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桂生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北京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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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法中侵犯財產罪保護客體的務實選擇*
蔡桂生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北京100872)
侵犯財產罪的研究,是刑法總論、分論相結合和分論精細化的典范。我國侵犯財產罪的對象,已納入了財產性利益等越來越多的內容。這在客觀上使得以“物”作為前提的本權說、占有說和中間說,與我國的司法實踐現狀存在距離。收支計算式的純粹的經濟財產說、法律·經濟的財產說、機能的財產說等方案,更適宜用于描述我國刑法中的“財產”。目前較流行的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和法律·經濟的財產說,在我國的法律規定、司法解釋或司法案例中,均可找到相應的表達。較之于不考慮金錢利益是否合法的純粹的經濟財產說,法律·經濟的財產說具有規范化的考慮,在論理上具有優勢。
侵犯財產罪;保護客體;法律·經濟的財產說;規范化
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我國刑法理論的發展已經進一步細化和具體化,這種追求“具體法治”的努力,不能僅僅體現在總論的深度討論上,而應該擴展到分論的研究當中??傉摰奶接懝倘挥袉⒌纤季S的意義,但在現實生活中,更能直接推動個案正義的是分論的理論指導。我國刑法理論研究以往在分論精細化上做得并不充分,成果也不豐富,這使得眾多總論問題盡管被充分討論,卻無法很好地體現在法治生活中。*在刑法分析精細化方面做得較好的例子如:張明楷:《詐騙罪與金融詐騙罪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周旋:《我國刑法侵犯財產罪之財產概念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版。推動總論與分論相結合以及分論的精細化,是我國刑法理論可持續發展中無法回避的重點課題。財產犯罪的研究,是總論、分論相結合和分論精細化的典范,本文旨在展示該方面研究的探索性成果。
財產犯罪規定在我國《刑法》分則第五章之中,屬于司法實踐中的多發犯罪。判斷某一案件是否可以成立盜竊、搶劫、詐騙、敲詐勒索中的罪名,是刑法理論和實務上的常見問題。按照刑法總論的研究成果,在犯罪的認定上,相應犯罪的保護客體是否受到侵犯,是判斷和回答該問題的依據。由于市場經濟的發展和財產形態的多樣化,人們對財產的認識也處于不斷演化之中。這樣,對財產犯罪的保護客體問題做一專門梳理,就顯得尤為必要。
以前的理論上較多使用犯罪客體這一概念,主要用來指刑法所保護的社會關系。20世紀90年代以后,法益這一概念逐漸流行,原因之一在于像破壞資源、環境這樣的罪名,用“保護社會關系”來解釋顯得比較牽強。雖然有這種問題,但在大多數場合,犯罪客體、保護法益和保護客體這幾個概念的內容還是基本重合的。為了體現這種相通性和有助于吸納以往分則研究中的合理成果,此處使用保護客體這一相對中庸的概念。
在我國《刑法》的“侵犯財產罪”一章中,按照傳統上的說法,財產犯罪的犯罪客體是公私財物的所有權。*參見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91頁。但20世紀90年代以后,由于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物資流轉速度的加快,所有者和占有者不一致的現象越來越普遍:這意味著擁有所有權的人,不一定占有并且使用其所有的財產。比如,土地的所有人和占用人經常是不一樣的。再如,租賃業的發展使得使用者和所有者不是同一個人,若對使用者租來的財物,比如租來的汽車,加以侵犯,使用一陣子之后又還給他,就只是侵犯了使用權或者占有權,而不是所有權?,F在,快遞行業也很發達,運輸過程中快遞方也不是所有權人。
這些情況,催生了財產犯罪的保護客體是否只是所有權這樣的疑問。是否所有權的一部分,比如使用權、占有權,也是侵犯財產罪的客體呢?
雖然傳統的所有權說認為,不同程度地侵犯占有、使用、收益、處分這些權能,就已經可以成立侵犯財產罪,但是,這顯得不夠精確,因為它回避了兩個問題。第一,侵犯這些權能侵犯到何種程度,可以成立侵犯財產罪?第二,侵犯哪個或哪幾個權能,可以認定財產犯罪?
