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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學案

2016-02-05 03:56:39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6期

張 治

名師學案

錢鍾書學案

張 治*

錢鍾書,初名仰先,字哲良,改名鍾書,字默存,號槐聚。1910年11月21日出生于江蘇無錫城中賃屋而居的一個小鄉紳家庭。其祖父錢福炯中過秀才,大伯父錢基成中過舉人;其父為著名學者錢基博,未有科名,以自學勤勉而立身成名,由小學數學教員至大學文學教授。

錢鍾書幼年由大伯父錢基成教習識字讀書,此后斷續讀過私塾與公立小學,均時間不長;1920年入東林小學時,已“卒讀《論語》、《孟子》、《毛詩》、《禮記》、《左傳》諸書,暇則涉獵子史,好臧否古今人物,握管作二三百字論文矣”。①馬光裕:《錢基博的〈堠山錢氏丹桂堂家譜〉》,牟曉朋、范旭侖編:《記錢鍾書先生》,大連:大連出版社,1995年,第399頁。又由“林譯小說”而廣泛接觸外國文學,“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②錢鍾書:《林紓的翻譯》,《七綴集》,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80頁。1923年,錢鍾書考入蘇州桃塢中學,曾于校刊《桃塢學期報》發表文言短論《獲狐辯》等,并節譯威爾斯(H. G. Wells)名著《世界史綱》開篇部分,題作《天擇與種變》。16歲時,因嚴父在假期里考問古文,“乃得知《古文辭類纂》、《駢體文鈔》、《十八家詩鈔》等書”。③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346頁。1927年,轉入無錫輔仁中學。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文學院外文系,大學時代便以在中西文史書籍上的博覽卓識而聞名于師生間,并以“中書君”的筆名發表舊詩及文章若干。1933年畢業后,受聘上海光華大學任英語講師兩年。

1935年8月,錢鍾書考取中英“庚款”留學獎金,至英國牛津大學埃克塞特學院(Exeter College)主修英國文學。1937年夏通過文學學士論文后,至巴黎游學,并決意不求學位,“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④楊絳:《〈錢鍾書手稿集〉序》,《楊絳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316頁。次年夏在國內戰局危急之際歸國,至昆明西南聯合大學執教,曾在外文系先后開設“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文學”、“當代歐洲小說”等課,⑤李賦寧:《〈王佐良文集〉序》,《外國文學》1996年第1期。參看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21頁。并在多名教授合開的“歐洲文學名著選讀”課上講授《荷馬史詩》。⑥趙瑞蕻:《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開燈!》,《收獲》1997年第3期。參看姚丹:《西南聯大歷史情境中的文學活動》,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50-151頁。1939年年底,赴湖南藍田國立師范學院執教,任英文系主任。1941年夏返滬,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困頓蟄居于“孤島”,以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課為生。所作詩中有“故國同誰話劫灰,偷生坯戶待驚雷”(《故國》,1943年)句,可見其心懷。抗戰勝利后任上海暨南大學外語系教授,并兼任南京國立中央圖書館英文刊物《書林季刊》(Philobiblon)主編。在此期間,他除了小說創作上的成就外,還完成了一部詩論著作《談藝錄》,此書最初構思于湘西,至1948年正式出版,作者自言“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

1949年夏末,錢鍾書闔家北上,至清華大學任外語系教授。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入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工作(1956年該所劃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即后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他原本屬于外文組,從事外國文學研究,曾負責外文圖書資料的選購,又參加過《毛澤東選集》的英譯工作。但他在1954年被借調至中國古代文學組,選注宋詩,從此他的身份一直是古代文學研究者。1958年,《宋詩選注》出版,得到海內外學術界的贊譽。此后他還參與了《中國文學史》唐宋部分的編寫、《唐詩選》的選注以及毛澤東詩詞英譯等集體性質的工作。“文革”期間遭受批斗,被派往河南“五七干校”勞改,至1972年回京,不久即完成了《管錐編》的初稿。“文革”結束后,錢鍾書出訪歐美及日本,以博學機敏的談吐和風度贏得了國際聲譽。1979年,《管錐編》出版,其他舊作也陸續再版,引起國內外的熱烈反響。尤其是作為他晚年學術主要成就的《管錐編》,以涉及唐代以前思想文化的10種中文典籍為樞紐,即《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老子王弼注》、《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楚辭洪興祖補注》、《太平廣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由此而連綴中西古今著作數千種,其中涉及英、法、德、意、西、拉丁6種外文(古希臘文著作則用英譯或法譯),并加以文言評議。

《管錐編》序之“又記”說:“初計此輯尚有論《全唐文》等書五種。”1987年錢鍾書致信廈門大學教授鄭朝宗說:“假我年壽,尚思續論《全唐文》、少陵、玉溪、昌黎、簡齋、《莊子》、《禮記》等十種,另外一編。”此外,他還計劃著作《感覺·觀念·思想》一書,即《管錐編》自序所說“又于西方典籍,褚小有懷,綆短試汲,頗嘗評泊考鏡,原以西文屬草,亦思寫定,聊當外編”,其中涉及西洋10家著作,已知的有但丁、蒙田、莎士比亞3家。①北京語言學院《中國文學家辭典》編委會:《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2分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810頁,“錢鍾書”詞條。按,由“凡例”可知,該詞條當系錢鍾書本人所寫之自敘。然而,這些計劃均未能完成。20世紀80年代以后,錢鍾書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全國政協常委、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文科評論組成員以及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等職務。加之小說《圍城》被拍成電視劇后風靡全國,媒體及社會各界人士多有欲上門訪問者,他堅決謝客而閉門讀書,直至1994年夏天病重住院前一直手不釋卷。②安迪(陸灝)在《咀爾不搖牙》(《深圳商報》2011年11月9日)一文中指出,錢鍾書讀中文書的最后一冊筆記本(第34本)的最后一篇筆記,是讀《鄭孝胥日記》的摘錄。勞祖德整理本《鄭孝胥日記》由中華書局在1993年10月出版,錢讀此書當在此后,并于次年夏天住院,直至去世。1998年12月19日清晨,因多種頑疾纏身而久臥病榻的錢鍾書逝世于北京醫院。

