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善兵
(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開封475001)
中國古代儒者關于犧尊、象尊形制的詮釋與爭辯
郭善兵
(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河南開封475001)
大致于先秦秦漢時期成書的若干文獻,記載先秦時期鑄造有犧尊、象尊。漢代儒者毛氏認為,犧尊是用“沙”裝飾之尊。鄭眾認為,裝飾翡翠之尊,謂之犧尊。象尊或為鑄造成鳳皇形貌之尊,或為用象的骨骼裝飾之尊。鄭玄認為,“沙”指鳳皇。描繪有婆娑飄舞的鳳皇羽毛圖案的器皿,謂之犧尊。象尊是用某種動物骨骼裝飾之尊。阮諶則認為,犧尊、象尊分別指描畫有牛、象圖形之尊。三國曹魏儒者王肅據當時發現的先秦古器物,認為犧尊、象尊分別指鑄造成牛、象之形,鑿空其背部,用來盛酒、水的容器。對上述說法,后世儒者或無所適從,或不妄加裁斷,或遵循某家之說,對異說加以駁斥,或兼采并收,擇善而從,或不拘泥前儒成說,另創新說。
犧尊;象尊;形制;詮釋;爭辯
雖然大致于先秦秦漢時期成書的若干文獻中,記載先秦時期鑄造有犧尊、象尊容器:“白牡骍剛,犧尊將將。”[1](P615)“其朝踐用兩獻尊,其再獻用兩象尊。”[1](P773)“犧尊疏布鼏,椫杓。”[1](P1433)“罍尊在阼,犧尊在西。”[1](P1440)“尊用犧、象、山罍。”[1](P1489)然而,上述文獻對犧尊、象尊的形制,并未有明確、詳細的描述。因而,漢晉時期,若干儒家學者注釋上述典籍時,或依據自己的理解,或參照當時發現的先秦有關器物,對犧尊、象尊的形制,提出了諸多理論。后世儒者或遵循某家之說,駁斥他說,或另創新說,聚訟紛紜,未有定論。
盡管近、現代有關考古發現的犧尊、象尊實物表明,三國曹魏儒者王肅的觀點是準確的,似表明已無繼續探討、爭論犧尊、象尊形制問題的價值和必要。然而,自秦漢迄今,歷代學者對犧尊、象尊形制問題的詮釋和爭辯,還或多或少存在著一些誤解,如有學者認為毛氏之說與鄭玄之說大致相同,有學者認為阮諶之說與鄭玄之說大致相同,也有學者認為阮諶之說與王肅之說大致相同等。究其實,上述觀點都不確切。致誤的主要原因在于,后世儒者對前儒的有關理論乏系統、仔細的分析、理解,往往斷章取義,難免張冠李戴。此外,近、現代學者在對犧尊、象尊相關問題進行研究時,也多僅滿足于征引毛氏、鄭玄、王肅數家之說,對其他儒者的有關理論,及其或遵循或駁斥前儒成說等問題,往往不加詳細而系統的考察,亦難免有粗疏或誤解之弊。有鑒于此,對秦漢迄明清時期歷代儒者關于犧尊、象尊形制的詮釋和爭辯等問題作一較系統、全面的考察,既有利于深化此問題的認識和研究,也可對秦漢以后歷代儒者的有關理論、觀點及其得失,有一清晰的了解,進而對中國古代儒者的注經特點,及經學研究領域以往存在的若干誤解,進行有益的探討和辨析。以往儒者治學方法之得失,亦可為今人乃至后人提供有益的啟迪、鑒借或教訓。
據現有文獻記載,較早對犧尊形制做出詮釋的是西漢時詮釋、傳授《毛詩》的毛氏。他認為:“犧尊,有沙飾也。”[1](P615)即用“沙”加以裝飾的尊,謂之犧尊。何謂“沙”?毛氏既未明確闡釋,也未明言究竟采取何種方式以“沙”來裝飾尊,即究竟是以某種材料制成“沙”形,然后粘附于尊之上?還是描畫“沙”形于尊之上?因而,犧尊、象尊形制問題,仍未得到比較明確的詮釋。
東漢儒者鄭眾對犧尊的形制做出了較為明晰詮釋。他認為,《周禮》記載的所謂“獻尊”中的“獻”字應為“犧”字:“‘獻’讀為‘犧’。犧尊,飾以翡翠。”[1](P773)即用翡翠裝飾之尊,謂之犧尊。