在我國目前流行的刑法理論中,我們常借用本權說、占有說和中間說來分析侵財犯罪的法益問題。目前比較常見的是中間說,即侵犯財產罪保護的首先是財產所有權及抵押權、租賃權等其他本權,其次是需要通過法定程序改變現狀的占有;但在非法占有的情況下,其面對本權者恢復權利的行為而言,不受侵財犯罪條款的保護。*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838頁。這解決了很多疑難問題,具有很大的進步意義。
然而,本權說、占有說和中間說是從日本刑法關于盜竊罪的討論中發展起來的,在這種場合下,討論本權說、占有說和中間說默認的前提在于,侵犯財產罪的對象必須是“物”。同時,在語言的使用上,包括“占有說”里面的“占有”這個用詞,都是和“物”相搭配的。這是一種語言學上的動賓搭配,和人們的語言習慣有緊密的相關性,因而是較為固定的。
在我國的司法實踐當中,盡管法條中明文寫有“財物”二字,但可惜的是,這一以“物”作為侵犯財產罪對象的前提,并沒在現實中貫徹下去。例如,被告人戚道云承包的上海某裝潢公司與江蘇南通市工程承包人施錦良簽訂《建筑安裝工程合同》。合同簽訂當日,施錦良與被害人倪新昌各出資五萬元,作為工程質量保證金,交付給戚。后因工程未能如期施工,倪新昌多次向戚索要保證金未果。戚因無力償還,遂找他人商量對策。某月某日,被告人戚道云、王榮等人將被害人倪新昌等騙至某小學。王榮等人將倪隔離后,帶至戚的辦公室,并令倪交出欠款憑證,倪不從。王榮等人用玻璃杯敲擊倪的臉部,致倪面部兩處皮膚裂傷。倪被迫將欠款憑證交出并在由戚道云起草的收到十萬元欠款的收條上簽字。嗣后,王榮等人用車將倪新昌等人分別送至野外。法院認為,被告人戚道云的行為侵犯的是倪新昌的合法財產。從行為表面來看,戚道云等人所“搶”的對象是一張欠條,侵犯的僅僅是被害人的債權性證明文書,而非實實在在的財物。但是,刑法規定的搶劫罪所侵犯的不僅僅是有形的實實在在的財物,而且更主要的是侵犯了公私財產的所有權。欠款憑證本身雖不是財產,但卻是財產權利的主要證明憑證,有時甚至是唯一的證明憑證,喪失這種憑證,債權人就難以甚至根本無法向債務人主張自己的財產權利,甚至最終會喪失財產所有權。因此,可以認為,在特定情況下,欠款憑證往往就等于同值的財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主辦:《刑事審判參考》,第14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頁以下??梢姡谖覈?,搶劫他人欠條并撕毀,是侵害了債權(不是“物”),這時也成立搶劫罪。
在盜竊罪案件中,也存在這種情況。例如,在“楊聰慧、馬文明盜竊機動車號牌”一案中,司法機關在承認“單純的盜竊機動車牌照并不具有實質性的意義,機動車號牌本身沒有什么經濟價值”之后,就明確主張:“盜竊罪屬于侵財犯罪,其盜竊財產的數額一般就是被害人的財產損失數額。機動車牌照本身不能買賣,不具有經濟價值,但其具有使用價值,所有人需支付相應辦理牌照的費用才能獲取,從這個意義上講,被害人因盜竊所遭受的經濟損失就是需支付的補辦牌照的費用?!景钢幸员缓θ搜a辦車牌所需的費用作為盜竊數額符合侵財犯罪的本質原理?!?最高人民法院主辦:《刑事審判參考》,第70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58-59頁。這樣,盜竊他人機動車號牌,也依照補辦牌照的費用認定盜竊罪。以補辦號牌費用,而不是機動車牌號那塊鐵皮的價值作為依據,是以經濟損失作為認定依據,這意味著采取了對被害人整體財產加以侵害作為標準,而不是以“機動車牌號”這個物的喪失作為標準。這些都代表著盜竊、搶劫的對象,已經不僅限物,而是擴張到財產性利益乃至整體財產之上;而對象是客體的外在表現形式,在這種情況下,什么是侵犯財產罪的保護客體或者說究竟什么是我國刑法中的“財產”,就成為一個問題。
