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工
隨著美沙關系遇冷與美伊關系走暖的逆向同步推進,本次“斷交”事件存在誘發“陣營變換”徹底攤牌的可能,進而引起一場地區勢力重新“選邊站隊”的陣營“革命”。
1月2日,沙特司法機關“斬首”了47名犯有恐怖主義罪行的囚犯。由于其中包括活躍在沙特東部的知名什葉派教士尼米爾,大批伊朗示威者暴力沖擊了沙特使領館,致使部分館舍被燒。3日,沙特宣布與伊朗斷交,并責令伊方外交人員48小時內離境。之后,巴林、蘇丹、索馬里也宣布與伊朗斷交,阿聯酋、卡塔爾、科威特等國,則以對伊朗外交降格或召回駐伊大使的方式聲援沙特。
伊朗和沙特之間因“教士被殺”的隔空過招和外交“罵戰”驟起,主因仍然是兩國針對地緣勢力范圍的激烈角逐,而沙特最高權力的新老交接,以及伊核協議簽署引發政治格局的劇變,則是矛盾升級的助推劑。

自1987年造成402人死亡的朝覲事件之后,伊朗和沙特的關系一直磕磕絆絆、波折不斷,但還不至于完全撕破臉。而本次沙特卻“借題發揮”將兩國之前的幕后暗戰變成臺前明斗,到底是何用意?
某種意義上,伊朗與沙特區域博弈的常態化、尖銳化,是戰后70年來中東地緣政治演變的必然結果。
中東戰略格局主要圍繞四大地緣政治力量(阿拉伯、伊朗、土耳其以及以色列)的強弱消長展開。自二戰后,由埃及挑頭的阿拉伯主戰派勢力和以色列,長期占據著中東舞臺上的“主演”位置。在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期間,為了打擊支持以色列的西方勢力,沙特曾與伊朗聯手中斷對西方國家的石油供應。但在1979年伊朗革命、埃以和解后,隨著埃及、伊朗完成“乾坤大挪移”式的門庭改換,伊朗與海灣阿拉伯國家的明爭暗斗,逐步上升為區域主要矛盾之一。
進入新世紀,伊拉克戰爭、伊朗核危機的相繼爆發,導致伊朗引領的“什葉派新月帶”崛起,中東權力分布結構呈現由黎凡特向波斯灣轉移的“東升西降”趨勢,巴以問題在中東事務中的地位再次下滑。趁著阿拉伯世界“帶頭大哥”埃及國內經濟持續低迷、政局接連劇烈動蕩,沙特謀奪了阿盟的領導權,并作為遜尼派“共主”與伊朗領導的什葉派陣營明爭暗斗。
如今,在敘利亞和也門內戰、伊拉克和巴林維穩等一系列地區熱點問題上,伊朗和沙特構成棋逢對手的勁敵。一方面,敘利亞和伊拉克是伊朗輸不起的牌局,伊朗作為堅定保衛敘利亞巴沙爾和伊拉克什葉派底色政府的主力軍,必然要全力聯手各方“友軍”鼎力相助。另一方面,沙特也不會坐視存在利害關系的戰略區域,最終都變成伊朗的“后花園”和“自留地”。特別是2015年敘利亞內戰日益臨近決戰的盤口時,什葉派和遜尼派各占人口半壁的也門又成為第二對陣點(投靠沙特的也門流亡政府2015年10月與伊朗斷交),沙特與伊朗由暗戰升級到明斗,都是為了捍衛自己原先的地緣勢力范圍。
從這次斷交危機的“始作俑者”來看,沙特面臨“內憂外患”的雙重挑戰。
內憂之一,是本國什葉派(占人口10%~15%)中近來出現的分離主義情緒。尼米爾曾赴伊朗研讀神學,一貫批評在沙特和巴林執政的遜尼派家族,但其真正觸怒當局,是在2009年提出讓沙特東部省蓋提夫市等什葉派地區脫離沙特,并入什葉派為多數的鄰國巴林(巴林2011年曾借助沙特軍隊彈壓國內什葉派示威)。
而尼米爾被抓的導火索,是他在2012年一段錄像中提及王儲穆罕默德·納伊夫之死時說“讓蟲吃他的身體”,開罪了在沙特最有權勢的“蘇德里七兄弟”。納伊夫曾任內政大臣37年,本人相當保守,他的次子就是現在的王儲兼第一副首相,他的胞弟就是如今的薩勒曼國王。由于阿卜杜拉國王不屬于“蘇德里七兄弟”,尼米爾當初的言論尚不至于置他于死地,但在2015年老國王離世后,尼米爾被與40多名涉恐的遜尼派囚犯一起拿出來祭旗,也是可以想見的了。
