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亮
(中國傳媒大學 藝術學部,北京 10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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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述陽明學在東亞的影響
周月亮
(中國傳媒大學 藝術學部,北京 100024)
陽明學在日本和朝鮮的影響都是先在教育領域開花,在社會、政治領域結果。在中國則是通過學術傳承,在時代面臨大的節點時被志士仁人或社會領袖認同而號召學習,成為國人心智上的源頭活水。
立志;力行;自尊無畏;立國精神;自得;陽明學
所有的人文學及其術,都在回應著一個根本問題:面對難題、苦難,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還能怎么辦?王陽明一生顛蹶,在逆境、絕境中悟出,在行動中錘煉出一套“即用求體”“有體有用”,上可以成圣下可以應物成仁的功法。在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度發揮著藝術化的(沒有強制性的)宗教功能,日本人稱之為“良知之道”。
蔣介石在《中國的立國精神》(1932年6月6日)中表示要把王陽明的心學奉作中國的立國精神。1945年蔣經國號召:“我們要做總裁的信徒,為陽明的學生。”蔣經國在王陽明“過化之區”的贛州推行“新生活運動”時借重過陽明學說。厥父厥子的書信日記中頻頻談論陽明學。蔣經國將王陽明的思想精神歸結得相當到位:一是“誠”,就是“要有純潔的清白和懇切的念頭”;一是“知行合一”,“王陽明先生不但有高深的學問,而且能將學問實用實行”。一生都在東食西宿、占盡便宜的蔣介石,對孫中山先生不夠真誠,對三民主義不夠惻怛,他用功利主義的態度學習王陽明的良知學,不可能功夫上身,充其量不過是制造口號和光景(譬如把草山改名陽明山),包括蔣介石要把心學作為“最良的武器”,以復興中國、抵抗日本。他的取徑與日本陽明學的事功派若合符節,都是把良知當武器,沒有把良知當目的,都看中了良知激勵心力的使用價值,沒有把良知視為根本價值。他們沒有用良知來接受良知。他們失去了能夠善良的能力,他們沒有掌握“入德之柄”,只想著立竿見影,于是失去了根本價值,不免驟起旋敗。當然,日本從明治維新到“二戰”戰敗,這個“旋”悠長了些。而且不能說倚仗陽明學就能成,違背了陽明學就得敗。
當代新儒家杜維明說,五百年來,在東亞,儒家思想的源頭活水就在王陽明。也有人這樣區分:中國的陽明學從明中葉以后深入到民間社會,與平民教育相結合,走的是世俗化的普世主義的發展路徑。日本的陽明學起先是掌握在儒學教師個人手中,后來為了實際的需要而逐漸成為武士階層手中的思想武器,走的是學問化加功利化的文化民族主義的發展路徑。而朝鮮的陽明學作為與佛教禪宗相混的異端思想被引進,是在壟斷性的主流意識形態的辯斥聲中艱難傳布的,走的是類似秘傳原教旨主義的發展路徑。真可謂良知是種子,一花開五葉,葉葉不相同。而且,王陽明只是指頭,良知才是指頭所指的月亮。《傳習錄》是指月錄,五百年來陽明學在中外的傳播影響史有似一曲“春江花月夜”: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哪個想被江月照,哪個照了沒照成?