我國司法實務對于該問題的處理并不能令人滿意,因為人們處理案件時主要是采用“價格+損失”的方式來定罪,而不正面回答“什么是財產”的問題。這樣確實在許多案件中回避了問題,達到了案件處理的效果。但是,刑事司法不能將有爭議的案件棄之不顧。在現實的財產犯罪案件中,總會出現一些特殊的對象,使人感到棘手。例如,搶劫、騙取賭資、贓物、毒品、假幣等,就會讓人生疑:可以承認假幣的價格嗎?當然,司法部門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出臺了一些司法解釋。問題在于有的司法解釋在價值取向上互相不一致,乃至存在和立法的沖突。例如,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搶劫賭資、犯罪所得的贓款贓物的,以搶劫罪定罪,但行為人僅以其所輸賭資或所贏賭債為搶劫對象,一般不以搶劫罪定罪處罰。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刑法的相關規定處罰”的規定與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盜竊毒品等違禁品,應當按照盜竊罪處理的,根據情節輕重量刑;以毒品、假幣、淫穢物品等違禁品為對象,實施搶劫的,以搶劫罪定罪;搶劫的違禁品數量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的規定就存在沖突。
將搶劫、盜竊賭資、違禁品等,也認定為搶劫、盜竊罪,易給人以這種印象:無論財產是合法還是非法,都屬于刑法保護的內容。可是,與之產生價值沖突的,我國《刑法》第92條卻規定:“本法所稱公民私人所有的財產,是指下列財產:(一)公民的合法收入、儲蓄、房屋和其他生活資料;(二)依法歸個人、家庭所有的生產資料;(三)個體戶和私營企業的合法財產;(四)依法歸個人所有的股份、股票、債券和其他財產?!币虼?,非法的金錢和物品就不是刑法所保護的財產。另外,199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設置圈套誘騙他人參賭又向索還錢財的受騙者施以暴力或暴力威脅的行為應如何定罪問題的批復》也認為,騙取賭資,只成立賭博罪(而沒有認定詐騙罪)。這也隱含了不承認賭資為合法財產的立場。
筆者注意到一些方案,正在試圖從理論上回答什么是侵犯財產罪所保護的“財產”。這些方案主要是從德國的詐騙或敲詐勒索罪研究中發展起來的,在犯罪成立上,它們不以“物”作為其侵犯的對象。在我國刑事司法中,由于盜竊、搶劫的對象已經突破了“物”的限制,擴張到了財產性利益上。這就使得德國的這些方案也能對應地適用于我國侵犯財產的各種犯罪。此處將這些方案梳理如下。
第一種方案(法律的財產說)認為,財產是一個人應得的財產權利的總和,而不取決于權利的對象是否具有經濟上的價值。*Vgl. RGSt 11, 76; Binding, Lehrbuch des gemeinen Deutschen Strafrecht Besonderer Teil, 1902, S. 238 ff.但是,這種方案將“被騙者只是和被告人簽訂了合同,并由此負擔給付義務”的情形,判定為已經侵犯到了財產權利,進而可以成立相應的侵犯財產罪。這顯得不太合理,因為這時被騙者仍然可以撤銷合同。這種情形至多可認為是民事欺詐,按照刑法來認定犯罪顯然是為時過早了。所以,法律的財產說支持者甚少。
第二種方案主張,財產不是財產權利,而必須具有金錢上的利益。*RGSt 44, 230 (232 ff.); BGHSt 2, 364 f.; 3, 99 ff.; 16, 220 (221 f.); 321 (325).這種方案采用收支計算的方式來判定經濟上的損失,顯得更為簡明。只要被告人的欺騙或敲詐勒索行為侵犯了金錢利益的財產,使得對方經濟上變窮,不管受侵犯的金錢利益是否合法,均成立詐騙罪或敲詐勒索罪。這種學說由于只考慮財產的經濟性質,因此也被稱為純粹的經濟財產說。
第三種方案指出,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存在缺陷,財產犯罪條款只保護不違法的經濟利益。這是所謂法律·經濟的財產說。*LK-Tiedemann, 2012, § 263, Rn. 132; S/S-Cramer/Perron, 2010, § 263, Rn. 82; Wessels/Hillenkamp, Strafrecht Besonderer Teil II, 2012, Rn. 534, 570.相比于純粹經濟財產說而言,法律·經濟財產說出現了某種規范化的趨勢。按照法律·經濟的財產說,需要進行一些遴選,不是所有的經濟利益,都是財產犯罪保護的內容,只有法律上認可的那些經濟利益才是。
