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根民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
錢穆的魏晉文化情結
賀根民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錢穆堅守中國傳統文化本位,尋覓中華文化的自覺精神來彰顯中國傳統文化的更新活力,魏晉文化情結成為錢穆抉發傳統、發現新質的突出表現。他有效體認魏晉六朝的歷史地位,凸顯其在思想史上的傳承價值;他勾勒魏晉玄學的三家六宗脈絡,注重對王弼、郭象哲學的再發現;闡發別有會心的魏晉文學自覺說,其深遂而理性的文化發現譜寫了中國傳統文化現代轉型的多面鏡像。
錢穆;魏晉六朝;傳統文化
20世紀是中華民族由文化傾圮走向全面復興的特殊時期,晚清以來的“三千年之未有之大變局”刺激民國文人敏感的神經,激發他們為國效力的擔當意識。探索中華傳統文化的現代進路,成為民國文人既堅守傳統文化本位,又傾聽多聲部時代交響曲的文化身份標識。淹通四部、學貫古今的錢穆先生,一生以闡釋與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為職志,關注中國傳統文化的賡續和傳承,多方奔走為中國文化招魂。他奉行民族、歷史、文化三位一體的大文化史觀,孜孜探索“中國不會亡”的歷史依據,尋覓自本自根的文化開新進路,展示民國唯西學是崇喧囂話語背后的冷靜思索,蘊涵崇本開新的民族文化情愫。緣于歷史文化生態的近似,魏晉六朝成為錢穆重新挖掘文化傳統、闡述文化義理的重要領域。他有效體認魏晉六朝的歷史地位,凸顯其在思想史上的傳承價值,闡發別有會心的魏晉文學自覺說,其深遂而理性的文化發現譜寫了中國傳統文化現代轉型的多面鏡像。
錢穆一生遵循章學誠“為學不可有門戶,但不可無宗主”的治學理念,其治學門徑與中國傳統文化價值發揚相表里。他正視西學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沖擊效應,卻對中國傳統文化抱以十分的溫情與敬意,秉持堅定的文化本位主義立場來弘揚“中國人做學問的辦法”,以通馭專,貼近民國文化生態來把捉中國文化的意義世界。錢穆學殖深厚,一生遍涉文史哲藝,由文學切入,然后轉攻理學、經學、子學,最后歸為史學。史學是其博涉古今、條貫中西之學的學術基礎,構成錢穆學術生命的淵藪?!拔覀兛梢哉f‘史學立場’為錢先生提供了一個超越觀點,使他能夠打通經、史、子、集各種學問的千門萬戶”,[1]517出入四部之學的大歷史觀,不乏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拷問與思索。激于甲午海戰失利以來的時代困境,面對濁浪滔天的全盤西化浪潮,挖掘中國文化命脈一以貫之的文化精神,成為其矢志不渝的文化信念。晚清以降,社會動蕩頻仍,文人的憂患意識得以強化。民國文人的生存境遇與魏晉六朝士人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魏晉六朝文化成為他們不可或缺的學術資源,弘揚獨立精神和延續傳統文化命脈,成為錢穆等民國文人追步魏晉士人和展示歷史擔當的重要表現。作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和最后一位國學大師,他堅守儒家道統來支撐歷史敘說。道統不僅是其文化信仰的標識,亦是其對時局和中國命運形而上之思的文化基礎。出版于1940年的《國史大綱》苦于對山河破碎、國難方殷的祖國無所靖獻,舊史新寫,揭示中國以往歷史演進之真相,發掘國家和民族文化永久生命的源泉。這部貫通古今的典范之作,展示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立思考和堅守姿態。其《國史大綱》開宗明義,指明閱讀國史必具備相應的文化信念:“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2]1洗卻褊狹意識,抱持一份溫情與敬意,撰寫適合當下時代所需的通史,全面體認和把捉歷史演進規律,不至于數典忘祖,充分抒發其激于國難、敢于擔當的社會責任感,構成錢穆主體精神的具體表現。
