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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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話語政治》評介
唐子茜
(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廣東廣州510275)
劉禾. 2014.《帝國的話語政治——從近代中西沖突看現世界秩序的形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344頁.
《帝國的話語政治——從近代中西沖突看現代世界秩序的形成》致力于通過研究19世紀以來圍繞主權想象的跨文化知識傳統和話語政治來構建當今世界秩序形成的模式。本書借助符號學、語言學、意識形態理論及后殖民主義的分析方法,引出一系列圍繞“夷”/i/barbarian這個衍指符號的產生、意義流變及其社會影響的討論。作者將衍指符號定義為“現代語言中有大量的異質語言現象,既不能被納入外來語的范疇進行分析,又不能歸為本土元素甚或本土詞語”。或者準確地說,“衍指符號指的不是個別詞語,而是異質文化之間產生的意義鏈,它同時跨越兩種或多種語言的語義場,對人們可辨認的那些語詞單位的意義構成直接的影響。這些語詞單位可以包括本土詞匯、外來詞,也可以包括語言學家在某個語言的內部或不同的語言之間可加辨別的其他言說現象”(p.13)。
關于本書的研究方法,國內外學者從不同層面作出了較為客觀的評價,楊念群(2010)認為,該書“對待中西沖突這個話題,有非常多的理論和分析方法,而且積累了非常深厚的傳統,比如有比較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方法,還有一套就是現代美國中國學的分析方法”。李陀(2010)評價說:“這本書研究方法的一個很特別之處,是深究帝國沖突和主權思想的建構與19世紀符號學發展之間的關系。不過劉禾在作這種深究的同時,還對符號學的起源作了全新的解釋,這很重要。”格非(2010)指出:“劉禾在這本書里提出的特別重要的問題,我認為是對主權概念的重新思考。傳統的近代史學,并非不涉及主權問題,但往往在‘御侮’、‘救亡’或‘反帝’的層面上單向度地展開論述。而在很多時髦的學者看來,主權問題已經成了近代史研究中一個過時的概念。劉禾從一個全新的角度使這個問題凸顯出來,并進行深入的研究,在今天的國際政治和文化境遇中,顯得尤為重要。”劉禾(2010)自己則強調“許多近代學科的建立以及學科知識的生產,都不可能從其知識內部的發展尋找動力和原因,相反,我們應該更加關注的是學科本身如何以知識生產和再生產的方式,不斷地復制和強化現代帝國的統治秩序”。
綜上所述,本書最重要的意義之一在于“在‘語際書寫’/‘跨語際實踐’的基礎上,以主權思想建構為經,以‘衍指符號’為緯,經緯穿插,進一步聚焦國際政治層面,考察話語實踐如何參與和創造中國現代思想史、中國現代文學史,如何參與新知識的生產和流通。它能使跨語言概念的生成過程獲得清晰的理論表述,有利于展示帝國碰撞過程與全球化的聯系,從而使得‘從中西沖突看現代世界秩序的形成’之主題得到更為有效的表達,為跨學科研究提供有益的經驗。更為重要的是,它能啟發我們對殖民主義體制進行深入批判,實現‘新國際主義’夢想。”(費小平,2011)
本書第一章即開門見山地提出國際政治的符號學轉向這一核心論點。在這個章節中劉禾圍繞主體間性(subjectivity)、符號指涉性(indexicality)及軍事暴力(military violence)等理論問題展開論述。開篇就提出主權想象與國家的概念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無論負載普世價值的個人還是生活在特定國家疆域的族群,都無法安然置身于主權想象之外。帝國常常帶著民族國家的面具昭然示人。究竟所謂帝國應如何定義?它與民族國家之間又有何淵源和迥異?劉禾(2010)進行了闡述:“我要提一下empire(帝國)這個概念,因為這個用辭總是會碰到這樣或那樣的困難。如果說歷史上的中國不是 empire,更不是所謂的 nation state(民族國家),那么它是什么呢?empire 可能不是最好的命名,但起碼在英文里和其他西方語言里,它并不像民族國家那樣,隱含某種著固定的疆域界定和固定的國族身份。”
