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正明
曼海姆的意識形態理論評析
蒯正明
意識形態;曼海姆;馬克思;知識社會學
克服近代歐洲思想領域內出現的危機,消除意識形態種種偏見,是曼海姆意識形態理論的出場背景。曼海姆對意識形態的分析,首先從意識形態這一概念入手展開分析。通過對特定意識形態與總體意識形態內涵以及兩者之間關系的分析,曼海姆提出克服意識形態偏見之兩條路徑:一是知識社會學的分析方法;二是依賴于“自由漂浮”知識分子的力量。他在完成將馬克思對意識形態的分析引向知識社會學的分析道路的同時,也暴露其理論的內在缺陷和理想主義的成分。
曼海姆被視為知識社會學的奠基人之一,是知識社會學發展史上重要的承上啟下人物,而他的知識社會學又是以意識形態分析為邏輯起點的。在曼海姆的意識形態理論中,他除了對意識形態概念作了進一步限定之外,還對如何克服意識形態偏見進行了思考。曼海姆意識形態理論既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同時也表現出對馬克思主義的背離。分析曼海姆的意識形態理論不僅對于理解其理論本身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同時對于正確認識意識形態內涵和本質也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曼海姆的意識形態理論的產生與其所在的時代背景是分不開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各國革命如火如荼地進行,不僅造成嚴重的社會動蕩,也造成思想的極大混亂。在西方,原來統一的世界觀遭到解體,社會思想的多元化加劇到來,使得人們以往相信是絕對的、永恒的原則和真理受到了質疑,傳統上被人所崇奉的信仰、價值等思想淪為“重估”的對象。
第一,西方統一思想局面的終結。歐洲中古時代,在宗教與世俗之間并不存在絕對的界線,教會與國家是一枚錢幣的兩面,兩者統一于一個共同體內。但在精神生活領域,教會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享有對客觀世界的統一的解釋權,其中巫師、教徒等社會階層更是壟斷了布道、訓教和解釋世界的權力,而與之不符的思想觀念都被看作是異端邪說。但是隨著宗教改革、啟蒙運動、文藝復興等批判性運動的展開,原先統一的世界觀受到了徹底的顛覆,由教會主宰的知識生產方式開始向自由競爭轉變,由此也標志著思想獨占局面的崩潰和百家爭鳴局面的形成,不同的思想觀念為了贏得公眾的青睞,不得不展開競爭,這在促進思想觀念多樣化的同時,也使民眾感覺無所適從。
第二,社會變遷加劇。如果說,宗教改革、啟蒙運動、文藝復興等批判性運動使思想統一局面被打破,那么社會變遷的加劇則進一步推進思想的多元化,這種社會變遷既與工業革命的推進有關,同時也與社會流動性加快有關。這種流動表現在水平流動和垂直流動兩個方面。水平流動就是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垂直流動主要是社會階層上升或下降意義上的流動。社會流動的加快不僅促進了思想文化的交流,同時也對傳統的思想觀念造成了巨大的沖擊,使人們對自己的思想形式的普遍和永恒效力的信仰被動搖。在這兩者中,垂直流動對人們思想沖擊最大,“垂直流動是使得人們對自己關于世界的傳統看法產生動搖和懷疑的決定性因素。”[1](P7)“此時一直是獨立發展的思想和經驗形式進入了同一種意識,這種意識促使大腦去揭示相互沖突的世界概念間的不相容性。”[1](P6-7)
第三,民主的發展。民主發展的直接效果就是使社會低階層的地位得以提高,上下階層的距離縮短,也使得低階層的思考方式可以在同一層面與主導階層的思想分庭抗禮,并能夠迫使主導階層讓自己的思想接受質疑,進而導致每一種聲稱具有代表性的思想間產生碰撞。其實,這種現象在古希臘雅典時期就已經出現過。雅典民主的發展產生了西方思想史上最早的懷疑主義,希臘詭辯家之所以有普遍的懷疑主義態度就在于,他們在面對每一客體時總存在兩種解釋方法的沖突:一是神話學,這是主導的沒落貴族的思考方式;二是正在上升過程中手工業者等低階層的思考方式。正因為這兩種解釋世界的方式都在詭辯家的思想中匯集,難怪詭辯家對關于人類思想價值的觀念總是持懷疑態度。