外患在于,沙特一系列排兵布陣不但效果不彰,還有使前期的戰略投資“打水漂”的危險。
沙特新生代掌權后,試圖與過去的“懶人惰政”外交告別,不僅大舉“出師”也門,試圖壓制伊朗在阿拉伯半島外緣側翼的擴張(也門的胡塞叛亂武裝和前總統薩利赫信奉“五伊瑪目派”,與伊朗的“十二伊瑪目派”同屬什葉派)。同時,沙特還在卡塔爾的“穿針引線”下同土耳其重修舊好,并就迫使巴沙爾“下臺走人”與土方再度結成“親密戰友”。
然而,一方面,也門戰事進入互有攻守、僵持反復的拉鋸戰模式,耗費大量財政開支,加之油價大幅下跌,導致沙特預算赤字攀新高,國內對于出兵也門決策的非議之聲此起彼伏。另一方面,俄羅斯突然軍事介入敘利亞局勢,使一度風雨飄搖的巴沙爾政權轉危為安,部分歐美國家也在巴沙爾交權問題上“口風有變”,巴沙爾去職離位似乎成為“奢望”。
更令沙特意想不到的是,自伊朗民選總統魯哈尼組閣后,美伊關系不僅實現破冰并迅速完成融冰,甚至還朝著轉暖趨熱方向發展。去年7月16日美伊就伊朗核問題簽署歷史性協議,意味著伊朗正由地區秩序的革命性、破壞性角色,向參與性、建設性角色轉變。眼下,伊朗幾乎已經在中東所有熱點問題上均有發言權和影響力,而沙特相對于伊朗的經濟和財政優勢卻日益流失,在同伊朗的交鋒對壘中有全面落敗的危險。
面對內外交困的形勢,沙特選擇此時點燃“斷交”戰火,希望在自己與同教派的“伊斯蘭國”決裂后,重新團結和凝聚遜尼派的人心,對內轉移視線、夯實民眾基礎和鞏固執政地位,對外進一步拉抬“反什葉派聯盟”的氣勢。更重要的是,沙特想借“燒館事件”凸顯伊朗去年10月和11月兩次試射彈道導彈,12月26日更朝美“杜魯門”號航母附近發射火箭彈等行為的“挑釁性”,施壓美方全面掂量“綏靖”伊朗的后果和代價。
這場外交對戰,目前看主要有兩方面的后續影響,一是促發選邊站隊的陣營洗牌,二是加劇推進敘利亞和談的難度。
去年10月30日,伊朗首次應邀參加在維也納舉行的敘利亞問題“外長擴大會議”,并在會上明確表示“不抗拒”與美反恐合作。就在美伊敵意漸消的同時,沙特等傳統盟友對美地區政策的抱怨、警惕情緒也變得越發濃烈,沙美關系呈現漸行漸遠之勢。
事實上,在本次處決囚犯導致的燒館事件中,美方的表態頗值得玩味。以往美國基本站在沙特一邊指責伊朗,而此次更多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態度,甚至從具體用詞來看,美方還略偏向伊朗。因此,隨著美沙關系遇冷與美伊關系走暖的逆向同步推進,本次“斷交”事件存在誘發“陣營變換”徹底攤牌的可能,進而引起一場地區勢力重新“選邊站隊”的陣營“革命”。
客觀來說,作為撬動中東地緣板塊的杠桿支點,敘利亞的國境現已演變成域外大國對壘的舞臺和地區力量較勁的棋盤,其內戰本質也早已不再是崇尚共和民主的反對派和支持家族獨裁的現政權之間的對抗,而是演化為摻雜著教派矛盾、融合美歐擠壓俄生存空間和沙特收窄伊朗戰略半徑的爭鋒博弈等諸多衍生元素的“代理人”戰爭。
如果將伊拉克戰爭后逐漸顯現的“什葉派新月帶”比喻成人體結構,那么伊朗無疑扮演大腦角色,伊拉克、敘利亞則構成肢體部分,而哈馬斯和真主黨更像兩條前伸的手臂,其中敘利亞便發揮著聯接臂膀和前肢的軀干作用。
沙特、卡塔爾等遜尼派國家之所以在巴沙爾交權下臺問題上“死咬”不放,正是希望通過在敘利亞實現政權變天,借此腰斬從波斯灣延伸到黎凡特的“什葉派新月帶”。因此,當下伊朗和沙特在“處決人犯”問題上的爭執不下,將進一步激化和放大兩國間的尖銳矛盾,這必然又會推高兩國在敘利亞問題上彌合分歧的難度,從而使本已荊棘密布、難題叢生的敘利亞和談前景更加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