與以明確言語詮釋犧尊形制不同的是,鄭眾或因未見象尊實物,因而詮釋象尊形制時,似無十足的信心。他或許依據自己的聽聞、理解,同時又引用其它儒者的觀點,對象尊形制做出了兩種詮釋:“象尊以象鳳皇,或曰以象骨飾尊。”[1](P773)即象尊或者是指鑄成鳳皇形貌之尊,或者是指用象骨裝飾之尊。二者究竟何說為是,鄭眾未加裁斷。
作為享有盛譽、門徒廣布、學說流延綿長、影響深遠的經學集大成者,東漢后期著名經學大師鄭玄博覽群書,遍注群經。在借鑒前人成說的同時,又不拘泥于成說,往往有獨創之見。他在詮釋犧尊、象尊形制時,雖受毛氏、鄭眾之說的影響。不過,其對毛、鄭之說,既有借鑒、沿襲,又有揚棄、完善。
他沿用毛氏以“沙”裝飾之尊謂之犧尊的說法,且明確指出,“沙”指鳳皇。鄭玄的弟子張逸對師說感到困惑,向鄭玄求教:“前問曰:犧讀如沙。沙,鳳皇也。不解鳳皇何以為沙?”[1](P1489)鄭玄回答說:“刻畫鳳皇之象于尊,其形婆娑然。”[1](P1489)鄭玄認為,“沙”為“娑”音轉異聲字,故“沙”為鳳皇。所謂犧尊,即是在尊上刻畫、描繪有婆娑飄舞的鳳皇羽毛圖案的器皿:“犧尊,以沙羽為畫飾。”[1](P1489)因此,犧尊亦可謂之“娑尊”:“鄭云:‘畫尊作鳳羽婆娑然,故謂娑尊也。’”[1](P1434)
鄭玄沿用鄭眾“獻”應讀為“犧”的說法,以《禮記·禮器》有關記載校定《周禮》:“犧,《周禮》作‘獻’。”[1](P1440)并明確提出,“犧”字之所以在《周禮》中被訛寫成“獻”字,是《周禮》的作者或不明了齊地人音聲,或本人就是齊地人,因而誤將齊地人所發之“犧”字寫成“獻”字:“或有作‘獻’字者,齊人之聲誤耳。”[1](P1489)由此可知,鄭玄注釋、整合“三禮”時,雖以《周禮》為宗,盡力疏通、彌合《周禮》與《儀禮》、《禮記》之異文。若《儀禮》、《禮記》與《周禮》有歧異,則以《周禮》為準,不以《儀禮》、《禮記》而疑、改《周禮》。[2](P165-174)但也并不乏據《禮記》改《周禮》訛誤之處。
注釋象尊時,鄭玄雖摒棄鄭眾“象尊以象鳳皇”[1](P773)的說法,沿用無名氏“以象骨飾尊”[1](P773)謂之象尊的說法。但與無名氏之說不同的是,鄭玄并未望文生義,認為象尊就是用象骨裝飾之尊,而是較為審慎的提出,象尊是用某種動物骨裝飾之尊:“象,象尊,骨飾之。”[1](P773)①至于使用何種動物的骨骼,鄭玄并未明言。
東漢儒者阮諶雖認為,描畫有圖案的尊謂之犧尊。但其說與鄭玄之說迥然有異的是,他認為,描畫于犧尊的圖案,并不是鳳皇。象尊也并非裝飾有象骨或其它動物骨骼之物。犧尊、象尊分別是指描畫有牛、象圖形之尊:“阮諶《禮圖》云:“犧尊飾以牛,象尊飾以象。于尊腹之上畫為牛、象之形。”[1](P616)
與上述兩漢時期儒者,尤其是鄭玄,主要依據憑空臆想來闡釋犧尊、象尊形制迥然不同的是,三國曹魏儒者王肅援引魏明帝太和年間發現的春秋戰國時期齊國青銅器實物提出,犧尊是指鑄造成牛形,鑿空其背部,用來盛放酒、水的容器:“王肅云:‘……大和中,魯郡于地中得齊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犧尊,以犧牛為尊。’”[1](P616)王肅雖未見象尊實物,但他依據所見犧尊實物的形制,對象尊的形制提出了推測:“然則象尊,尊為象形也。”[1](P616)
自上述漢魏時期的儒者對犧尊、象尊形制進行詮釋后,兩晉迄明清時期儒者或如唐代儒者孔穎達等人,對諸家之說,無所適從:“王肅此言,以二尊形如牛、象,而背上負尊,皆讀‘犧’為‘羲’,與毛、鄭義異,未知孰是。”[1](P616)或如宋代儒者呂祖謙、[3](P786)王應麟,[4](P835)清代儒者朱彬等人,[5](P366)對前人成說,并不簡單、盲目地信從或駁斥,而是臚列諸家之說,不妄加裁斷。不過,部分儒者憑借自己的理解,在諸說之中,擇善而從,并對異說予以駁斥。