對此,曼海姆認為,我們不應該一味責怪詭辯家的懷疑主義,“蘇格拉底勇敢地躍進了懷疑主義的深淵,這不正是他的美德嗎?”[1](P9)在資本主義時期,隨著社會民主化的推進,同樣會產生諸如古希臘時期的懷疑主義,而且“在現代,這是一個更為深刻的瓦解事件。對無意識的訴求可能會挖掘出產生各種觀點的土壤。”[1](P39)從而使得“越來越多的人逃至懷疑主義或非理性上,這并非偶然,而是有著更大的必然性。”[1](P39)此外,在政治領域,思想的分化也是非常明顯的,“最初是自由主義,然后是遲疑地模仿自由主義的保守主義,最后是用一種哲學信條來制造其政治目標的社會主義”,[1](P34)它們都是具有了得到社會承認的思想方法和規定性結論的世界觀。這樣,在宗教世界觀分裂之上又添加上了政治觀點的分化。
第四,自由知識分子的興起。在任何社會都有一批人專門從事提供世界觀的解釋,這批人就是知識分子。在越是靜態的社會結構中,這個階層的地位就越明顯。如歐洲中世紀的教徒就是當時社會非常明確的階層。而與中世紀相比較,現代西方一個重要特征就是中世紀嚴密知識階層的解體,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自由知識分子的興起,他們的思想和言論不再受等級組織的支配,于是知識分子各自立說,為獲得群眾的支持,擴大自身的影響而展開相互競爭。“由于不存在自己的社會組織,這種知識階層能充分表達出這種思想方式和經驗方式,從而同更大世界的別的階層展開競爭。”[1](P11)
總的看來,隨著中世紀統一世界觀的崩潰、社會變遷加劇、民主的發展,以及自由知識分子的興起,思想多元化加劇到來。正如默頓所指出的:“在一個大群人已經與通常的價值觀念疏遠了的社會中,職業的反偶像崇拜者、訓練有素的揭露者、意識形態分析者和他們各自的思想體系都會興旺起來。”[2](P11)由此不僅出現了各具特色的論域,而且導致任何一個論域都向其他論域的有效性和合法性提出了挑戰,以往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需要重新加以證明,而證明的標準,或者對其他思想批判的標準也成為爭論的焦點。因為,在相互猜疑、相互對抗的情況下,言語或觀念經常被認為只是用來維護或爭取利益的工具而已,于是競爭各方競相揭穿對方的動機、立場,進而進一步導致了不同群體之間強烈的相互不信任。在這里,社會關系日益工具化,以至個人逐漸認為,別人是首先試圖控制、操縱和剝削他的。
此外,政黨的出現又進一步促進了政治學與科學思想的混合,使得“每一種類型的政治學逐漸地,至少在它們提議接受的形式上,被賦予了科學的味道,而反過來,每一種類型的科學態度也帶有了政治色彩。”[1] (P34-35)由此可能使政治上出現的危機變成思想上的危機,政治的沖突轉變為思想上的沖突。“所以難怪,尤其是在這個領域,每一種理論駁斥都逐漸轉變成了一種對對手的整個生活環境的更根本性的攻擊,而且隨著對其理論的摧毀,人們也希望破壞其社會地位的基礎。”[1](P36)所有這些使得“如今,存在著如此多的具有同等的價值和聲望的觀點,每種觀點都顯示出了其他觀點的相對性,以至于我們不可能站在任何一種觀點的立場上,也不可能認為這種觀點是牢不可破和絕對的。”[1](P80)
上述思想領域出現的爭論不僅導致對對手的交互的攻擊,在更具系統性的思考中,它也導致不同論者之間彼此作意識形態的分析。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確立或評判思想爭論標準,克服近代歐洲思想領域內出現的危機,消除意識形態種種偏見,便成為曼海姆意識形態理論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也是知識社會學需要解決的主要任務,即客觀地分析不同的思想主張,追溯其社會歷史根源,理解不同世界觀和思維方式的合理性與偏失,化解不同認識論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正如曼海姆在《意識形態和烏托邦》一書的一開始所指出的:“本書最根本的任務就是創造出一個適宜于描述和分析這種思想方式及其演變的方法,就是去描述與這種思想方式相關的那些問題,這些問題會給這種思想方式的獨特性以公正待遇。”[1](P80)而這又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它致力于揭示確定思想與行為之間的相互關系的切實可行的標準;另一方面,它通過對此問題自始至終進行徹底的、毫無偏見的思索,希望發現一種適合于當代情況的理論。”[1](P250)
