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遠
退休后,每當與老伴外出散步,見到丟棄在社區一隅的各式家具,有些檔次還挺高,成色也不舊,不由生出諸多感慨,回想起貧困年代自己打家具(做家具)的往事。
20世紀6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十多年時間,不論城市鄉下,興起一陣打家具風潮,究其原因,無非有二:一是大部分地方沒有賣家具的商店,也不發家具票,有求無供;二是托人在大都市能買到也很貴,況且外加運費,只能思物興嘆。然而日子還要過,必備的家具也得有,唯一的辦法是自己做。
自己做也有幾種做法,包工包料價格高一些,包工不包料相對便宜,最有吸引力的是買料自己做,花錢最少只須付出時間和勞力,但不是人人都會做、都能做。
我從四川萬縣中專畢業后就分配到萬縣縣城,工作月薪只有38元,和同齡同事相比相差不多,也挺滿足。當年雖然物質匱乏,但人們對美好生活追求卻很強烈,譬如有些人家娶媳婦男方要置辦“3轉1響”(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更有甚者,兩家還得共同備齊“24條腿”(泛指數量多),這24條腿指的就是家具;不過并非千篇一律,因時因人因地差別很大。
我和未婚妻結婚前住單身宿舍,在一個單位上班,相互知根知底,且雙方家長表態讓我們自己看著辦,所以沒有什么壓力。領導也很照顧我們,結婚不久分給一間房,我倆借了一張床板,下面支上長條凳,把行李物品合二為一就算成了家。當時唯一的家具就是那床板,我感覺太寒酸,又用一個月的薪金買了寫字桌,家勉強有了雛形。
有家就有了責任,不僅要挑起家庭重擔,還要謀劃未來。我和妻子商量,未來第一件事得添家具,首先做張雙人床。于是找了個有經驗的木匠包工包料,完工后又找漆匠油得光亮,比起睡床板,提高好幾個檔次。
我是個很愿動手的人,木工、漆工、鉗工多少會些,平時常和單位木工打交道,這次做床又偷學了他們一些手藝,心中萌生了買料自己做家具的念頭。
自己做家具需要木料、場地和工具。木料是關鍵,幸好單位材料室負責人和我是鄰居,都是熟人不好推辭,一口答應幫忙買。我住一樓,場地就選在樓旁的空地上;至于工具,就到五金店買了幾樣,又在單位木工房借了幾種,便開始業余木匠生涯。
我的第一件處女作是兒童床。這第一件格外認真,不但畫了圖、定了尺寸,還把床的一面做成活動結構,方便使用。當年打家具采用榫卯結構,連接前要用牛膠熬成膠汁刷在榫卯結合部,榫頭入卯后打進木楔,非常結實。制作過程不但對鋸、刨、鑿、鏟累積了一定經驗,還對油漆工藝進行了一番研究。
妻子剛開始不同意我自己動手,每當看我端杯釅茶,拎條擦汗毛巾,便給我扣上“不務正業”“丟人現眼”兩頂帽子。我知道她怕我累著,可我認為造出物品不但有成就感,還鍛煉了身體,何樂而不為?況且妻子有孕在身,為將來孩子有個安身之地,出力流汗都值得。
不久后,孩子出世,睡在童床上,我望著她紅撲撲的蘋果臉,心里既興奮又踏實。
那陣子陸續補充了許多工具:細路鋸、粗路鋸、板鋸、圓鋸、絲鋸;對縫刨、平刨、光刨、圓弧刨、槽刨、花邊刨,還有各種規格鑿子、拐尺、墨斗、木工斧等。有了這些工具,做起活來運用自如,得心應手。
有了第一件作品,接著做飯桌、方凳、碗櫥、高低柜,在一年時間里這些家具一件一件應“需”而生,其做工與款式足以“以假亂真”。
這時候的家開始充實起來,墻上多了幾幅畫,不大的一間屋基本擺滿了家具,數一數竟超過24條腿。妻子原來給我戴的兩頂“帽子”也從她嘴邊消失得無影無蹤,對我不務正業開始認同;鄰居們對我家的變化也刮目相看,更想不到有人要拜我為師,還有人索要家具圖紙,使我誠惶誠恐,始料不及。
隨著制作技巧不斷提高、經驗不斷豐富,悟性也得到提升。我頓感做家具與寫文章相似,家具有骨架部件,文章有結構情節;家具需裝飾油漆,文章要修辭潤色,兩者都會給人美的享受,自己做的家具融入深厚的情感與內涵,這是局外人體會不到的。
改革開放后,物質開始豐富,老百姓有了盼頭。我們也告別舊屋,搬進兩居室新房,置了臺電扇,還請親戚幫忙買了12吋黑白電視機。好花需要綠葉配,我這個歇業已久的業余木匠又開始忙碌起來,做了電視機柜,又到時髦人家取經,做了一對沙發,沙發中間配上小茶幾。妻子也主動配合,經常蹬起縫紉機做這做那,把室內打扮得既舒適又溫馨。
我的“封筆”之作是渴望已久的大衣柜,是24條腿中最重的4條腿,它體積大,結構復雜。我把它設計成三開門、上中下三單元,頂部花邊裝飾,下面老虎腿,中門嵌穿衣鏡,是當年最時尚的款式。
為了將“封筆”之作打造成精品,我調動了多年做家具的全部靈感,除精心制作,還發揮我愛好書畫的特長,在左右兩扇門上臨名人山水畫,行書題款,用電烙鐵燙出烙鐵畫,集家具、藝術于一身,費了一個多月時間,圓了全家人的夢想。
到20世紀80年代初,專門制作和銷售家具的商店開始興隆起來,家具種類愈來愈多,款式愈來愈新;由于經濟不斷發展,勞動力金貴,城鄉民眾收入增加,自制家具風潮漸行漸遠。如今不論在都市還是鄉村,自己做家具的人家已寥寥無幾。
回顧那段自制家具的歷史,有無奈也有欣然,無奈的是把不少時間浪費在不該浪費的地方;欣然的是在那物質匱乏年代,自己動手,滿足居家生活的需求,節省了開支,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