錢鍾書平生發表的研究著作是以中國古典文學為主要對象的。《談藝錄》著眼于唐宋以后,《管錐編》則論唐代之前的要籍;《宋詩選注》與《石語》兩書,一為作品選注,一為記人語錄,則分別從宋詩各家與晚清詩壇人物入手,雖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著作,但因其讀書視野的廣博與議論語言的精妙,反而大有發揮其獨到心得之處。最終收入《七綴集》的7篇正規學術論文中,《中國詩與中國畫》、《通感》、《詩可以怨》都是從中國文藝批評傳統的話題生發出來的,《林紓的翻譯》、《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抓住了近代文學史上的中西文學因緣,從翻譯文學研究的角度展開論述,而《一節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也屬于文學研究中涉及中西交通的一個論題;只有《讀〈拉奧孔〉》是專門從外國文學理論著作切入主題的,而文中依然時而引述到“中國古人常講”的類似問題。另外,他還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合編的《中國文學史》唐宋部分撰寫過“宋代文學的承先與啟后”、“宋代的詩話”兩章。他對宋代文學尤其是宋詩的研究工作,起始于20世紀40年代后期對厲鶚《宋詩紀事》一書的“補訂”計劃,后來有批注影印本問世。①錢鍾書:《宋詩紀事補訂》,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鄧之誠在1959年七月初八日的日記中寫道:“吳興華來,言:有錢鍾書者作《宋詩選注》,自謂過厲樊榭遠甚。”參看鄧之誠:《鄧之誠文史札記》,南京:江蘇鳳凰出版社,2012年。及其暮年,曾為剛出版的《全宋詩》前兩冊指出其中存在的訛誤。②傅璇琮:《記錢鍾書先生的幾封書信》,《新華文摘》1998年第4期。《容安館札記》中涉及宋代詩人300多家,“初具一部‘宋詩全史’的規模”。③侯體健、王水照:《錢鍾書宋詩研究對治學的啟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參看季品鋒:《錢鍾書與宋詩研究》,博士論文(王水照指導),復旦大學中文系,2006年。此外,錢鍾書對《全唐詩》的輯補方面也有所關注,20卷影印本《中文筆記》中所讀今人最年輕者之著作,即陳尚君《全唐詩補編》中的“續拾”部分,但并無專門的論述發表。④陳尚君:《錢讀拙輯〈全唐詩續拾〉札記的啟示》,《東方早報》2012年4月8日。按,錢鍾書對于這一領域并未如他在宋詩方面那么領先。

《談藝錄》開篇即從“詩分唐宋”的不同意見進行討論,全書圍繞著宋元明清歷代對于杜韓以來的唐代詩歌傳統的接受與繼承這一線索,從多個角度加以深入研究。從時間順序上看,其中重點涉及李賀、梅堯臣、王安石、黃庭堅、陸游、楊萬里、元好問等,經由明人而波及清代詩人,其中又重點討論貢獻很大卻常被當時論詩之“名輩”所忽視的錢載,以及影響大、論列廣但是訛誤多而“足資后世之攻錯”的《隨園詩話》,最后則至于近代中國的“詩界維新”。其中又多有旁斜逸出的附論,比如第25則論張籍,雖然是步趨韓昌黎且與之時代相近者,而其才力“去韓遠甚”而實類白香山;第26則論趙孟詩學唐人,開啟了明七子的風氣。又如第90則,由議論陳沆《詩比興箋》一書而言及庾信平生詩文風格變化,前與第24則論陶淵明詩在后世之顯晦相呼應,系破除“詩分唐宋”的格局而上追六朝的談藝視野;此則之結論又徑直引出最末一則的主要觀點,即由“一手之作而詩文迥異”引申至于“同時之異世、并在之歧出”,同樣代表了全書開篇所引席勒之言:“所謂古今之別,非謂時代,乃言體制。”此書結構較不明顯,如論“詩界維新”諸家,序列置于前,用意是引入西方文學與思想的視野;后文論詩歌思維之“圓”象以及神秘經驗,均兼論中西文學以求會通冥契之處,這又與第6則借由肯定鄭朝宗所謂“神韻乃詩中最高境界”一語而重釋“神韻”之本義(且不盡認同嚴羽及王士禎之說)相互關聯。書中又論“竟陵派”之別于公安派,又論桐城文家中也有宗宋之詩派存在,都與近代以來由“朝市顯學”所形成的陳腐觀念大為不同,顯然有矯正俗見的意義。而放在第2則的“黃山谷詩補注”(日后之補訂,也以此處篇幅最大),乃是由讀好友冒效魯之父冒廣生《后山詩天社注補箋》所感而作。錢鍾書晚年補訂此則時曾詳述此過程,其中他回憶早年“親炙古人,不由師授”,曾讀任淵所注山谷、后山兩家詩集,于是“漸悟宗派判分,體裁別異,甚且言語懸殊,封疆阻絕,而詩眼文心,往往莫逆暗契”云云。①錢鍾書:《談藝錄》,第346頁。這番體悟也正是《談藝錄》一書的核心主題,而此書的寫法,又是以詩話、文論的傳統補充詩注、筆記的傳統,從而使“莫逆暗契”的對象,不拘于詩文本身,而是擴大至詩文之間,乃至詩文與其他學科。②張文江:《營造巴比塔的智者:錢鍾書傳》,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4-55頁。