《國史大綱》往往以寥寥數語,籠括一代歷史大局,創辟之論,所在多是。觀其章節標題,即可窺探錢穆一以貫之的文化信念?!锻ㄊ贰飞蟽缘谒木帯拔簳x南北朝之部”凡十章,既有南、北方政權割據事實之敘述,又不乏有關社會形態、宗教思想影響的闡述,而錢穆似乎更注重魏晉六朝的異彩和新變。鑒于昔日對魏晉六朝文化的認知誤區,錢穆撥亂反正,首先從確定魏晉文化地位上突破:“南方自東晉以至南朝,歷代王室對士族不斷加以輕蔑與裁抑,而南方士族終于消沉。北方自五胡迄元魏、齊國、周,歷代王室對士族逐步加以重視與援用,而北方士族終于握到北方政治之中心勢力,而開隋、唐之復盛?!盵2]306中華文化命脈,奔騰向前,自有急流和漩渦。飽經風霜的魏晉六朝,士庶之別觀念、門第精神仍是支撐其延續的文化根脈。五胡亂華形成社會生產力的巨大破壞,卻還是中國內部的政治與文化的問題,尚未根本動搖國家和民族的大傳統,未改傳統文化的根本精神,五胡后來逐步接受漢族文化教育即為注腳。即便東來的佛教,能為處于黑暗之中的人們帶來些許心理慰藉和片刻安寧,雖在梁武帝時盛極一時,仍無法動搖中國的儒學傳統。就此而論,中國中古時期迥異于西方中古時代的文化脫節,是局部改良,尚可視為傳統中的革新。成書于1943年,可視為《國史大綱》姊妹篇的《中國文化史導論》亦發申類似的觀點:“我們若論社會秩序與政治制度,魏晉南北朝一段,誠然可說是中國史上一個中衰期。若論學術思想方面之勇猛精進,與創辟新天地的精神,這一時期,非但較之西漢不見遜色,而且猶有過之。那時一般高僧們的人格與精力,眼光與胸襟,較之兩漢儒生,實在超出遠甚。我們純從文化史的立場來看魏晉南北朝時代,中國文化演進依然有活力,依然在向前,并沒有中衰?!盵3]中華文化歷千年而演進,活力不減,錢穆揄揚魏晉六朝的過渡地位,暗合了民國學術界的進化論思潮,展示錢穆對傳統文化的無限深情以及客觀求是的學術理念。
錢穆多次強調治史者尤當注意史實所包蘊的文化內涵,高標文化拷問進路中的文化使命。較于南方王朝的消沉和窳敗,北朝諸儒修業樂道、弦歌不絕,道統不因戰亂而消歇,錢穆發現了北朝諸儒傳承道統的不朽之功。民族融合,胡族漢化,五胡紛擾之后的北朝統一局面,錢穆許以“找到復興的新機運”,[2]275抖露了錢穆一以貫之的文化使命。中華民族愛好和平的民族性格,成為北朝士子能堅守文化傳統、抗衡胡人的文化支撐。而那些出使被扣北方或躲避戰亂的漢族士子,大多因為門第卑微,鮮受清談之習的影響,以致能相對自由地延續中國文化傳統,翊揚政治教化?!皬膶W術影響到政治,回頭再走上一條合理的路,努力造出一個合理的政府來。從此漫漫長夜,開始有一線曙光在北方透露。到隋、唐更見朝旭耀天?!盵2]295在錢穆的闡釋視域中,北朝柄政者傾心漢化,創建新的政治規模,致使北朝文治勢力順利演進,鋪設隋、唐再次統一的基礎。受大文化史觀的指引,錢穆的北朝史發現,更富歷史的洞察力,確非固守華夷之辯藩籬者可比。他尊重事實,充分肯定北魏孝文帝改革的歷史功績。激于北魏暮氣沉沉的社會氣象,孝文帝遷都等系列漢化政策開啟了北魏社會的新氣象,其對孝文帝的追嘆就意味深長:“凡歷史上有一番改進,往往有一度反動,不能因反動而歸咎改進之本身;然亦須在改進中能善處反動方妙?!盵2]290孝文帝以下的北魏諸帝不能遵行文化改良的大趨勢,以致敗家亡國的事實,恰從反面驗證了孝文帝政策的前瞻與超前。就社會制度本身而言,北朝政治制度代表社會進步的方向,個中原因在于北方士大夫政治觀念遠勝于南士,助推了北朝政治走上正確軌道。凡此種種,錢穆推崇北朝君臣繼襲文化傳統之功,揭示歷史現象所包含的文化精神及其對未來的影響,彰顯了其不拘囿于狹隘民族偏見、還原歷史真實的學術識見。