第四種方案(機能的財產說)認為,財產指的是個人對于他法律上應得的(具有抽象的金錢價值的)利益的合理處分權。*Vgl. Kindh?user, Strafrecht Besonderer Teil II, 2014, § 26, Rn. 17.在普通的經濟交易類侵財案件中,違背經濟交易的目的、破壞經濟財產的事實秩序,即為侵犯財產。而在不能直接訴諸事實的財產秩序之時,才需訴諸(財產秩序背后)相應的社會目的的實現。例如,在捐贈場合,被告人必須將獲捐的財產用于合適的對象(即社會目的);如果他將錢財據為己有,就應構成詐騙罪,而不能通過被害人同意以排除犯罪的認定。這種機能的財產說興起較晚,目前仍處于完善階段。
目前影響較大的是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和法律·經濟的財產說。在這兩種方案中,哪種方案更適合用于解釋我國的實際情況呢?它們在現有立法和司法制度下分別都具有哪些相應的實在規定呢?
(一)純粹的經濟財產說
該方案的論點是,只要被告人的行為侵犯了被害人有金錢利益價值的財產,使得對方變窮,不管該金錢財產是否合法,被告人的行為都成立相應的財產犯罪。
在國外的司法實踐中,這種經濟的財產說較有市場。這主要是因其判斷較為簡單,能夠迎合實用主義的思維模式。*有德國判例認為,麻醉品也有財產價值,如果有人強迫索取麻醉品,也屬于需要依照勒索罪加以處罰的內容。Vgl. LK-Vogel, 2010, § 253, Rn. 21. 其學說中也有人認為,既然針對打黑工和違犯公序良俗和違法的交易征稅,那么,在刑事政策上,這些不合法的錢財,也就要列入勒索、詐騙罪條款保護的內容。Krey/Hellmann, Strafrecht Besonderer Teil II, 2005, Rn. 434 f.例如,吸毒人員購買毒品,在交給毒販子相應的錢款后,取了一袋毒品回家,結果回家打開一看,是巧克力。這種情況能認定詐騙罪嗎?國外刑法理論多數情況下是利用經濟的財產說中“干凈的錢”的理論,認為毒販子此時成立犯罪。*反對觀點認為,此時毒資是不法給付,不應入罪。參見前注⑨,Kindh?user書,第27節,邊碼113及以下。這樣的理解,在我國的司法實踐當中也比較流行,像我們經常所采取的“計贓定罪”的做法,就體現了經濟的財產說的思維。同時,在我國具體的司法解釋和案例中,采納純粹經濟的財產說的論據,也是不難找到的。侵犯違法的金錢利益也構成犯罪的例子,即為純粹的經濟財產說的相關例證。
1.純粹的經濟財產說的論據
首先,司法解釋對搶劫賭資、贓物的情況做過規定。依照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的規定,“搶劫賭資、犯罪所得的贓款贓物的,以搶劫罪定罪,但行為人僅以其所輸賭資或所贏賭債為搶劫對象,一般不以搶劫罪定罪處罰。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刑法的相關規定處罰”。可見,在賭資、贓物不合法的前提下,搶劫賭資、贓物,不影響其構成搶劫罪。
其次,在我國的司法案例中,設局騙取他人賭資的,也認定為詐騙罪。賭資在我國屬于投入非法活動中的金錢,將騙取賭資作為詐騙罪處理,說明司法機關并不關心金錢利益是否合法,這時判定財產受到侵害,就證明其采取的是純粹的經濟的財產說?!袄詈2ǖ仍p騙案”即是例證。被告人李海波等多人,以“租車”為由,將多名被害人騙至預定地點,誘騙被害人參與賭牌。期間,有專人在旁伺機借錢給被害人,誘使被害人交出手機、證件等作為抵押,又有專人以事先排好順序的牌贏走桌上所有錢款并伺機逃離。之后,由“借錢人”讓對方寫下欠條,且由專人假冒摩托車載客人員送被害人回家取錢,并監視被害人。被告人詐騙25次,共騙得人民幣59000余元以及手機、戒指等物。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李海波等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結伙他人,以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他人財物,數額巨大,其行為均構成詐騙罪,應依法予以處罰。