《談藝錄》初版書末曾以“文史通義”自許,今日看來,這是錢鍾書的終生志趣所在。他晚年寫成的《管錐編》更能體現這一特點:經由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沉潛蘊蓄,向上而躍至唐代以前乃至先秦,由浩繁瑣細的集部詩文之學而轉為橫跨四部的“文史通義”之學。我們從后來影印出版的三大冊《容安館札記》中可以看出此書寫作的一些線索:大約在1962年前后,錢鍾書因被任命去選注唐詩數家,開始重溫《全唐文》,作多篇札記,都是讀《全唐文》的心得。③參見《容安館札記》第729則,篇首言“諸君選注唐詩,強余與役。分得王績等17人。因復取《全唐文》溫讀一過,合之十年前評識錄于此”,又見第731、733、735、737、739、741、743以及745則。參看錢鍾書:《容安館札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在此以后,他的札記幾乎每則都格外長,除了有些標明“雜書”或“Jottings”之外,其他各則趨向于精深的要籍和地位特殊的經典。他因身邊的“學馬列”風氣而讀了一些德國古典哲學,繼而反過來研究《老子》。④這始于《容安館札記》第751則,至第755則開篇明確說:“閱《黑格爾著作選》,因溫《道德經》一過。適見坊間有朱謙之《老子校釋》,遂偶披尋。”(朱謙之《老子校釋》初版于1954年,1962年版略有補訂,錢此時讀到的應該是后者)《列子張湛注》是《老子》札記后自然選擇的一個對象。1966年歲初,錢鍾書臥病在床,因覓《楚辭》以自遣。⑤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761、781則。此后《容安館札記》中又先后以《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為題,延續多則,篇幅頗長。《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和《太平廣記》、《焦氏易林》的札記是此前就寫過的。⑥錢鍾書很早就有讀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的心得,他在1937年之前的“大本(一)”筆記里,就提到自己曾撰寫了“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讀”。這些札記組成了《管錐編》以上述10部書為樞紐的結構,相互之間,皆有關聯。根據張文江先生的解釋,可簡述為:“它們分別屬于經史子集四部之首,其中經部三書(《易》、《詩》、《左傳》)對應了文、史、哲的貫通,《易》又結合《老子》、《列子》、《易林》產生出易學、道教兩條哲學史的路線,《左傳》結合《史記》是中國史學的傳統,《詩》與《楚辭》代表了先秦南北詩歌傳統,向下而統領《太平廣記》的小說和《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的文章,這最后兩部書包含了先秦以下乃至唐前千年間的思想內容,其中有西域佛教輸入后引起的種種變化。”①張文江:《營造巴比塔的智者:錢鍾書傳》,第85-89頁。

如聯系上文所引錢鍾書致鄭朝宗信所言《管錐編》續輯的7種典籍,也大體可放在這個結構思路里來觀察,不必多言。而《管錐編》較之于《談藝錄》,不僅宗旨、視野向上發展,從引述中西文書籍文獻方面更是廣加搜輯。根據陸文虎《索引》以及電子文本檢索粗略統計所見,《談藝錄》中引述作者達10次或10次以上的,先秦3人、漢魏六朝6人而已,唐、宋、清三代各有二三十人;而《管錐編》則遠遠超出這個數字,其中僅就單篇文章而言,引述超過10次的,就有《廣絕交論》、《文賦》、《哀江南賦》、《論佛教表》、《三都賦》(吳都賦)、《西京賦》、《登徒子好色賦》、《幽通賦》、《解嘲》、《山居賦》、《過秦論》以及《運命論》。

而從所引西文資料的情況看,這個對比就更為顯著:例如對于古希臘、羅馬作家的引述,《談藝錄》征引了共37家,希臘文23家,拉丁文14家。以中文譯名提及柏拉圖、亞理士多德(或作亞理斯多德)、普羅提諾(或作普羅提納)三位均達10次以上。柏拉圖被提到了6篇對話錄(《理想國》、《法律篇》、《蒂邁歐篇》、《普羅泰戈拉篇》、《斐德若篇》、《美諾篇》)和書信集。對于“智過厥師”的亞理士多德,錢鍾書只用其《詩學》、《修辭學》、《政治學》、《形而上學》4種書。論單部著作,“西方神秘主義大宗師”普洛提諾的《九章集》被提到的次數最多,除轉述他人的概括之外,還有11處。余者除了引盧克萊修著作達5次外,各家均出現不過2次。而《管錐編》征引了93家,希臘文64家,拉丁文29家。以中文譯名提及的,荷馬、柏拉圖、亞理士多德三位均達10次以上。荷馬的作品被征引的地方只有7次,3次見于《伊利亞特》,3次見于《奧德賽》,還有一處是存在芝諾比烏斯《箴言集》中之佚作里的名句(狐猬孰能),轉引自婁卜古典叢書的舊版《赫西俄德與荷馬風作品集》。柏拉圖被提到了5篇對話錄(《斐萊布篇》、《會飲篇》[英譯及法譯兩種]、《斐多篇》、《法律篇》、《理想國》)和書信集。亞理士多德被引用多達19次,涉及《政治學》、《論靈魂》、《詩學》、《尼各馬可倫理學》、《形而上學》、《修辭學》、《工具論》、《論睡眠中的征兆》8種著作,其中僅《倫理學》一書的引文就多達7處。其他引文超過10處的,還有《名哲言行錄》、賀拉斯、奧維德、老普林尼《自然史》、普魯塔克(《道德論集》7處、《名人傳》6處)、昆體良《演說術原理》以及一部希臘詩歌總集《希臘英華集》。其他多次提及的作家,還有埃斯庫羅斯、阿里斯托芬、阿忒耐奧斯、西塞羅、德摩特理烏斯、葛琉斯、赫西俄德、琉善、馬提阿爾、佩特洛尼烏斯、菲德羅斯。①張治:《錢鍾書西學視野中的古希臘羅馬經典》,《中國文學學報》第6輯,2015年12月。

