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昌文/福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何成濬(1882—1961),字雪竹,湖北隨州人,中華民國陸軍二級上將,民國時期著名的縱橫家和雜牌軍領袖,先后出任湖北省省長、綏靖主任、執法總監、湖北省議長等要職。他早年追隨黃興、孫中山等從事革命活動,后成為蔣介石的重要幕僚。1928年國民黨北伐成功,形式上統一中國,然其內部以擁蔣與反蔣為主要內容的派系之爭不斷。擁蔣是何成濬留給世人的主要印象,乃至成為其顯著標簽,反蔣時論挖苦其為“天字第一號的蔣中正的走狗”[1]“蔣介石的第一等走狗”[2]。后世論者也多描述何成濬的擁蔣、助蔣,并以西安事變為界劃分其與蔣關系的親疏之變[3]。原藏于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由陳紅民教授整理出版的《胡漢民未刊往來函電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顯示出何成濬政治選擇的雙重性:在公開擁蔣、助蔣的同時,也存有反蔣的可能,且私底下與公開舉起反蔣旗幟的西南有過某種接觸。通過揭示何成濬政治選擇的雙重性,有助于我們深化對民國政治生態環境、地方實力派問題的認識。
在南京國民政府政壇,尤其是在反蔣派看來,何成濬堪稱堅定的擁蔣、助蔣者。1929年蔣馮戰爭前,馮玉祥曾對各實力派政治選擇有如下分析:
李任潮因調停大局,為蔣監禁,此后孰敢入京。蔣之此舉,無異自殺。蔣聯張漢卿(張學良字漢卿——引者注,下同)以為己助,又安知張不聯他人以攻之耶。唐孟瀟(唐生智字孟瀟),蔣之勁敵也,高視闊步,志不在小,小則據有二湖,大則取之以代,顧蔣欲利用之,以濟大事,豈不等于夢想。至朱培德、繆培南等,則汪氏之心腹也。劉峙、顧祝同等,則何應欽之舊部也。云、貴、四川諸省,則與蔣素無關系者也,是蔣氏現之所恃者,僅陳果夫、劉紀文、何成濬輩耳,何足道哉[4]。
馮玉祥立論重點在于蔣介石力量有限、反蔣大有可為,同時也用對比方式襯托出何成濬的擁蔣。在馮看來,何的擁蔣甚至在劉峙、顧祝同等黃埔嫡系之上。當時馮正積極反蔣,較為知己知彼,故其對各實力派政治選擇的分析應是嚴肅而認真的。
1933年《民間周報》詳細描述了何成濬的擁蔣史,其文稱:“何成濬是何等樣人?很值得介紹。他原是北洋軍閥的余孽,小有才干,善于觀風望勢,北伐成功后,北洋軍閥倒臺,便投降老蔣搖身一變,成為蔣氏不叛之臣,與何應欽稱為蔣的左右二膀,倘若有軍事發生,老蔣又須坐鎮后方,前方的軍事,就交與二何打理”[5]。何成濬早年加入同盟會,長期追隨黃興、孫中山從事反清、反袁、護法、北伐等革命活動,是國民黨內有著光榮歷史的元老級成員。1932年后的反蔣精神領袖胡漢民也承認何成濬“致力革命數十年,均于本黨有深長歷史”[6]。《民間周報》稱何是“北洋軍閥余孽”,顯系基于立場的熱諷,有失客觀。但說其為“蔣氏不叛之臣”、得力助手,則有大量事實的支持。
根據政治局勢的演變,何成濬的助蔣、擁蔣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1928—1931)。國民黨正式建立起全國性政權,蔣介石以軍事統帥的身份成為黨國領袖,但在黨國觀念之下,其合法性常受到國民黨內反對派的質疑,因此反蔣與擁蔣之爭此起彼伏,成為國內政治斗爭的焦點。在中央軍不及閻、馮等反蔣勢力的情勢下,何成濬縱橫捭闔,說動天下,聯絡雜牌軍擁蔣、助蔣,堪稱蔣贏得派系之爭的重要功臣。