*參見陳興良等主編:《人民法院刑事指導案例裁判要旨通纂》,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772頁。除該案外,我國實踐中還存在誘騙他人參賭認定為詐騙罪(而非賭博罪)、勒索他人賭資構成敲詐勒索罪的其他案例,例如,2007年發布的黃藝等詐騙案、2010年湯某某等人設假局賭博案(浙杭刑終字第276號刑事判決書)、2011年楊建雄敲詐勒索案。*“楊建雄敲詐勒索案”,參見國家法官學院、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編:《中國審判案例要覽·2012年刑事審判案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81-383頁。騙取毒資的情形,在我國上世紀90年代的司法實踐中,也認定為詐騙罪。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販賣假毒品案件如何定性問題的批復》(1991年4月2日作出,已經失效)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禁毒的決定〉的若干問題的解釋》(1994年12月20日作出,已經失效)支持將販賣假毒品認定為詐騙,采取的便是經濟的財產說。
再次,還可以找到侵犯違禁品成立財產犯罪的論據。和賭資、贓物一樣,違禁品是否受到刑法財產犯罪條款的保護的問題,也是值得重視的。例如,采用盜竊手段拿走、運用搶劫手段劫取、憑借欺騙手段騙取以及使用敲詐勒索手段索取假幣、毒品或性服務,應當分別認定盜竊罪、搶劫罪、詐騙罪和敲詐勒索罪嗎?如果是,便意味著我國刑法采取的是純粹經濟的財產說。在盜竊和搶劫違禁品罪問題上,按照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13年)第1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2005年),盜竊毒品等違禁品,應當按照盜竊罪處理的,根據情節輕重量刑;以毒品、假幣、淫穢物品等違禁品為對象,實施搶劫的,以搶劫罪定罪;搶劫的違禁品數量作為量刑情節予以考慮??梢?,我國在搶劫罪所侵犯的財產客體上,采取了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在學理上,有學者以擾亂了財產秩序,進而有保護必要為由,支持用詐騙罪保護對違禁品的占有。*參見陳洪兵:《經濟的財產說之主張》,《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還有學者則認為,他人占有的財物,無論占有是否合法,都可以成為敲詐勒索罪的對象,贓物和違禁物也屬于他人占有的財物,雖然占有人對其沒有合法的權利。*參見陳興良主編:《刑法各論精釋》(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576-577頁、第581頁。
歸納而言,在我國,搶劫、詐騙乃至敲詐勒索賭資(自己所贏或所輸的除外)和違禁品的問題上,均可找到支持成立相應財產犯罪的司法解釋論據或學者觀點。
2.純粹的經濟財產說的疑難
純粹的經濟財產說,至少存在三處解釋疑難。第一,難以解釋199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設置圈套誘騙他人參賭又向索還錢財的受騙者施以暴力或暴力威脅的行為應如何定罪問題的批復》。該《批復》指出,行為人設置圈套誘騙他人參賭獲取錢財,屬賭博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以賭博罪定罪處罰。而如果按照純粹的經濟財產說,這時就應定詐騙罪。第二,對違禁品(比如毒品)的占有或持有,按照我國《刑法》第348條等規定,在法律上是受到禁止的。在侵犯財產罪中,如果依照純粹的經濟財產說,保護毒品的持有免受詐騙或者敲詐勒索,就會出現價值沖突或者出現評價上的自相矛盾,使人懷疑持有毒品不是犯罪。而法律·經濟的財產說,則有助于協調這一價值沖突,因為依該說,這種情況不成立財產犯罪,而只能成立非法持有違禁品罪。第三,我國明文規定盜竊、搶劫違禁品可以構成盜竊罪、搶劫罪的司法解釋,均不認定違禁品的具體數額,而是以違禁品數量作為量刑情節加以考慮。