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鵬
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及其當代啟示
——基于理論與實踐雙重維度的考察
范 鵬
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計劃經濟;雙重維度;當代啟示
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是其科學社會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形成主要基于兩個方面:一是對空想社會主義合理內核的批判性繼承;二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后果的邏輯性推論。馬克思恩格斯多次論述了未來社會要用有計劃的社會生產代替資本主義無政府狀態的生產的思想內涵,包括其實現的必要性、可能性和優越性。20世紀的現實社會主義國家基本都是在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中誕生的,其計劃經濟實踐雖然源自馬克思恩格斯,但卻與他們的原初理論設想之間呈現一定的差異性。對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理論解讀和現實考辯為我們思考如何對待其理論學說、如何看待傳統計劃經濟以及如何處理計劃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關系提供了有價值的啟示。
計劃經濟問題曾是傳統社會主義時期理論研究的顯學,但自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被確立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模式以后,很少再有人集中系統地研究它了。在改革和轉型的時代,是不是研究計劃經濟就沒有意義了?重新認識計劃經濟的問題就不存在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是因為,“無論是在對斯大林模式(蘇聯模式)的研究中,對社會主義思想史和發展史的研究中,還是在對社會主義改革的政治經濟學研究中,關于計劃經濟的認識以不同的方式作為自覺或不自覺的前提大量滲透在人們對當前現實問題的思考之中。”[1](P3)因此,如果忽視了對計劃經濟的研究,那么,我們在構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過程中必然遇到的諸如還要不要計劃、計劃的地位和角色及其與市場的關系為何、如何有效發揮計劃的作用等眾多問題,就得不到根本性的厘清和解決,甚或走到全盤“去計劃化”的邪路上去。而要深入研究計劃經濟,勢必要回溯其理論和實踐的源頭,即重新回到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那里,通過真正廓清他們“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是對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未來社會“自覺地”、“有計劃地”、“有組織地”進行社會資源配置和社會化生產的理論設想的概括,這一思想是相對于資本主義社會自發的、無計劃的即無政府狀態的個體生產而言的。需要說明的是,在他們的論著中,“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經常被表述為“(有組織的)有計劃的分工”、“(社會的)有計劃的調節”、“(社會生產)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以及“(勞動時間的)有計劃的分配”等。可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第657、667、671頁,人民出版社,2012年;《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120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的形成路徑、理論內涵和現實際遇,從而推動我們科學地分析和看待過去的計劃經濟實踐,正確地認識和處理計劃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關系,有效地批判和抵制當前新自由主義等各種錯誤思潮的沖擊和影響。
(一)對空想社會主義合理內核的批判性繼承
空想社會主義者是人類探討計劃理論的先驅,作為科學社會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批判地繼承了空想社會主義者特別是19世紀英法三大批判空想社會主義者關于通過計劃或規劃發展社會經濟思想的合理內核。早在資本主義時代曙光初露的1516年,英國的莫爾就在人類思想史上首次提出了在全國范圍內有計劃有組織地進行生產和消費的思想,這一思想在他之后的16—18世紀歐洲多位思想家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揮。隨著資本主義制度的確立以及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發展,其內在對抗性矛盾不斷顯露、外化,使得資本主義生產在整體上表現為無政府狀態,給資本主義社會造成了極其嚴重的災難性后果。空想社會主義者首先注意到了資本主義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并給予了猛烈批判,譬如,19世紀初期法國的圣西門把在生產和流通中都占統治地位的無政府狀態看作是“一切災難中最沉重的災難”,認為這是造成法國危機和貧困的一個重要原因。他提出,未來社會將采取計劃經濟的運行方式,用有計劃有組織的生產代替資本主義無政府狀態的生產,而且把這種設想運用于他所設計的“實業制度”之中。