早在1511年,日本禪僧、五山大老之一了庵桂悟(公元1424-1514年)以87歲高齡(也有83歲之說),奉幕府將軍之命出使中國。1513年,王陽明與門人徐愛等經寧波時,會見了了庵,聽說了庵桂悟即將東歸,作《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歸國序》相贈,此序之真跡今藏于日本三田博物館。日本學者稱了庵桂悟親與王陽明接觸,為日本王學倡導之篙矢,并稱這一佳話不可輕易看過。日本的陽明學始祖,公認為是中江藤樹(公元1608-1648年),他與比他小40歲的朝鮮哲人鄭齊斗一樣,完全是從心靈的需要由朱子學轉向陽明學。
中江藤樹之后的日本陽明學,大致可分為兩派:一派是具有強烈內省性格的德教派(也叫存養派),忠實地繼承了藤樹的傳統。另一派是以改造世界為己任的事功派,其中有領導都市平民起義的大鹽中齋,有幕末志士吉田松陰。大鹽中齋,通稱平八郎,在思想上篤信王陽明的“良知”說,在政治上則極力把良知理論付諸實踐,可以說是日本近代陽明學者中以“實踐”二字為其信仰的第一人。1837年日本“天保大饑荒”,大鹽中齋為了賑濟災民,領著學生門徒、近郊農民、城市貧民共三百人,舉行了有名的“大鹽平八郎起義”。起義失敗,大鹽本人也引火自焚。吉田松陰是維新運動時期先驅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吉田松陰以其叔父的名義在家鄉創建了松下村塾,排斥訓詁、詞章、考據、佛老等間接服務于當世的“曲學”,倡導學習東洋道德、西洋藝術之“義理經濟”的“正學”。八十多名學生,竟有近半數為明治維新作出了杰出貢獻。吉田松陰提倡“自得”:“自得者,得于心也”“成吾自由之心也”。陽明學被他轉化為爭取思想自由,自主自力的自尊無畏的,倒幕維新的思想武器。
吉田松陰的老師是佐久間象山,佐久間象山的老師佐藤一齋(公元1772-1859年),當幕府儒官19年,曾在幕府官學大本營任教,凡士庶人入其門者不下三千人,他“陽朱陰王”地發展了陽明學。他說,此心靈昭不昧,凜凜自惕,吾心即天也。有志者要當以古今第一等人物自期焉,士當恃在已者,動天驚地極大事業,亦都自一己締造(《言志錄》四卷)。在其門下和再傳弟子中最有名的要屬倒幕領袖西鄉隆盛,以及明治時期最有影響力的當權人物伊藤博文。西鄉隆盛也是主張學習應“自得于心”,以利用“較量格斗”,不然的話,“空讀圣賢之書,如同觀人劍術,無絲毫自得于心。若不自得于心,一旦較量格斗,則唯敗逃而已”。這種實用心學,啟發日本人起來開港倒幕、廢藩置縣、教育改革、富國強兵,促進了明治維新。井上哲次郎說,德川時代,朱子學派固陋迂腐者頗多。反之,陽明學派中人物,則多有建樹者,而固陋迂腐之人幾乎沒有。陽明學果有陶冶人物之功。
日本陽明學突出的特點:一是立志,二是力行,三是自尊無畏。他們對于心與物、心與理誰是第一性、誰是第二性等問題毫不在意,他們只要求立大志,做大丈夫,干大事業,所立的志是經世致用的、勇于進取的、開拓創新的,找到了與近代社會的結合點,打破門戶之見、博采眾家之長,積極吸收并推進西學本土化,形成了東洋道德、西洋技術的文化模式(“和魂洋才”)。他們汲取了陽明學“誠意”“篤行”的知行合一功夫,形成了讓蔣介石震撼的力行精神。他們推崇“不怨天尤人而求諸己”“造命卻由我”的人生哲學。將良知說轉化為“自尊無畏”的心力,找到了自強自力的基本途徑。在倒幕維新的運動中,為了自己的心念而拋頭顱、灑熱血,建功立業。陽明學還激活了他們的武士道。日本博士新渡戶道造的《武士道》云“武士道的核心是良心,即義務與愛合二為一”,而且最重“中國哲人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大名士楊度也說過,武士道獨宗王陽明,更以知行合一之說,策其以身殉道之情。攜帶方便的《節本明儒學案》為陽明學在下層武士、民間流傳起了作用。《天皇的陰謀》講日人交流情志的“腹藝”是能見心學功夫特色的。
朝鮮的官學是朱子學,脫離朱子學一律被視為斯文亂賊而加以迫害,信奉異端邪說的陽明學會遭致禍害。鄭齊斗(公元1649-1736年)冒著身亡家破的風險,奉陽明學為性命之學,不顧親友勸阻,就是為了從陽明學中發現真正的生活而隱居于江華道霞谷,以家學秘傳的方式傳授陽明學。為了致良知,并用致良知的方式體證良知。霞谷陽明學可減縮為“生理論”“體用論”“實心論”。其“生理論”的要點是并重心的本體性(理)和生動性,為朝鮮性理學界有關理氣、未發已發的論爭開拓了一條解決之路。《良知體用圖》恐怕是全世界陽明學后裔中精準明白地闡釋了心學宗旨的大著作。此圖由三個同心圓構成,中心是“性圈”(心之性=心之本然=良知之體),中間“情圈”(心之情=心之發=良知之用),最外“萬物圈”(上為天圈、下為地圈)。他將體和用分置于各自的同心圓中。據韓國學者說,他消解了陽明學良知體用循環的危險,有效地克服了良知現成論,抵制了陽明學“任情縱欲”的弊端。他的“實心論”就是“實忠實孝,實致實格,言無夸嚴,行無偽飭”。他一生真修實煉做功夫,痛斥知識人的虛偽,提倡“敬慎”的修養論。他是實心實意地要通過體證陽明學而解決自己的、也是那一代人的精神危機,其所開創的霞谷派陽明學如同孤島上的燈火,薪盡火傳、綿綿不絕地延續到了今天。