錢穆治史以發掘思想為指歸,視人生、社會生活為文化的本質,創建人文主義色彩顯豁的文化圖像。從浩繁的史料中挖掘史料所包孕的史學思想,并闡述其現代影響,構成錢穆魏晉史研究的重要追求。在中古文史之學上,錢穆與陳寅恪同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招魂托命之人,他們均基于傳統文化本位,關注民族文化的興亡;但錢穆更注重對客觀史實的挖掘和梳理,堅守話語闡釋的客觀立場;而陳寅恪往往融客觀史實的闡述與主觀情思的表達于一爐,詩史互證。陳寅恪“以新瓶裝舊酒”,褒獎中古門閥世家維系和延續中華文化命脈的重要貢獻,其《崔浩與寇謙之》《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諸文發掘文化世家的家學和信仰之于文化融合等地方性話題,凸顯文化世家賡續傳統文化的重要效應,標舉了以文化世家為中心的研究視角。晉室淪喪固有外侮入侵之故,但根本原因還在于晉室本身。錢穆盤點西晉王室之弱點有二端,缺乏光明理想的指導與貴族家庭的腐化,葬送了西晉王朝。頗具反諷意味的是,錢穆亦歸納了胡族統治中國北方的原因:“諸胡雜居內地,均受漢族相當之教育,此其一。北方世家大族未獲南遷者,率與胡人合作,此其二。諸胡以客居漢地而自相團結,此其三?!盵2]261二者相較,是否順應時代發展、創新觀念,是否弘揚文化傳統成為一治一亂的界標。不僅如此,南朝諸代,已背棄秦、漢以來的政治理論,又無法破除門第世族的制約。當時士子的人生理想和道德觀念只退守狹窄的家庭一隅,缺乏拯救時弊的創新精神;更有甚者,士大夫抱持雙重的君主觀念,國家觀念淡薄,而當時的政權卻不去團結那些已顯離心傾向的社會勢力,其淪喪自在意料之中。錢穆拷問魏晉敗亡之因,有一斷論值得玩味:“要之江南半壁,依然在離心的傾向上進行,諸名族雖飽嘗中原流離之苦,還未到反悔覺悟的地步。”[2]246誕生于門第世族基礎上的東晉,偏安南國,北伐和內變交相迭起,君臣無恢復之志,即使個別大臣經營北伐,仍受門第勢力的百般阻擾。門第勢力只求得一家之安定卻漠視中央政府利益,不肯因擁戴中央而犧牲門第利益,上下猜忌,彼此傾軋。這種民心向背成為錢穆考察東晉敗亡、無法統一北方的基本認知?!拔覍憽秶反缶V》,每一句話的背后都是現代人對歷史的講法。我是完全針對現代,我的問題都在現代上”,[4]620回歸歷史現場,發掘民族文化精神,褒贊推動文明進步的有生力量,從歷史演進的內在理路去挖掘中華文明傳承千年的原因,在梳理史料的基礎上動態覓取解決時代問題的答案,已成為錢穆全面考察魏晉南北朝文化的文化基底?!爸袊分∥凵?,則常在其維系國家社會內部的情感之麻木與覺醒。此等情感一旦陷入麻木,則國家社會內部失所維系,而大混亂隨之?!盵2]24歷史是過去的現在,是當下社會的一面鏡子,“‘招魂’意識全幅呈露的絕大著作必推《國史大綱》為第一”,[1]511考慮到《國史大綱》的誕生年代,日寇鐵蹄擾我中華,唯有同心同德,一致抗日,強化民族凝聚力,才是拯救國難的光明路徑,這或許是錢穆撰史別有寄托之所在。
魏晉玄學與先秦諸子、兩漢經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成為中國傳統學術的必要構成,是民國文人的集體發現。博學宏通的錢穆爬梳魏晉玄學,從學術傳承上提煉玄學精神:“余嘗謂先秦諸子,自孔子至于李斯,三百年學術思想,一言以蔽之,為‘平民階級之覺醒’。今魏晉南朝三百年學術思想,亦可一言以蔽之,曰‘個人自我之覺醒’是也。”[5]146-147魏晉六朝的學術轉變,與時代朝局變化攸關。東漢以降,儒學出現松綁的跡象,道統松馳,而時局動蕩,士人多轉入或趨向探究自我,王充所倡導的內心批評之說,引領了“個人自我之覺醒”的玄學思潮,至魏晉而蔚為大觀。“后人所目為清談家派數者,一以‘自我覺醒’之一語觀之,即可以得其真精神之所在”,[5]147貼近文化生態,從學術演進的文化進路去把捉魏晉玄學的地位,是錢穆矢志發掘的文化基點。魏晉士人立身安命、待人接物,往往尊內心而輕外物,其任誕之習、灑落高致大多基于自我的內心判斷:“正見晉人性好批評,凡事求其真際,不肯以流俗習見為準,而必一切重新估定其價值也。而晉人估價之標準,則一本于自我之內心。”[5]157錢穆認為魏晉士人忘卻禮法、忘卻環境的種種行為彰顯了主體精神的覺醒,然其一切唯以不累內心為準,又不能完全脫離以“無”為本的藩籬,不免落下趨向不立、淺弱微露之弊。