宋代儒者嚴粲遵循阮諶之說:“其祭之時有盛酒之尊,其尊腹之上飾畫犧牛。”[6](P485)陳祥道則駁鄭眾、鄭玄、王肅之說:“先儒讀‘犧’為‘娑’……或云犧飾以翡翠,象飾以象骨,或曰犧飾以鳳凰……皆臆論也。”至于王肅所謂犧尊有發現的先秦實物以為左證,陳祥道認為不足為據:“王肅謂昔魯郡于地中得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犧尊,以犧牛為尊,則象尊尊為象形耳,此又不可考也。”他最終還是依據阮諶之說,繪制了犧尊、象尊圖。[7](P598)方以智則駁斥鄭玄之說曰:“康成注《禮器》,云畫作鳳凰,尾婆娑然,故音‘娑’,此何所據?直是臆說耳。”[8](P65)清代編纂《欽定周官義疏》的儒者則據阮諶之說,駁斥鄭玄、王肅之說:“此可見王氏肅全刻牛、象形,鑿背為尊之誤,而鄭氏之讀‘獻’為‘莎’,竟以鳥彝為犧尊者,其誤又不必言矣。”[9](P555)
清代儒者孫希旦概括、綜合毛氏、鄭眾、阮諶、王肅等儒者之說后提出,既然《周禮》記載的雞彝、鳥彝、虎彝、蜼彝等器具皆以鳥獸命名,那么,它們的形制應與犧尊、象尊大體相仿。既然歷代儒者對雞彝、鳥彝、虎彝、蜼彝形制的詮釋皆無分歧,即上述都是在器皿上刻畫雞、鳥、虎、蜼等禽獸圖形,那么,犧尊、象尊亦應同例,即在器皿上描畫牛、象圖形。如此,鄭眾、鄭玄之說皆誤,應以阮諶之說為準:“今按《司尊彝》雞彝、鳥彝、虎彝、蜼彝、犧尊、象尊皆以鳥獸名其器,則其形制當相似。雞彝、鳥彝、虎彝、蜼彝,先儒皆以為刻而畫之為其象,則犧尊、象尊亦然。阮氏之說是也。若如后鄭之說,則犧尊與鳥彝無別,如先鄭之說,則虎彝、蜼彝豈亦以虎、蜼為飾耶?”[10](P643)②王肅之說雖有魏、晉時發現的先秦古器物牛形尊為左證:“頃魏世魯郡地中得齊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犧樽作犧牛形;晉永嘉賊曹嶷于青州發齊景公冢,又得此二樽,形亦為牛象。”[11](P715)但這些古器物形制詭異,決非在舉行祭禮等神圣場合所用之物:“至謂‘為牛形而鑿其背為尊’,此雖在古器或有之,然形制詭異,置之六彝、六尊之列皆不倫,未可據以為古天子諸侯宗廟之所用也。”[10](P643)
也有儒者或從文字學角度,或據器物形制應與時節相合觀念,或據發現的先秦時期古器物,贊同王肅之說。如鄭鍔認為:“‘獻’字本‘戲’字,誤轉為‘獻’。《毛詩傳》謂之犧尊,‘犧’與‘戲’字同音,奈何康成讀‘犧’為‘素’何?切鑿為之說曰畫為牛形,婆娑然,甚無理。”[12](P558)胡翰曰:“鄭氏讀‘獻’為‘犧’,又音‘犧’為‘摩莎’之‘莎’,非也。‘獻’舉其事,‘犧’言其象,其為尊一而已。以其尊之一而謂其音亦同,不可也。”[13](P689)秦蕙田駁斥了鄭眾、鄭玄讀“獻”為“犧”、釋“犧”為“沙”等說法:“王肅則讀‘犧’為‘羲’,后儒楊簡、鄭鍔、何楷皆從王說,據此,則‘犧’當如字,固不必讀為‘沙’也。《明堂位》以犧為周尊,是周之獻以犧為首,故直曰‘獻尊’耳,則‘獻’亦當如字,不必讀為‘犧’也。”[14](P480)胡翰更是旗幟鮮明地駁斥鄭眾之說,支持王肅之說:“鄭氏謂犧尊飾以翡翠,象尊,以象鳳凰,其說亦非也。蓋犧尊為牛形,象尊為象形,皆周尊也。王肅云:犧、象之尊全刻牛、象之形,鑿背為尊。……蓋二尊皆以銅為之,其取義皆以牛、象而得名。犧尊為犧形,象尊為象形,則‘犧’當讀為‘羲’,‘獻’當讀如‘憲’,各如其字本音可也。‘獻’舉其事,‘犧’言其象,不害其為器之一也。……況杳之言,足以證肅之說有足信乎!”[13](P689)黃中松雖認為阮諶之說合乎“犧”字之意,“夫古人制器尚象,命名取義,必有深意。名尊曰‘犧’,必有類乎犧者。阮氏之說與‘犧’字之義合矣,體制如此,亦覺文雅。”但他又認為,犧尊、象尊形制,當依發現古器物為準:“但今去古已遠,先民制度,未可以意為揣度也。蔡絳謂尚方所貯犧尊全作牛形,開背受酒,其言與王說合。此蓋得之目見,不同耳聞,當為可據,不得以其制之異而疑之矣。”[15](P484)
