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穎雄(華東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上海20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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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跡鑒定意見芻議
關穎雄
(華東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上海201620)
摘要:筆跡鑒定意見是否客觀、科學,對司法公正意義重大。從實證角度看,存在兩份鑒定結果種類截然不同的筆跡鑒定意見的情形下,法官在采納筆跡鑒定意見時,需具體審查其可信性,即筆跡鑒定作為一種科學方法論,獲得司法界普遍信賴的前提下,筆跡鑒定人是否誠實、可信,以及筆跡鑒定人在具體個案中運用鑒定方法獲得結果的過程是否可信兩個基本方面。此外,站在司法鑒定意見使用者的立場看,有必要進一步關注筆跡鑒定意見的可讀性,即超越傳統的關注鑒定意見文書“是否規范”的觀點,過渡到鑒定意見的使用者是否可以從鑒定意見文本中解讀出鑒定實施過程,并對鑒定人的主觀推論過程有較為全面的理解,具體需要從文體形式以及內容兩個層面予以關注。
關鍵詞:司法鑒定;筆跡鑒定;鑒定意見
筆跡鑒定意見以鑒定報告書為形式載體,其內容是鑒定人實施鑒定活動的客觀記載和主觀推理過程的綜合反映,并可以看作是鑒定人基于客觀檢驗過程的發現而進行主觀推斷和解釋結果的概要[1]。筆跡鑒定意見是司法機關認定案件事實的重要依據,其經過審查、法庭質證后,具備作為認定案件事實證據的資格。筆跡鑒定意見是否客觀、科學,對司法公正的意義重大。而在如何確保“筆跡鑒定意見滿足客觀、科學之要求”這一問題的宏觀層面上,人們往往會提出標準化和規范化。理論上講,由于書寫習慣及其反映形式的復雜性,加之鑒定實施過程的幾個主要環節高度依賴筆跡鑒定人的主觀推理和判斷,“解決被檢驗的文件由誰做成這樣一個問題,乃是最復雜的犯罪對策檢驗之一”[2]。對于筆跡鑒定中較為客觀的檢驗環節(如比較檢驗),司法鑒定人較為容易掌握,但筆跡鑒定中的主觀推理過程,則需要相當程度的實踐,方能為鑒定人所全面把握[3]2033。倘若筆跡鑒定人對這些主觀推理過程運用不當(甚至濫用),則無論筆跡鑒定方法和流程有多么標準和規范、所在機構參加筆跡鑒定能力驗證計劃所獲評價結果有多少次“滿意”,筆跡鑒定意見的所謂“品質”始終無法得到保證。當然,問題并非因此而無解。從起源角度考察,筆跡鑒定是司法鑒定(法庭科學)領域中少數幾個因解決法律需要而產生的專業[4]3,故而,首先剖析筆跡鑒定意見在司法審判中得以被事實認定者所采納,探求事實認定者在具體個案中對筆跡鑒定意見的權衡與取舍,是有可能識別出問題所涉及的因素;另一方面,實踐證明,從質量保證的角度看,筆跡鑒定人、筆跡鑒定方法以及對結果的解釋和意見始終是關鍵的控制環節[5],那么,以這些環節為基礎,系統地分析前一階段所識別出的因素并尋求相應改良對策,則應當是可行的。
實踐表明,無司法審判需求則無筆跡鑒定存在之必要;而無科學的筆跡鑒定,在許多情況下,則無準確的案件事實認定。在此,筆者試圖通過分析法官在司法裁判文書中所記載的對筆跡鑒定意見的見解,識別出關于確保筆跡鑒定滿足科學、客觀要求的相關要素。
1.1案例概述
1.1.1案例1
案例1[7]是香港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原訴法庭(Court of First Instance)受理的LEUNG YUK LIN t/a KING'S GLORY EDUCATIONAL CENTRE AND OTHERS v. KARSON OTEN FAN,KARNO違反合同(breach of contract)的民事訴訟案件。
因被告否認原告向法庭提交的關鍵證據《2003年協定》(“2003 Agreement”)上的簽名是自己所簽,原告為證明己方主張,聘請了本地筆跡專家C對該證據上的簽名筆跡進行鑒定;而被告也聘請了本地筆跡專家S對該證據上的簽名筆跡進行鑒定。原告聘請的筆跡專家C以留有“Fan”本人簽名的十四份《收入份額記錄》原始件、被告認可的《2002年協定》原始件以及從公司登記機關調取的五份公司檔案材料影印件為簽名比對的樣本,并經檢驗,作出了肯定同一的結論。其在向法庭提交的專家意見報告中寫到:“檢材簽名在簽名變體形式方面與樣本簽名一致。檢材和樣本均具有較高的筆劃質量并反映出筆力變化,是流暢、自然書寫的簽名。……(我們)發現檢材和樣本簽名在內在特征方面是相匹配的,并且檢材簽名內在特征屬于樣本特征變化的范圍內。(同時)沒有觀察到仿寫或套摹而引起的書寫力度一致性(筆畫書寫力度缺乏變化)、抖動、較低的筆劃質量或結構不協調等跡象。基于上述發現,我認為,檢材簽名和樣本簽名是由同一人所寫的。”被告聘請的筆跡專家S由于是在最后時刻被聘請進行鑒定的,客觀上,其既無法獲得檢材和樣本簽名的原始件,也沒有充足的時間開展檢驗。在其向法庭提交的專家意見報告中這樣寫到:“我所進行的關于編號5樣本和檢材簽名之間的比較表明,兩者在筆畫質量、書寫速度以及書寫壓力方面存在差異。編號1(附件2中標記的1號)檢材簽名中存在細微的停筆……上述發現,顯而易見,為我提供了充分依據并認為,編號1檢材簽名是模仿書寫形成的。”