1929年初,北方實力派因對蔣介石主導的編遣會議不滿,暗中聯絡,密謀反蔣。何成濬奉命北上成立國民政府駐平辦事處,組建陸海空軍北平行營,折沖于東北軍、西北軍、晉軍和其他雜牌部隊之間,爭取他們擁護蔣系中央[7]。不久蔣桂戰爭爆發,何出任“討逆軍”第五路軍第九軍軍長,與第五路軍將領聯名通電擁蔣反桂。5月5日,何在北平招待報界,為蔣對桂用兵辯護,聲稱討伐桂系“是萬不得已辦法”,“代表中央聲明對任何方面不致變更和平,近縱有軍隊違反編遣會議決案,中央亦處以寬大,決不臨之以兵,期以政治手段使之解決,望各記者勿信謠諑。”[8]
蔣桂戰爭結束,蔣馮矛盾趨向尖銳。蔣介石通過國民黨中常會開除馮玉祥黨政一切職務,并開展反馮宣傳攻勢,稱馮“叛跡昭著”“自絕于革命”“自毀其歷史”[9]。何成濬立即響應,先是同第五路軍將領唐生智、李品仙聯名通電,“數馮十罪”;接著又單獨發表告第五路軍第九軍將士書,歷數馮玉祥罪狀,“請一致討伐。”[10]1929年10月,蔣馮戰爭正式開始,徐源泉師、王金鈺師是討馮的軍事主力,蔣則通過何來駕馭、統率這些雜牌軍[11]。
1930年初,閻蔣矛盾激化。閻錫山積極聯絡馮、桂等反蔣各派,組成反蔣聯盟共同討蔣。時任武漢行營主任兼湖北省主席的何成濬致電閻錫山,勸其勿“立異鳴高,以退為進。”[12]5月,中原大戰爆發。蔣的嫡系部隊集結于津浦線北段和隴海線東段應付閻馮主力。集結于平漢線、阻止馮玉祥部南下進攻武漢的主力部隊是何的第三軍團,包括徐源泉的第四十八師、蕭之楚的第四十四師、楊虎城的第十七師、王金鈺的第四十七師、郝夢齡的第五十四師、劉茂恩的第六十六師等,堪稱“雜牌軍隊的大成”。由于何的居間聯絡,第三軍團力守平漢線。蔣的嫡系部隊,除了第十一師曾一度參加過平漢線右翼作戰外,沒有其他部隊到過這一戰場[13]。
1931年,蔣介石因約法之爭,軟禁國民黨元老胡漢民,再次引發國民黨內強大的反蔣浪潮。4月30日,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鄧澤如、林森、蕭佛成、古應芬通電彈劾蔣,列舉蔣的六大罪狀,拉開粵方反蔣序幕。何成濬自稱立場公正,“于蔣總司令初不阿好,于鄧古亦無夙嫌”,實際則是擁蔣反粵。何斥責鄧、古等人“信口雌黃”“喪心病狂”“包藏禍心”,而“蔣總司令耐勞忍辱,戡亂經邦,宏濟艱難,懋著勛勛,舉國同深依賴,誰忍加以疑謗”[14]。6月2日,何又與何應欽、劉峙聯名通電,指責孫科參與廣東反蔣政府,指責其“不忠不孝,不敬不仁”,促其“及早回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15]12月,在反對派的強大壓力下,蔣被迫辭職下野,孫科成立“看守內閣”。何則發起九省聯防會議,以牽制新政府,“在這時候,他不特不受政府的指揮,而且一中全會的所有決議案,他都不肯遵守,他所服從的,只有蔣中正一人。”[16]
第二階段(1932—1936)。1932年蔣介石下野再起后,面對日益嚴重的民族危機,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遭到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部分愛國民主人士的強烈反對,支持與反對“攘外必先安內”政策成為國內政治斗爭的重心。何成濬是“攘外必先安內”政策公開的支持者與力行者,何長期出任湖北省綏靖主任,應和“攘外必先安內”[17],負責湖北省的“剿共”。1933年11月,李濟深、陳銘樞等人以國民黨第十九路軍為主力,發動反蔣抗日的福建事變。何與蔣及南京中央保持一致,痛斥陳銘樞等人“稱亂福州”“叛亂黨國”[18]。言及西安事變何之表現,論者多津津樂道于其拒赴西安,并視之為何蔣親疏之變。實際上,何曾電張學良嚴加詰責,責成張學良保護蔣的安全,送還南京,以免自取滅亡,所持仍是擁蔣立場[19]。拒赴西安冒險與擁蔣并不矛盾。
察言觀行,兩階段何成濬無疑均將助蔣、擁蔣作為最重要的政治選擇。然而,何公開選擇的背后是否還有其他選項?
