爾比:《無情的革命:資本主義的歷史》,宋非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頁。在阿普爾比看來,探究資本主義的歷史,就像講述一個偵探故事一樣,因為資本主義的興起猶如一個巨大的謎題。貿易的蓬勃發展,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但卻一直嚴格局限在傳統社會經濟和道德的框架之內?!爸钡?6世紀,商貿才大膽地在新方向上邁開了步子。資本主義——這個以個人投資為基礎,生產適銷對路的商品的體現——逐漸取代了滿足社會物質需求的傳統慣例。從早期的工業化到如今的全球經濟,一系列革命無情地改變了人類的習慣和棲息地。”③同上,第1頁。阿普爾比的突出貢獻在于兩個方面:一是告訴我們,作為普世發現的資本主義是不存在的,資本主義其實是歷史發展的偶發現象,而不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資本主義的驚人特色不是其不可避免性,而是其前所未有的創富能力,正是這些財富的力量使得出現在17世紀歷史舞臺上的資本主義,改變了傳統社會的習俗,侵蝕了傳統社會的道德觀念,并持續推動人類社會取得非凡的成就;二是告訴我們,資本主義不僅是經濟制度,同時也是文化制度,從物質要素的角度無法真正詮釋資本主義的特征。資本主義是一般慣例,而不是自然系統。“資本主義是深植在經濟實踐中的文化體制,這些經濟實踐圍繞著私人投資者的要求展開,從而獲取利益。逐利通常會促進生產效率的提高,比如推動勞動分工,產生規模經濟,提升專業化,擴大某個商品市場,尤其是發起創新?!雹芡?,第25頁。資本主義的創富能力裹挾著文化體制的力量,演變成了一種內在的自我驅動力,推動了一場資本主義的無情革命,而文化、威權和偶然性在這無情革命的過程中同樣扮演著非常關鍵的角色。
托尼·朱特認為,物欲橫流的時代特征,昭示著當代社會是一個沉疴遍地的社會,昭示著我們身處一個不負責任的時代,他在《責任的重負》一書中試圖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如何去經歷這個時代,在這個時代當中,身負重任的知識分子與這個時代的思想道德困境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復雜關系?正如卜正民認為的那樣:“自1980年代起,舊有社會主義體制的不斷轉型似乎只是印證了黑格爾式對現代性的信念正如同‘歷史的終結’;正如西方資本主義概念在整個20世紀中的情況一樣,到了21世紀之初,它仍將會主導中國人要如何建構認識他們自身歷史的各種方法。只有當‘西方的興起’開始日益像是一種地方性的現象而不再是一種全球的宿命時,或許中國的知識分子才會從這種觀點中跳脫出來。”①卜正民:《資本主義與中國的近(現)代歷史書寫》,第194頁。Forest, L'Histoire de Tel Quel, p.207.正像桑德爾所關注的那樣,討論信仰問題的缺失與否,討論信仰的創設與重建問題,討論究竟應該信仰什么的問題,都是在試圖探究有關良善社會和良善生活的各種相互沖突的理想,我們也許無法給出終極性的答案,但是這種討論延續了一個希望,那就是有關信仰問題的公共討論,將為人們認真思考這些問題提供一個理論框架,通過深入探究人們有關過去和未來的看法,來促使人們重新思考人性,來促使人們重新從個人的角度規劃自己的人生。
責任編輯:沈潔
*包亞明,男,1965年生,上海人。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都市文化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