與前述儒者或無所適從,或不置可否,或旗幟鮮明地支持某一家之說,對其他異說大加撻伐不同的是,兩晉迄明清時期,若干儒者并沒有盲目地信從前人成說,而是對前儒成說中的合理因素兼采并收,擇善而從。
宋代儒者聶崇義認為,阮諶、鄭玄之說皆合乎禮儀,因而兩列其說,備讀者采擇:“按阮氏《圖》,其犧尊飾以牛……其《圖》中形制,亦于尊上畫牛為飾。則與王肅所說全殊。揆之人情,可為一法。今與鄭義并圖于右,請擇而用之。”[16](P457)清代儒者徐文靖既引王肅之說,認為犧尊形制為犧牛。又贊同宋代儒者章如愚《毛傳》所謂沙飾,系指以沙牛為飾之說:“毛《傳》曰:‘犧尊,沙飾也。’言沙牛飾尊……以犧牛為尊,則是制為犧牛。于背納酒,于頂出之也。”[17](P301-302)至于象尊形制,聶崇義兼采鄭眾、梁正、阮諶之說:“后鄭云:‘象尊以象骨飾尊。’梁正、阮氏則以畫象飾尊。今并圖于右,亦請擇而用之。”[16](P459)元代儒者陳澔則兼采鄭玄、王肅之說:“犧尊,刻為犧牛之形,讀為‘娑’音者,謂畫為鳳羽娑娑然也。”[18](P135)
更有儒者不拘泥于前儒成說,在借鑒前儒成說的基礎上,又依據自己對文獻記載的理解,提出了新的理論。南朝梁儒者劉杳雖然贊同王肅之說,③但他又認為,古之犧尊、象尊皆為木制:“古者樽彝,皆刻木為鳥獸,鑿頂及背,以出內酒。”[11](P715)鄭鍔雖然也贊同王肅之說,不過,其與王肅依據發現的先秦器具實物立論不同的是,他對犧尊、象尊分別為牛、象形狀的闡釋,卻帶有濃郁的臆想色彩:“春而耕,耕必資牛,故春之尊為犧牛之形。夏用象尊者,象,南方之獸,其形絕大,時至于夏,萬物豐大,故夏之尊為象形。”[12](P558)宋代儒者章如愚將毛氏所說之“沙飾”釋為以沙牛(俗謂之黃牛)為飾:“《毛詩傳》曰:犧尊者,沙飾也。言沙牛飾尊,而先儒謂有沙羽飾畫為鳳凰之形,誤矣。蓋牛有二種,一曰沈牛,牛之善水者也。一曰沙牛,俗亦謂之黃牛。且言有沙飾也,似不為全牛,若今牛鼎有牛之飾而已。”[19](P594)清代儒者姚炳則認為,犧尊有兩種形制,其一如王肅等諸儒之說及發現之古代實物,犧尊制為牛形,鑿背以盛酒、水。其二則略如阮諶之說。不同之處在于,犧尊之腹、足處,并非如阮諶所說繪有牛形,而是鑄制成牛首形:“犧尊有二,其一,尊腹或足為牛首形,其一作全牛形,鑿背受酒。舊謂畫牛于尊腹,此即腹、足為牛首形者,但少一‘首’字,便失其制,蓋本阮諶《禮圖》說也。而王肅云太和中魯郡于地中得齊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犧尊,以犧牛為尊。又永嘉中,賊曹嶷于青州發齊景公冢,得二尊,亦為牛、象,分其背受酒,合之如全牛,此即作全牛形,鑿背受酒者。二尊皆有可據……而讀先儒解說,有可哂者云云,則亦僅得全牛之一說也。”[20](P393)徐文靖甚至采莊子之言以證經,認為犧尊飾牛有青牛、黃牛之別:“《莊子》外篇曰:‘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文之也。’是犧尊有青牛、黃牛之飾矣。毛《傳》沙飾,蓋沙牛也。”[17](P302)也有儒者對象尊形制提出了迥然有異于前人成說的觀點:“舊傳象尊或為象載,或以其齒飾之,亦或空其腹以為尊。”[19](P594)陸佃雖見到其時發現的鑄造為象形的古銅器,“陸佃曰:‘頃見參知政事章惇得古銅象尊一,制作極精致,三足,象其鼻、形,望而視之,真象也。’”但還是綜合諸說曰:“蓋古者制尊,樣制不一,要之同不失為象尊。”[19](P594)