無論是對民國政治持“了解之同情”,還是批判態度,都承認私人關系在這一時期的政治生活中發揮重要作用[20]。肖自力新近的一項實證研究揭示出長期擁蔣的十九路軍正是因為人身關系紐帶的先天欠缺而最終走上反蔣之路[21]。實際上,雖號稱“不叛之臣”“第一等走狗”,但何成濬與蔣介石的結合同樣存在類似的先天不足,這成為影響何政治選擇的內在變數。
何成濬與蔣介石的結合,顯然沒有地緣、血緣等傳統私人關系因素的作用。在敘述何蔣交往史時,有回憶錄稱二人都是日本留學士官生,當然原是認識的[22]。但據何的自述,二人的直接交往始于援閩粵軍時期[23]。何的自述寫于1962年,其時臺灣處于蔣的威權統治之下,與領袖的早期交往史本應是炫耀的資本,然何并未提及留日時代的交往,故何的自述似更為準確,也就是說何蔣相識無關學緣。實際上,相關學者在研究時也未把何劃入蔣地緣、血緣、學緣范疇[24]。北伐時期唐生智判斷何屬于蔣系,主要是基于何是蔣“任命之人,必不能與之合作”[25]。
由于私人關系的的欠缺,何成濬雖地位顯要、看似風光,但與蔣介石的關系卻是密而不親,尤其與蔣私人關系緊密的黃埔嫡系相較,何幾類似客卿。對此,何蔣雙方似心照不宣。1930年,何因聯系各方有功以武漢行營主任兼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當時黃埔嫡系將領云集武漢,亦有意湖北省政府主席職。何見此頗有自知,遂以“專辦軍務”為名,請辭湖北省政府主席職,顯有不便反客為主之意。蔣則多方挽留,并致電劉峙:
何雪竹王湘汀兄等今晚來漢,請兄優禮信任之。鄂事決以全權交雪竹承辦,武漢事亦信托之,不可分別界限,以免用人不專之弊,請以此意轉告慕尹銘三二兄,如兄出發來京,未了諸事交雪竹兄接待可也[26]。
旋即,蔣介石又致電蔣鼎文,親囑“往埠歡迎,加以優禮,對鄂事須專重其意,從旁輔佐之。行營事亦可讬其辦理,如此弟可專意訓練,整頓本軍,而對各方必得好感,將來聲名與事業,更無限量也。”[27]王湘汀即王金鈺,是何成濬領導下的雜牌軍將領;慕伊指錢大鈞;銘三指蔣鼎文;劉峙、錢大鈞、蔣鼎文均是黃埔嫡系。蔣對嫡系的一再叮囑與要求固可體現對何的信任,但強調“不可分別界限”,則正暴露出其潛意識中實存“界限”,故需“優禮信任”,使客至如歸。“界限”意識反映出國民黨“黨外有黨”、“黨內有派”、派中“主客有別”的政治實態,與其“黨外無黨,黨內無派”的政治理想相去甚遠。
“客卿”一詞本是指戰國時期秦國請其他諸侯國的人來秦做官,其位為卿,而以客禮待之,遂稱客卿。1928年至1936年期間,從大體上講,蔣介石對何成濬是待之以禮,何是蔣系重要成員,位高權重,故忠蔣、擁蔣是何最主要的政治選擇。從細處而言,蔣對何之態度前后有所差異。南京國民政府初期,為了應對國民黨內的反對派,軍人出身的蔣實力不足,卻習慣強弓硬拉,大張撻伐。北伐后的數年中,仍是蔣的打江山期。在這種政治環境下,蔣特別倚重何的縱橫捭闔的手段及其領導的雜牌軍的力量,因特別倚重而刻意籠絡。1932年后,蔣在占有較多政治資源的情況下開始關注政權建設[28],這種變化在何的使用上亦有體現,頗能說明問題的例子是蔣對何任湖北省政府主席的態度。在打江山期,蔣以湖北綏靖主任何兼任省政府主席,何請辭兼職,蔣則必挽留,實有以名器刻意籠絡之意。其一,作為民國時期著名的縱橫家,何的長處是有“三寸不爛之舌”[29],他憑借江湖義氣而有良好的社會關系,和“僚屬、來客、故交在俱樂部或煮茗清談、或斗牌招妓。”[30]故用其溝通協調,則充分發揮其長;用其為一省之民政長官,則并不合適。其二,軍人兼任地方行政職務,造成地方權重,是晚清以來的痼疾,本是新政權需要解決的矛盾。隨著對政權建設的關注,蔣對兼任省政府主席的何頗多不滿。蔣到湖北視察,稱“所見所聞皆腐敗之官僚與幼稚之新官僚,何雪竹之貽誤鄂省如此,誠可痛哉。嗚呼,湖北政治非用嚴厲之手段決無起色矣。”[31]當1932年何再次請辭省政府主席時,蔣并未如前挽留。此后,何專任湖北綏靖主任,蔣繼續用其所長統籌協調雜牌軍“剿共”。顯然,從打江山到關注政權建設,蔣對何的使用經歷了從倚重籠絡到僅用其長的轉變。
