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黎族原始制陶技藝保存至今的原因探究

張紅梅

（海南師范大學，海南 海口 571127）

海南黎族原始制陶技藝保存至今的原因探究

張紅梅

（海南師范大學，海南 海口 571127）

海南黎族的原始制陶技藝活態保存了人類早期制陶的工藝形態，是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本文從歷史、生產、經濟和技術四個方面對海南黎族原始制陶技藝的延續進行分析，認為漫長的原始社會進程制約了黎族原始制陶技術的發展、獨特的“生黎”群體是黎族原始制陶的生產者和消費者、“以物易物”為黎族原始制陶提供了交易機會、制作簡便則為黎族原始制陶提供了家庭日常生產的可能性，從而使這項人類最初制陶的原始技藝能夠完好地保存到今天。

海南；黎族；原始制陶技藝；活態保存

海南黎族保存至今的原始制陶技藝大約出現于距今五千余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中期，以無輪泥條盤筑和露天平地堆燒等為特色，是迄今為止我國少數民族地區保存較為完好的原始形態的制陶技藝之一，活態保存了我國史前人類發明的早期手工制陶技藝形態。

五千年滄海桑田，海南黎族的制陶技藝似乎從未受到過大陸或本島漢族制陶業的影響，始終保持在了最原始的工藝狀態，堪稱是一個歷史的奇跡。綜合來看，黎族原始制陶技藝能夠保存至今的主要原因可以概括為歷史原因、社會原因、經濟原因、技術原因四個方面。

一、歷史進程原因：漫長的原始社會形態制約了黎族制陶技術的發展

人類社會的歷史大部分都歷經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幾個發展階段而進入到了現代社會，但海南黎族的社會歷史進程卻十分緩慢和不均衡，原始社會形態延續了幾千年之久。原始的社會形態伴隨的是原始的社會生產力和生活方式，從而在根本上制約了海南黎族原始制陶技術發展的可能性。

一方面，黎族自古以來居住環境相對封閉。海南島與華南大陸隔海相望，黎族又主要居于海南島險峻偏僻的山區高地，與外界的來往十分有限，因而受外界文化的沖擊和同化較少，形成了黎族自身相對封閉的獨特文化體系，能較好地保持自身傳統文化的一貫性而不被打斷，從而為黎族的原始制陶傳統技藝能夠維系幾千年不變創造了歷史文化環境上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閉塞的生活環境也使得黎族的社會生產力極不發達，從而其社會形態的更替也極其緩慢，因此直到20世紀50年代依然還有少數的黎族族群處于原始社會的高級階段。黎族雖然是海南島上的最早居民，但自周秦以來漢人陸續遷移上島，黎人則逐漸避居山嶺過著基本與世隔絕的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海南島豐富的物產和溫和封閉的地理環境孕育了黎人知足常樂的性格，因此從總體上看他們自身并沒有強烈的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的欲望。研究者認為“由于黎族社會的生產力極端落后，所以長期在原始階段徘徊。該原始社會的解體，是在中原封建統治深入海南島以后才開始的，而且主要決定于外部力量的影響。”[1]幾千年來，黎族的原始社會形態是逐步隨著封建統治力量在黎族地區的慢慢擴張而被動瓦解的，因而其原始社會形態的瓦解是碎片式進行的，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才完全改變。

正是這種原始社會形態的殘留和原始生活方式的綿延使得黎族傳統的原始手工制陶技藝能夠長期維持低水平的存在而未被進步的生產力所淘汰。因為，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是與社會發展形態密切相關的，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又反作用于生產力。落后的社會生產力和相對封閉的生活環境使得黎族地區社會歷史形態長期處于原始的氏族公社形態；而原始的社會形態又反過來制約了黎族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使其不得不維持著最原始的社會生產力，由此也由于直接導致了黎族的制陶技術不能超越原始狀態。

二、社會生產原因：“生黎”為黎族原始制陶提供了生產者和消費者

如上所述，黎族原始制陶技藝能夠留存至今，是與黎族社會長期保留著原始社會遺風和原始生活方式相適應的一種結果，但進一步來說，長期保持封閉和原始落后生活形態的主要是黎族中的“生黎”。“生黎”是黎族原始制陶的主要生產者，也是黎族原始陶器的主要消費者。由于歷代的“生黎”居住偏僻，生產力落后，與外界往來較少，所以始終處在原始的氏族公社制度之下，保留著原始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生活形態和生產勞作方式，往往只能靠自制陶器以解決炊煮和盛儲容器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才從客觀上完整地保留了黎族先民自新石器時代以來所形成的原始制陶技藝。“生黎”自己燒制陶器，在主觀上是為了自力更生滿足家用和貼補生計，但在客觀上卻成為了海南黎族地區歷代以來保留原始制陶技藝的主要人群。