從性質上說,空想社會主義者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屬于一種道德批判——他們更多的是出于對工人階級等廣大底層民眾的同情以及對種種社會不公和丑惡現象的不滿,而沒有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中尋找根源——他們關于未來理想社會將實行計劃經濟的思想也是根據抽象的倫理道德和理性原則設計出來的。正如恩格斯所言:“以往的社會主義固然批判了現存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后果,但是,它不能說明這個生產方式,因而也就不能對付這個生產方式;它只能簡單地把它當做壞東西拋棄掉。”[2](P402)盡管如此,作為超越資本主義的最初理論形式和實踐嘗試,空想社會主義為后來包括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在內的科學社會主義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材料和經驗啟迪。
(二)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后果的邏輯性推論
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還是他們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創造性地分析和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矛盾和基本規律,“對于資本主義私有制和市場制度的‘批判理論’的邏輯演進的必然結論,是對將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替代物的未來新社會的重要特征和優越性的闡述”。[3](P71)馬克思恩格斯與空想社會主義者擁有相同的價值追求,但是,與其先行者不同,他們沒有停留于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之中,也沒有沉溺于對傳說中的理想國的幻想之中,而是立足于新近產生的機器大工業以及資本主義經濟生活中經常發生周期性危機的歷史事實,從無產階級革命立場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蘊的不可克服的基本矛盾出發,來探尋人類歷史發展的方向和路徑,進而得出共產主義產生的歷史必然性以及未來社會有計劃發展社會生產的必然性的。這樣,他們關于未來在全社會范圍內有計劃有組織發展社會生產的理論,就不再如空想社會主義者那樣從頭腦中發明出來,而是通過頭腦從社會生產的現成物質事實中發現出來。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基本矛盾,首先是日益社會化的生產力與資本主義私人占有制度之間的矛盾,同時這一矛盾又表現為兩大對立:一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相對立”,二是“個別工廠中生產的組織性和整個社會中生產的無政府狀態之間的對立”。[2](P801-804)在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矛盾及其運動規律科學分析的基礎上,他們認為,在私有制的資本主義社會,依靠市場手段和市場力量無法避免生產的無政府狀態所引發的經濟危機,無法克服由此造成的社會資源的巨大浪費和社會生產力的巨大破壞,無法解決生產無限增長趨勢和最終消費不足的矛盾以及由于無產階級的貧困化導致的階級矛盾尖銳化等問題。恩格斯具體描述了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導致其自我毀滅的歷史邏輯,并得出如下結論:“在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炸毀以前不能使矛盾得到解決,所以它就成為周期性的了。資本主義生產造成了新的‘惡性循環’。”[2](P806-807)于是,作為對這種生產方式的不合理性以及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自發運行所帶來的諸多嚴重弊端進行反思的結果,變分散生產為聯合勞動、變私有制為公有制、變無計劃的市場調節為有意識的計劃調節的思想,便被他們合乎邏輯地提出來了。
(一)實現“有計劃的社會生產”的必要性
“按比例分配社會勞動”問題,實際上就是現代經濟學中所講的資源配置問題,是任何形態的社會再生產都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在馬克思之前,資產階級經濟學者如魁奈、亞當·斯密等,都對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的規律性問題做了有益的探討,但都沒有解決社會再生產的實現問題。馬克思批判地繼承了資產階級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成果,創立了科學的社會再生產理論,首次揭示了按比例分配社會勞動的客觀規律。馬克思認為,這一規律是一切社會的共有規律,對于一切社會化生產的社會都是必要的。正如馬克思所言:“小孩子同樣知道,要想得到與各種不同的需要量相適應的產品量,就要付出各種不同的和一定量的社會總勞動量。這種按一定比例分配社會勞動的必要性,決不可能被社會生產的一定形式所取消,而可能改變的只是它的表現方式,這是不言而喻的。”[4](P473)
雖然按比例分配社會勞動的規律為一切社會所共有,但在不同的社會,其實現形式也是不同的。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這一規律是通過價值規律和競爭規律的自發作用來實現的,而在未來共產主義公有制條件下,這一規律則是通過計劃自覺地實現的。他們曾多次論述過有計劃地發展社會生產的思想,譬如,早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們就提出了在共產主義“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的觀點。[5](P37)在《共產主義原理》中,恩格斯認為:“大工業使建立一個全新的社會組織成為絕對必要的,在這個全新的社會組織里,工業生產將不是由相互競爭的單個的廠主來領導,而是由整個社會按照確定的計劃和所有人的需要來領導”。[6](P302)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說道:“社會必須合理地分配自己的時間,才能實現符合社會全部需要的生產。因此,時間的節約,以及勞動時間在不同的生產部門之間有計劃的分配,在共同生產的基礎上仍然是首要的經濟規律。”[7](P120)在《資本論》第1卷中,馬克思則說:“勞動時間的社會的有計劃的分配,調節著各種勞動職能同各種需要的適當的比例。”[8](P96)而到了《反杜林論》這部成熟的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恩格斯更是在許多重要的地方直接、大段地論述了社會主義社會生產的“有計劃性”原則,這標志著“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成為了科學社會主義學說中的重要原理。