又如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諸大家,如薄伽丘、蒙田、塔索、塞萬提斯、拉伯雷等人,在《談藝錄》中均只被引述過一次,而且俱見于錢鍾書的晚年補訂部分;而在《管錐編》中,薄伽丘《十日談》的原文出現了8處征引,蒙田隨筆多達21處,塔索有8處,塞萬提斯有18處,拉伯雷有4處。至于早年《談藝錄》初版引過三五次的莎士比亞、但丁等人,在《管錐編》中均出現過幾十次;而如阿里奧斯托、康帕內拉、布魯諾、卡爾德隆、阿雷提諾、斯卡隆等一眾同時期各國作家,在《談藝錄》中均無亮相機會,至《管錐編》一書紛紛出場,不少地方反映出引述者獨到的鑒賞眼光。其他近代文獻則更不必言。研究者曾評論“《管錐編》牽涉多種文化系統之多種資料,范圍廣泛,其運用可含多種變化”,②張文江:《管錐編讀解》(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頁。這已經超出了談詩論藝的范圍,雖然主要仍是著眼于修辭手法上的淵源和比較,卻因打通古今中西以及多種學科的資料范圍而可能發生實質性的突破,超越了《談藝錄》所能達到的學術追求。正如他晚年未寫成的那部書稿標題:“感覺·觀念·思想”,這些在各種以敘事、抒情、說理為主的文本中所形成的多層次、不同構造的精神活動,跨越了朝代、宗派、語言、文化而交織在一起,對于原本畫地自限的現代學術科系存在著一種強烈的質疑和否定,其中所具有的生命力也許還有待將來進一步去認識。

錢鍾書年輕時曾打算撰寫一部《中國文學小史》而未成,其“序論”先行發表,③參見《國風半月刊》1933年第3卷第8、11期。由此可知他早年即對中國文學史有極為系統的看法。其中,不盲目推崇名家宗師,不輕視小家末流,善尋覓中西文學共通契合之處加以闡揚,這些特點都可視作他學術研究的重要特點。而唐宋之分、詩文之別,也大體于此文見其基本立場。尤其是他在文中擴大“文學”的范圍,將一切人類精神思想活動均視為文學研究理應關照的對象:“鄙見以為不如以文學之風格、思想之型式,與夫政治制度、社會狀態,皆視為某種時代精神之表現,平行四出,異轍同源,彼此之間,初無先因后果之連誼,而相為映射闡發,正可由以窺見此種時代精神之特征……”

這令我們想起他還有個未曾實現的計劃:“我有時夢想著寫一本講哲學家的文學史”,④錢鍾書:《作者五人》,《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291頁。這也類似從修辭角度解讀思想文獻。這些或未完成或根本未能訴諸實施的想法,也許后來就改換了一種更為綜合集中的方式,蘊藏于《管錐編》之中。

事實上,錢鍾書的學術訓練、專業志趣乃至平生更主要的閱讀精力,都在西方文學,然而他卻在這方面沒有什么特別純粹的代表性專論問世,這與他妻子楊絳的著述領域截然不同。⑤楊絳在1949年以后的著述,側重于歐洲文學名著的翻譯和研究,并有多篇專題論文,錢鍾書則完全不涉足這些,似乎是在有意回避。那部收入了他留學時期學士學位論文《17、18世紀英國文學里的中國》(China in the English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的《錢鍾書英文文集》,①錢鍾書:《錢鍾書英文文集》,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年。所收內容絕大多數仍是談中國文學的,并不能充分反映出他的西學造詣。他有一篇《歐洲文學里的中國》的殘稿,雖然是命題之作,②楊絳在“前言”中說:“根據內容,知道是應周揚同志的要求而做的一份資料。”《歐洲文學里的中國》,《中國學術》第13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3頁。卻與他早年以來就關注的這個論題頗有關系。反之,中國文學中接受西洋文明的早期文獻,也是他關注的論題,1948年,他寫了一篇關于朗費羅《人生頌》之早期漢譯的英語論文,后來又擴充成為一篇更為博學的漢語文章。③即收入《七綴集》中的《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英語論文題為An Early Chinese Version of Longfellow’s“Psalm of Life”,見《錢鍾書英文文集》,第374-387頁。從英語版到漢語版的重寫過程中,我們注意到本來只是說早期漢譯(An early Chinese version),漢語版卻變成了“漢譯第一首”,但今日學界早已推翻此說,發現了更早的漢譯英詩,比如彌爾頓的《詠目盲》(1854年《遐邇貫珍》)以及中世紀的《圣夢歌》(明末),而刊載這兩部作品的文獻,恰好是錢鍾書不太熟悉的明清傳教士中文文獻和早期的稀見報刊。他在漢語版文章中提到:“我當時計劃寫一本論述晚清輸入西洋文學的小書,那篇是書中片段。”④錢鍾書:《七綴集》,第133頁。從《錢鍾書手稿集》中的材料來看,他感興趣的是李鳳苞日記中如何提到了歌德,王之春《使俄草》怎樣記錄了觀摩《天鵝湖》,斌椿、張祖翼如何描摹外語單詞的讀音,以及那些詩文游記里面怎樣記述看洋婦、吃冰激凌等。《管錐編》“全后漢文卷一三”中征引明清人記錄西洋飲饌、器物及語言的文獻,已經是非常廣博了,但如果翻查《容安館札記》中第62、97、138、362、576則等,相類文獻比已發表部分多出數倍——也許就包含著那本小書的一部分雛形。

