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 巍*
?
淺析詐騙類犯罪中的“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文◎尹巍*
內容摘要:在詐騙類犯罪中,“非法占有”是行為人騙取他人財物的目的和結果,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應限定為直接故意,同時應結合案件證據情況判斷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區分民事欺詐與合同詐騙罪的最直觀的標準是行為人是否履行了合同的主要義務,這也是二者最根本的區別。
關鍵詞:非法占有詐騙類犯罪虛構事實隱瞞真相
*天津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偵查監督處[300101]
(一)對“非法占有”涵義的分析
我國《刑法》中沒有單獨關于“占有”的表述,僅有“非法占有”的表述。就詐騙類犯罪而言,所謂非法占有,是指違反法律規定或約定,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非法占有”與我國《民法通則》中的“占有”既有相同之處,亦有不同之處。筆者對二者的異同做如下分析。
1.二者的相同之處。一方面,“非法占有”與“占有”均表現為對財物的絕對控制。在詐騙類犯罪中,行為人必須對被害人的財物形成絕對控制,才能構成犯罪既遂。行為人僅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但并未實際占有被害人財物的,則只可能構成犯罪未遂。另一方面,“非法占有”與“占有”均將“持有”排除在外。就詐騙類犯罪而言,行為人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持有被害人財物后非法占有的,司法實踐中不以詐騙罪論處。如行為人向被害人借用手機撥打電話一去不回,因行為人系“持有”而非“占有”他人手機,被害人并無處分自己手機的意思表示,因此司法實踐中認定行為人構成盜竊罪而非詐騙罪。
2.二者的不同之處。就詐騙類犯罪而言,“非法占有”與民法領域中“占有”的最大不同是與所有權的關系。在民法領域,財物所有人與占有人可以是同一人。但在詐騙類犯罪中,行為人并非財物的所有權人,而只是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騙取被害人財物并非法占有。因此,就權利范圍而言,詐騙類犯罪中的“非法占有”要小于民法領域中的“占有”。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詐騙類犯罪中的“非法占有”與民法領域的“占有”不盡相同。之所以有差異,是因為民法側重于保護合法占有的權利,刑法則側重于懲處詐騙類犯罪中非法占有的事實。因此,詐騙類犯罪中的“非法占有”應理解為財物事實上已經處于行為人的實際控制之下,原財物所有人或占有人無法再對該財物進行權利處置,而僅能采取救濟措施如報案、掛失等,以期挽回或減少損失。
(二)對“非法占有”主觀方面的分析
就詐騙類犯罪而言,行為人的主觀方面均為故意,直接故意無疑是其表現形式。但對于主觀方面是否亦存在間接故意,法學理論界存在爭議。筆者認為,詐騙類犯罪的主觀方面應僅限于直接故意,現通過案例分析如下。犯罪嫌疑人王某欲投資高風險的期貨A,擔心被害人張某不借款給自己,遂向張某謊稱自己欲投資低風險的期貨B,從張某處借款人民幣200萬元。后王某將200萬元全部投資期貨A,因市場行情不佳而血本無歸,無法按期償還張某借款。王某歸案后供述在向張某借款時的心態是如果賺錢就按期歸還借款,如果賠錢就沒有還款能力了。那么,此案中王某對于騙取張某錢款主觀上是否存在間接故意呢?