(二)實現“有計劃的社會生產”的可能性
有計劃按比例發展是在任何形態的社會中都發生作用的一條客觀規律,然而并非任何社會在任何情況下均能自覺地把握、遵守和運用這一規律來實現發展。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在設想未來共產主義有計劃發展社會生產時,是以一定的基本社會條件為前提的。根據他們的有關論述,這些條件歸納起來主要有:第一,社會生產力的高度發展;第二,社會占有全部生產資料;第三,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消亡。這三個基本條件是密切聯系的:沒有社會生產力的高度發展這一條件,就不可能實現社會占有全部生產資料;沒有前兩個條件,也不可能消除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而沒有這三個基本條件,也就不可能實現他們所設想的完全排除商品經濟聯系的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或后來人們習慣稱呼的純粹計劃經濟。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有計劃地發展社會生產是社會化大生產的客觀需要,“當人們按照今天的生產力終于被認識了的本性來對待這種生產力的時候,社會的生產無政府狀態就讓位于按照社會總體和每個成員的需要對生產進行的社會的有計劃的調節”,[2](P667)而生產資料公有制則使這種客觀需要變成了現實可能。在私有制社會中,雖然單個人或企業能夠做到有計劃的生產,但在全社會范圍內有計劃有組織地發展生產卻是不可能的,“只有在生產受到社會實際的預定的控制的地方,社會才會在用來生產某種物品的社會勞動時間的數量和要由這種物品來滿足的社會需要的規模之間,建立起聯系。”[9](P486)同時,他們認為,有計劃地發展只有在商品消亡的條件下才能實現,而當生產資料歸全社會占有時,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就隨之消亡。恩格斯斷言:“一旦社會占有了生產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而產品對生產者的統治也將隨之消除。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將為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2](P671)
此外,公有制取代私有制并不會自動實現,而是有一個確定的前提條件,這就是無產階級取得政權。正如恩格斯所言:“無產階級將取得公共權力,并且利用這個權力把脫離資產階級掌握的社會化生產資料變為公共財產。通過這個行動,無產階級使生產資料擺脫了它們迄今具有的資本屬性,使它們的社會性質有充分的自由得以實現。從此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的社會生產就成為可能的了。”[2](P817)
(三)實現“有計劃的社會生產”的優越性
首先,可以有效規避舊制度和舊的生產方式帶來的諸多有害后果。在馬克思恩格斯這里,計劃是作為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造成的沖突、矛盾和問題的現實解決途徑而引入的,對市場的批判與對計劃的倡揚與是相得益彰的。恩格斯認為:“由競爭關系所造成的價格永遠搖擺不定的狀況,使商業喪失了道德的最后一點痕跡”,“商業危機像過去的大瘟疫一樣按期來臨,而且它所造成的悲慘現象和不道德的后果比瘟疫所造成的更大”。[10](P614)而在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由于社會將剝奪私人資本家對一切生產力和交換手段的支配權以及他們對產品的交換和分配權,由于社會將按照根據實有資源和整個社會需要而制定的計劃來管理這一切,所以同現在的大工業經營方式相聯系的一切有害的后果,將首先被消除。危機將終止。”[6](P306-307)馬克思曾經如此評價巴黎公社的共產主義實驗:“聯合起來的合作社按照共同的計劃調節全國生產,從而控制全國生產,結束無時不在的無政府狀態和周期性的動蕩這樣一些資本主義生產難以逃脫的劫難”。[2](P103)
其次,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社會全體成員的需要。恩格斯認為,未來共產主義社會能夠把社會生產與社會需要直接聯系起來,從而“使社會生產力及其成果不斷增長,足以保證每個人的一切合理的需要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得到滿足”。[2](P724)具體來說,有計劃的生產,可以大大增強人們征服和改造自然的能力,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11](P926-927)來進行人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可以合理地安排生產資料和勞動力,使它們在生產過程中得到最充分最科學最理想的使用;可以大量節約勞動時間,顯著提高經濟效率,有效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等等。