由于與蔣介石人身關系的先天不足,客禮無疑是何成濬認識、處理與蔣關系的最重要依據。沒有人身關系的基礎,建立在客禮基礎上的結合難言堅固。蔣對何使用上的轉變,對居于客卿之位的何而言,自有落差與失意之感。胡漢民對此有敏銳觀察,言“何自廿一年后不云得意”[32]。廿一年,即1932年。這樣的落差與失意不能不對何的政治選擇產生重要影響。
如果說與蔣介石人身關系的先天不足是影響何成濬政治選擇的內在變數,那么西南的積極爭取則是外部誘因。1930年代初期胡漢民與兩廣實力派結合的西南高舉反蔣抗日大旗,積極爭取各地實力派的支持是其反蔣的重要策略。在湖北負責綏靖的何及其雜牌軍將領也在西南的爭取之列。其中,西南對徐源泉的拉攏最為積極。1933年蔣鎮壓察哈爾抗日同盟軍不久,胡漢民親函徐源泉,批評蔣的對日政策,“近察變發生,助敵為虐,中外惶駭。秉此不改,日人組織華北共和國之企圖,必將有實現之虞。”接著,胡漢民希望徐源泉能夠參加西南組織的抗日反蔣大業,“今國際情勢遠非昔比,華北如此,長江以南獨保否?尤為我人所衡慮也。不能力事補救,則方來大難,竊恐有不忍言者,左右矢忠黨國,支撐鄂局亦歷歲時。時局艱危,深企共濟。”[33]不久,徐源泉即有回復,并委托徐惟一前往西南“面商今后長江軍事辦法”。此后,雙方除書信直接往來外,并通過徐惟一居間聯絡[34]。1934年4月16日,徐源泉致西南密函一件,“武漢市面蕭條,弟等所營業務,決無振興希望,欲另起爐灶,而前途茫茫,不知側身何所,還望高明有以教我。廣州市況如何?有無可營之業,即盼示復云云。”[35]此函顯系密語寫成,雖無法看出其具體所指,但結合此前徐源泉與西南往來函電,“所營業務”應與反蔣有關。雖“市面蕭條”,反蔣進行不順,但密電本身即足以反映徐源泉已積極涉入西南組織的反蔣活動之中。
西南不僅拉攏徐源泉,也積極爭取“雜牌軍之父”何成濬。胡漢民認為,拉何作用有二:其一,溝通聯絡湖北的雜牌軍,“其人長處,在于聯絡軍隊”;其二,湖北位居長江上游,可以確保湖南安全,“湘事吃緊,彼居上游,亦不無用處也。”[36]為了爭取何,1933年8月胡漢民親自委托前往湖北的但衡今代為問候,“在鄂舊同志有操守能不變革命之立場者,北旋盼晤見,盼均致侯。雪竹兄致力革命數十年,均于本黨有深長歷史,年來取向似變,要亦環境使然。黨國敗壞至此,當亦恫心,弟實深期其維護過去歷史,勉策方來,俾共為革命效力也。便中盼代致慰問之意。至前所談各節,亦可轉述也。”[37]
何成濬與西南的實際接觸,因極為秘密,故詳情難知。《胡漢民未刊往來函電稿》中雖有多處提及,但多是只言片語,并不完整。相關史事可分為三個方面:
1934年5月25日,胡漢民致西南政務委員會秘書長陳融函中首次提到何成濬的代表,“何雪竹之代表密來晤談,察其意旨如何,再報。”[38]此后幾天,胡漢民致陳融函中連續提到雙方會談情況。5月26日,“昨早已晤鄂之代表,約今日再談。渠等主張拉緊湘何,為合作進取之關鍵。”[39]湘何,即湖南地方實力派何鍵。5月31日,“鄂事則某某代表來要四事:(一)、組府;(二)出兵;(三)政治主張;(四)外交援助。”[40]6月2日,則提到了代表具體姓名,“方閩事之殷,但衡今曾奉使到湘鄂,(張)挺生、(賓)浦丞與何密,素與衡今稔(賓與吾輩有歷史,與門風馬牛;張則于前年被門嗾陳誠圍剿其一師兵,二人者必不門鷹犬)。何恐他人不密,故張、賓來,事前亦得○(原文如此——引者)之同意。”[41]張英,字挺生;賓鎮遠,字浦城;門,指蔣介石。張、賓二人或與蔣有矛盾,或與蔣素無瓜葛,且與西南派往湖北接洽的但衡今熟稔,故何委托張、賓二人為赴粵代表。
張英、賓鎮遠在完成赴粵使命返回武漢后,曾致函西南:“鎮遠等于哿日先后抵漢,而雪竹及徐源泉、蕭之楚等在廬山未歸。即約干部同志會商,一面促容景芳師等返漢,共計漾日,雪竹等返漢,敬日與徐源泉會商,徐云在廬山與何蕓樵見面,徐所表之態度亦同敬晚。雪竹以廬山方面蔣處密報以鎮遠、英等系赴粵湖北代表,而同時錢大均在漢亦同樣追求,雪竹深感不安,徐源泉等囑遠等離漢以避,即于宥日抵長沙,以致詳細會商不得實現。惟鄂方整個來十二分來事實仍同前也。”[42]該函顯示,張、賓二人赴粵回漢后為蔣方所偵知,遂倉促離開武漢。但湖北整個來十二分來事實仍同前,顯示何成濬并未因泄密而改變態度,徐源泉似更為明確。