主審法官T綜合全案以及專家證人出庭接受交叉詢問的情況,采納了專家C的意見而不采納專家S的意見。
1.1.2案例2
案例2[8]是香港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原訴法庭受理的CHING CHI SAU v. YIP WOON YIN JUDY AND ANOTHER財產權利糾紛的民事案件。案件事實爭議的焦點在于六份備忘錄的真實性問題,故而需要對六份備忘錄(Memo3、Memo4、Memo5、Memo5C、Memo5Y、Memo6C、Memo6Y,其中Memo5Y和Memo6Y是影印件)上的被告Y簽名是否為其本人所寫進行鑒定。原、被告雙方均聘請了本地的筆跡專家C和W。其中,原告聘請的筆跡專家C就是案例1中所稱的專家C。由于本案特殊情況,高等法院聆案官命令兩名專家向法庭提交聯合報告(Joint-Report)。原告聘請的筆跡專家C比對的樣本是1994—2011年形成的四十個被告Y簽名樣本(樣本材料絕大多數是影印件除了三份是原件);被告聘請的筆跡專家W除了獲得上述比對樣本外,還得到了額外的四十個樣本簽名。
雙方主要的技術觀點包括:(1)專家C檢驗樣本后認為簽名是正常書寫的簽名,特征反映出多樣性,同時承認由于絕大多數的簽名是影印件,檢驗有其內在的局限性;五份備忘錄上的有爭議的簽名書寫自然、流暢,這是真實簽名的良好指征;比對后,其認為所有的檢材簽名與樣本簽名極可能是同一人,為被告Y所寫。(2)被告聘請的筆跡專家W也認為五份備忘錄上的有爭議的簽名是高度個性化、獨特且在設計上相當復雜(其內涵即表明簽名具備鑒定條件);但其認為缺乏90年代同期簽名樣本(僅有四個),以及檢材和樣本的具體情況(大部分不是原件)對檢驗鑒定有限制;其在運用靜電壓痕儀檢驗檢材文件時,發現三份文件上可見簽名壓痕,而且,其分析認為Memo4上的簽名壓痕與Memo5Y上的簽名相似、Memo5C上的簽名壓痕與Memo6C上的簽名相似、Memo6C上的簽名壓痕則與Memo5Y上的簽名相似,故而,筆跡專家W認為簽名可能為偽造。
主審法官K綜合全案以及專家證人出庭接受交叉詢問的情況,采納了專家C的意見而沒有采納專家W的意見。
1.2筆跡鑒定意見被法庭采納的原因討論
法官在審查、評斷筆跡鑒定意見的實踐中,時常能夠從法律的視角提出關于筆跡鑒定(專家)意見方面的“真知灼見”——采納某份筆跡鑒定意見的理由,其應當成為我們探討筆跡鑒定意見問題的出發點。在討論之前,應當指出,案例1和案例2有以下四個特點:第一,筆跡鑒定專家均來自同一司法轄區且具有一致的專業經歷①專家C、S、W三人均曾經擔任過政府化驗所法證事物部(Forensic Science Division in Government Laboratory)化驗師(chemist)職位,均有作為專家出庭作證的經歷。;第二,筆跡鑒定意見對于全案事實認定有至關重要意義②案例1中,原告KG集團起訴的理由就是被告Fan簽訂了《2003年協定》但后來沒有遵守協定(see,HCA900/2006.para. 32.),而被告Fan則明確否認曾簽訂該協定;案例2中,原告C提交的備忘錄上記載著雙方關于財產的安排(see.HCA352/2008. paras.24-42.),而被告Y否認這些文件的真實性,并且根據舉證責任的分配,雙方均有相應的證明責任(see.HCA352/2008.para.45)。;第三,筆跡專家所出具的意見(結論種類)基本是相互沖突的,法官在裁判文書中對于為何采納一方的意見時的觀點闡述較為詳細;第四,筆跡鑒定的對象均為簽名筆跡,是筆跡鑒定中歷來最受爭議的鑒定項目。
案例1中,主審法官T在“證人及其可信性”方面對專家C(證人編號PW10)是這樣描述的:PW10擁有化學學士學位和法證科學碩士學位,從公職崗位退休前曾長期領導其所在部門,其作為筆跡專家和文件鑒定人的專業資格并未為被告所反對;其之前也曾作為筆跡專家在法庭上作證。我認為,他完全具備作為專家就筆跡問題提供專家證據。他向法庭提供了樣本簽名和有爭議簽名的圖片專輯并舉例說明了簽名上的特征。他在檢驗筆跡方面的方法論和手段是為法庭所熟悉的并且和法庭過去曾經見過的這方面專家所采用的方法論和手段是一致的。他在作為一個誠實的、負責任的和中立無偏見的證人方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案例2中,主審法官K更是認為他對法庭而言不是“陌生人”——其曾經多次在各級原訴法庭所審理的民事、刑事案件中作為專家作證,當中不乏廣受關注的案件。另一方面,案例1中,關于專家S(證人編號DW4)的作證資格問題,法官T引述了高等法院先例(High Court Action No 2279 of 2002)當中主審法官的觀點,即盡管其不具有大學學位,“在學術方面有所欠缺,但DW4長期參與實踐的經歷和從業經驗使他具備了提供專家證據的資格”,并認為“根據DW4在法庭專業領域的工作經驗,包括筆跡檢驗以及曾被法庭所接受提供專家證據(等方面),我不認為在此階段,原告方對DW4專業資格的質疑成立。我認可他作為筆跡專家作證。”法官T之所以不采納其意見,可從其對專家S意見的態度中可以看出端倪:專家S檢驗筆跡的方法論和手段不符合現行的做法并且其有效性值得懷疑;他的分析十分粗略;我不重視他所作的專家證據。