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有計劃的社會生產”的理論設想是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展且其資本屬性得到消除的基礎上的。基于此,他們曾一致預想社會主義革命將首先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爆發,但是歷史已經證明,他們的預言并未應驗,20世紀陸續建立起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大都脫胎于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國家,“由于資本主義經濟的不發達而形成的落后的社會經濟條件卻成為20世紀社會主義建設中出現問題的‘總根源’,同樣也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下理論和現實沖突的‘總根源’”。[1](P287)雖然從總體邏輯上看這些國家的計劃經濟皆源自馬克思恩格斯,但通過對歷史事實的進一步考察和分析則發現,計劃經濟的現實運作在不斷與其所依托的特定歷史場景和時代背景交融互動的過程中,最終與馬克思恩格斯關于“計劃經濟”的原初理論設想之間呈現出一定的差異性。
(一)列寧關于計劃經濟的最初實踐及其對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參照和改進
從十月革命之前到蘇俄社會主義建設初期,列寧一直很認同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計劃經濟”的概念就是他在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基礎上于1906年首先明確提出來的。十月革命勝利后的頭三年,出于反對外國武裝干涉和應對國內戰爭的迫切現實需要,列寧領導下的蘇俄通過實行具有非常性和臨時性的政策即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建立了戰時共產主義計劃經濟。戰時共產主義計劃經濟是人類在一個民族國家范圍內第一次以社會主義名義對計劃經濟進行的實踐,其中的很多具體舉措都直接顯現了它在思想理論上對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社會主義經典設想的參照,比如,對除農業之外的幾乎全部經濟都實行國有化;在消滅商品、貨幣的條件下,促使社會經濟關系實物化等。特定的戰爭環境是戰時共產主義產生的客觀因素,但是,“從歷史和理論的連續性來看,沒有理由表明如果1918年夏天沒有發生外國武裝干涉,就不會出現戰時共產主義計劃經濟的實踐。”[1](P92)這是因為,戰時共產主義的產生還有相當重要的主觀因素,這就是當時以列寧為代表的蘇俄領導人打算以此為途徑實現向社會主義直接過渡。列寧后來回顧說,我們黨從1917年底起,“在估計可能的發展道路時,我們多半(我甚至不記得有什么例外)都是從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建設這種設想出發的”,“當時設想不必先經過一個舊經濟適應社會主義經濟的時期就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12](P220-221)
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具有二重性:它確保了蘇維埃政權贏得戰爭的勝利,卻不能保證和平時期的社會主義建設步入正軌,相反,它造成了國民經濟的嚴重破壞和社會秩序的混亂動蕩。這使列寧逐漸認識到,在一個工業不發達、小農經濟占優勢的國家里,“向共產主義過渡在經濟上是不可能的”,[13](P70)從而否定了“直接過渡”的思想,轉而主張采用“間接過渡”的方式,這就是1921年3月俄共(布)十大決定開始實行的新經濟政策。“新經濟政策是代表列寧晚年思想的一個主要內容,它關系到如何向社會主義過渡與建立什么樣的經濟體制等一系列重大問題”,[14](P15)它的實質是發展商品貨幣關系,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運用市場機制,通過市場和貿易進行工農業之間的經濟交流,達到改善和鞏固工農聯盟、恢復和發展經濟、建立社會主義經濟基礎,進而逐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目的。對此列寧解釋說:“新經濟政策不是要改變統一的國家經濟計劃,不是要超出這個計劃的范圍,而是要改變實現這個計劃的辦法。”[15](P40)
新經濟政策的推行,表明列寧注意把包括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在內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同本國具體實際相結合,不斷根據新的實踐來檢驗和修正原有的結論。他一方面繼承了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經典內涵,依據了這一思想的基本原理,另一方面又兼顧了他們理論設想的前提條件,從而在國家經濟綱領和經濟體制上實現了從戰時共產主義向新經濟政策的重大轉變,開創了整個蘇聯時期經濟政策和經濟體制最符合客觀實際、最富有生命力的一個時期。正如鄧小平指出的:“社會主義究竟是個什么樣子,蘇聯搞了很多年,也并沒有完全搞清楚。可能列寧的思路比較好,搞了個新經濟政策,但是后來蘇聯的模式僵化了。”[16](P139)這里所謂“蘇聯的模式”即指后來的斯大林集中計劃經濟模式。
(二)斯大林集中計劃經濟模式對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教條式遵循和實質性扭曲
列寧逝世后,新經濟政策的命運很快發生了逆轉。按照斯大林的說法,“新經濟政策只是以退卻為開始,但它預計在退卻過程中重新部署力量并舉行進攻。”[17](P82)于是,從黨內斗爭中勝出的斯大林開始慢慢廢除并在1929年公開宣布全面中止新經濟政策。與此相聯系的是,在他的領導下,蘇聯通過掀起一場廣泛的工業化運動和全盤農業集體化運動,于20世紀20年代末期開始逐步建立了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模式。這種經濟模式在蘇聯衛國戰爭期間得到了空前的強化,并在戰后兩大陣營對峙的格局和背景下,被推廣到東歐和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成為歷時半個多世紀、影響相當廣泛、與市場經濟長期抗衡的一種資源配置方式和經濟體制模式。