這說明,我國司法機關在法律上不承認違禁品的經濟價值,這就隱含了其只認可合法財產的立場。*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毒品工作座談會紀要》規定的參考標準是“認定盜竊毒品犯罪數額,可以參考當地毒品非法交易的價格”。也有法院在判決書中指出,該紀要中提出的只是“參考”,《關于審理盜竊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精神仍需貫徹執行。參見最高人民法院主辦:《刑事審判參考》,第27輯,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32-33頁。這種不認可違禁品經濟價值的做法,已經很難用純粹的經濟財產說來解釋了。
(二)法律·經濟的財產說
為了避免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帶來的評價上的自相矛盾和闡明司法解釋在不認定違禁品數額時所隱含的態度,可以考慮的替代性方案,是法律·經濟的財產說。
按照法律·經濟財產說的理解,只有被告人的行為侵犯了不違法的經濟利益,被告人的行為才成立相應的財產犯罪。在國外,較流行的是法律·經濟的財產說,它比經濟的財產說更占優勢,司法實踐中也出現了放棄經濟的財產說的趨勢。而在我國,相對于純粹經濟財產說的強勢,法律·經濟的財產說這一方案略顯弱勢。但是,在現實中也可以發現該方案的不少支持性例證。
1.法律·經濟財產說的論據
首先,可以在我國《刑法》條文中找到明確的規定。我國《刑法》第92條規定:“本法所稱公民私人所有的財產,是指下列財產:(一)公民的合法收入、儲蓄、房屋和其他生活資料;(二)依法歸個人、家庭所有的生產資料;(三)個體戶和私營企業的合法財產;(四)依法歸個人所有的股份、股票、債券和其他財產。”該條明文宣示:刑法上的財產不包括違法的財產。
其次,在誘騙他人參加賭博的有關司法解釋中,也可以找到支撐。1991年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關于設置圈套誘騙他人參賭獲取錢財的案件應如何定罪問題的電話答復》(已失效)認為,誘騙他人參賭的應定賭博罪。199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設置圈套誘騙他人參賭又向索還錢財的受騙者施以暴力或暴力威脅的行為應如何定罪問題的批復》指出,行為人設置圈套誘騙他人參賭獲取錢財,屬賭博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以賭博罪定罪處罰。按照前文所述,如果采取純粹經濟的財產說,這種騙取賭資的情形,應當以詐騙罪論處;而該批復并未將其認定為詐騙罪。由此可以推知,此處存在法律·經濟的財產說的論證空間。
再次,索取高利貸、賭債等方面的司法解釋,也未將強迫索財的行為認定為敲詐勒索罪。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為索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拘禁他人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解釋》規定,行為人為索取高利貸、賭債等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我國《刑法》第238條(非法拘禁罪)的規定定罪處罰。可見,索取高利貸、賭債,構成非法拘禁罪,從中似乎也可以推導出,此情形不成立敲詐勒索罪。這也可以視為法律·經濟財產說的例證。