由此,筆者認為,可以從中識別出一個關于筆跡鑒定意見證據的相關要素,即“可信”,其構成了法官之所以采納或不采納某份筆跡鑒定意見的最為基本的依據。從詞義上說,可信,即可以信賴[8];信賴,則為信任和依賴[8]。某一個人或事物可信與否,既有認識者自身的先驗的理解并通過實際觀察而綜合形成的一種判斷。筆者認為,對筆跡鑒定意見的“可信”,具體可從三個維度展開。
1.2.1筆跡鑒定作為一種方法的“可信”
在前述案例2中,主審法官T引述了2005年香港特別行政區終審法院在Nina Kung v Wang Din Shin案判決中法官Chen PJ和Ribeiro PJ的說明(Dicta),并基于這一觀點展開闡述為何采納專家C的意見而不采納專家W的意見。在Nina Kung v Wang Din Shin案中,法官Chen PJ認為,筆跡分析不屬于一門精密的科學,而就事論事,筆跡專家的意見相對于基于科學分析結果而得出的結論而言是不那么精確的,筆跡專家意見的可采性十分依賴于其作出意見理由之合理和令人信服的程度。法官Ribeiro PJ認為,首先,筆跡證據與可執行的直接證據相比,在說服力上無可避免地處于一個較低的位階;其次,在評估筆跡鑒定意見時,應當意識到這種證據的兩面性,“硬”的一面是其有相對強的“科學性”,而“軟”的一面則是不那么精密且涉及到相對主觀的專業判斷。
在實行普通法制度的國家和地區,筆跡鑒定其實早已廣為受到法庭認可作為一種科學的鑒定方法。2004年,正如T.V. Vastrick[9]38在評論文件鑒定意見證據的可采性問題時所指出的那樣,筆跡鑒定③此處所指的筆跡鑒定,是指基于檢材、樣本之間分析、比較、評斷的鑒定,有別于書法家、語文教師的“鑒別”或者知曉、看見過某人書寫的證人被傳召至法庭對簽名真實性進行的“辨認”。在美國的應用歷史接近150年,其在上千例司法案件中被運用,是少有的既能運用于執法領域的又應用于解決民事糾紛的方法之一,故而,其確實符合“弗賴伊規則”所確立的范式(paradigm)。美國聯邦最高法院Blackmun法官在Daubert v. Merrell Dow Pharmaceuticals,Inc.一案中,為了回應某些人擔心“多伯特規則”的設立可能會開啟了讓所有存在問題的專家意見進入法庭,曾在判決中這樣表達過,即所有這些批評者實際上是對陪審團和普通對抗制訴訟模式的能力過分悲觀(overly pessimistic)。對(雙方所提出的)相反證據采取有力的交叉詢問、展示,以及關于證明責任的謹慎指示,將成為我們向不可靠的專家意見(shaky)開刀以及采納證據的傳統且合適的方法[10]。由此可見,哪怕是在“弗賴伊”、“多伯特”規則的發源地,至少是聯邦法院系統(聯邦最高法院和上訴法院)當中,案件事實認定者對筆跡鑒定(專家)意見是“信”的,問題的關鍵是“信”不等同于“賴”。“方法是否科學”(“信任”的方面)與“方法的運用是否科學”(其實質就是“依賴”的方面)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不能夠混為一談。
在“信”的前提下,再從客觀事實發生過程方面看,一份文書上存有爭議的筆跡與已知身份的某一個(或多個)特定個體(前蘇聯犯罪對策同一認定理論中稱之為“受審查對象”)之間的關系,無非是兩種,即要么是該人所寫要么不是該人所寫。鑒定人所實施的所謂“鑒定”活動,核心環節是基于兩方面的(即存有爭議的筆跡、來自某個已知身份的人所寫的筆跡)、實際存在的、而且數量是相對有限的筆跡的分別分析、相互比較(這兩個階段的活動主要體現“鑒”的內涵)和綜合評斷(這一階段的活動主要體現“定”的內涵),最后得出關于有爭議的筆跡是或不是某人所寫的判定。這一判定的內涵,實質是鑒定人關于筆跡與人之間是否存在基于物質轉移形式而形成的關系的推論。由此,可以進一步提出,“可信”涉及到筆跡鑒定人的可信以及筆跡鑒定人運用鑒定方法獲得結論過程的可信兩個方面。
1.2.2筆跡鑒定人的可信
第一,可信的筆跡鑒定人之形式表現。1999年,Huber等[4]明確提出一個筆跡鑒定人的能力(Proficiency and Competence)可以從學術背景、訓練、所屬學術組織以及發表(出版)文獻的數量和質量四個方面進行評估的觀點。案例當中,主審法官對待專家作證資格的態度上,也涉及到Huber所提出的四個方面,即專家在相關領域有較強學術背景,例如,案例1中專家C獲得倫敦大學化學專業一級學位、斯特拉斯克萊德大學法庭學科專業碩士學位;多年的專業工作經歷,例如,案例2中,專家W在過往工作經歷中曾經檢驗過超過500例筆跡和簽名,并在超過三十個個案中作為(文件鑒定)專家出庭作證;隸屬于某個學會或被其承認,例如,案例1中,專家S盡管不具備大學學位但擁有英國皇家化學學會(Royal Society of Chemistry)頒發的執照;并且發表過相關著述,例如,案例1中專家C曾在發表過筆跡和偽造文件鑒定方面的著述。
筆跡鑒定人是專業人士,而社會看待專業人士的一個重要的參考指標便是獲得一個大學學位。按照《韋氏詞典》(Webster)對“專業(profession)”的界定,其應當包含“在通識教育(liberal arts,漢譯‘博雅教育’或‘素質教育’)或科學方面的訓練”以及“進修以掌握某一專門技能”兩個方面[11]。前者反映為在鑒定機構直接從事專業工作;后者則反映為接受高等教育的經歷并獲得學位。也就是說,在被承認的鑒定機構工作一定時期以及具有高等教育學習經歷,是被社會承認為專業人士的基本條件。由此可見,學術背景以及實踐經歷,將構成筆跡鑒定人可信性的外在形式基礎。然而,僅有一層“羊皮”(sheepskin)或者表現出專業人士的模樣,是否就能提供關于筆跡鑒定人是可信的保證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第二,可信的筆跡鑒定人之實質內涵。