馬克思曾認為,在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并完成了社會對全部生產資料的占有以及消滅了商品生產、貨幣交換和市場關系之后,整個社會就變成一座建立在生產資料公有制基礎上的“大工廠”,可以全面地、立即地、簡單地實行直接計劃生產和計劃分配。斯大林集中計劃經濟模式盲目追求所有制的公有化程度,限制和排斥基于商品經濟和價值規律之上的市場調節作用,竭力把整個國民經濟組織成為一個巨大且單一的“企業”,在這個“企業”中,各種生產和交換活動均按照國家計劃進行,國家計劃是解決資源配置、收入分配和個人消費的基本途徑。從表面上看,斯大林集中計劃經濟模式是對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遵循和回歸,但是這種遵循和回歸卻是教條式的,換句話說,斯大林是以一種教條主義的方式來理解、對待和照搬馬克思恩格斯的這一思想的。斯大林在其整個執政時期,對馬克思主義曾做出了不少“解釋”,其中許多是屬于教條主義的解釋。這種態度和做法不僅導致馬克思主義在蘇聯的僵化和教條化,而且導致集中計劃經濟模式在形式上的極端化,并使其最終走向了扭曲性發展之路。
作為現實社會主義國家建立的經典形態的計劃經濟,集中計劃經濟模式的扭曲性發展不僅是指其自身結構特點上的扭曲,也是指其對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扭曲,“這種模式本質上不是社會主義,即不是在馬克思設想的歷史條件下對資本主義的自然性歷史揚棄和歷史超越。”[1](P141)具體而言:第一,馬克思恩格斯把“整個社會直接占有一切生產資料”[4](P272)的社會所有制看作是未來社會經濟制度的基本特征,而在集中計劃經濟模式下這一特征被扭曲成了以國家所有制為基礎的產權結構形式。第二,馬克思恩格斯設想的作為矯正資本主義弊病的計劃是立足于社會整體發展的自覺性這一基礎和條件的,而集中計劃經濟模式的計劃被賦予了指令性特征,并主要依靠國家強制力來保證實施。第三,馬克思恩格斯所設想的計劃主體決不是國家行政體系,而集中計劃經濟模式的計劃主體是國家主導下的以行政方式運作的各級計劃機關。第四,包括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在內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最終目的是人,是對人類實現自身解放的歷史條件和歷史路徑的科學分析,而集中計劃經濟模式所關注的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物。[1](P287-288)第五,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是著眼于歷史理性的,即按照人自身的需要改造資本主義生產,使其服從于人的利益、福祉和安全,而集中計劃經濟模式展現的則是以獲取租金最大化為目的的官僚理性。第六,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主張未來社會消滅商品經濟是緊密聯系高度社會化的生產力來的,而在集中計劃經濟模式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的產品經濟觀,即否定社會主義經濟是商品經濟、否定價值規律和市場調節作用的觀點,嚴重脫離了本國生產力落后的現實。
可見,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在集中計劃經濟模式那里蛻變成了教條,這一模式本身則扭曲成了西方學者所說的“命令經濟”。這不僅極大地影響了斯大林之后的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關于計劃經濟的理論認知,而且嚴重地制約了他們對這種模式進行根本性改革的實踐探索。
(一)對待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學說應秉持一種歷史主義的原則和方法
如何理解和對待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學說是馬克思主義研究中的重大問題,也是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過程中的重大問題。通過以上對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理論和實踐雙重維度的考察,筆者認為,在這一問題上,我們應秉持一種歷史主義的原則立場和根本方法。所謂“歷史主義”,其基本能指是,“對歷史現象進行分析研究抑或理解應從歷史的聯系和發展變化中考察的原則和方法。”[18]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學說本質上是一種歷史主義,這種歷史主義的原則和方法是其所謂歷史科學的直接規定性。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原則和方法,要求人們在分析考察人類社會發展問題時,要從具體的歷史規定性出發,即從一定的歷史關聯、歷史時空、歷史條件、歷史場景、歷史進程等出發來把握其歷史本質和趨勢;要求人們把研究對象始終看作是一個過程,而不是當作是一成不變的實體,從其產生、發展的具體歷史過程來加以研究。[19]