曼海姆首先從意識形態這一概念入手展開分析。曼海姆以馬克思的意識形態理論為基礎,認為意識形態這個名詞首先是一個評價性概念,特指那些同社會實際狀況不一致的思想觀點,是有偏見和局限性的意識形式。在此基礎上,他分別從狹義和廣義兩個方面對意識形態的概念加以界定,即特定意識形態和總體意識形態。
特定意識形態是“指我們懷疑我們的對手提出的觀念或表征。它們被視為對情形的真實本質所做的或多或少的有意掩飾,對于情形的真實本質的認知不符合其利益。”[1](P52)而總體意識形態就是“一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或一個特定社會歷史集團(即階級)的意識形態,這時我們關切的是這個時代或這個階級的心靈的整體結構的特征與構成”。[1](P53)這兩個概念的聯系在于:“它們都依賴主體,不管是個人還是集團,它們都通過分析人或他的集團的社會狀況的間接方式去理解所說的東西。”[1](P53)兩者的共性在于:它們都意味著“思想的觀點、表述、命題和體系不是按照它們的表面價值來理解的,它們是按照表述者的生存狀態來詮釋的。這進一步意味著主體的具體特點和生存狀態影響著他的觀點、理解和詮釋。”[1](P53)兩者的區別在于:一是特定意識形態觀其對思想的分析是建立在純心理的層面,其參照點是個體性的,但總體意識形態觀則是“一個時代或者一個具體的社會歷史集團(比如階級)的意識形態。”[1](P54-55)二是特定意識形態只是把對手的論斷的一部分稱為意識形態,它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主體的利益,是依據一個人的利益和社會地位來解釋觀念的。而總體意識形態指的是對手的整體世界觀,“作為整體的思想體系是系統地整合了的,不是集團的單個成員的片段性經驗的簡單地、隨意地堆積。”[1](P55)因此,它有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意識形態背后的認知體系以及既定的歷史狀況。當然,總體意識形態概念的產生是有一個歷史過程的,在曼海姆看來,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意識哲學的發展。意識哲學或主體性哲學實質上是一種解釋世界的哲學。它的根本方法是運用概念、邏輯范疇框定現實生活世界。此種哲學以康德為代表,主張人類經驗的統一性。曼海姆認為,近代宗教權威下降和思想紛爭,首先起作用的是哲學,“它的作用就在于它充任了當代世界潮流的終極的、根本上的解釋者。”[1](P62)其中,“第一個顯著步驟是意識哲學的發展”,[1](P62)“意識哲學已把組織化了的體驗放到了無限變化的和混淆了的世界中的正確位置中。”[1](P62)當然這一體驗組織化的統一性是以認知主體的統一性來保證的,它也表明“在客觀認識論上的世界統一性被摧毀之后,人們試圖以認識主體施加的統一性來替代它。”[1](P62)由此,這一時期世界的統一性是由絕對的認識主體來保障的,這一主體非個別的人,而是一個虛構的“意識自身”。而這種“意識自身”也正是意識形態的雛形。
第二階段是歷史意識的成長。在這一階段人們可以以歷史的視角來看超越現實世界的精神和觀念。它是在第一階段“意識自身”基礎上發展的。曼海姆認為這主要歸功于黑格爾和歷史學派。黑格爾和歷史學派雖然也認為世界的統一要依賴于認知主體,但這一認知主體不是永恒不變的,反之它將依據時代不同背景而不斷變化,意識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表現就是黑格爾等所說的“民族精神”或“時代精神”。換言之,黑格爾和歷史學派都認為沒有一個超時代的“意識自身”,只有歷史上各個階段的“民族精神”或“時代精神”,至此,世界統一的主體開始具體化。“從此以后,人們不再僅按照日常生活體驗的表面價值來接受它們,而是思考它們的全部含義,追溯到它們的前提之中。”[1](P63)意識形態也實現了“從總體的、抽象的、世界統一性的主體(‘意識本身’)向更具體的主體(有民族特色的‘民族精神’)的過渡。”[1] (P63-64)