最后,實踐中還有相關的司法案例。在“黃勇、鄭洪忠、葛發云搶劫、敲詐勒索案”中,法院指出:“盡管本案各被告人犯罪行為所侵犯的對象是有違法行為的人,所搶得財物系賭資,我們仍依法對罪犯進行懲處,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保護這些被害人的非法行為。因為,根據我國法律規定,公民的人身權利不受侵犯。對于有違法犯罪行為的公民,只能由國家司法機關依法予以處理和制裁。賭場上的賭資,是應當予以沒收的,但它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拿來歸己的無主物,應當沒收的財物只能由國家司法機關依法沒收歸公,而不準他人任意侵犯。這并不意味著保護違法犯罪分子對這些非法所得財物的所有權,而是因為非法從賭博犯手中搶劫這些財物,歸根到底是對國家財產權利的侵犯。”*中國高級法官培訓中心、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編:《中國審判案例要覽》(1992年綜合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23頁。在這一較為詳細的解釋當中,法院明確指出,賭資系國家所有,所以要保護,從中也可得出結論:財物需要合法,才是財產犯罪所保護的內容。
2.法律·經濟財產說的疑難
前文列出了法律·經濟財產說的相應例證,然而,法律·經濟財產說也并非全無疑點。在前述“黃勇、鄭洪忠、葛發云搶劫、敲詐勒索案”中,裁判理由提到:“賭場上的賭資,是應當予以沒收的,……非法從賭博犯手中搶劫這些財物,歸根到底是對國家財產權利的侵犯?!贝颂幩痉C關通過主張賭資要充公,因而也是保護的對象,理由顯得不夠充分,因為賭資雖然是要被充公的,但在搶劫、敲詐勒索的當時,它們畢竟尚未充公,因此仍然屬于違法財產,而且我國《刑法》第91條中的“國有財產”,也并未列出有賭資、違禁品等內容。有學者在援引我國《物權法》第23條動產物權以交付作為生效要件后指出:“國家在沒收之前對毒品并不享有所有權,認為竊賊侵犯了國家的毒品所有權甚為牽強。果真如此的話,則買賣毒品、淫穢物品的人在買賣國有資產,持有毒品、淫穢物品的人在持有國有資產,吸毒的人在吞噬國有資產。這太奇怪了!”*同前注,陳洪兵文。這樣的質疑并非無稽之談。
歸納而言,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和法律·經濟財產說這兩者,都具有其各自的優缺點,也都可以找到各自的支撐性證據,但是,相比之下,后者引入了法律評價這一規范化的視角,能夠避免前者內在的自相矛盾,且疑難之處明顯更少,因而,更適宜于用來闡明什么是我國刑法上的“財產”。
在我國的侵犯財產罪中,無論是司法解釋還是具體案例,都已經突破了“物”的前提性限制。這種“突破”是否可以積極評價,并非本文討論的主題;但是,這在客觀上使得以“物”作為前提的本權說、占有說和中間說,顯得不太符合實際情況。因此,在德國刑法學中發展起來的、不以“物”作為前提的純粹的經濟財產說、法律·經濟財產說、機能的財產說等方案,更適合用來(描述性地)解釋我國的侵犯財產犯罪保護客體。其中,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和法律·經濟財產說較為流行。前者不考慮金錢利益是否合法,符合實用主義的思維方式,容易操作。后者具有規范化的考慮,注意到了法律評價上不應互相抵觸,違法的利益不受刑法財產犯罪條款的保護,矛盾較少。該方案更具有理想色彩。在理論上,不應絕對化地認為,純粹的經濟財產說和法律·經濟的財產說這兩者何者必然正確或者錯誤,它們都有一定的理由、證據,也都占據了相應的實在立法表達和司法審判對相關立法的適用理念。但在筆者看來,在這兩種方案中,法律·經濟的財產說更為合理。因為在侵犯違禁品的場合,認定持有違禁品的犯罪和故意傷害等侵犯人身自由犯罪即可,沒有必要糾結于是否認定財產犯罪。這也可以明確國家取締違禁品和賭博行為的態度。在強調打擊犯罪要精準發力的條件下,法律·經濟的財產說更有優勢。
(責任編輯:杜小麗)
蔡桂生,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
*本文受到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敲詐勒索罪的理論與實踐”(2015M570870)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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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6)12-003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