1945年錢穆在《記魏晉玄學三宗》中提出玄學的“三家六宗”之說,繪制出魏晉玄學的發展脈絡:“魏晉之際,玄學再興,言其派別,大率可分三宗。一曰王何,二曰嵇阮,三曰向郭。之六家者,世期相接,談議相聞,而其思想遞嬗轉變之跡,乃如陂陀之逶迤,走于原隰,循勢所趨,每降愈下。”[6]357三家六宗之說是錢穆對玄學脈絡的精辟概括,指明了玄學發展的主流和三個主要時間節點。對于三家六宗,錢穆細細爬梳其玄學異趣。王、何顯尊儒學,兼及老子;嵇阮之學,則菲薄經籍,尤尊莊周。王弼注《易》、何晏注《論語》,仍恪守儒學軌轍,以儒學來評說莊周。相對而言,嵇、阮撇開儒學經典、直談莊老的行為,標舉了魏晉風氣的轉變。向、郭以儒學來糾正老莊之偏激,但二人玩世不恭、放蕩賤禮,用儒學理論來掩飾自我,缺乏儒學的擔當意識,亦不能如老莊般蹈身事外,形成玄學的另一轉變。三宗六家之說建構了魏晉玄學思想的基本框架,也客觀上砸破了昔日斤斤于清談誤國的積習。錢穆首肯王、何獨標“無”字以為天地萬物之本的觀點,顯示歷史的進步性:“王何援無說經,正以蕩滌漢儒陰陽讖緯之謬悠。至于后世流蕩不返,崇尚虛無,固不得盡歸罪二人也。”[6]359王弼天地萬物本于“無”的觀點、何晏的圣人無喜怒哀樂論,其宏旨密意,仍守儒家矩矱,未算盡為離經叛道之怪論。錢穆返本還原,廓清玄學認知上的迷霧,更有利于凸顯玄學的個人自我之覺醒色彩。
如前所論,儒學之于錢穆不僅是其學術偉業,也承擔部分文化信仰的功能。錢穆稱魏晉玄學為新儒學,較以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冠以魏晉玄學“新道家”的稱許,均發掘到魏晉玄學相比于先秦諸子的思想創新色彩。只是二者所取路徑、剪裁史料和文化立場有所差異而已,這也側面遞送了玄學儒道兼宗的文化色彩。宋明理學作為影響中國社會的一代之學,深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嬗變之中。宋儒言理,遠襲魏晉,錢穆操持大文化史觀,上下求索、左右逢源,從思想史脈絡中去考察魏晉玄學與后世思想的影響,每有出乎尋常的發現。王弼注《易》、郭象注《莊子》,打破先秦兩漢關于“理”范疇論述的零雜狀態,具有思想史上的不可磨滅之價值:“弼注《周易》與《老子》,象注《莊子》,乃始時時提出此理字,處處添入理字以解說此三書之義蘊。于是遂若缺此一字,天地間一切變化,皆將有無從解說之苦。此一理的觀念之鄭重提出,若謂于中國思想史上有大功績,則王郭兩家當為其元勛。亦不得謂宋儒絕不受王郭之影響?!盵6]384“理”范疇進軍思想史領域,王、郭厥功甚偉。錢穆高標王、郭的言理學說為治中國思想史一重大題目,凸顯了魏晉玄學對宋明理學形成的重大作用,彰顯了其學術傳承價值與地位。宋儒的理一分殊、萬物一太極之說,皆源自王弼的統宗會元之說;郭象言順理、由命通理之論,與朱熹“天即理也”之說遙相符會,魏晉與宋儒說理,學術上有諸多相近可通之處,就此而論,“程朱則可謂又自王郭而求重反之孔孟。后世尊程朱,斥王郭,是為未脫門戶之見,實未足以與語夫思想演進之條貫也”。[6]401統之有宗、會之有元,孔孟取法于天,老莊以道為則,王、郭則推本于理,構成宋明理學的思想淵源。后世揄揚宋明理學卻貶抑與其有思想淵源的王、郭之學,其實尚未了解思想演進的條貫,錢穆此論高屋建瓴,允稱確評。