綜合上述,由于大致于先秦秦漢時期撰作成書的若干儒家文獻,如《詩經》、《周禮》、《禮記》等,對犧尊、象尊形制并沒有明確、清晰的記載和闡述,導致秦漢魏晉時期的儒者在詮釋此問題時,或據自己對經文的理解,或借鑒前人成說,提出了不同的觀點。魏晉以后歷代儒者,大多對這些儒者的觀點,或尊奉之,或駁斥之,或兼收并蓄,或另創新說,聚訟紛紜,并無定論。直至近現代考古發現犧尊、象尊實物,歧異、爭執始漸趨平息。
綜觀上述秦漢迄明清時期歷代儒者對犧尊、象尊形制的詮釋,不難看出,由于時代、思想觀念的變遷,不同時期的儒者詮釋此問題時,也呈現出不同的時代特點。大略言之,毛氏、鄭眾、鄭玄、阮諶等漢代儒者,大抵從文字學、音韻學等角度入手,依據文獻的有關記載,羼雜自己的臆想或傳聞,對此問題予以闡釋。魏晉時期,王肅開始有意識地利用當時發現的先秦器具實物,加以詮釋。不過,或許由于魏晉隋唐時期發現的先秦此類古器物數量尚屬寥寥,許多儒者未目睹實物。況且,南北朝時,即便國家分裂,南北對峙,但學人宗尚鄭學已蔚為風氣:“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禮》則同遵于鄭氏。”[21](P1705-1706)隋唐時更是尊崇鄭學至無以復加之程度:“禮是鄭學。”[1](P1550)“今《三禮》行于代者,皆是鄭玄之學。”[22](P839)鄭學盛行的時代環境中,儒者對王肅及其它與鄭說抵牾的學說,自然不免多有詆斥、摒棄。
宋代,隨著金石學的勃興,依據發現的先秦器物來研究相關學術問題,蔚成一時風氣。加之由于以往發現的先秦古物中,僅有鑄造為牛形的銅器,而未有鑄造為象形的銅器,導致歷代儒者對王肅關于象尊形制的詮釋,難免存有疑慮。北宋時,鑄造為象形的古銅器面世。因此,北宋、明代皆仿照先秦古物器型,遵循王肅之說,鑄造犧尊、象尊:“今見祭器內有作牛、象之形,背上各刻蓮花座,又與尊不相連比,與王義大同而小異。”[16](P457)“政和間,尚方所貯至六千余數百器,遂盡見三代典儀文章……如今《博古圖》所載,即徽宗時物也。其犧、象二尊,正如王肅所言,全作牛、象形,開背受酒。”[23](P566)“犧尊,犧牛為尊,因知象尊,尊為象形,則今制所用是也。”[24](P117)
綜合上述自兩漢迄明清時期歷代儒者對犧尊、象尊形制的詮釋與爭辯,可對中國古代儒者注“經”時確立、施用的若干治學方法、風氣之得與失略加概括。其中雖不免有老生常談、老幼熟知之語,然似亦足資當今乃至后世學者傳承或鑒戒。
概略言之,值得今人乃至后世學者借鑒、傳承的優良方法、風氣可歸納為如下四個方面:(一)善于自覺借鑒前人成說中的合理因素;(二)不唯唯諾諾、人云亦云,勇于懷疑、否定前人不當之說,并詳加考證、辯駁;(三)不墨守成說、勇于創新; (四)嚴謹求實的學術研究風氣。
同時,中國古代儒者注“經”時,不可避免地存在諸多值得今天乃至后世學者引以為鑒,并應堅決摒棄的缺陷與不足。就本文探討的歷代儒者對犧尊、象尊形制的詮釋為例,概言之,其存在的缺陷與不足,突出者有二:
(一)空想臆說多,缺乏實證精神。縱觀漢魏以來歷代儒者對犧尊、象尊形制的詮釋,不難發現,除王肅等少數儒者基于發現的古代器具實物立論外,大多數儒者,如毛氏、鄭眾、鄭玄、阮諶等,對犧尊、象尊形制的詮釋,實為空想臆說,并無實物依據。尤值得注意的是,即便王肅依據其時發現的先秦器具實物,對犧尊的形制進行了闡釋;即便西晉永嘉年間齊景公冢也出土有鑄造為象形的器具;即便北宋時亦發現有栩栩如生的象形器具,歷代儒者竟仍不乏或視若無睹、置而不論者,或僅據傳世文獻有關記載立論、爭辯者,或雖注意到有關器物,但多視其為荒誕不經、不登大雅之堂之物而摒棄不用者。上述現象似反映出,中國古代若干儒家學者盲目地惟經書是尊,惟前代名儒臆想之說為是,缺乏以出土實物印證傳世文獻記載確誤之理念和實踐。
(二)古代儒者雖大多治學慎謹,然或因讀書粗疏,或因思慮不謹,誤解、誤讀現象,竟比比皆見,甚至若干名學碩儒亦概莫能外。他們對前儒學說,或斷章取義,如秦蕙田認為,鄭眾主張象尊為鳳凰裝飾之尊:“象尊,先鄭謂飾以鳳凰。”[14](P480)卻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鄭眾也贊同的以象骨飾尊之說;或張冠李戴,如聶崇義、秦蕙田將鄭眾援引的無名氏所持象骨所飾之尊為象尊說,歸于鄭玄名下:“后鄭云:‘象尊,以象骨飾尊’。”[16](P459)“象尊……后鄭謂以象骨飾尊。”[14](P480)鄭鍔則將阮諶之說歸于鄭玄名下:“奈何康成讀‘犧’為‘素’何?切鑿為之說曰畫為牛形,婆娑然,甚無理。”[12](P558)或誤解原義,如孔穎達等將王肅所說的犧尊、象尊二物,混為一談:“王注《禮器》云:‘為犧牛及象之形,鑿其背,以為尊,故謂之犧尊。’”[1](P1489)聶崇義認為,阮諶、鄭玄之說皆合乎禮儀,因而兼采兩說,繪制犧尊、象尊圖。編撰《欽定禮記義疏》的儒者卻認為,聶崇義獨創新說,與前儒成說不同:“犧尊之制,惟聶崇義畫牛尊腹之圖近之。”[25](P139)或混淆異說,如李之藻認為阮諶之說與鄭眾之說相同:“鄭司農云:‘……犧尊,飾以翡翠。象尊,以象鳳凰。……阮諶《禮圖》:犧尊,飾以牛。象尊,畫象飾尊,則于尊腹之上而畫牛、象之形,說與鄭同。”[24](P117)方以智竟將風馬牛不相及之阮諶、王肅之說視為一說:“阮諶《三禮圖》畫為牛、象,王肅主此說。”[8](P65)粗疏之誤,由此可見一斑,值得后人鑒戒。
[注釋]
①此處阮元校刻本《禮記·明堂位》注作“犧尊,以沙羽為畫飾,象骨飾之。”(《十三經注疏》,第1489頁。)校勘記:“象骨飾之”,閩、監、毛本同,岳本同,嘉靖本同,衛氏《集說》同。《考文》引古本“象骨”上有“象樽以”三字。足利本無“以”字。按:段玉裁校本作“象尊,象骨飾之。作‘樽’,俗字。”據上下文意,“象骨飾之”顯然應是對“象尊”的詮釋。若省略“象樽(尊)以”或“象樽(尊)”,“象骨飾之”似就是對“犧尊”形制的詮釋。因而,《考文》、足利本、段本較符合文義,故此處采用段玉裁說。
②漢代以后,儒者往往稱東漢初儒家學者鄭眾為“先鄭”,或稱鄭司農;稱東漢末儒家學者鄭玄為“后鄭”。
③胡翰認為劉杳為宋(南朝劉宋或趙宋)人,(參見胡翰:《犧尊辨》,載《稗編》卷35《禮十三》)此說誤。劉杳為南朝梁人,生平事跡具載《梁書》卷50《文學列傳下》、《南史》卷49《劉懷珍傳附劉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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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閔軍)
Interpretation and Contention on the Shape of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 among the Chinese Ancient Confucians
GUO Shan-bing