第三個階段是指階級成為了歷史的意識統一性的載體。與此相適應的,“民眾精神”概念也被階級意識概念所取代。至此,人們了解各時代、各民族,人們的意識會有所差異,原來超時空、永恒不變統一意識形態被加入了歷史向度和社會的向度,而成為一動態的、分化的過程。“在這個轉變過程中,我們仍然堅持意識的統一性,不過現在,這種統一性是動態的,處于不斷的變化過程之中。”[1](P65)“正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首先實現了意識形態的特殊概念和總體概念的融合”,[1](P71)馬克思之所以能夠完成這一任務,主要是“由于馬克思主義源于黑格爾主義,所以它能夠超越分析心理學的層次,并能夠把問題放到一個更為綜合的哲學背景之中。”[1](P71)曼海姆對馬克思在意識形態理論發展中的貢獻給予高度評價。他認為馬克思最突出的貢獻有兩點:第一,闡明了思想意識同社會存在之間的關系,把意識形態研究真正建立在現實生活之上。第二,使意識形態研究超越了純粹理論的抽象性,明確地開展意識形態批判,實現了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在曼海姆的意識形態理論和知識社會學中,馬克思的這些觀點產生了重要影響。
意識形態在從特定意識形態到總體意識形態的演進中伴隨著兩種傾向:一是世界的多樣性在意識形態的概念中獲得了統一;二是意識形態從虛構的“意識自身”實現了向具有特定指向的“階級意識”的轉變。總體意識形態的形成表明:一是在思想結構上,我們要求從整體上把握意識形態的精神實質,而不能孤立地理解其中包含的各個因素。“只有當我們不再把我們的對手的觀點看成是算計過的謊言時,只有當我們從他的整體行為中察覺到不可靠,而我們認為這種不可靠是包括他自身在內的社會環境的產物時,我們才開始把他的觀點當成是意識形態來對待。”[1](P58)例如在分析單個人的思想言論時,不能僅僅局限于這個人的自身,而要走進他周圍的世界,思考其所在的群體和固有的思維方式,因為“他說的是他的群體的語言,他按照他的群體的思考方式思考。”[1](P3)二是它提出了一個過去常常被掩蓋但現在首次獲得了更為廣泛的意義的問題,即“虛假意識”是如何能夠產生的。意識形態就其本質而言是特定階級思想意識的普遍化,這從根本上規定了它不可能不具有虛假性。任何一個階級都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中存在的,不僅它的經濟利益和社會地位是特殊的,而且它看問題、評價事物的視角也是特殊的,因此它的思想意識一定是特殊的。特殊條件中產生的思想意識一定是受局限的,然而統治階級或代表統治階級的政黨,為了達到對全社會的統治,總是把本階級或本黨派的特殊思想意識說成是普遍的,是超越條件限制的絕對性。這是意識形態虛假性的根本要害。“我們在目前的理智狀態中所感受到的深刻不安就產生于這種認識,不過從這種認識中也產生出了富有成果和刺激性的東西。”[1](P66)
意識形態概念從特定意識形態到總體意識形態的轉變表明,我們對對手思想、觀念的分析不能僅僅停留在心理和經驗的層面,而要對對手進行意識形態、思想的整體和歷史的把握。但在曼海姆看來,不論是特殊意識形態,還是總體意識形態,都擺脫不了其固有的屬性,尤其是“在這個詞語的發展過程中的后期階段上,無產階級把它作為反對統治集團的武器使用。”[1](P70)在曼海姆看來,這是不徹底的,它只能是意識形態的特殊闡述。因此,更為徹底的是將自己的立場、觀點作社會學分析對象,這也就是曼海姆所說的意識形態的一般闡述,即將所有集團的整體思想都當做分析的對象。“現在的趨勢已不再是滿足于指出對手在心理的或經驗的層次上受到錯覺或歪曲的損害,而是要使他的整個意識與思想結構接受徹底的社會學分析。”[1](P73)至此,意識形態理論正式發展為知識社會學,也使意識形態的分析方法不再是傳統意義上作為階級分析方法,而是價值中立的分析方法——知識社會學的方法。
在曼海姆看來,知識社會學的分析方法要求分析者不僅有勇氣使對手的觀點,而且還有勇氣使包括他自己的觀點在內的所有的觀點接受意識形態分析,簡言之,任何思想都不具有“意識形態的豁免權”。他認為,馬克思僅僅把自己的對手(主要是資產階級)的思想看作是意識形態,并沒有把自己的思想包含在內,這是不徹底的。因此,馬克思主義雖然發展了意識形態理論,但尚未達到知識社會學的層面,始終只是階級斗爭的工具而已,因而也難以建立大是大非的標準。