前文已經提及錢鍾書在晚年著述計劃中有一部“以西文屬草”的“西學管錐編”(即《感覺·觀念·思想》一書),根據已知的但丁、蒙田、莎士比亞3家外,按照《管錐編》所涉及的主要時間范圍,其他7家可能大多在文藝復興之前,主要為希臘、羅馬古典作家,且分屬于文學、史學、哲學不同領域之經典。再依照《管錐編》有續寫10家、時間上有所延后的計劃,則這個“西學管錐編”在全局設計上,大體于古希臘、羅馬著作家當舉出10種以上,文藝復興時期及其后作家可能也有10家。《錢鍾書手稿集》于2016年初全部影印出版,總共包括了3冊《容安館札記》、20冊《中文筆記》、48冊《外文筆記》三部分,其中《容安館札記》與《外文筆記》部分,使我們可以通過他的閱讀經驗來推知其西學格局的大概情況。

若是重視希臘神話傳說,或許“西學管錐編”也會有赫西俄德的《神譜》或是阿波羅多儒斯的《群書集綴》,但這兩部書記述簡略,難有談藝者發揮的話題。錢鍾書早年雖然寫過一篇《讀伊索寓言》,但《談藝錄》、《管錐編》兩書中都未曾涉及此書。⑤《管錐編》中僅有一處,系記范旭侖之言。見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第412頁。曾言“西方說理而出以主客交談者,柏拉圖《對話錄》最著”,⑥錢鍾書:《管錐編》第4冊,第143頁。又以亞理士多德“智過厥師”,哲學類應該有此兩家。《談藝錄》頻引普洛提諾,至《管錐編》興趣大減,反而可能會在西塞羅、馬可·奧勒留或奧古斯丁中采選一后期代表。又或許會以《名哲言行錄》串聯早期的諸多哲人的著作殘篇。史家著作大概會在希羅多德、修昔底德與塔西佗、李維四家之間取舍。文學著作則應有荷馬及阿里斯托芬,三大悲劇家最可能入選的是歐里庇得斯,拉丁文學應有維吉爾、奧維德及賀拉斯,其他則或許以《希臘抒情詩諸家集》、《希臘文苑英華集》之類總集作為一部著作(如《管錐編》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一例)。

從文藝復興往后看,除了已經公布的三家之外,《容安館札記》對于《堂吉訶德》、《奧蘭陀的瘋狂》俱有較長論述,皆有可能置于其論列。《中文筆記》涉及《十日談》及薄伽丘的兩位模仿者薩愷蒂、班戴洛篇幅均特別大,可能會以《十日談》為核心加以勾連。《容安館札記》末尾與《全唐文》同時連續抄錄論說的,有一部《馬利諾及其同黨詩選》(Marino e i marinisti),代表17世紀意大利巴洛克詩歌成就,于英、法、德各國影響深遠;此書與巴西爾的《五日談》,皆受到錢鍾書的反復稱賞,遂可能一起代表17世紀文學。在此之外,可能成為此書之樞紐的,還有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普魯斯特《追憶逝去的時光》,以及《容安館札記》第703則未完成的、由多部選本組成的“英、法、意、德、西五國詩鈔”。

從手稿來看,錢鍾書對于古希臘文掌握的程度很有限,主要借助于英法文譯本。他不像抄錄拉丁文那樣在手稿中保留完整的原文句子甚至段落,往往只是對于關鍵字記錄幾個詞匯或者短語而已。他不能像古典學家那樣閱讀只有原文和拉丁文注釋的校勘本,但他希望能夠盡量多地了解原文本義。錢鍾書對于西班牙文的學習起步也比較晚,50年代讀普德能英譯本《堂吉訶德》時,尚自言不能閱讀原文。但后來通過與忙于譯書的妻子楊絳一起學習,他的讀書筆記中出現了讀西班牙文書籍的內容,除了《堂吉訶德》,還有《小癩子》、《塞拉斯蒂娜》以及西班牙詩集,不過都采用了西英或西法對照的讀法。因此,雖或可以“七度空間”或“八度空間”來稱述他的語言維度,①黃國彬:《在七度空間逍遙——錢鍾書談藝》,《錢鍾書研究》編輯委員會:《錢鍾書研究》第2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年,第32-45頁;劉錚:《錢鍾書的第八度空間》,《萬象》第6卷第2期;劉錚:《始有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40頁。實則出入無礙者唯中、英、法、德、意5種語言,拉丁語略遜色,而古希臘文和西班牙文須大打折扣。

即便如此,通過精深敏銳的理解和甄別,錢鍾書以極其活躍淵博的方式在對西方文學的研究中建立起豐富的聯系,多有獨特的關懷和領先于時代的發現。如莎士比亞之外的16、17世紀(以伊麗莎白時期為核心)英國戲劇各家,被譯成中文的作品至今都極為少見。錢鍾書早就廣泛涉獵,對諸如菲利普·曼森格、托馬斯·米德爾頓、約翰·福特、約翰·韋伯斯特、約翰·黎里、本·瓊生、弗朗西斯·鮑蒙特、約翰·弗萊徹等人都極為熟稔,《管錐編》一書光是托馬斯·米德爾頓的引文就有4處。這與國內長期以來獨重莎學的風氣是截然不同的。

再比如《讀〈拉奧孔〉》一文的腳注第22則說:“彌爾頓的詩題,恰像亞理奧士多和塔索的名著的題目,都采用了拉丁語法:譯為《樂園的喪失》(不是《喪失的樂園》)、《奧蘭都的瘋狂》(不是《瘋狂的奧蘭都》)、《耶路撒冷的解放》(不是《獲得解放的耶路撒冷》),才切合意義而不誤解語法。參看海德(G. Highet)《古典文學的傳統》(The Classical Tradition)160頁。”①錢鍾書:《七綴集》,第59頁。參見吉爾伯特·海厄特:《古典傳統:希臘—羅馬對西方文學的影響》,王晨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第133-134頁。目前學界、翻譯界似乎一直不從此說,僅有王永年譯塔索史詩時題作《耶路撒冷的解放》。