魏晉玄學是魏晉文化存在的基本理論形態,玄學思想構成魏晉士人社會人生的具象表達。民國文人集體聚焦于魏晉文化,除了歷史境遇的驚人相似以外,不無人格近慕、學術求真的考慮。湯用彤的魏晉玄學研究,借王弼的“言意之辨”,窺斑見豹;馮友蘭提煉魏晉玄學的“辨名析理”之法,借重郭象的《莊子注》來體認玄學的新道家色彩。二者各取所需,針對各自的學術興趣重新發現了魏晉玄學大家。在一定程度上說,湯用彤重新發現了王弼,馮友蘭則再次體認了郭象。相較湯、馮二人的魏晉玄學研究,錢穆對王、郭均進行了重點關注,體現多重發現的色彩。錢穆認為王弼在中國哲學界的貢獻,蓋有兩端,其一為理事對立,其二為體用對立,開后世論學諸多法門。王弼言理,或以事理對舉,或情理并稱,魏晉士人的好言名理之風,遙開宋明理學先河。《論語》重道,自漢以降,以理代道的觀念演變,王弼是一個關鍵的人物。錢穆云:“大率言之,唐以前人多言道,宋以后人多言理,以理的觀念代替出道的觀念,此在中國思想史上為一大轉變。王弼可謂是此一轉變之關捩也?!盵6]388王弼的理事對舉、體用之分,開啟了宋明理學的諸多命題,其在中國思想史的地位不可小覷,誠不可以清談好虛而誤斷。
王弼扶會儒義,以至理為自然,認同自然生萬物說,又在宋儒那里得以延續:“及于宋儒,乃始極言性理,然不悟其彌近于莊老,此皆由王弼開其端。故王弼深言自然,實于中國思想史有大貢獻,固不僅有功于老氏之五千言也。”[6]432王弼注《老子》暢言自然,不單擴大《老子》文化要義的影響力,也導引宋儒好言性理的諸多要義,具有文化傳代的意義。1948年其《郭象〈莊子注〉中之自然義》認為郭象《莊子注》好言性理之習,為宋儒所承襲,此可謂郭象對中國思想史的一個絕大貢獻。錢穆特特提醒注意郭象自然哲學的文化價值,有別于王弼、何晏、向秀、張湛諸家,郭象主張自然生萬物之說,標舉獨化說,鑄造道家思想中的自然主義。錢穆認為郭象的自然之說闡述最透辟:“必至郭象注莊,乃始于此獨造新論,暢闡自然之義,轉用以解決宇宙創始,天地萬物一切所從來之最大問題,澈始澈終,高舉自然一義,以建立一首尾完整之哲學系統?!盵6]436萬物皆以自然生,亦以自然化,郭象《莊子注》超群拔俗,以自然之說創設宇宙的基本問題,到達深遂圓密的境界。錢穆抬舉郭象的自然獨化說,既粉碎了昔日爭議郭象《莊子注》剽竊于向秀的成見,又客觀體認其沾溉后學之功,大力體認了郭象在思想史的地位。貼近文化生態,錢穆往往就思想史的某一哲學家的言論,以小見大,研討當時思想變遷的概貌,發掘魏晉成一家言者的思想線索,如此,從一家兼及一派,從而勾勒一代思想史的演變圖像。
博雅宏通的錢穆,一生以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為職志,致力于發掘文化精神,深沉的憂患意識促使其真誠守望文化傳統。不以文學名家,卻對此有精深研究的他,一涉足魏晉文學領域,沉潛涵泳,每有精到之論。晚年錢穆盤點自我的治學路徑,就展示其通人之學的色彩:“譬如別人說我是史學家,我實在不情愿有這個名義,我不是專研究史學的。近來又有人說我,到晚年又研究理學了。我很喜歡文學,我年輕時是專研究文學開始的,我也喜歡諸子百家,經、史、子、集,我是照中國人做學問的辦法來做學問的。”[4]614西方學問分科甚細,中國人做學問則講究經、史、子、集的匯通融合,“中國人做學問的辦法”標舉鮮明的民族文化立場,這是錢穆一生治學的宗旨。民國高歌凱進的新文化運動,以西學來剪裁中國傳統之學,已成為當下文人的集體無意識。而對中國傳統文化抱持無限眷念的錢穆,挖掘中華文化命脈的文學氣息,在中國文化傳統的活文學地圖上抒寫自我的文學想象。他認為中國文學的發展,必然是基于傳統本位的開新:“所以我說中國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學。文學開新是文化開新的第一步。一個光明的時代來臨,必先從文學起;一個衰敗的時代來臨,也必從文學起。”[7]78斥逐民國“新潮”學者一味稗販西學、不假思索地指責傳統文學為已死之貴族文學的淺薄之見,指出自本自根的文化開新才是當下的文化出路。立足傳統的文化開新之論,頗具幾份文化保守主義的色彩。民國雖有陳寅恪、辜鴻銘、錢穆等一班學者執著挖掘新文化建設的傳統資源,力圖重構傳統文化圖像來喚起國人的皈依情結,并抒寫自發現代性的文化進路,展示了國人在文化轉型期的冷靜思考與文化拷問力度,但在一片拾西學余唾的喧囂聲中,卻略顯蒼白與乏力。