案例2中,由于專家C過往曾在一樁廣受社會關注的訴訟案件庭審過程中作為筆跡專家作證,被告律師在交叉詢問過程中就問及專家C是否知曉自己的專家意見未被上訴法庭和終審法院采納,專家C表示其并不知曉上訴法庭和終審法院如何對待他的專家意見證據。由此,被告律師質疑專家C作為專家證人的可靠性并指出,專家C不知道上訴法庭在該案中排除了其專家意見證據的說法是不合理的。主審法官對專家C的態度值得我們思考。首先,對于被告律師質疑專家證人的可靠性問題上,其認為,專家證據可靠性在不同個案中涉及不同方面。有時,在特定個案中,他或許存在限制(這不能歸咎于其本人的過錯)并由此削弱了其專家證據的說服力;在個案中專家意見證據不被采納并不意味著他總是不可靠的。其次,關于律師所指出的第二方面,法官承認那一樁案件確系廣為公眾所關注并涉及其專家意見和個人參與,專家C不會不知曉其專家意見證據在上訴法庭中不被大多數采納的情況。然而,他否認知悉上述事實并不必然說明他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專家;他可能只是簡單地不愿意因公開承認自己的專家意見被拒絕而帶來尷尬,畢竟,與本案相關的是他所提供專家意見的推理可靠性。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法官審查鑒定意見的焦點或判斷鑒定人是否可靠時,關鍵始終是需要圍繞筆跡鑒定專家推理過程而展開的,包括“分別檢驗”的過程和分析(如樣本簽名數量狀況如何、是否書寫自然、特征是否有變化及其變化情況如何;檢材簽名是否能夠反映出個性以及鑒定條件如何、書寫是否自然;特別在案例2中,兩名專家對ESDA檢測結果的解釋不同,就涉及到如何解釋其意義的問題等),“比較檢驗”和“綜合評斷”過程和分析。這反映出與技術鑒定過程一致的思路④如前述Nina Kung v Wang Din Shin案判決的說明中,法官Ribeiro PJ援引了《菲普森論證據(Phipson on Evidence)》2000年第十五版中的論點——“專家證人的優勢在于其掌握專門的技能或接受過專門的訓練。這不僅使得他們能夠形成意見并從可以觀察到的真實的事物中進行推斷(draw inferences),也能夠發現那些對普通人而言是難以理解的或看不見的事實。后一種情況下其將被描述為‘科學的證據’,而前一種情況下其(往往)被描述為專家意見證據。……筆跡專家訓練之優勢在于能夠區分普通人所無法觀察到的字母不同部分或者構詞法技術。而(筆跡專家)判斷、評斷或意見的關鍵,在于確定哪些特征是重要的以及能夠從這些重要的特征中作何種推論(see HCA352/2008.para.47)。”。從技術的角度看,對于筆跡鑒定,特別是簽名鑒定,分別檢驗是“抓手”,比較檢驗是“基礎”,綜合評斷是“關鍵”,一環扣一環,邏輯應當十分嚴密。“抓手”存疑,那么后來的推理結果必定存在疑問。例如,在案例2中,專家C承認由于樣本簽名大部分是影印件所帶來的局限,但基于筆劃質量、書寫連續性以及特征自然變化等方面,論證樣本簽名是正常的;而專家W在系統檢驗過程中,發現了其中三份檢材上存在潛在壓痕,并將精力聚焦于此且“難以自拔”——忽視了對檢材簽名是否自然書寫,樣本簽名特征變化等關系到筆跡鑒定全局的問題——最后論證出簽名是偽造的。主審法官T在裁判文書上這樣明確地指出,“我可以說,關于筆跡是否書寫自然的重要性沒有比Chen PJ在Nina Kung案件判決書說明§§68-69所提到的內容更為貼切了”……“我相信我可以信賴”(專家C)“關于筆跡書寫自然的判斷并且同意他的結論。”(專家W)“所提出的諸如缺乏90年代形成的同期樣本簽名(僅有四個)以及”(雙方專家)“均認同的檢材筆跡為影印件而造成局限等意見沒有什么實質意義”。“不管怎樣”,(專家W)“沒有指明”(被告Y)“簽名筆跡中任何重要變化……”
第三,筆跡鑒定人運用鑒定方法獲得結論過程的可信。法官長期接手涉及筆跡鑒定方面的訴訟,久而久之會成為專家[12],這種“專”顯然體現在對筆跡鑒定實施過程的熟悉并“專”于對其有效性進行審查的問題上。案例1中,法官在談及專家C所運用方法的過程時,曾說到專家C(PW10)在檢驗筆跡方面的方法論和手段是為法庭所熟悉的并且和法庭過去曾經見過的這方面專家所采用的方法論和手段是一致的。另一方面,關于專家S鑒定過程的評價,法官的意見主要是:首先,被告的專家S雖然是在最后的時刻才被聘請,其難以獲取充分的比對樣本,故而其只能使用與PW10相同的樣本;但其既未向律師或被告本人確認哪些樣本是她本人所書寫的;甚至其并沒有目睹被告本人是如何書寫的,以便能夠確認被告是如何書寫的以及簽名是如何構成的(其在出庭作證時承認將被告名字認錯了),總體上其保持著一種與客戶之間的“干凈”(sanitized)的狀態以防受到干擾——這與法官在其他案件中所見到的一方所聘請的專家一般均會現場目擊其當事人當場書寫簽名的做法存在差異。其次,盡管專家S只能在對方律師事務所中進行檢驗,然而,其檢驗過程卻十分快——平均檢驗每個簽名用時1.5分鐘,其間甚至沒有使用放大鏡,也沒有作任何記錄(S出庭作證時稱其自己記憶力良好并稱隨后在自己辦公室中利用影印件進行檢驗時可知檢驗哪些具體方面),其在被告的辦公室檢驗的是簽名模式(signature pattern)——這與法官以往在其他案件中所見到的鑒定人運用放大鏡等設備仔細檢驗筆劃質量、流暢度、筆力變化、運筆停頓等方面的做法存在差異。再次,專家S認為檢材簽名是摹仿書寫形成的簽名,卻沒有指明檢材簽名和樣本簽名之間在筆劃質量、書寫速度以及筆力變化方面存在哪些差異以及如何通過這些差異獲得最終結論,甚至也沒有說明究竟是記憶仿寫,還是運用透光套摹或描摹等方式形成的——以至于法官只能假設(assume)專家所指稱的摹仿應該是記憶仿寫。最后,專家對為何最后僅采用一個比對樣本、檢材簽名與樣本簽名之間特征差異的解釋以及認定是模仿筆跡的依據等問題所作的解釋,均與法官對筆跡鑒定的理解有著不同。