“意識形態的一般闡述”概念的出現表明:“單一的意識形態理論就發展成了知識社會學。曾經是黨派的思想武器的東西轉變成了社會和思想史的研究方法。”[1](P74)而知識社會學是對“不帶黨派偏見地對處于實際存在的社會環境中的所有可能影響到思想的因素進行分析。”[1](P74)在這里,曼海姆通過對意識形態的一般闡述,以及知識社會學的分析方法的運用完成了將意識形態超黨派化和中性化的過程,并走出了一條與傳統意識形態不同的分析方法。因為,在對意識形態的認識上,馬克思恩格斯主要把意識形態看作是一種“虛假的意識”或者“幻象”,是統治階級欺騙人民群眾的工具。它表面上看起來是不偏不倚的,然而實際上它代表著特定部門的利益。[3]在列寧時期,列寧在堅持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進行批判的同時,又進一步發展了馬克思恩格斯意識形態概念,即對意識形態概念的理解不再把它僅和“虛假性”連在一起,而是將之與“科學”相聯系,認為意識形態并非統治階級的專利,以消滅剝削為己任的無產階級自己也有。“因為每個民族都有被剝削勞動群眾,他們的生活條件必然會產生民主主義的和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4](P336)因此,不僅作為統治階級的資產階級有自己的意識形態,無產階級也有自己的意識形態。在列寧看來,意識形態的真假只取決于它所從屬的階級。無產階級以馬克思主義為自己的指導思想,它是鮮明階級性和嚴格科學性的統一,它既體現了無產階級的根本利益,又反映了社會發展的規律。
但在曼海姆看來,意識形態意味著偏見,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也同樣存在著“偏見”。他認為,意識形態“不可能被任何一個黨派永遠壟斷”。[1](P71)因此,“沒有什么能阻止馬克思主義的反對者們使用這個武器,并把它應用于馬克思主義自身。”[1](P71)那么在知識社會學視野中,意識形態的分析方法是什么呢?曼海姆認為傳統的意識形態方法是一種評價性的方法,即在批判對手的同時將自身的思想絕對化了,與知識社會學相適應的、意識形態的分析方法應該是一種非評價性的方法,即要求分析者持一種客觀中立的立場,對認識的條件、結構、原則、取向和方式等方面展開一般性的研究,從而使我們“能夠根據在社會學上明白易懂的方法去理解政治利益和世界觀形成的整個過程”。[1](P153-154)具體來說,曼海姆的主要觀點大致表現在:
第一,追問認識產生的社會條件。現代社會不斷分化導致思想的多元化,并且由于社會利益和社會地位的差別,每個團體又不肯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于是出現了各持己見的局面。而知識社會學就是要在這種“各持己見”的交往的條件下,對各種思想作出客觀的分析,揭示各種思想意識產生的社會根據,因為 “嚴格地講,說單一的個人思考,是不正確的,而認為單一個人參與了對在他之前的別人已經思考過的東西進行進一步的思考,則是較為正確的。”[1](P3)同樣對于哲學家而言,“當他們寫到思想時,他們的腦海中主要是他們自己的歷史、哲學史,或者像數學或物理學這樣的相當專業的知識領域。”[1](P1)這就要求我們在分析一種思想和一個人的言論時,要分析其總體性的起源,理解其處于歷史環境的具體背景,進而使人們從無法統一的爭論困惑中解脫出來,在特定的社會條件中尋求思想意識上的協調與溝通。
第二,在“關聯”中研究人們的思想意識活動。曼海姆認為,社會生活都是相互聯系的,當把人們的思想意識放到特定社會條件中考察時,還要注意把考察的思想意識和它的社會條件同其他因素聯系起來。只有在特定的并且是復雜的社會聯系中,知識社會學才能達到真正的具體性研究。關聯主義強調聯系和特殊性,認為聯系和特殊條件變了,思想意識也一定發生變化,而聯系和特殊條件未變,則思想意識處于相對穩定狀態。
第三,注重知識的有效性問題。曼海姆主張,知識社會學不僅要考察知識形成的社會條件,而且還要考察知識有效發揮作用的范圍。通過揭示知識的社會條件、作用范圍和有效程度,知識進入了“個別化”過程,即知識從各個方面都得到了具體限定,由此而真正同經驗事實聯系起來,知識的研究也就真正地具有了社會學意義。正是因為同經驗事實直接聯系起來,知識的量度分析和程度分析也成為可能。