錢穆研討文學,尤重筆墨之下的胸襟和懷抱,欣賞奇文妙筆中的人格向度。作家的生花妙筆,編織一張形態萬千的社會人生網絡。錢穆推崇生活簡單而境界高古的陶淵明:“陶詩象是極平淡,其實他的性情也可以說是很剛烈的。他能以一種很剛烈的性情而過這樣一種極恬淡的生活,把這兩者配合起來,才見他人格的高處?!盵7]74陶詩高境以陶淵明委運任化、不隨俗浮沉的人格為基礎,易言之,高邁的人格造就了第一流的詩人。文學即人生,中國文化精神,端賴其人文追求,錢穆認為只有基于人文主義維度去真切了解和全面把捉文學家,才能更好地領悟中國文化真精神?!爸袊膶W之成家,不僅在其文學之技巧與風格,而更要者,在此作家個人之生活陶冶與心情感映?!盵7]31作家不因作品而偉大,而是作品因為作家人格而崇高,這已成為錢穆截取人生之鏡來透視一時代文學作品的重要法則。文學是時代精神與社會人生的具象折射,錢穆盤點魏晉以前的文學流變,就其興寄和文化取向作一清晰的勾勒?!对娊洝肥钦胃袘阎?,屈原《離騷》抒發忠君愛國之心,漢賦大體未脫宮廷消遣的籠蓋。六經皆史,國人總喜歡以政治來框范文學,魏晉以前的文學著述,大多屬于政治場域的產物,一般與作者的私人興寄無關,即便帶有純文學色彩的《離騷》,其創作的根本動機仍偏于政治一隅。融作家與作品會合而成新文學,盡情抒發作家懷抱,只有等到建安才發凡起例:“建安以后,始以文學作品為表現作者人生之用,以文學為作者私人不朽所寄”。[8]137魏晉時期,文人自我標榜,自求表現?!拔簳x南北朝時整個社會人生變了,拿私人的人生放到大群人生、政治人生之上去了?!盵4]490文章背后能見作者其人,作者品性與作品體性相得益彰,實現了人與文、作家與作品、文與道的統一。錢穆截斷眾流,特別看重魏晉文學以致將其視為梳理文學史的基礎:“東漢人已經懂得文學要慢慢獨立,可是真的覺醒獨立是要到建安。這是我講文學史的最大觀點?!盵4]610由人物品藻推至詩文品評,任誕和重情的魏晉士人標舉一代文學精神,這種文學新變,展示魏晉純文學的書寫進路,宣告文學自覺時代的來臨。
魏晉文學自覺說在1920年代經日本漢學家鈴木虎雄發倡,1927年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1934年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接力鼓吹,形成國內影響最大的文學獨立說。揚雄的《太玄》已隱含文學價值獨立自存的端緒,而明確提出并發揚光大者當屬曹丕《典論·論文》,錢穆深挖曹丕“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之論的發生語境,指出:“當知曹氏前一句,乃以前中國傳統文學之共同準則;而后一句,乃屬文學價值可以獨立自存之一種新覺醒。”[7]28《典論·論文》分四科八體,指明各體文章之主要體性,闡明文章的表現技巧,致使文章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酌弦越档牧⒀圆恍嘤^,至魏晉而大放異彩。魏晉文人對于文學表達所該具有的意義和價值,保持高度自信,恰好展示了中國內傾型文化的深邃涵義,側重文化體系去把捉本民族的文學新變,已構成錢穆文學自覺說有異于時人的文化側面。修辭立其誠,中國文學往往被視為政治或道德的衍生之物,看重社會實用,而不太講究文辭之修飾,真正脫離社會實用而獨立自存的純文學作品,當自建安時期才真正起步。其《讀〈文選〉》云:“建安時代在中國文學史上乃一極關重要之時代,因純文學獨立價值之覺醒在此時期也?!盵8]90非經非子、不老不孔,建安文章拋卻文學臣服于政治的單一功利取向,實現文章跟生活與文人性情的融浹合一。建安時代,有意為文之風大暢,文人之文臻于極境。錢穆綜括建安一代文風,斷論這種文風:“實兼西漢賦家之夸大奢靡,與夫東漢晚期《古詩十九首》所表達之頹廢激蕩,縱橫家言與老莊思想相間雜出,宮廷文學與社會文學熔鑄合一,而要為有一種新鮮活躍之生命力貫徹流露于其間,此則為以下承襲者所不能逮也?!盵8]107建安文學轉益多師,形成慷慨激昂、大抒懷抱的新文風。