根據我國《刑法》第14條的規定并結合相關法學理論,所謂犯罪的間接故意,是指行為人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并且放任這種結果發生的心理態度,用公式表示即為“可能發生”+“放任發生”。所謂放任,不是積極追求,而是聽之任之。結合上述案例,犯罪嫌疑人王某明知自己向被害人張某借款投資高風險期貨可能造成借款無法償還的局面,滿足間接故意中的“可能發生”,但王某所實施的行為并不滿足間接故意中的“放任發生”,張某是王某積極追求實施詐騙犯罪的對象,王某直接針對張某實施了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并成功騙取了張某的借款用于投資高風險期貨。至此,王某的犯罪行為已經實施完畢、即已經非法占有了張某的錢款,整個過程中王某都在積極追求騙取錢款這個結果的發生,沒有任何聽之任之的表現,其主觀故意應為直接故意。此種情形下,如果王某不能按時還款,就應當承擔詐騙罪的刑事責任。而王某供述的“如果賺錢就按期歸還借款,如果賠錢就沒有還款能力”的主觀心態在王某借款時并沒有評價的意義,因為此時王某還未將借款投入高風險期貨,只有在王某將借款投入高風險期貨后,對此供述才有評價的意義。但由于王某的詐騙行為已實施完畢,只是該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及罪行輕重尚不確定,那么這個評價就不再是主觀故意方面的評價,而應為有罪條件下主觀惡性方面的評價。如果將此供述作為主觀故意的評價,那么行為人無論是將錢款投入高風險期貨,抑或是用于賭博、炒股、買彩票,都可以做出類似的供述,將這些騙取他人財物的行為都認定為間接故意犯罪,顯然有違我國《刑法》的相關規定及理論。而將此供述作為主觀惡性的評價,則可在認定行為人具有直接犯罪故意的前提下,查明錢款具體去向及行為人是否還款、還款數額等,從而客觀、準確地評價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及罪行輕重,對其公正定罪量刑。
因此,筆者認為,在詐騙類犯罪中,“非法占有”是行為人騙取他人財物的目的和結果,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應限定為直接故意,同時應結合案件證據情況判斷行為人的主觀惡性,依法打擊此類犯罪。
在詐騙類犯罪中,“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認定是重點、也是難點,必須堅持主客觀相統一的原則,以客觀行為反映主觀心態。尤其是在合同詐騙罪中,因存在合同、協議等書面材料,詐騙行為與民事領域的欺詐行為存在交集,更加不易區分。筆者擬以合同詐騙罪為主要切入點,闡述對“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認識。從司法實踐來看,區分民事欺詐與合同詐騙罪的最直觀的標準是查明行為人是否履行了合同的主要義務,這同時也是二者最根本的區別。
(一)主要義務對應主要權利
從民法領域來看,合同當事人均享有一定的權利,亦要履行一定的義務。如在購銷合同中,對于購貨方來說,取得貨物是其主要權利,支付貨款則是其主要義務;對于出售方來說,取得貨款是其主要權利,出售貨物則是其主要義務。在此情況下,無論是購貨方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非法占有貨物;還是出售方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非法占有貨款,只要達到立案追訴標準,均涉嫌合同詐騙罪。而對于其他相對次要的權利義務,如出售方因故延遲供應貨物、購貨方未按約定支付運輸費用等,雖然亦違反合同相關條款,但并不構成合同詐騙罪。由此可見,主要義務是相對于主要權利而言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違反主要義務而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侵害的必然是他人的主要權利,同時也是對合同整體權利義務的踐踏,致使合同成為行為人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工具。
從我國《刑法》第224條合同詐騙罪的幾種表現形式來看,均是在合同的主要義務,如在付款、供貨、擔保等義務上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行為,這些義務所對應的無疑都是被害人的主要權利。如行為人使用假房本作擔保與小額貸款公司簽訂借款合同及擔保合同、借款人民幣300萬元的行為,由于其針對的是被害人享有的按期收回借款的主要權利,因此在行為人到期沒有還款能力或有能力卻拒不還款的情況下,可以合同詐騙罪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而對于相對次要的事實,如行為人夸大公司業績、虛構個人社會地位等,雖然也有可能使他人陷入認識錯誤而簽訂、履行合同,但即使因此造成他人財物損失,也不能認定行為人構成合同詐騙罪,應屬于民事欺詐。如行為人的公司盈虧持平或略有虧損,但尚有實際履約能力的情況下,行為人為達到與他人訂立購銷合同的目的,夸大其公司盈利情況,取得他人錢款投入經營生產,因經營不善無法給付他人相應產品,亦無法返還他人錢款。此時因行為人已履行將錢款投入經營生產的主要義務,就不能僅憑其虛構公司盈利一事就認定其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