克服意識形態的偏見,一方面需要借助于知識社會學的分析方法,使意識形態超越黨派斗爭和黨派見解,以此實現對思想、理論本身的客觀的分析;另一方面還要依賴于知識分子的作用。
在曼海姆看來,任何階級因其特殊地位、特殊利益和歷史條件的限制,都具有局限性,都不可能達到代表人類共同利益或各階級共同利益的程度,寄希望于階級力量本身是不可能克服意識形態偏見的,完成這一任務的主體力量只能是在一個“非階級”的社會階層。在曼海姆看來,只有知識分子才具有這樣的超越意識形態的品質和能力。
知識分子之所以具有這一品質和能力,首先同他們的成長方式直接相關。知識分子雖然出身于各種階級的家庭,但是一個人要想成為知識分子,首先必須接受教育。而教育的重要功能就是逐漸消除出身、身份、職業和財產上的差別,并在所接受的教育的基礎上,把單個的、受過教育的人們結合起來,從而“創造一種沖突各派可以用來衡量自己力量的同質的媒介,這種新的聯合在保護了其構成成分的所有變體的多樣性。”[1](P148)而且,受教育者只有在接受了一定程度的人類文化遺產后才能形成創造知識和傳播知識的能力,才能進入知識分子階層。這就使得知識分子可以超越階級的狹隘性,獲得以全人類共同財富為生存條件和發展根據的品質。
知識分子的成長方式和特殊的社會地位,還決定了他們在社會活動和思想方式上的自由性、開放性和選擇性。由于知識分子的疏離性、漂浮性,他們處于各種社會階級之間,可以在不同的階級和社會集團中流動,這樣知識分子不僅在行動上獲得了較大的自由度,而且在思維方式上也具備了開放性特點。并且由于知識分子流動性的特征,使得知識分子可以在更廣的范圍涉獵不同方面的知識,以更為寬廣的眼界看待問題,從而不斷提高自身綜合問題的能力,這樣,各種階級的偏見可以在知識分子那里被理性地審視,各階級的意識形態可以在知識分子那里被比較、分析和批判。
知識分子也受到社會條件的限制,但是知識分子受到的社會條件限制主要表現在歷史過程中,也可以說,限制知識分子的社會條件不是哪個階級特有的,而是整個時代的限制。因此,區分知識分子的類型,只有在時代變遷中才能清楚把握。曼海姆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的歷史過程中分析出兩種類型知識分子:一種是傳統知識階層,它披著宗教神學的外衣,作為統治集團的代言人而宣傳宗教意識形態。按葛蘭西的觀點,這種知識分子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而是統治階級的工具和附庸。另一種是在宗教意識形態統治天下的局面被打破后,出現的性質完全不同的新自由知識分子。曼海姆贊頌的正是這些現代的新自由知識分子,是超越特定階級偏見和個別階級利益并具有開放性和批判性思維方式的知識分子,是葛蘭西稱贊的真正的知識分子。
在曼海姆看來,現代的新知識分子要完成自己所肩負的歷史使命必須做到:第一,知識分子要積極地融入實際的政治實踐之中,并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影響階級和政黨。曼海姆明確指出知識分子應承擔的職責:“他們的職責是滲透到沖突著的各階級和黨派的行列,迫使它們接受自己的要求。”[1](P152)他還認為即使知識分子加入某一黨派,也并不一定會限制知識分子的眼界,因為“只要選擇的可能性繼續存在,因而還保持著自由,形成決定還是完全可能的。”[1](P153)反之,它對于拓展知識分子的眼界,提高他們綜合知識的能力也是有好處的。第二,知識分子應作為社會現實的“守夜人”。在現實生活中,當社會存在丑惡與黑暗時,知識分子應從自己的立場出發,對沖突的觀點進行廣泛的、動態的調和,通過獲得的總體觀點,呼喚人們從漫漫黑夜中走向光明的未來。“否則夜晚就會完全漆黑一片”。[1] (P152)