本章的引言中一再強調主權想象這一概念的重要意義。無論是法農(Frantz Fanon)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洞見的殖民地式的精神分裂癥,亦或是呂克·南錫(Jean-Luc Nancy)提出的冷戰后全球化與主權概念的交互作用,都有力地說明“人們沒有可能擺脫對國家主權的依賴”。在談到有關主權想象的跨國際跨文化問題時,劉禾義正言辭地表明“每當聽到人們大談所謂文化的混雜性(hybridity)和多重性(multiplicity)時,我就開始產生懷疑,這種含糊其詞的概念是否恰恰在掩飾自身的主權欲望的沖動,或者說,至少缺乏對這個問題的反省”。由此進一步引發對于主權與自由、生命的政治歸屬等問題如何相關聯的討論。作者恰到宜處地代替讀者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為什么通向自由的必然途徑是主權國家?為什么這個真理如此不證自明?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后續的章節中都得到了闡明(p.4)。而關于主權的范疇究竟應當如何界定?主權想象的內容包括哪些方面?文化又如何包嵌于主權的外衣中卻不露聲色地施加巨大的影響力?想必這些疑惑也是閱讀過程中讀者疑義心態中的應有之義。而作者鮮有筆墨提及這類相關問題。
在對國際政治的符號學轉向展開論述之前必須明確幾個問題。關于符號的起源,劉禾為了扭轉一般傳統誤解,特此申明符碼、符號、信號等概念最早并不是由符號學創始人皮爾斯和索緒爾發明的,并且不吝筆墨地追溯到19世紀中葉以服務于陸海軍通訊系統為要旨而發展起來的國際摩斯電報碼,旨在強調現代軍事通訊技術領域實為符號的發源地。文中特別摘錄摩斯電報碼的頭兩個英文字母AB,分別對應against barbarian(打擊野蠻人)。進而在其隱喻層面上拓展到帝國主義國家對殖民國家發動戰爭的目的,這似乎成為了發起殖民戰爭堂而皇之的理由。借助于詞源學劉禾剖析了皮爾斯符號學三分法中象征符號(symbol)的內涵——拋置一處。但她認為,皮爾斯借用翻譯來追溯詞源的做法本身已是拋入他物的行為,因而不免陷入循環論證的泥沼。她主張將語言符號的概念與symbol(拋置一處)的概念相貫通,從而建立起語言符號與本書核心概念之一的衍指符號之間的紐帶。這種分析推理方法中體現了作者邏輯思維的嚴密性及廣博性。
在描述主體間性的交流時,劉禾不僅通過指示態稱謂構建了語言中的主體,更進一步挖掘“指示態稱謂的交互邏輯,除了建構語言中互換的主體位置之外,是否同樣也可以造就主臣關系的統治結構?”(p.19)結論是當我們在理論上反思語言與權力的關系時,主體和主權性的相互構建是值得密切關注的(p.27)。而根據這個邏輯我們是否可以推斷出話語中建構的主體也能造就真實環境中的主的身份。顯然這個觀點未免過于夸大話語的身份建構作用,筆者認為此處仍有待商榷。