韓國現代陽明學的代表是樸殷植(柏庵,公元1859-1925年)和鄭寅普(為堂,公元1893-1950年)。所謂現代主要指西學東漸,西方列強入侵之后的一段時間,人們感到衛正斥邪的守舊論(“老論”)不足以應對時事,朱子學格物致知的方法很難適應弱肉強食、優勝劣敗的生存競爭,因此轉而從陽明學中尋找開化自強的應變理論(“少論”)。1910年,樸殷植用漢文撰寫了陽明學的入門書《王陽明先生實紀》,該書對近代朝鮮學界的影響相當大。樸氏提出“儒教求新論”,倡導用陽明學來革新朝鮮傳統儒學。他說已到了“實際行動的時代”,王陽明知行合一學說是解決時代問題的“不二法門”,將良知本體確立為可以與世事相適應而前進發展的主體自覺,有了這個自覺,就可以既與時俱進,又不臣服于西方的物質文明。他說:“人作為渺然一身,處在復雜變化的事物中,不能不受引用和使役,要想命令制御萬事萬物的話,就必須把良知的本能當作基本要領。”(《樸殷植全書》下)他用此基本要領建立民族主體性。他既把良知作為測量方圓長短的規矩,又標舉陽明學隨時應變的特點,大力倡導實踐以提高國力,同時又立足陽明學的“拔本塞源論”,提倡建立一個大同世界,來抵抗西洋帝國主義(《大同學說之問答》)。樸殷植以及后來的鄭寅普等人為喚醒朝鮮民族的獨立意識和自主精神而奔走呼號,并最終使王陽明精神與近代新思潮合而為一。
韓國學者認為,王陽明思想有克服危機的作用,是能夠直接面對現實,使朝鮮王朝得以開化的思想,啟發了韓國的近代化改革,在十九世紀末恢復國權運動、獨立運動及民權思想上極具意義。可以說,王陽明思想是朝鮮實學的源頭。
近代中國,每當應變乏術的時候,都有人會想起王陽明。譬如,嚴復曾浩嘆如果讓王陽明處理近世亂局就不會這么不可收拾。本是標榜篤信程朱的曾國藩,也讓學界中人覺得他“入而講學,出而戡亂,酷似陽明”(《湘學略》)。曾國藩一生三變,并沒有宗主王陽明的時期,但他的幕僚記載他私下自稱“吾學以禹墨為體,莊老為用”(歐陽兆熊《水窗春囈》)。這其實也是王陽明的特色:禹墨是實踐的儒俠,莊老是超越的虛靈。曾國藩學了王陽明的“團練”,自籌民兵去剿洪秀全。他們最相似之處是都以教為綱,能夠捐棄俗學的紛華,提煉出孔教的綱要,堅持“何才不育”“以善孽善”。他從宗信陽明學之人多能建立功業的角度,看到心學教育的成效,不再糾正王陽明直指本心之說,轉而肯定陽明學。
真正從掌握“入德之柄”認信良知說的人,日本是中江藤樹,韓國是鄭齊斗,中國則是譚嗣同。譚嗣同的悲劇更顯現出心力說的偉大。看看《仁學》的目錄便知他與陽明學一氣貫通:“智慧生於仁”“仁為天地萬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識”“仁者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不生不滅,仁之體”等等。王陽明、譚嗣同都直承孟子,都在用千年的眼光,看百年的是非;都在用講良心的方法,去做需要用手段的事;都特立獨行、輾轉于滔滔濁世,希望用浩然正氣打通天地間的壅塞。譚嗣同比王陽明更“大丈夫”,王陽明比譚嗣同更有“意術”。
曾國藩、譚嗣同是湖湘文化的代表。湖湘文化一個突出特點就是“致知力行”,并把“致知力行”統一于自我價值的實現上。這種“致知力行”“經世致用”的思想成為一代又一代湖湘學子的“共由之軌”,譬如譚嗣同影響了楊昌濟,楊昌濟影響了毛澤東。
譚嗣同對楊昌濟的影響是直接的。1898年,“戊戌變法”進入高潮,楊昌濟就讀于岳麓書院,參加了譚嗣同等人組織成立的“南學會”。該學會每月講演四次,楊昌濟每次都參加。在一次講演會上,楊昌濟問譚嗣同:“如何理解天地之大德曰生?”譚嗣同非常贊賞這一問,興奮地說:“獨能發如此奇偉精深之問。此豈秦漢以下之學者胸中所能有哉?”他的回答是:“總之以民為主,如何可以救民,即以如何為是,則頭頭是道,眾說皆通矣。”楊昌濟對譚嗣同的“心力說”和沖決“羅網”的精神非常敬佩。陽明學對青年毛澤東的影響是個大題目,不能輕易粗說,茲摘毛澤東的《講堂錄》、書信、讀書批注若干則,會心極遠的讀者,自能各有所悟。
理想者,事實之母也。
高尚其理想(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動皆期合此理想)。
心之所之謂之志。
一個之我,小我也;宇宙之我,大我也。一個之我,肉體之我也;宇宙之我,精神之我也。
圣賢,德業俱全者也;豪杰,欺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
有辦事之人,有傳教之人。前如諸葛武侯范希文,后如孔孟朱陸王陽明等是也。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賢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