對于曼海姆來說,馬克思是其知識社會學理論的先導。他本人也明確指出:“馬克思主義在這一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理應在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不應被貶低。”[1](P72)他還指出:“馬克思主義很久以前就以較理論性的方式,表述過有關人的思想與存在條件之間一般關系的、知識社會學的基本發現。”[1] (P262)馬克思關于“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一般命題是曼海姆知識社會學的重要理論基礎和主要核心觀點。但曼海姆在繼承這一唯物史觀的同時,通過將知識社會學與對意識形態的分析區分開來,順利地完成了將馬克思對意識形態的分析引向知識社會學的分析道路。其理論的出發點是希望克服意識形態的種種偏見,并提出了克服意識形態偏見的思路,這種探索為思想史研究和社會史研究開辟一條新的道路,同時也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成分和內在矛盾。
第一,知識來源于實踐,而實踐本身就內含著價值的傾向,因此來源于實踐的知識也離不開價值的評價。我們必須注意的是,意識形態始終是一個同階級和群體利益相聯系的概念,而曼海姆的知識社會學則從中性的角度理解意識形態概念,這種看似徹底的分析方法,實際上把意識形態的固有內涵消解了,并且也帶有一廂情愿的意味。因為“人們在批判對手的觀點時,總要為自己樹立一個立腳點。如果我們要批判一切,他就會失去批判的前提和基礎。”[5]不僅如此,曼海姆也忽視了與意識形態相對應的政治本身的外在差異性,如果沿著曼海姆的分析思路,不僅不能正確理解意識形態的科學內涵,同時也將會導致意識形態終結論。從實踐中看,“他的意識形態理論對本世紀50年代興起的以‘意識形態終結’為口號的社會學思潮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6](P252)“按照霍克海默的看法,知識社會學非但不能解決意識形態的問題,相反,把這個問題弄得更為撲朔迷離了。”[6](P254)
第二,曼海姆把意識形態作為超階級、超黨派的觀念體系來談論,實際上對所有的思想甚至階級都一視同仁了。這只不過是一種無批判的折中主義,這與馬克思主義是有著根本區別的。馬克思主義認為思想有先進和落后之分,有真假之別,并且有著鮮明的政治立場和批判標準,即是否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反映廣大人民的愿望和主張,是否反映人類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等。從這方面來說,曼海姆的“折中主義”不僅不利于我們認識人類社會客觀規律,不利于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也使其難以理解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馬克思主義作為科學不但不是曼海姆所說的貶義上的意識形態,相反,是它的真正的對立面和批判者。“曼海姆把意識形態作為超階級、超黨派的觀念體系來談論,正表明他自己堅持了一種純粹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立場。”[6](P256)
第三,曼海姆在意識形態理論分析中也存在較多矛盾的地方。比如在“意識形態一般闡述”的分析中,把所有集團的整體思想都當做意識形態的分析對象,在這一層面上它把意識形態看作是“知識”,在對意識形態的分析方法上也強調采用“非評價性”的分析方法;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意識形態意味著“偏見”,并認為這也是現代思想沖突的重要原因。因此,曼海姆在意識形態分析中實際上是存在著內在的矛盾,在具體使用這一概念中也存在著一定的混亂。再比如,他認為所有的思想都具有相對性,但又認為知識社會學具有普遍的有效性,這本身又是一種悖論,從而使自己苦心構建的知識社會學陷入一種“自我指涉”的循環。