(二)主要義務關注履約狀況
行為人簽訂合同時有無履約能力及是否愿意履行合同義務,是認定行為人是否構成合同詐騙罪的重要依據。如果行為人在簽訂、履行合同過程中根本沒有履約能力或雖有履約能力但抱有拒不履約心態,以此騙取被害人財物的,應當構成合同詐騙罪。在司法實踐中,判斷行為人是否有履約能力,需要結合行為人的經營資質、資產負債情況、經濟水平等綜合分析。例如行為人經營的公司不具有融資資質,卻以融資為由簽訂合同、收取被害單位融資款的,除確有證據能夠證實行為人通過其他途徑將錢款用于給被害單位辦理融資外,應認定行為人不具有履行能力。而要判斷行為人是否抱有拒不履行的心態,則需要細致調查行為人的財產情況,看行為人是否有轉移、隱匿、肆意揮霍財產等惡意逃避、抗拒履行的行為。例如行為人使用假房本訂立合同、騙取小額貸款公司借款后,在有能力到期還款的情況下,將錢款揮霍殆盡的,就是拒不履行的典型表現。此處需要注意的是,如果行為人沒有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只是拒不履約而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因不滿足詐騙類犯罪的全部犯罪構成要件,不應認定為詐騙類犯罪,他人通過人民法院執行維權的,視情況可以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
現實中還有一種情形,就是行為人確實騙取了被害人的財物并非法占為己有,如以公司生產購料為名與被害人簽訂借款合同后將借款用于償還個人債務,但行為人在實施騙取行為時有與借款等額或更高金額的債權。此種情形下,若到期無法還款,行為人是否構成合同詐騙罪?筆者認為,應視具體情況,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非法占有被害人錢款的目的。若行為人的債權真實、足額且在借款當時具有較高的履行可能,只是其后由于不可抗力等客觀原因造成債權無法履行的,不應認定其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反之,若行為人的債權不真實、遠低于借款數額或借款當時履行可能性較低,則應認定其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應當結合行為人的供述與辯解,對其債權情況進行深入細致地調查,查明債權形成的時間、數額、債務人的經營狀況、債務人是否還款、行為人是否將還款用于償還被害人等,從而準確判斷行為人在騙取被害人錢款時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三)主要義務重視部分履行
在司法實踐中,行為人存在部分履行合同的情況,并往往以此作為辯解,否認自己的行為構成合同詐騙罪。關于部分履行合同是否構成合同詐騙罪,我國《刑法》第224條第3項規定:沒有實際履行能力,以先履行小額合同或者部分履行合同的方法,誘騙對方當事人繼續簽訂和履行合同的,是合同詐騙罪的表現形式之一。那么,如果有實際履行能力,且已經履行了合同主要義務的一部分,但對于剩余部分拒不履行,是否能夠認定行為人構成合同詐騙罪呢?對此,筆者認為,應當根據行為人履行合同主要義務的程度及對于被害人財物的處置客觀認定,既要避免客觀歸罪,又要依法懲治犯罪。
對于主要義務的履行程度問題,在集資詐騙罪的司法解釋中是有所規定的。根據2001年1月21日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的規定:行為人將大部分資金用于投資或生產經營活動,而將少量資金用于個人消費或揮霍的,不應僅此便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筆者認為,在其他詐騙類犯罪中,此解釋亦可適用。因為該解釋正是將行為人履行義務的程度及被害人財物的去向作為認定行為人是否構成犯罪的重要依據,而以此標準認定其他詐騙類犯罪亦能夠達到不偏不倚、不枉不縱的目的。以合同詐騙罪為例,在司法實踐中,行為人部分履行合同的情況時有發生,在此情況下,一方面要審查行為人所履行的是否是合同規定的主要義務,另一方面要審查行為人履行主要義務的程度。而判斷行為人履行主要義務的程度,應當結合行為人的供述與辯解,綜合行為人的經營狀況、可獲利潤情況、市場行情、行業標準等,用一般人的思維去分析把握,以期排除合理懷疑,得出唯一的排他性結論。如經審查行為人與被害人簽訂買賣合同后,收取了被害人100萬元人民幣的貨款(正常經營并有實際履約能力),卻僅向被害人提供了價值20%的貨物(部分履行主要義務),其余貨物拒不給付(不履行剩余主要義務)。經查,100萬元人民幣已全部被行為人用于償還債務,現行為人銀行賬戶內僅剩20萬元人民幣。行為人辯解僅用這20萬元人民幣就可購買到剩余貨物并供應給被害人。在此情況下,司法機關就應當詳細訊問行為人的供貨渠道,并根據該貨物的市場價值、成本價值等,分析行為人辯解的合理性及可操作性。如行為人所提供的貨物確屬暴利商品或行為人確有能力以成本價或明顯低于市場價為被害人購買相應貨物,應認定行為人辯解成立,其行為不構成合同詐騙罪;反之,則應認定行為人辯解不成立,其行為屬于肆意揮霍被害人錢款,構成合同詐騙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