“生黎”與“熟黎”是海南黎族特殊社會歷史形態下的產物，也是我國古代對于黎族族群的劃分。秦漢以來，中原的封建統治開始擴張到海南黎族地區，但直至唐代才在海南島四周的環海地帶建立起較完整的封建制度機構，封建統治的觸角開始向黎族地區蔓延，漢族居民日益增多，中原的先進生產技術逐漸傳入，不但促進了海南島生產力的發展，也推動了黎族社會的變革，使黎族的原始社會形態從沿海地帶向內陸山區逐漸慢慢解體，于是產生了“熟黎”和“生黎”兩種生活在不同社會形態下的黎族群體。在歷史上，“熟黎”是指生活在離州縣較近或者是毗鄰漢族地區的黎人，他們按期繳納賦稅，學習漢人的生產生活方式，其社會形態從原始社會直接跨入了封建社會；“生黎”則是指生活在未被納入封建統治勢力范圍之下的內陸山區的黎人，長期處于原始社會形態。海南島的地形為中央高四周低，成三大環帶分布，中部為海拔1000米以上的山區，沿海為平原臺地環帶，沿海和山區之間為內陸丘陵地環帶。中部山區面積廣大，是黎族的主要聚居地區。歷代以來，漢族主要居住在沿海的平原地帶、“熟黎”居住在中間的丘陵地帶、“生黎”在內部的山區地帶。因此，受社會形態和地理位置等制約，“生黎”和“熟黎”的經濟社會發展就慢慢變得不平衡起來，例如“唐代黎區農業發展是不平衡的。沿海黎、漢雜居區雖已推行稻作農業，但偏遠黎區卻仍處于刀耕火種階段。”[2]而正由于這種社會發展進程的緩慢，少數黎族群體長期與外界隔絕，沒有先進的生產技術傳入，直到20世紀中葉還停留在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階段。在新中國成立之時，地處中部山區五指山腹地白沙、樂東、保亭交界處的杞黎族人依然還生活在原始的父系氏族公社制度——“合畝制”的社會形態之下。

不過，隨著封建統治勢力不斷向黎區深入，“生黎”不斷向“熟黎”轉換，到清末，“生黎”的人數已少之又少了。所幸的是，歷史上雖然“生黎”不斷減少，但卻把黎族原始制陶技藝代代相傳了下來。

除了“生黎”，少數“熟黎”也是制作和傳承黎族原始制陶技藝的人群。歷代以來，由于交通不便或經濟拮據等客觀原因，在一部分偏僻的“熟黎”地區，原始手工制陶仍是重要的家庭副業，直到20世紀晚期依然如此，例如2004年出版的《海南黎族人類學考察》仍載：“制陶工藝是侾族婦女古老傳統工藝……在山區仍為婦女的副業。因為漢區輸入陶器困難，故山區仍需自制陶器”[3]。

可以說，少數的這些“熟黎”和“生黎”通過自力更生來滿足對陶器的生活需要，是黎族原始制陶技藝在黎族地區已普遍向漢人購買陶瓷器皿的局面下，依然能夠保存至今的主要原因。

三、 經濟貿易原因：“以物易物”為黎族原始制陶提供了交易機會

“以物易物”是人類使用貨幣等價物進行交易之前的一種最原始的交易方式，受原始社會遺風的影響，海南黎族一直未拋棄這種簡單的交易方式，直到當代仍綿延不絕。而正是這種延續了幾千年的原始交易方式為黎族制作的原始陶器持續提供了實現其商品價值的交易機會。

以陶器換糧食歷來是黎族家庭彌補生計的一種重要手段。以物易物具有減少中間流通環節、互相調劑余缺等好處，但只適合于自給自足的原始自然經濟或小范圍的交易。對于生產技術落后的黎族原始陶器而言，如果進入了發育完善的商品市場體系，以貨幣等價物為流通中介，必然會面臨眾多的商品競爭而被淘汰。但如果是小地域范圍內的黎族村民之間的物物交換，那么可以充分發揮互相調劑余缺的好處，反而交易成本低，市場風險小。正是這種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為黎族原始制陶技藝提供了直接實現其商品價值以換取生活物資的機會，從而也使這種原始制陶技藝得以長期生存下來。