前文提及1933年8月胡漢民委托前往湖北的但衡今接洽何成濬,在張英、賓鎮遠二人赴粵不久,但衡今致函何:“雪公左右:別后沉思,昨夜即復一電。如來電遵照原議,胡陳李如派一負責人去,則此電可以不發。若僅陳述事理,報告情形,即請飭發。”[43]此函楊熙績加注后給胡漢民,根據楊的加注,來電是指張、賓上胡漢民之書。雪公指何成濬,胡陳李似指西南頭面人物胡漢民、陳濟棠、李宗仁。雖然此函難以完全讀通,但從語氣、相關人物等零碎信息看出何成濬與西南確有具體接觸應無疑議。
由以上事實可知,何成濬在公開擁蔣、助蔣的同時,也存有反蔣可能,且私底下與公開舉起反蔣旗幟的西南有過某種接觸,反映出風云匯聚之際何政治選擇的雙重性。當然,何政治選擇的雙重性并非均衡。同擁蔣相較,與西南的秘密接觸似是其深感落差與失意之際多個朋友多條路子的考量。正如胡漢民所言,“何自廿一年后不云得意,其求自存并非意外。”[44]1930年代初期密謀與西南聯合反蔣的地方實力派,多與西南有直接聯系,如陳銘樞、蔡廷鍇、蔣光鼐、馮玉祥、程潛、孫殿英、楊虎城等人[45]。前文也提及何的部將徐源泉亦是如此,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這些實力派具有比較明確的反蔣立場。但現有資料表明,何始終隱身幕后,未見與西南有直接聯系。西南雖在積極爭取何成濬,但對其態度也有比較清醒認知,“雪竹態度遠不及蕓樵(何鍵字蕓樵)、克誠(徐源泉字克誠)之鮮明。”[46]
在南京國民政府政壇,從公開的行動與表態看,何成濬無疑義的是擁蔣派。然而最新資料顯示,其在公開擁蔣的同時,也存有反蔣可能,且私底下與公開舉起反蔣旗幟的西南秘密接觸。即使其反蔣態度遠不及徐源泉等部將鮮明,更多的是落差與失意之際多個朋友多條路子的考量,但也足以與其近乎標簽式的擁蔣身份形成較大反差。擁蔣與反蔣本應是南轅北轍、兩極對立,在何這里卻是一體兩面、并行不悖。因為在傳統人身關系大行其道、政治碎片多元的國民政府時期,對于非蔣嫡系的何而言,擁蔣與反蔣均是謀求政治生存的手段。何的個案提示我們在探討國民時期地方實力派整合的問題時,不僅要關注那些或與蔣處于公開對立、或處于典型的半獨立狀態的地方實力派,也要關注那些身處蔣系卻又非蔣嫡系的地方實力派。
注釋與參考文獻:
[1][16]《何成濬的政績》,《民眾三日刊》,1932年第1卷第44-45期。
[2]《何成濬之去后想》,《南針》,1932年第1卷第6期。
[3]石記:《被蔣介石始寵終棄的何成濬》,《世紀行》1999年12期;魏元晉:《何成濬與楊永泰、黃紹竑主鄂之爭》,《湖北文史資料》2002年03期;帥文清:《何成濬與李宗仁在鄂北的一場糾紛》,《民國春秋》1997年05期;王恩收:《“湖北王”何成濬的宦海沉浮》,《檔案天地》2010年11期;李邦勛:《何成濬設圈套擠走劉文島》,《武漢文史資料》2006年04期;徐鑄成:《何成濬與葉蓬》,《武漢文史資料》1997年01期。值得注意的是,臺灣學者張瑞德《化干戈為玉帛:溝通型幕僚與民國政治》(《臺灣師大歷史學報》,第40期,2008年12月)是近年來為數不多運用相關檔案資料對何成濬開展研究的論文,然其論文主要是基于幕僚角度。
[4]馮玉祥:《馮玉祥日記》第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11頁。
[5]《何成濬到四川去做什?》,《民間周報》1933年第31期。
[6][33][37]陳紅民輯注:《胡漢民未刊往來函電稿》第3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95-596頁、596頁、595-596頁。
[7][29]胡實:《和平將軍”何成浚先生》,《湖北文史資料》(25)》,政協湖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8年,第21頁、21頁。