再有比如對于《堂吉訶德》的語言風格問題,錢鍾書在《容安館札記》中多次討論了塞萬提斯寫仆役桑丘講話的口吻類似《西游記》寫豬八戒,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楊絳從原文翻譯《堂吉訶德》的基本風格。日后雖有更為專業的西班牙語專家重譯這部小說,在細節上修正了楊譯本的若干訛誤,但以楊絳譯《堂吉訶德》而樹立起來的西班牙文學經典,長久以來深入人心,也與錢鍾書大有關系。②張治:《錢鍾書讀〈堂吉訶德〉》,《蝸耕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3-104頁。傅雷致宋淇信(1954年4月26日):“(楊絳譯《吉爾·布拉斯》)經錢鍾書參加意見極多,惟鍾書‘語語求其破俗’,亦未免矯枉過正。”《傅雷文集·書信卷》上冊,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63頁。

此外,錢鍾書頗為重視的巴洛克文學,包括意大利的馬里諾與馬里諾派、塔索、巴西爾等人,西班牙的克維多、貢戈拉等人,德國的葛律斐烏斯、馬丁·奧皮茨、西里西亞的安哲盧斯等人,目前在國內外文學研究界大多不太受重視,翻譯成果匱乏。而像卡贊扎基斯、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厄普代克、馮古內特等日后大受追崇的現代作家,錢鍾書可能都是最早的中國讀者。《錢鍾書手稿集》中的《外文筆記》最后6冊系讀西文報刊的筆記,由此可見錢鍾書在勤奮的讀書生涯中一直抽出時間定期摘錄英、法、德、意等語言的重要學術刊物。1981年1月,宋淇致函錢鍾書,推薦正在英美理論界走紅的蘇珊·桑塔格,并要寄書給他。錢鍾書在同月里的回信中說:“Susan Sontag書尚未來,其‘Notes on Camp’,‘Against Interpretation’等文,弟于Partisan Anthology、20th-Century Lit. Crit.:A Reader中讀過,矜小聰明,亦不失為可觀也。”③引自宋以朗:《宋家父子與錢鍾書》,《南方都市報》2011年4月12日。那部《黨派評論文集》出版于1962年,是《黨派評論》這個美國政治與文學季刊的選本,《錢鍾書手稿集》中有讀該雜志(只有4年)和讀該文集的筆記。《20世紀文學批評讀本》出版于1972年。《黨派評論文集》的筆記中未摘錄桑塔格文章,《20世紀文學批評讀本》的筆記末尾摘錄了一小段《反對闡釋》。見《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第41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64頁。足見其在相對困難的條件下,也一直保持對外界學術動態的密切關注,并且懷有批評的態度來接觸新學新知,而非一味求新。這類事例,在后來人的追憶中陳述較多,不再重復了。

錢鍾書在牛津的學術導師(Herbert Francis Brett Brett-Smith)以文本校理見長,其治學經驗有兩點,一是關注“what the text says”而非“what the text means”,一是主張廣泛借助傳記、文學史和辭書等手段研究文學作品。④Michael D. C. Drout, J.R.R. Tolkien Encyclopedia, Taylor & Francis, 2007, p.89.前者是他校勘家的本事,后者則是從掌故、淵源和語義及語境的變化中來研究。這些經驗與錢鍾書閱讀興趣的博雜習慣以及讀書筆記的精細評注特色都似乎有些關聯。不過,如上文所言,錢鍾書本人顯然更為強調修辭命意的比較與文字背后的心理活動或精神現象。比較修辭命意乃是品鑒文藝中因循蹈襲的水平高下之分,與不同民族語言文化間相通的構思規律之同,他曾目之曰“淵源學”。①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151頁。但有些特別的是,錢鍾書以“chronology”一詞來表述他的“淵源學”,這個詞源自拉丁文“chronologia”,最早是在約瑟夫·斯卡利杰爾(Joseph Scaliger)的恢宏巨著《正時論》(De emendatione temporum,1583年)中正式確立其現代學術含義的,即指將歷史事件以求真的態度排列其正確的時間序列,從而檢驗史事的先后關聯。推測錢鍾書此處用意,應該是將修辭上的才思作為一種具有歷史意義的精神成果。在歷代不同語言、不同作家那里有時會發生類似的成果,他將其建立正確的關系,從而彰顯同類修辭手法的先后使用者產生雷同、暗襲、翻案等不同情況的時間序列。因此,他的“淵源學”并不單純是“來源考”(即source criticism或Quellenkritik),后者主要是固定了某部文本,去發掘其修辭創意的由來。他對希臘羅馬經典的廣泛閱讀,當然也是為了便于他在近世歐洲各種語言文學的閱讀中解決一個“接受研究”或是“影響研究”的問題。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錢鍾書提出此“淵源學”一說,并非要攀附西方古典學術傳統。他在許多地方流露出對于西方文學研究中版本學、目錄學、古文書學的厭煩情緒。《管錐編》還曾以狄爾泰“闡釋之循環”一說批評乾嘉樸學的方法易流于偏枯,洞悉戴震除了說“由文字以通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之外,也說“得其志則可以通乎其詞”,②戴震:《古經解鉤沉序》,《戴震全集》第5冊,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2615頁;戴震:《毛詩補傳序》,《戴震全集》第2冊,第1106頁。認為應該“通觀一體”。他進一步論說道:“或并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時流行之文風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③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第283頁。