雖然漢商也提供比黎陶更好的陶器賣給黎人，但“生黎”基本不向漢人換購陶器，因為往返攜帶不便。“生黎”偶爾也會翻山越嶺來到漢區的集市上來交換生活用品，例如，北宋時期被貶海南的蘇東坡曾在其《和陶詩·擬古九首》中云：“黎山有幽子，形槁身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日暮鳥獸散，家在孤云端……”這首詩形象生動地描述了家住在人跡罕至的“孤云端”的“生黎”背柴入市來換購物品的情景。但由于山高路遠，“生黎”與漢人之間的貿易次數是極為有限的，通常是如蘇軾所說的“負薪入城市”，所交換的往往是一些黎族自己力不能及的物品，如鐵器、鹽等，笨重易碎的黎族陶器是不容易背負山嶺的，因而不在以物易物之列。例如南宋王象之的《輿地紀勝》第124卷就曾記載：“初，馬伏波之平海南也，命陶者為瓦器，大者數石，小者二三斗，招黎人遺之，任其所擇。黎人惟取二三斗者，云來時皆懸崖，緣木而下，取大者不能歸耳。” 雖然該文獻記載的是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剛抵達海南這塊蠻荒之地時，采用易碎的陶器試探黎族住地險峻程度的一個細節，但也可以看出，對于當時的黎族先民而言，主觀上陶器對于他們來說是生活所需的用品，否則他們就不會要伏波將軍所給的陶器；但客觀上由于他們居住在崇山密嶺深處，攜帶陶器翻山越嶺極易碎裂，因此自制簡易的陶器才是這些偏僻黎人解決日用炊煮和盛儲問題的首選。

黎族原始陶器作為以物易物的重要物品，主要發生在制陶技術落后的“生黎”之間以及“生黎”與“熟黎”之間。“生黎”因為居住封閉，彼此之間以物易物是互通有無、集中解決交易問題的最好方式；“熟黎”居處在漢人和“生黎”之間，雖然主要與經濟發達的漢人交易，但也不排斥與挑貨上門的“生黎”以物易物，黎族原始陶器就是過去最常見的換購物品之一。“生黎”之間或“生黎”與“熟黎”之間的以物易物主要發生在他們所居住的黎族村寨以及附近的黎族村落之中。由于“生黎”生產水平不發達，又很少與漢人打交道，因此生活日常生活用品皆靠自力更生解決。婦女們制作好陶器之后，除自己家留用之外，剩下的通常會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交換糧食。我們在2015年的調研時發現，幾乎所有中老年的黎族原始制陶技藝傳承人早年都有過制陶以換糧食的經歷，說明這種古老的交易方式直到最近三、四十年前還在黎族地區存在著。黎人通常按照陶器的容積大小來交易，一個大的陶罐能夠換取裝滿半罐的谷子，一個小陶罐能夠換取裝滿一罐的谷子。例如：“2004年，我們調查了白沙黎族自治縣牙叉鎮九架老村，……陶器除了自己用以外，還以物易物，小的陶罐可換1-1.5千克稻谷，大的換2.5千克。春節期間，挑到本縣的細水、南開等地去換魚，一般中等大小的陶罐可換0.5-1千克，大的陶罐換1.5-2千克。”[4]這種物物交換的交易方式使得黎族婦女能夠把自己的家庭業余勞作變換成生活必需物資，因而才有了世世代代傳承下去的動力。

四、技術操作原因：制作簡便為黎族原始制陶提供了家庭生產的可能性

工藝制作簡便是黎族婦女能夠長期承擔和傳承原始制陶這一傳統手工生產活動的基礎。從技術操作角度看，由于原始制陶就地取材，工序相對簡單，技術門檻低，制作簡便、環境適應性強，從而使黎族婦女在自己家里就可以隨時做陶，在空坪隙地上就可以燒陶，不用專門成立生產作坊、不用經過中間商，不用規模化生產，每做二、三十個陶器就去換一次糧食，一個人能做，幾個人也能做，充分利用空閑時間，實施起來比較容易，因而給黎族原始制陶的家庭婦女生產提供了技術上的實施可行性。

在這種背景下，僅需家庭婦女的人工就可以完成的黎陶，幾千年如一日始終保持著最原始的制作成型和燒制方法。除了樹皮液淬火工序以外，黎族原始制陶在制作手法、燒成工藝等方面與海南島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陶器相比，基本無大的變化，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其主要技術特點。在黎族原始的生活形態下，黎族原始制陶技藝以其原料的易得性、工具的天然性、制作的簡便性、場地的隨意性、燒成的快速性等優點而在自然經濟的生活形態下具有旺盛的生命力，這或許正是黎族原始制陶技藝能夠傳承至今的最為重要的原因。