主權這一概念常常與欲望不可分割。作者批判性地援引了福柯(Michael Foucault)、斯陶樂(Ann Laura Stoler)及巴特勒(Butler)等人有關主權、權力與欲望的觀點,提煉出主權想象與權力無意識之間的共同點。而這一切又與殖民敘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斯陶樂毫不夸張地寫道:“說到西方人的欲望,沒有什么政治傳奇比殖民主義的故事更切題了。”(p.21)而與殖民主義結伴而行的要素之一就是暴力。暴力建構了現代主體性并潛藏于權力無意識的外衣下。殖民主義暴力與現代主權之間的關系并非簡單的國家或地域的內部沖突,而應當從歷史的角度加以辯證地分析。在論述我們是否已經進入帝國主義時代向當代帝國時 代(p.29)的轉化時,作者采用了提出問題——假設成立——檢驗假設——假設矛盾——否定假設——得出結論這一科學的論證方法,體現出思維的縝密和嚴謹,為人文學科的讀者開辟了一條科學有效的論證路徑。這也正是一般傾向于描述性解釋的人文學科研究中亟待提倡的研究方法。
綜上所述,國際政治的符號學轉向在作者環環相扣的論證中變得順理成章,同時也為下文中“夷”這一語言符號所引發的歷史爭端提供了理論支持。她甚至斷言:“當英帝國和滿清統治者在翻譯和文字的問題上爭執不休,甚至不惜簽署條約去規范某些跨文化符號的含義時,這里出現的翻譯事件就已經不是一般意義的語義爭端,而說明英帝國和滿清統治者是如何對中國的主權提出各自的訴求。由于此,外交談判同時也演變成徹頭徹尾的符號事件。”(p.37)而筆者認為,與其說這場國際符號學轉向引發的是一場符號事件,不如說是文化沖突的對峙,其文化內涵恰恰隱藏在符號爭端的背后,若隱若現。
在福柯的話語理論中,權力具有多種運作方式,體現得最明顯卻也最難辨識的就是話語。話語構成了一般文化實踐的基礎部分。話語與權力之間的曖昧關系在福柯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論述。他對話語歷史的分析集中體現在系譜學上,旨在揭示話語和規則如何建構權力的大廈。權力通過建立制度和法律掌控話語、行為、知識和社會存在,而反過來話語又延伸到制度中去,對權力的實施進行壓制或推動,規則的制定權意味著話語權。這一點在《帝國的話語政治》一書中關于衍指符號的闡述上可見一斑。
作為《帝國的話語政治》的核心詞匯,“衍指符號”不僅僅是符號學中的創新,更是帝國之間異質文化碰撞的歷史敘事。通過分析大量史實資料作者揭示了《天津條約》中“夷”/i/barbarian這個“三位公度性的跨語際符號”的歷史由來,換句話說,即漢字“夷”的含義是如何由“夷”/i/barbarian來表達。作者認為,一切衍指符號都建立在這樣一種交互邏輯基礎上,即“假設甲的意義被判定等同于乙的意義,那么就可以理解為乙可以翻譯甲,反之亦然”(p.47)。如此衍指符號的誕生許多時候淪為不同翻譯動機下生產的衍生品。
條約中特別禁止使用漢字“夷”來指稱英國人。這使得“原本微不足道的翻譯問題,一下子抬到了國際爭端的焦點,變成一個大問題”(p.43)。而就這一爭端的性質而言,究竟是帝國間的碰撞還是文化間的沖突,或更準確地說,這一紙符號紛爭究竟引發的是一場軍事意義上的對峙還是文化霸權的強弩。有學者評論說在這種所謂的帝國的碰撞中,“作者關注的并不是傳統意義上所考察的經濟上的糾葛,政治上的角逐乃至軍事上的沖突,而是利用語言學以及文學理論的相關視角將中英帝國的碰撞集中在政治話語的交鋒以及由此所產生的一系列歷史事件上把歷史研究變為一種國際政治學的符號學轉向,從而揭示出歷史完全不同的層面”(孫衛國,2012)。僅僅由一個漢字的英譯而引發的軍事沖突在歷史上鳳毛棱角,由此可見歐洲人對barbarian的敏感程度已遠遠超出了滿清帝國的預料。而這一衍指符號所體現的意義遠非稱謂上的冒犯這么簡單,它更是英帝國企圖在東方攫取控制權力并實行殖民統治而借題發揮的幌子。可見,在這場話語權力的較量中誰贏得了話語權誰就占據了掌控主權與意識形態的高地。顯然英國人對此深諳不已,他們更為深刻地認識到這絕非僅是文字上的爭鋒相對,而是政治主權的相互抗爭,因而在話語權力的爭奪中步步緊逼,最終“夷”字在條約中的廢除及“夷”/i/barbarian這個衍指符號的產生即被視為其話語權力爭奪的成果。