以文獻還原為宗旨的古典學或校勘學技藝,其精深之處,往往與文學賞鑒的整體領會并不矛盾,反而甚至是相輔相成的,此即“高級考據”(high criticism)。著名文獻學家豪斯曼(Alfred Edward Housman),錢鍾書曾讀過其傳記、書信、詩集和論文集,此人善于穿透文本去“想作者所想”,以高明的推測式理校來還原文本,后人評說:“他是如此偉大的一位校勘家,因為,他是如此偉大的一位詩人。”④路德維希·比勒爾:《文法學家的技藝:校勘學引論》,蘇杰編譯:《西方校勘學論著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5頁。由此觀之,雖然愛好中西古典學術,但很難以乾嘉考據學或是西方古典學的傳統對錢鍾書進行匡范和定義。

另外,錢鍾書的文學創作與他的學術趣味關系很大,在此須略加論述一二。

錢鍾書早年學李商隱、黃景仁,⑤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其中記載錢鍾書自述學詩經歷:少年時代“好義山、仲則風化綺麗之體,為才子詩”,“后游歐洲,涉少陵、遺山之庭,眷懷家國,所作亦往往似之”,“歸國以來,一變舊格……字字有出處而不尚運典,人遂以宋詩目我”,“實則予于古今詩家,初無偏嗜,所作亦與為同光體以入西江者迥異”。此文載《隨筆》1988年第4期。后來受陳衍指點,稍以讀書學問為詩歌根基。①錢鍾書:《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一:“余見其多病,勸其多看書少作詩也”,“湯卿謀不可為,黃仲則尤不可為,故愿其多讀少作也”。《石遺室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549頁。他的舊詩,不僅曾得陳衍、李宣龔、夏敬觀等光宣詩壇老輩們的稱賞,也受到過羅家倫與吳宓等新派人物的贊美。早年曾有手抄自訂本和自費刊印本兩種《中書君詩》。前者未見,后者有上海圖書館李宣龔舊藏本。晚年自訂《槐聚詩存》,刪削舊作太多,且編年上多有故做手腳之處,令人難以推斷本事。程千帆與弟子談話時曾評價錢詩“如果說有缺點的話,那就是太要好了”,謂看起來沒有時代的痕跡,“我懷疑他還有另外一本詩集”。②張伯偉記:《書紳錄》,附于程千帆:《桑榆憶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56頁。這與楊絳所謂“《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鍾書”看法大相徑庭。③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楊絳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92頁。錢詩活用故典,暗含今事,實際上可能還是受同光體宋詩派的影響。他與近代宋詩派人物的熟稔,40年代以后對宋詩的精研,都自然而然地與其詩作風格發生聯系。但如前文所述,他并不認可同光體以宋詩為標榜,也不太承認自己和宋詩派的關系,這主要是由于他一方面反感于門戶宗派之見(如筆記中對于范當世的看法),④張治:《錢鍾書對于范當世的態度》,《南方都市報》2014年1月26日。另一方面也是取法范圍更廣,在詩學的認識上也有更為成熟持重的意見。⑤參看劉永翔:《錢鍾書詩論略》,《饒學研究》第1輯,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50頁。前揭吳忠匡又記藍田時期錢鍾書關于學詩經歷的“夫子自道”云:“自謂于少陵、東野、柳州、東坡、荊公、山谷、簡齋、遺山、仲則諸集,用力較劬。”日后有發展變化,自然又不限于這個范圍。

與《談藝錄》同時問世的小說《圍城》,其中借董斜川之口道出“陵谷山原”之說,⑥王培軍在《錢鍾書小說里的幾個故典》(《書屋》2007年第11期)一文中認為,“四山”源自汪辟疆“六山”之說,“董斜川雖主要用以影冒,可也夾有汪辟疆的口吻”;“三陵”則始發于胡漢民《不匱室詩鈔》卷五《答大廠見謝言詩之作疊惻韻二首·其一》。按胡漢民自注,系與冒鶴亭對談時所言,但是所謂“三陵”,原本指的是宛陵、金陵和廣陵。其間之變化,即是錢鍾書自家創見。乃是對同光體詩人崇宋之門墻的概括,實與《談藝錄》的論題暗相呼應。錢鍾書早年對于古典小說頗為愛好,后讀商務印書館“林譯小說”叢書,遂對西洋小說也產生極大興味。他早年曾發表過《小說瑣征》、《讀小說偶憶》、《小說識小》、《小說識小續》等多篇考證文章,自喜“可補周氏《小說舊聞鈔》之遺”。⑦《小說瑣征》,《清華周刊》第30卷第4期,1930年11月22日。《容安館札記》、《中文筆記》里對于中國古典小說的閱讀頗為豐富,有不少精彩的議論,雖然日后沒有專門的論文問世,但他的《管錐編》續編計劃里很可能還會以《紅樓夢》、《西游記》等書為主干。《圍城》發表后至今,一直被人們稱為“新《儒林外史》”,但錢鍾書自己未必以為《儒林外史》算得上第一流的小說。按《小說識小續》一文刊于《圍城》連載后不久,其中有很大篇幅論及《儒林外史》,開篇即說“吾國舊小說巨構中,《儒林外史》蹈襲依傍處最多”,⑧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148頁。指摘此書未經點化地徑直抄用他書材料特別多,如果按照這一指摘意見的標準,翻過來審視《圍城》,我們發現后者的確在小說的藝術創造力方面大有建樹,①參見張治:《〈圍城〉與〈儒林外史〉》,《漢語言文學研究》第3卷第3期,2012年9月。這一創作思想,也與他的“淵源學”大有關系。