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志,終身未得,即終身無志。
——《講堂錄》
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為宇宙之一體,即宇宙之真理,各具于人人之心中,雖有偏全之不同,而總有幾分之存在。今吾以大本大源為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為者乎?天下之事可為,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故愚以為,當今之世,宜有大氣量人,從哲學、倫理學入手,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
——1917年8月給黎錦熙的信
孟軻之義內,王守仁之心即理,似均為直覺論。
——1917至1918年《倫理學原理》批注
毛澤東“宇宙之我即精神之我”的說法有效地論證了“吾心即宇宙”這一心學原理。“終身未得真理即終身無志”亦是對心學立志的最透辟論說。毛澤東于1917年發表的《心之力》可以說是篇良知萬能論,他提出:“人之力,莫大于心。陽氣發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他給黎錦熙的信顯露出重立大本、重開大用的開國領袖的心力。他說王陽明是傳教的,挺棒;其實,王陽明也是辦事的。把傳教與辦事合一就是導師、領袖、統帥、舵手合一了。
陽明學五百年不老,陽明學先在亞洲興起,后在歐美傳播,建立了越來越多的研究心學的機構,出版了專著、專刊。這有其必然原因,即陽明學具有普世價值——人人都得講良心。笛卡爾曾經說,任何人都不說自己沒有良心,那些終日抱怨自己缺這少那的人,唯獨不抱怨自己缺少良心。也有其客觀原因,即人類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經歷了現代、后現代思潮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解構”,整天浸泡在各種電子媒介的光怪陸離的虛構世界中,心里發虛,所以需要“養心”。
心學是揉心學,在“安心”功能上類似佛禪,與禪宗比,不遺棄人倫物理。心學是儒釋道三教的精華,王陽明用釋道的功法完成了儒家的使命。教王陽明養生術的鐵柱宮道士所信奉的是“凈明忠孝教”:“‘凈明’只是正心誠意,‘忠孝’只是扶植綱常,世人習聞此語,多是忽略過去,此間卻務真踐實履。”(《玉真先生語錄內集》)
陽明學證體啟用的法門在于它是解放心智的藝術,而不是說教,更不是僵化的教條,它只啟發人們領取良知之道的能力。王陽明只是發現和指出了人人都具有的這顆心的可能的作用,“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確顯現了良心才是人生天地間價值感覺的真種子。但“心的可能的作用”非常微妙,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心學功夫是練就這“感應之幾”的功夫。
王陽明晚年感到陸九淵講心學“說粗了”(也說過孟子“比妄人為禽獸,此處欠細”。),就是感到了個中微妙難言。后人談王陽明的影響事實上都“說粗了”,也只能“粗”著說。因為受影響者的直覺是不可轉述的。失去了直覺的“話頭”,要么變成語義的邏輯的分析,要么只是外緣的事實性的歸納,都與契機性的應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責任編校:李亞平)
On the Influence of Yangmingism in East Asia
ZHOU Yue-liang
(Faculty of Arts,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The influence of Yangmingism in Japan and Korea began in educational circles and flourished in social and political fields. In China, Yangmingism was treated as the source of knowledge and wisdom and was advocated by intellectual scholars and social leaders at critical moments in Chinese history.
determination; practice; courage; founding spirit; pride; Yangmingism
B248.2
A
1672-349X(2016)05-0024-04
10.16160/j.cnki.tsxyxb.2016.0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