在《帝國的話語政治》一書中,英帝國對于滿清帝國施加的政治霸權無疑顯而易見。而更值得深入挖掘的是政治霸權背后潛藏的文化霸權的強弩。其中最為顯著的例證是英帝國在當時的滿清帝國安插了大批駐華傳教士,傳播基督教和天主教等西方教義,企圖通過宗教侵蝕被殖民國家人民的思想,從而更利于其奴化統治。這些傳教士中不乏從事外交及翻譯的人士,如書中提到的典型代表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劉禾稱他為“集翻譯家和外交官于一身的傳教士”,又如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郭實臘(Gtzlaff,Karl Friedrich August)、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及辜鴻銘(Thomson)等(p.154)。書中提到丁韙良是來自美國印第安納州的長老會傳教士,由全美長老會對外傳教委員會派遣到中國。在《萬國公法》的翻譯過程中他同時扮演著教士、翻譯家和外交官的角色。他從事世俗翻譯事業的最高目的之一就是傳播基督教的福音,試圖灌輸給翻譯受眾以美國基督教的教義,勸服人們皈依基督教。但這個過程并沒有一帆風順,17世紀之后的傳教士很多都遭受了異國文化的冷遇。他們渴望通過先對知識分子進行洗腦,再進一步依靠他們來擴散傳播教義的美夢落空了。于是他們更改策略,將基督教義裹在一顆顆富含中國元素的糖衣炮彈里,重新向當時的社會文人精英拋去,企圖一石激起千層浪。如此種種百折不撓的舉措無疑是文化霸權在宗教層面上最好的體現。這些本身肩負翻譯家身份的傳教士們成了西方列強在中國這片古老而閉塞的土地上實行文化霸權的利器。
縱觀全書,作者緊扣話語與帝國的主題,“利用符號學和話語理論的方法解讀文本,由此展開了一個建立在文本細讀基礎上的歷史世界和思想世界”(汪暉,2010)。筆者認為,該書最大的亮點之一在于通過豐富的史料分析為近現代以來的殖民主義史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視角,并進一步挖掘出了話語權力的與文化霸權對于殖民統治的重大意義。衍指符號“夷”/i/barbarian的橫空出世為這場看似沒有硝煙的文字戰爭揭開了真實的面紗——后殖民主義文化霸權主導下的殖民侵略戰爭。這場帝國之間的碰撞在條約簽訂中話語權力的爭奪與翻譯實踐中的文化霸權統轄中火花四濺。劉禾在以往的跨文化研究及譯介學研究的基礎上深刻剖析了話語與話語體系中所潛藏的權力因素(王敦,2010),突出了話語政治的主旨,更為當今全球化背景下話語實踐如何參與世界秩序的形成與發展勾繪了一幅可引以為鑒的藍圖。
[1] 費小平. 2011.“衍指符號”:“語際書寫”/“跨語際實踐”的繼續與推進[J].外語與外語教學, (2): 70-75.
[2] 格非. 2010. 主權與話語政治[J].讀書, (1): 37-39.
[3] 李陀. 2010. 一點感想[J].讀書, (1): 42-43.
[4] 劉禾. 2010.“話語政治”和近代中外國際關系[J].讀書, (1): 20- 25.
[5] 劉禾. 2014. 帝國的話語政治——從近代中西沖突看現世界秩序的形成[M].楊立華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6] 孫衛國. 2012. 從話語政治與主權想象看近代的中英沖突——讀劉禾《帝國的話語政治:從近代中西沖突看現代世界秩序的形成》[J].史學月刊, (2): 119-127.
[7] 王敦. 2010. 話語是戰場——評《帝國的話語政治:從近代中西沖突看現代世界秩序的形成》[J].看歷史, (4): 150-151.
[8] 汪暉. 2010. 帝國的沖突,或帝國主義時代的沖突?[J].讀書, (1): 25-33.
[9] 楊念群. 2010. 作為話語的“夷”字與“大一統”歷史觀[J].讀書, (1): 33-37.
(責任編輯:于 濤)
2016-02-21;本刊修訂:2016-05-05
唐子茜,女,博士生,研究方向:話語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