[8][10]韓信夫、姜克夫:《中華民國大事記》第2冊,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995頁、1003-1004頁。
[9]吳淑鳳編注:《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第5冊,臺北“國史館”2003年,第573頁。
[11][26][27]吳淑鳳編注:《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第7冊,臺北“國史館”2003年,第112頁、450頁、450-451.
[12][15][17]韓信夫、姜克夫:《中華民國大事記》第3冊,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1頁、196頁、357頁。
[13]米暫沉:《“討逆戰役”中的何成浚與雜牌軍隊》,《文史資料選輯》(16),中華書局1981年,第154頁。
[14]《何成濬等駁斥鄧澤如等電》,《中央周刊》1931年第155期。
[18]《何成濬等將領通電》,《華僑半月刊》1933年第37期。
[19]華覺明:《我對何成濬的回顧》,《湖北文史資料》(25),政協湖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8年,第11頁。
[20]黃仁宇:《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94年;后者參見陳志讓:《軍紳政權:近代中國的軍閥時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
[21]肖自力:《十九路軍從擁蔣到反蔣的轉變》,《歷史研究》2010年第4期。
[22]李猿公:《何成濬的歷史點滴》,《湖北文史資料》(25),政協湖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8年,第2頁。
[23][25]何成濬:《何成濬將軍八十自述》,《隨州文史資料》(2),政協隨州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6年內部印行,第12頁、17頁。
[24]張學繼:《略論蔣介石幕府》,《浙江學刊》2001年第3期。
[28]金以林:《蔣介石與政學系》,《近代史研究》2014年06期。
[30]厲爾康:《何成濬的二三事》,《湖北文史資料》(25),政協湖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8年,第25頁。
[31]吳淑鳳編注:《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第15冊,臺北:“國史館”2004年,第272頁
[32]陳紅民輯注:《胡漢民未刊往來函電稿》(10),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17頁
[34][35][42][43][46]陳紅民輯注:《胡漢民未刊往來函電稿》(13),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58頁、478頁、486頁、484頁、485頁。
[36][38][39][40][41][44]陳紅民輯注:《胡漢民未刊往來函電稿》(6),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17頁、368頁、369頁、404-405頁、417頁、417頁。
[45]楊天石:《30年代初期國民黨內部的反蔣抗日潮流——讀臺灣所藏胡漢民資料之一》,《歷史研究》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