從鑒定技術的角度看,文件鑒定講究系統思維,綜合分析,將可疑文件本身視作一個系統,通過系統檢驗,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這已被證明是文件鑒定專業的一個重要法寶。然而,矛盾也是源于此。當鑒定人缺乏批判思考能力,或不恰當地使用了系統鑒定這一法寶時,哪怕如案例2中專家W運用ESDA檢測潛在壓痕的非常“規范”的做法,但由于其缺乏一種“要求客觀依據證明的探索精神”并且“對所有呈現在面前的事物缺乏批判思考時”,案件事實認定者將有理由認為,鑒定人存在偏見,其運用鑒定方法獲得結論過程的可信性將是存疑的。對于筆跡鑒定而言,鑒定人運用方法的過程必然涉及到諸多方面專業判斷,經驗表明,筆跡書寫是否正常;特征是否穩定;特征總和(合)價值是否高(即是否達到同一認定的技術標準),均需要鑒定人進行辯證思考和綜合權衡。當鑒定人不具備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并且“缺乏坦率、真誠以及遵從客觀事實所應具備之科學精神時,所有規則、方法、專門知識和經驗便將難以起效。[13]”據此,筆者認為,從鑒定人的角度看,說服法官采納筆跡鑒定意見的核心因素,不是專家資格和所謂的技術權威,而是要證明所得結論是鑒定人應用普遍被認同的科學方法論所得的結果。
2.1從“規范化”的角度看待筆跡鑒定意見文書的局限
“規范化”一詞的應用范圍可謂相當寬泛,而其核心意義是“適合于一定的標準”[8]489。標準本身則是出于協調各方并使之“步調一致”并滿足“重復使用”需求而提出的概念,標準化之協調、促進功能遠大于規制功能;而我們是在何種意義上談及條文中這個作為形容詞的“規范”呢?由于在司法鑒定領域,特別是各類同一認定類型的鑒定項目中,鑒定人的專業判斷對鑒定意見有著決定性的意義,而標準本身對于方法或流程、文書的規范,顯然難以保證其能夠成為問題答案正確性的“守衛”,所以,我們所談的其實是“規制”。也就是說,之所以要鑒定的“文書規范”,是希望藉此而擁抱“高”質量的司法鑒定意見,因為所謂“低”質量的司法鑒定會影響案件事實認定,進而影響司法公正的實現;我們是通過規制鑒定人的權利運行,借以得到符合客觀、科學要求的鑒定意見,并通過訴訟程序(審查、質證)進一步驗證其是否符合上述特性,所以才有談論“規范”的必要性。誠然,“規范”鑒定意見文書不可否認會收到促進、提升質量水平的功效,而符合規范卻不代表有質量,更準確地說,符合規范并不等同于能夠保證鑒定的科學、客觀以及滿足司法應用之需求——不符合學理要求的、帶有偏見的鑒定意見同樣可以顯得很符合“規范”。這就說明,從確保和不斷提升司法鑒定質量的角度出發,我們需要變換看待問題的視角,亦即跳出單純就“質量論質量”、“為規范而規范”的思維,以求獲得新的認識。而另一方面,新近的關于司法鑒定意見文書的相關研究表明,非行內人要理解鑒定意見文書,往往是很困難,其可讀性問題值得引起關注。這就為我們帶來看待問題視角類型的啟示。
2.2司法鑒定領域中探討鑒定文書可讀性的相關研究概述
可讀性(readability),又稱易讀性、易懂性等,指文本易于閱讀和理解的程度或性質。據考證,早在20世紀早期,人們就開始關注決定英文可讀性的因素和測定英文可讀性的方法[14]。“可讀性”揭示了文本和讀者的關系,屬于兩者之間的關系范疇[15]9。我國關于可讀性的研究集中在教育、新聞傳播和文學等領域,關于司法鑒定意見文書的可讀性,雖不能說未有涉及,但其主要是在“規范性”的框架下進行研究。2013年,Loene M等[16]以參與CTS于2011年組織的一次微量物證(玻璃)鑒定能力驗證計劃的111份《摘要報告》為樣本,從報告的總詞數、句子數量、平均每句所含單詞數、平均每個單詞所含字母數、采用被動語態句子所占比例等方面進行分析,并運用“Flesch易讀分數”(Flesch Reading Ease score)和“Flesch-Kincaid等級水平”(Flesch-Kincaid Grade Level)作為評價指標,得出結論:研究對象“Flesch易讀分數”平均值為42,“Flesch-Kincaid等級水平”平均值為13,顯示出大多數所提交的《摘要報告》結論部分在易讀性方面屬于“相當困難”或“困難”的類別。2014年,Loene M等[17]進一步以澳大利亞7個司法轄區內從事微量物證鑒定的法庭科學實驗室所自愿提交的78份微量物證(玻璃)鑒定意見報告為樣本,采用了整體分析方法(holistic approach),從內容與順序、語言、格式等三個方面分15個細項進行分析,結果表明:某些意見報告會忽略了檢測技術的描述,或者將檢測結果和鑒定結論合并在一起;根據“Flesch易讀分數”評定結果,鑒定意見報告語言的難度可歸為“困難”類別,而“Flesch-Kincaid等級水平”則為“大學畢業生級別”(university undergraduate);鑒定意見報告中句子較長,并且存在許多未加定義的專門術語;辭匯密度普遍較其他科學領域的文本為高;不同司法轄區的實驗室對測量不確定度的表述也不盡一致等。