此外，黎陶從未形成獨立的手工作坊，始終停留在小產量的家庭手工副業產品的階段，因此也給黎族家庭婦女勞作之余制作黎陶以換取生活物資的行為提供了生存空間。事實上，總體來看，海南黎族在歷史上從來未曾出現過完全脫離了農業生產而獨立存在的手工業作坊，正如清代張慶長在《黎歧紀聞》中所言：“黎人自食其力，從無為買賣生理者。”[5]相反，以自給自足和農副產品為主要目的的家庭傳統手工業生產在黎族地區卻十分普遍，譬如黎陶、黎錦、藤竹編織等等。“黎族沒有自己的工業，也沒有獨立的手工業，任何一個家庭除非向漢商購買，否則所有日用品都得由自家制造。漢商供應給黎人的有鐵制品(犁頭、煮飯用的鍋)、陶器、網、棉織品和漢式衣服的成品。”[6]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現實調查，都能發現一個基本的事實，即：直到20世紀中葉，黎人的生產力水平仍然十分落后，包括黎陶在內的許多傳統的手工藝生產仍然處于自給自足的原始形態。在這種狀況的背后，原始陶器制作技術的簡單方便給這種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提供了現實可能性。

五、結 語

在我國少數民族地區目前活態保存的原始制陶技藝中[7]，從起源時間、工藝形態等角度來看，海南黎族的原始制陶技藝堪稱保存時間最為久遠、保存工藝形態最為原始的了。總其原因，海南黎族的原始制陶技藝之所以能夠代代相傳留存至今，“大概是因為這種形式合乎島上的生活節奏，才使它們得以相傳并延續至今”[8]。黎族原始制陶技藝是黎族歷史悠久的見證，也是黎族歷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因為以上歷史、社會、經濟和工藝技術等方面的原因，給黎族原始制陶技藝的生存創造了必要的社會環境和生產環境、提供了制作者、消費者和交易的可能性，才使得其能夠維系數千年不變，成為了黎族祖先留給今天海南黎族的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才使得今天的我們還能有幸通過黎陶見證人類早期的工藝文明。

[1]林日舉. 海南史[M]. 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2.

[2]吳永章. 黎族史[M]. 廣州: 廣東人民出版社, 1997.

[3] 曾昭璇, 張永釗, 曾憲珊. 海南黎族人類學考察[M]. 廣州: 華南師范大學地理系編印, 2004.

[4] 王建成, 王翠娥.海南民族文物[M]. 海口: 南方出版社/海南出版社, 2008.

[5]【清】張慶長撰, 王甫校注. 黎歧紀聞. 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2.

[6]【德】史圖博. 海南島民族志[M]. 廣州: 中國科學院廣東民族研究所編印, 1964.

[7] 陸斌. 西南少數民族泥條盤筑成型工藝考察[J]. 陶瓷學報, 2013(4).

[8]【日】鹽野米松著, 英珂譯. 留住手藝[M].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2.

Study about How the Primitive Pottery Craft of Li People on Hainan Island Can Be Preserved from Ancient Times to Present

ZHANG Hongmei
(School of Fine Arts, H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aikou 571127, Hainan, China)

The primitive pottery craft of the Li people on Hainan Island is a national non-material cultural heritage of China.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reasons about how the Li people can preserve this ancient craft for the past thousands of years. There are four main reasons: firstly, the long-standing primitive society restric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earliest pottery technique among Li people; secondly, the unique groups of Li people provided makers and consumers of the primitive pottery products; thirdly, the "Barter" transaction mode provided trading opportunities for Li pottery; finally, easy to make offers possibilities for Li families to make simple pottery objects as a family sideline. So, this primitive craft of Hainan’s Li tribe can be well preserved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Hainan Province; the Li tribe; the primitive pottery craft; preserved alive; reason.

date: 2015-06-23. Revised date: 2015-09-18.

K878.9

A

1000-2278(2016)02-0213-04

10.13957/j.cnki.tcxb.2016.02.020

2015-06-23。

2015-09-18。

海南省社科聯項目(HNSK(YB)15-103)；海南省教育廳項目(HNJG2014-2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通信聯系人：張紅梅(1974-)，女，博士，副教授。

Correspondent author:ZHANG Hongmei(1974-), female, Doc., Associate professor.

E-mail:87970294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