若以歷史主義的原則和方法來分析和評價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我們不能因為計劃經濟的失敗就全然否定其歷史意義,也不能因為集中計劃經濟模式的終結就全然否定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價值。因為,正像蘇聯解體、東歐劇變并不意味社會主義本身的失敗,而僅僅表示作為社會主義發展史上曾經存在過的一種特殊模式的失敗一樣,傳統計劃經濟的消亡也不意味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本身的荒謬,而僅僅表示曾經實行過斯大林集中計劃經濟模式的國家由于尚未具備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設想所要求的社會經濟條件而犯了超越歷史階段的錯誤。同樣,若以歷史主義的原則和方法來理解和對待馬克思恩格斯的全部理論學說,我們就不能因為馬克思恩格斯的個別結論和論斷的過時而全然否定馬克思主義本身的科學性和真理性。因為,作為當今世界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思想之一,馬克思主義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源于它的以實踐為基礎的科學性和革命性的統一,以及真理性和價值性的統一,并且這種鮮明的科學性和真理性已經為百余年來世界歷史發展進程,特別是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實踐所充分證明。但是,堅持作為顛撲不破的科學真理的馬克思主義,絕不意味著我們要把馬克思主義當作教條,相反,我們必須在實踐中不斷地豐富和發展之。
(二)反對走傳統計劃經濟的老路,也反對走全盤“去計劃化”的邪路
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提出:“我們堅定不移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既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幟的邪路。”[20](P12)“兩不走”是我國30多年改革開放歷史經驗的深刻總結,也是我國進一步深化改革開放的現實要求。將“兩不走”運用于分析考察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意味著我們必須反對走傳統計劃經濟的老路,同時也必須反對走全盤“去計劃化”的邪路。
20世紀包括中國在內的幾乎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均曾實行過的集中計劃經濟模式代表的是一條封閉僵化的老路。傳統集中計劃經濟模式在其存在的前期階段,曾展現出了較強的適應性,并在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取得了較好的經濟效果。但是,隨著經濟的不斷增長、生產規模的日益擴大、社會分工和經濟聯系的復雜化,這一模式具有的結構性缺陷和體制性弊端開始顯現并不斷擴展,其昔日的光輝日漸破滅,最終走向了僵化,走向了它的反面。實踐證明,這條道路是不符合社會主義國家發展實際的,也是不利于社會主義國家生產力發展、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和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發揮的。因此,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過程中,我們必須高度警惕并確保避免重新回到這條老路上去。
片面移植西方國家的制度和經驗,對于傳統計劃經濟采取“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矯枉過正方式,即徹底拋棄國家發展計劃、實行全盤“去計劃化”,代表的則是一條改旗易幟的邪路。計劃在本質上是對人類歷史活動自發性、盲目性的克服和自覺性、目的性的張揚。基于此,它是作為治療資本主義經濟社會體系致命傷的一劑良藥而被馬克思恩格斯鄭重推薦給未來共產主義建設者的。社會主義傳統計劃經濟后來搞不下去,其原因不能簡單地歸結到“計劃”出了問題,因為“計劃”出了問題首先是“誰在計劃”的結果,因此,真正的問題應該是“誰在計劃”和“如何計劃”。同時,傳統計劃經濟模式的終結和市場化轉軌并不能說明計劃作為一種資源配置手段和經濟調節方式是絕對沒有用的,更不能說明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計劃一定沒有積極作用。將傳統計劃經濟時期經濟和社會發展績效低下的問題歸咎于計劃本身,甚至質疑計劃存在的必要性,這樣的做法無疑是本末倒置的錯誤之舉,極有可能將人類引入發展的誤區。因此,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過程中,我們同樣必須高度警惕并確保排除這種錯誤傾向。
(三)建立健全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要求的國家發展計劃體系
20世紀90年代以來,與蘇東前社會主義國家在“轉軌”過程中徹底拋棄原有的計劃經濟體制及其制度形式即五年計劃做法不同的是,中國等少數國家,在引入市場機制、對傳統計劃經濟體制進行改革的同時,并沒有放棄計劃手段,沒有取消計劃工作,也沒有廢除五年計劃制度,而是通過不斷轉型,使其煥發出新的活力,許多人重新認識到五年計劃不但不是中國的體制弊端,反而是西方世界需要認真加以對待的中國制度優勢。[21](P3)中國為何會做出如此選擇?究其主要原因:其一,我們深刻體認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軌并不是一個簡單拋棄傳統計劃經濟的過程,相反,它歷史地和邏輯地承接著傳統計劃經濟;其二,我們成功破解了“將計劃管理的必要性與計劃經濟混為一談,將手段與基本制度當作一回事”[22]的認識迷思。
正確認識和處理計劃和市場的關系是構建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關鍵。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計劃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計劃和市場這“兩只手”應當相互結合、相互促進、相互補充,既發揮各自的優勢和長處,又克服各自的缺點和短處,使計劃與市場各得其所、各司其職,任何缺位、越位和錯位的情況都是應當避免的。具體而言,市場要在微觀活動領域發揮基礎性作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擘畫了全面深化改革的路線圖和時間表,其中明確提出:經濟體制改革是全面深化改革的重點,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而計劃要在實現國家戰略目標、彌補“市場失靈”、有效配置公共資源、增進社會福利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唯有此,才能創造出最好的發展績效,才能順利推進中國現代化進程。