2.3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可讀性的意義及其內涵
2.3.1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可讀性的意義
在我國司法鑒定領域,特別是傳統的同一認定類型鑒定項目,如筆跡鑒定,人們常抱怨其存在所謂的“主觀性”,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庭審過程中,筆跡鑒定人依法出庭時,律師或當事人在許多情況下毋寧是“讓鑒定人開口說些什么”,而非針對具體個案的特點,直接質詢鑒定意見形成的客觀基礎,重“程序”而輕“實質”的傾向明顯。“文件鑒定人出庭作證主要目的和功能,并非要將一個現成的(readymade)意見強加于法庭或陪審團身上,而是協助陪審團達到關于對呈現在其面前之事實的正確解釋。[18]”在鑒定人出庭率總體較低的客觀現狀下,要通過鑒定人出庭破除“信息壁壘”顯然有其歷史的、現實的難處⑤瑞士洛桑大學P.Margot教授在討論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中法庭科學專家的角色時曾指出,由于(刑事訴訟)中與鑒定相關的大部分科學問題已經在庭審前的偵查階段(investigatory/inquisitorial phase)通過各種程序加以解決,故而在庭審階段,鑒定人很少被傳召出庭,除非為了解釋某些科學性或技術性要點。(參見:Pierre.Margot. Editorial: The Role of the Forensic Scientist in an Inquisitorial System of Justice.[J]Science & Justice 38(1998):71-73.p72.)相似地,荷蘭司法部法庭科學研究所Ton Broeders博士也曾指出,在荷蘭的刑事訴訟中,根據訴訟原則,鑒定人通常以書面方式向法庭遞交鑒定意見報告,除非引起更多爭論或已經存在爭論,或者涉及某些較少人熟知的法庭科學專業,以及涉及社會高度關注的案件,實驗室的鑒定專家很少被傳召至法庭作證,且在這些情況下也經常是應辯方律師之要求而被傳召出庭。(參見:Ton Broeders. The Role of the Forensic Expert in an Inquisitional System[C]//P.J. van Koppen et al. Adversarial versus Inquisitorial Justice. Springer,New York.2003.245-253.p246.)我國也基本上沿襲了職權主義訴訟模式這一方面的習慣傳統,鑒定人出庭總體是較少的。。
同時,受我國長期以來的物證鑒定文化傳統影響,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行內人大多認同,文件檢驗技術是應用于偵查破案的重要技術手段,出于打擊犯罪需要,應當對相關技術運作予以“保密”,甚至在參加庭審過程中,也應當如此,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基本上呈現“最簡化”的面貌。因此,在鑒定人不出庭的事實前提下,事實認定者、當事人是否能夠有效地從閱讀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就可以理解“某一個特定案件的筆跡鑒定意見是如何達到”的問題,顯然是存在疑問的。
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可以看作是筆跡鑒定流程系統的出口環節,也是司法鑒定子系統與司法系統之間連接的主要途徑和載體,筆跡鑒定意見具備“標準”的特性,有利于兩系統之間進行“信息”交換;但如果其所傳遞的信息不可讀,容易讓讀者產生誤解。從上文分析可知,由于人們過分強調鑒定意見文書統一于所謂的“規范”(關注符合“標準”與否),而不去關注鑒定意見文書是否能夠被使用者所理解和解讀,這會逐步掩蓋問題的實質——我們需要的是對鑒定人的規制而非規范——不去關注鑒定人在文書中是否已經全面、充分地反映出在特定案件條件下的論證過程,以及該論證是否有效的話,無論如何,我們也難以實現擁抱“高”質量司法鑒定之目的。由此可見,對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可讀性的關注,其實質是需要我們從終端使用者(主要就是法官、檢察官、偵查員、律師)的角度去探討問題,而非單純從鑒定人的一維視角且“空洞”地討論文書是否規范。同時,對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可讀性的評判,應當成為質量監督、控制的必然途徑。
2.3.2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可讀性的內涵
正如有論者指出,我國現今司法鑒定行業中,筆跡類鑒定文書存在“內容的表述、選詞用句、結論的論證方面各自為政,各行其是,風格迥異;在內容寫作方面存在描述簡略化、論證簡單化、論述模式化、鑒定結論概括化”等所謂“不盡規范”的現象[19]。筆者認為,在某種程度上講,鑒定意見內容、乃至遣詞、