(Research Center of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
Several literature books composed in book form during the Pre-Qin,Qin and Han periods recorded that people cast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The Han Dynasty Confucian Mao thought that Ox-shaped Zun was decorated by Sha.Zheng Zhong thought that Ox-shaped Zun was decorated by emerald,Elephant-shaped Zun was cast into the phoenix morphology,or was decorated by the elephant's bones.Zheng Xuan thought that Sha meant the phoenix.Ox-shaped Zun was the appliances which was depicted whirling dances the phoenix's feathers,Elephant-shaped Zun was decorated by some animal's bones.Ruan Chen thought that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 meant appliances which was depicted respectively by ox or elephant.Wang Su,a confucian of the Wei Dynasty,advocated that Ox-shaped Zun and Elephant-shaped Zun were the containers whose back were hollowed for holding wine or water were cast respectively into ox and elephant shape.His theory was based on the Pre-Qin appliances discovered at the time.In view of the above statement,the later Confucian either did not know what course to take,or did not make improper cutting,or followed one theory,refuted the sages,or took in everything,chose and followed what was good,or did not adhere rigidly to accepted theories,but advocated a new theory.
Ox-shaped Zun;Elephant-shaped Zun;shape;annotation;argument
K87
A
1672-2590(2016)02-0112-06
2015-12-22
郭善兵(1973-),男,山東棲霞人,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