第四,歷史和現實都表明知識分子的特征并非曼海姆所分析的“自由漂浮”和“非依附性”。知識分子作為知識的生產者和傳播者,受過很好的教育,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本身的確具有反思精神和批判精神,他們也的確可以從多個視角去看待問題,具有很強的知識綜合能力,但由此出發認為知識分子的“自由漂浮”和“非依附性”實際上是站不住腳的。其實在實際的政治運作過程中,任何統治階級都會培養自己的知識分子,承擔意識形態的解釋、宣傳和教育等職能,而知識分子自身實際也難以突破階級限制。對此,葛蘭西在闡述意識形態的領導權理論中就予以明確說明,并將之稱為“統治集團的管家”,而曼海姆卻認為知識分子可以突破階級的制約,并認為知識分子的職責是“滲透到沖突著的各階級和黨派的行列,迫使它們接受自己的要求,”[1](P152)這實際上是不現實的。實際上,在階級對立的社會中,知識分子自己出身、職業、經歷以及看問題的立場等因素,都會制約其思考的方式和看待問題的角度,如一名無產者一旦加入資產階級的隊伍,其看待問題的角度就可能從資產階級立場出發,從這方面來說,曼海姆把克服意識形態偏見的主體力量寄希望于知識分子實際上也是不現實的。
[1] 曼海姆.意識形態和烏托邦[M].姚仁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2] R.K.默頓.科學社會學:理論與經驗研究[M].上冊.魯旭東,林聚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3] 呂敬美.馬克思意識形態批判理論及其實踐取向[J].求實,2013,(8).
[4] 列寧選集[M].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5] 張建忠.曼海姆意識形態思想與馬克思意識形態理論的比較[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1,(3).
[6] 俞吾金.意識形態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責任編輯 敖 華]
An Analysis of Mannheim’s Theory of Ideology
Kuai Zhengming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Zhejiang 325035)
Mannheim; ideology; Marx; sociology of knowledge
The elimination of all kinds of ideology of “Prejudice” is the background of the appearance of Mannheim’s theory of ideology.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specific ideology and the general ideological connotatio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Mannheim proposed two roadmaps to overcome ideology “Prejudice”. One is the analysis method of knowledge sociology. The second is to rely on the power of the “free floating” intellectual. As he completed the analysis of Marx’s ideological analysis to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he also exposed the inherent defects and the elements of idealism in his theory.
*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 “中國共產黨意識形態安全問題研究”(項目號:14FDJ00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蒯正明,溫州大學副教授(浙江 溫州 325035),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博士后(北京 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