造句和論證方面,應當鼓勵“百花齊放”。在技術方法論一致的大前提下,應該允許各人根據個案的不同情況去運用這種方法論,不應強行用“一般”去約束、限定“個別”。因為,個別和一般并非彼此孤立和排斥,而是具有內在的統一性,一般只能在個別中存在,只能通過個別而存在[20]。只要符合筆跡鑒定學界的普遍接受的方法之范圍,只要是能夠將鑒定意見的依據和論證過程對案件的事實認定者闡述清楚,關鍵問題,如筆跡是否正常、檢材筆跡是否具備鑒定條件、樣本筆跡特征的變化和穩定范圍以及特征差異點的性質解釋等方面得到符合本學科通說的解答時,其應當在學理上被視為是可接受的。而對于后者,則應當被學界和司法界所擯棄。
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形式上是一種司法文書,自然應當有其嚴肅性、公正性;同時由于其在本質是鑒定人實施科技實證活動的物化反映,是“行內”與“行外”進行信息交換的載體,故而其語言上除了應當“遵從中立性與預斷性、準確性與模糊性、簡略性與詳解性以及針對性與相關性等四者間對立統一”[21]的精神以外,還應當講求其可讀性。宏觀角度而言,所謂筆跡鑒定意見的可讀性,即鑒定意見的使用者可從鑒定意見文本中解讀出鑒定實施過程,并對鑒定人的主觀推論過程(論點、論據和解釋等)有較為全面的理解。顯然,當鑒定文書論證過程“簡單化”、“模式化”,也就意味著沒有將每個案件本身的矛盾予以客觀地揭露,“千案一律”的面目自然讓人無法解讀出鑒定人的論證過程。當然,由于書寫活動是人類群體共有的技能形式,筆跡與普通人日常工作、學習、生活聯系密切,對筆跡進行辨認(辨別)的需要幾乎就是和書寫筆跡之需要同時產生,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偽造筆跡的歷史也幾乎同筆跡形成的歷史一樣長。在這一歷史過程中,普通人也具備基本的、樸素的比較和鑒別能力,要理解某些過程基本是不存在困難的。相應地,體現在筆跡鑒定專業領域中,某些較為客觀的檢驗環節(如比較檢驗),鑒定人和普通人均可相對較為容易地、快速地掌握,但筆跡鑒定中的主觀推理則需要相當程度的實踐,方能為鑒定人所全面把握[3]2033,尤其是涉及模仿、偽裝以及書寫條件變化等影響因素時,筆跡特征識別及其價值的判斷,就需要直接運用筆跡鑒定人的專業知識和經驗,而且如何表述鑒定人對檢驗、鑒定結果的確信程度也容易為普通人所忽略,這同時也反映出筆跡鑒定專業知識之特性。
2.4實現筆跡鑒定意見文書可讀性的兩個因素
2.4.1筆跡鑒定意見文書的文體形式與可讀性
Loene等[17]指出,鑒定報告的用途主要是警務實踐和法庭審判(總體上,提供給前者的鑒定報告在篇幅上較后者為短),常用的報告文體形式則可具體劃分為法律文體(legal style)和科學文體(scientific style)兩類,而且對特定文體形式類型的選擇,直接反映著人們內心關于語言效用的信念和假設。由此可見,既然承認司法鑒定具有法律和科學的雙重屬性,那么其必然的推論就是,司法鑒定意見文書也應當存在法律、科學兩種文體形式,而且在法律層面上應當獲得同等地位的承認。然而,過去關于這一問題在我國的討論算不上充分,當出現論證格式化、模式化等消極趨勢時,往往思維慣性地將其原因歸結為鑒定“不規范”;當出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可喜苗頭時,鑒定人也就同時被同行所普遍持有的教條式粗暴的而且不允許討論的“規范”所抑制。可謂成也規范,敗也規范。當中,這既有法律傳統和鑒定文化的因素,其實兩種文體形式也并非是對立或不可協調的,況且現行部頒鑒定文書規范基本也是采取了科學文體為主的形式,基本是符合學理要求的;而提出問題之主要意圖,是在于引起對何謂“司法鑒定”這一“元問題”更為深入的思考。而且,過去其他學科的經驗研究表明,撰寫一份面向多類型讀者的報告而又要其具有可讀性時,困難是十分大的[17]。因此,在文體形式的選擇上,也必須注意根據鑒定意見使用的對象加以討論和確定。
筆跡鑒定意見文書所采用的法律文體,主要由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文件具體規定,相關討論也較為充分,在此無需贅述。而筆跡鑒定意見文書所采用的科學文體,根據Loene等人的觀點,其主要是指依據通行的科技期刊文獻文體格式,即“IMRAD”(introduction、method、result、and discussion)撰寫鑒定意見文書。在一定意義上,采用科學文體作為鑒定意見文書的形式,對筆跡鑒定而言是有正面意義的。正如Frederick[22]57指出,能夠將事物置于恰當背景(context)之中是成功的文件鑒定人應具備之基本素養和核心能力之一。筆者認為,現代法治文明與司法公正理念均要求司法鑒定運行過程具備公開之特性。這種公開的要求,不但要求程序公開、結果公開,而且要求對方法及方法的運行應予以載明,這是鑒定人應當自覺地適應的一個新形勢。對于向法庭提交的鑒定意見文書,筆跡鑒定人在鑒定文書的“概述”部分闡明接受鑒定委托的合法性依據、鑒定材料的保管、分類、編號方法,與鑒定相關的程序事實以及案件基本信息等;將筆跡鑒定所采用的“方法”部分單列,有利于充分向“讀者”闡明其實施鑒定所依據的已為學界普遍認可的鑒定方法(以及當以后出現方法偏離時,闡明為何會發生這樣的偏離)。現今的筆跡鑒定意見文書中,雖列明了所采用的技術標準,但并不等同于已經闡明了所使用的方法,更不必然意味著“讀者”能夠有效地理解了所采用的方法。我們在鑒定文書中所描述的分別檢驗、比較檢驗以及綜合評斷過程,毋寧是對鑒定方法運行過程的描述,其不能代替鑒定方法論的描述。科學數據應當是與語境密切相關的;是方法使得結果具有意義[23]。