改革計劃體制是構建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重要任務,其目標是,“建立適應科學發展要求并符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要求的規劃體制”,[23](P43)而計劃體系是計劃體制的核心,建立健全契合國情、科學合理、定位準確、功能清晰、層次分明、結構完整的計劃體系是計劃體制改革的首要任務。目前,我國大體上以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五年計劃*為了突出規劃的長期性、宏觀性、戰略性、指導性特點,從“十一五”開始,我國將五年計劃名稱改為五年規劃。為龍頭,建立了三級三類規劃體系,即按行政層級分為國家級規劃、省級規劃、
市縣級規劃,按功能分為總體規劃、專項規劃、區域規劃,而且五年規劃公布后,我國還會編制年度實施計劃。這些計劃和規劃相互銜接,密切配合,構成一個有機整體,保證了國家發展戰略目標的具體落實,保證了各項改革任務的順利推進。
綜上所述,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形成和衰落是20世紀社會主義發展史,同時也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上濃墨重彩的篇章。現在,關于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概念論爭的頁碼暫時翻過,但是,隨著高舉五年計劃旗幟的中國在其現代化進程中展現出令世人稱羨的發展績效,國家計劃的存在性和必要性的話題一再被激活,而對馬克思恩格斯“有計劃的社會生產”思想的理論解讀和現實考辯,無疑能為人們的相關探究和反思提供富有價值的參考。正如某論者所言:“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社會主義計劃經濟的理論設想是具有科學預見性的,他們指出了社會發展的方向,也為后人繼續運用自己的智慧預留了空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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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蔚然]
Marx and Engels Thoughts on “Planned Social Production” and Its Contemporary Enlightenment——Based on the Study of the Theory and Practice’s Dual Dimension
Fan Peng
(Academy of Marxism,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
Marx and Engels;thoughts on“planned social production”;planned economy;dual dimension;contemporary enlightenment
Marx and Engels thoughts on“planned social production”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its scientific socialism,and its formation is mainly based on two aspects:first,the critical inheritance to rational core of utopian socialism;second,the logical inference to the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 and its consequences.Marx and Engels repeatedly discussed the ideological connotations of using a planned social production in place of anarchy of capitalist production in the future of society,including the necessities,the possibilities and advantages for its implementation.20th century’s realistic socialist countries were basically born in the backward countries,although the practice of their planned economy arising from Marx and Engels,but had presented some differences between it and Marx and Engels’s original theoretical assumptions.The study of the theory and practice’s dual dimension to Marx and Engels thoughts on“planned social production” provide valuable inspiration for us to reflect on how to deal with their doctrine,how to treat the traditional planned economy,and how to handl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lanning and the socialist market economy.
范鵬,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北京 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