當年《圍城》發表之后,除了稱賞、贊譽的聲音外,也有批評者不滿中西典故的連綴,認為作者耍小聰明,把小說當成駢體文來做。②無咎:《讀〈圍城〉》:“他用中英德法世界上所有古典名著砌起了城墻”;屏溪(沈立人):《〈圍城〉讀后》:“不相干的引典”(上海《大公報》1947年8月19日);方典:《論香粉鋪之類》(《橫眉小輯》1948年第1輯);張羽:《從〈圍城〉看錢鍾書》:“這書中的人物、生活、感情、思想,還不能脫出舊的窠臼,雖然花樣翻新,而貨色依然是舊的”,“這些僵尸,都藉著錢鍾書的玉體借尸還魂了”(《同代人文藝叢刊》1948年第1期);熊昕(陳煒謨):《我看〈圍城〉》:“堆砌過火,雕琢太甚。”(成都《民訊》1949年第4期)這場“圍攻”式的批評顯然打擊了錢鍾書文學創作的興致,手里正在寫的《百合心》也就此擱筆。參看沈鵬年:《行云流水記往》,北京:三聯書店,2014年,第169-172頁。聯系20世紀40年代的文學風氣來看,“駢體文”在大多數人心目中肯定都是腐朽遲暮的文體。1933年,錢鍾書發表《上家大人論駢文流變書》,③《光華半月刊》第7期,1933年4月。向錢基博講述自己對于駢文的看法,議論之處意氣風發,頗為自得,對乃父《駢文通義》中推重的孫梅都略有譏嘲(“彼作《四六叢話》者烏足以知之!”)。④參見《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9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599-600頁。又謂自己所“撰《文學史》中,有論駢麗數處,亦皆自信為前人所未發”,其中預先透露了幾個觀點,如:“漢代無韻之文,不過為駢體之逐漸形成而已……駢文定于蔡邕,弘于陸機也。”晚年他發現漢代文章蘊涵駢體之萌芽的說法早有人提過,原來朱熹、真德秀已經看到鄒陽《上書獄中自明》中有“儷偶”、“對子”了;又引《四庫提要》卷一八九《四六法海》條:“自李斯《諫逐客書》始點綴華詞,自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始點綴故事,是駢體文之漸萌也。”⑤錢鍾書:《管錐編》第1冊,第522-523頁。這比他年輕時的認識更往前推了些。不過,即使不是獨到之見,能意識到把駢文的歷史向成為正統的魏晉六朝之前追溯,并從秦漢古文中看到對駢偶對仗的追求,還是比較難得的。他在其他多處考察其他朝代駢散并用的文章作法,故而堅決反對將六朝駢文的“語整而短”的句式視為正統的文體標準。他早就表彰“陽湖、揚州文家,至有倡奇偶錯綜者”,⑥錢鍾書:《談藝錄》,第28-29頁。對于《石語》中記陳衍“散文中雜以駢語,如陽湖派所為亦非體”的議論,錢鍾書寫按語曰:“丈《詩話》中論李莼客文已有此說,實語病也”,即謂其理有不通。主張“駢體文不必是,而駢偶語未可非”。⑦錢鍾書:《管錐編》第4冊,第2290頁。尤其獨到之處在于,他提出駢儷的修辭方式有助于論學說理,因為“世間事理,每具雙邊二柄”,駢偶成對,出語盡雙,反而是駢文發表議論的長處,故曰“非以兩當一,而是兼顧兩面,不偏一向”。⑧同上,第2291-2292頁。其論學著作,《談藝錄》、《管錐編》兩書,多有這方面的表現。今人列錢鍾書為“常州府駢文在當代之魯殿靈光”,即表彰其駢散融合的文章觀念及其在學術著作中的具體實踐。①楊旭輝:《清代駢文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7頁。進一步說,錢鍾書對駢儷、用典、堆砌的“死文學”所持有的肯定意見,與他反思復古文學的主張,與他小說作品中的反浪漫主義傾向,皆可啟發我們對于五四新文學傳統的深刻反思。他與學友吳興華同樣認為,若以為駢儷、用典、講究音韻的文學乃是中國傳統文學的弊端,則對照西方文學,自其古典文學至于巴洛克文學,再到現代文學,同樣有極為講究駢偶、用典和協韻的傾向,但這并未妨礙西方文化的現代化進程,反而成為其中的一個重要元素。②參見張治:《錢鍾書與吳興華的駢體文學論》,《上海文化》2016年第9期。

附記:錢鍾書執教“西南聯大”時,聽課學生中有楊周翰、李賦寧、周玨良、許國璋、王佐良、查良錚(穆旦)、許淵沖、趙瑞蕻、吳訥孫(鹿橋)等人,日后皆在學術或文學事業上大有成就。他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后,自60年代至80年代間先后經常接觸的后輩中也有不少杰出人物,大略有鄧紹基、張佩芬、李文俊、董衡巽、薛鴻時、王水照、欒貴明、范旭侖等。自50年代以后,錢鍾書極少招收研究生,兼之又在研究所工作,得其親炙者極少。算得上登堂入室的弟子,不過黃雨石、喬佖幾位。

黃雨石(1919—2008年),原名黃愛,湖北鐘祥人。1950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外文研究所。他長期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英語編輯,獨自翻譯過狄更斯、康拉德、泰戈爾、勞倫斯、喬伊斯的許多作品,與其子黃宜思合作翻譯過吉本《羅馬帝國衰亡史》的節選本;他在60年代還曾譯過法國荒誕派戲劇家尤涅斯庫的《椅子》、瑞士德語作家杜倫馬特的《老婦還鄉》,他譯的莎士比亞抒情長詩,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專著有《英漢文學翻譯探索》一書。③黃雨石:《英漢文學翻譯探索》,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

喬佖(1922-?),山西祁縣人。1952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研究生院外語系,上海師范大學外語系教授。翻譯過《狄更斯論文集》,并參與編譯亨利·詹姆斯文論。

責任編輯:沈潔

*張治,男,1977年生,山東淄博人。文學博士,現任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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