2.4.2筆跡鑒定意見文書的內容與可讀性
筆跡鑒定意見文書所承載的內容,既反映檢驗、鑒定的客觀過程,也反映鑒定人邏輯推論過程和結果,前者與后者是相互連結的統一整體。而按照學科的通說,預備檢驗、深入檢驗以及論證過程應當構成筆跡鑒定文書內容的主體,同時,鑒定意見文書中的文字和圖片部分互為支撐,相互對照。總體上,筆跡鑒定意見的內容結構應當圍繞筆跡鑒定方法論實施的邏輯過程而展開,當然,在法律文體和科學文體當中,具體段落安排以及段落內容等方面也可能存在差異;同時,在諸如偽裝書寫等特殊情形下,鑒定人往往在檢驗過程中需要重復多次分別檢驗、比較檢驗以及綜合評斷的步驟;而且筆跡鑒定中還存在受審查對象不止為一人的情況,這需要在鑒定意見文書內容方面加以調整。
此外,由于可讀性本身是涉及作者與讀者之間的關系范疇,一方面,盡管具有良好的書面表述能力也是文件鑒定人的核心能力之一[22],而筆跡鑒定實踐本身的特點決定著鑒定人所追求的準確表達之內容,其實在讀者方面看來卻未必清晰,甚至會出現與鑒定人本身意欲表達的涵義不一致的地方。例如,筆跡鑒定意見文書中的“認定”、“認為”、“應當”、“應該”等詞語的含義,對讀者而言就未必是十分清晰的。在筆跡鑒定實施過程的各個階段,有許多環節其實是滲透著鑒定人的主觀推論和解釋的,文書中所使用的諸如“認定”、“認為”、“應當”、“應該”等詞語,毋寧是一種必要的提示。例如,筆者在描述檢材的分別檢驗過程時,關于闡述檢材筆跡是否為正常筆跡時,通常會利用“認為”(或“應”)這些字、詞,作為對報告讀者的必要提示,也就是說,“認為”后面的內容其實是依據“認為”前檢驗所見之描述而進行的主觀判斷。而問題更為核心之處則體現在鑒定意見的表述中,特別是非確定性筆跡鑒定意見究竟如何能夠令讀者理解的問題。應當承認,“非確定性結論”中的諸如極有“可能”、“很可能”(實踐中常表述為“傾向”)以及“可能”等詞語之間的差異是十分微妙的,況且我國現今法律界對“非確定性結論”性質的認識也極不統一,有的認為其不滿足法律中對鑒定意見的“明確”的要求,甚至有時候,鑒定人出具傾向的結論會被認為是在“逃避責任”[24]。
在法庭科學領域中,鑒定意見實質是一個包含著陳述假設與局限性的(關于物的來源或接觸)的推斷結果,對于與人身個體相關的證據而言,鑒定人關于來源確定的陳述可以相當地直接,但關于陳述假設和局限性方面,則其通常會被歸結為“我認為”(in my opinion)三個字[25]。同時,在筆跡鑒定領域,鑒定人僅羅列出比較檢驗過程中所發現的特征符合點和差異點,而不對其進行解釋(即闡明上述符合點和差異點究竟意味著什么),通過這種方式形成的所謂百分之百客觀的“意見”,其實是無法滿足訴訟雙方需求的[3]。關于非確定性筆跡鑒定意見的產生原因的討論也較為充分[24],而現今,為了反映鑒定人的主觀方面的確信程度,普遍認可的方式,是采用包含著不同確信程度的鑒定結果表述的范圍。也就是說,鑒定文書內容的結論部分,出現諸如“可能”、“很可能”(實踐中常表述為“傾向”)以及“可能”等詞語,其所傳遞的信息,應當被讀者理解為鑒定人在矛盾的“主要”和“次要”方面之間“權衡”的結果,這個結果應當結合鑒定人的檢驗、分析以及特征比對圖片、相關解釋性說明等方面進行綜合理解,不應簡單地“只讀結論”,更不應“唯權威”是論。
筆者認為,至此,與其說本文是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思路,毋寧說是嘗試著打開話題的“匣子”。無可否認,應用標準化、規范化甚至認可均屬于從不同角度去保證鑒定運作滿足客觀、科學要求的嘗試,確實能夠為逐漸趨向“無序”的行業現狀帶來一股“清風”。同時,由于影響鑒定“質量”的因素是系統的,對其實施“監控”的方式也必須是系統的。而根本上,司法鑒定是一項“良心活”,“對于每一個學科專業而言,最資深的專家總是能夠時刻把握自身的局限性。”把握局限性,就是將筆跡鑒定作為系統的同時準確把握筆跡鑒定運行的條件。反映在研究思路上,就是需要我們采用變換視角去看待問題。本文從一個假設出發,并從司法視角去探討筆跡鑒定意見的問題,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是落實上述研究思路的一種嘗試,權當拋磚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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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凌敬昆)
中圖分類號:DF794.2
文獻標志碼:B
doi:10.3969/j.issn.1671-2072.2016.03.014
文章編號:1671-2072-(2016)03-0083-10
收稿日期:2015-05-06
基金項目:上海市教育委員會重點學科建設項目(J51102);2012年度“上海高校青年教師培養資助計劃”(ZZHDZF12026)
作者簡介:關穎雄(1984—),男,講師,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物證技術學的教學和研究。E-mail:guanyingxiong@ecupl.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