在錢穆的文學視野里,建安文學是秦漢之后文學自覺的突出表現,“然則為建安文風開先者,當在詩,而非賦”。[8]100漢賦作為有漢一代之文學,承襲戰國縱橫策士遺風,鋪張揚厲,或求仙訪道、希冀長生;或馳騁畋獵之娛、盡聲色之勞,大抵不離鋪張揄揚之途。殆至班固、張衡,始抒發個人懷抱和敘述自我瑣事,然其題材雖新,文體仍舊,辭藻雖麗卻抒發真情不足。易言之,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控御時代,文人淪為潤色鴻業的馴臣,大多缺乏真切的個性抒寫,即便個別文人象事體物,亦難達愜意曠達之境。直抒性靈的魏晉才是魏晉文學自覺地主要載體,這種趨勢至少在東漢末已經起步?!绑@心動魄、一字千金”的《古詩十九首》,緣情而發,短語長情,抒寫衰世哀音,意興蕭颯,寄托沉郁,它的出現顯示古典詩歌書寫由“言志”向“緣情”邁進的文化進路。這與漢賦大相徑庭,開詩歌觀念自覺之時代。“故知建安文學,論其精神,實當自當時新興之五言詩來,而并不上承漢賦”,[8]105就文體源流及其體性考察,尊重文化生態,這種動態的文學史觀牽引,常有令人嘆賞之論。建安以降,文學遂分體物之賦和緣情之詩二宗,體物重外在,側重描述,作者超然物外,形成中國文學的敘事傳統;緣情偏內映,看重抒情,文本與作者交相輝映,構成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錢穆認為體物之賦雖未能蟬蛻兩漢余轍,而緣情之詩則顯示文學的新生,倒向純文學理路則是二者的共同趨向。有異于文學史家斤斤于文學本位考察魏晉文學自覺的狹隘視野,作為文史大家的錢穆,其對魏晉文學的發掘自覺會操持文史綜合的眼光,其對魏晉純文學書寫淵源的考察即為顯例。其《讀〈文選〉》載:“是惟莊周氏之所謂無用之用,荀子譏之,謂其知有天而不知有人者,庶幾近之。循此乃有所謂純文學。故純文學作品之產生,論其淵源,不如謂其乃導始于道家?!盵8]93先秦文學,依附史學與哲學的卵翼,無獨立價值可言;兩漢文學有文人之格,但多應事成篇,以世用攖懷。西漢初期,雖尊黃老之術,但文學仍步孔孟途轍,尚不能純意為文。只有到了魏晉,莊老告退,山水方興,游藝述志,道家思想激發了文學的特姿異彩。
領導社會、移風易俗,肩負“為往圣繼絕學”的文化使命,錢穆以傳統文化的因革損益來展示現代化因素,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他強調學貴致用,關注現實,他認為民國之患不在變動不劇,而在于難獲暫時的安定。其《國史大綱·引論》載:“所謂更生之變者,非徒于外面為涂飾模擬、矯揉造作之謂,乃國家民族內部自身一種新生命力之發舒與成長。而牅啟此種力量之發舒與成長者,‘自覺’之精神,較之效法他人之誠摯為尤要?!盵2]30堅信中國傳統文化具有無比旺盛的生命力,尋覓中華文化內部的自覺精神來彰顯中國傳統文化的更新活力,爬梳魏晉文化成為錢穆抉發傳統、發現新質的突出表現。自鴉片戰爭以來,中西文化之爭一直困擾國人的認知領域,而奉西學為圭臬的部分新文化人則變本加厲,斥逐傳統為現代化的障礙。錢穆堅守中國傳統文化本位,卻不排斥文化的自本開新,其以“長江流域之新園地”來論述東晉南渡;以“北方政權之新生命”來推許北魏孝文帝功績和北朝文治勢力;以“個人自我之覺醒”來稱道魏晉玄學地位;以“獨立自存之一種新覺醒”來發現魏晉六朝文學價值,在“舊傳之余波”和“未有之新瀾”的流轉中尋覓文化精神,喚醒國人的民族文化意識。錢穆大力體認魏晉六朝的歷史地位,褒獎北魏孝文帝的革新政策和北朝士族于戰亂中延續道統的實績;他對魏晉六朝三家六宗的闡述,對王弼、郭象哲學的再發現,以及其側重人生維度來闡述魏晉文學自覺說,斷論純文學起源于道家的觀點,均顯示出其尊重史實、貫通文史的考察實績,從而體現文化研究的現代色彩。
[1]余英時.現代危機與思想人物[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2]錢穆.國史大綱[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3]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148.
[4]錢穆.講堂遺錄[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5]錢穆.國學概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6]錢穆.莊老通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7]錢穆.中國文學講演集[M].成都:巴蜀書社,1987.
[8]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卷三)[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傅新忠)
Qian Mu’s Cultural Complex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HE Genmin
(SchoolofLiterature,GuangdongPolytechnic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510665,China)
Qian Mu sticked to the standard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seeking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cultural spirit to update the vitality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cultural complex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became his highlights in discovering tradition and finding new things. He realized the historical position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effectively, highlighting its value in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He drew the outline of Wei-Jin metaphysics,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Wang Bi and Guo Xiang, explicating a view of Wei-Jin literature consciously. His deep and rational cultural discovery composed the multispectral images of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Qian Mu; Wei, Jin and Six Dynasties; traditional culture
2016-03-09
賀根民(1971-),男,湖南邵東人,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項目“文化生態學視野下民國文人的魏晉情結研究”(12YJA751021);廣東省高校人才引進項目“現代文學中的魏晉文化書寫和接受研究”
I206
A
1001-5035(2016)05-005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