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浩

巴黎恐怖襲擊案發現場,餐館里恐慌的人群
美國《紐約時報》聯合CBS在2015年12月發布的一份民意調查顯示,美國民眾對恐怖襲擊的恐懼程度處于2001年“9·11”事件以來的最高峰。這可能是一個月前在巴黎發生的恐怖襲擊所造成的直接后果。
宣稱對巴黎襲擊事件負責的“伊斯蘭國”(IS)表示這是對法國“殺害”其在敘利亞的圣戰者的報復,并選擇在巴黎這個“賣淫和淫穢的首都”實施行動。無論IS怎么扭曲他們發動襲擊的動機,他們一個重要的企圖一定程度上得逞了——那就是要讓人們感到深深的恐懼和焦慮。
一位幸存者這樣向《紐約客》描繪她在這場恐襲中的遭遇:“我的鄰居,一個50歲左右的男人,被擊中了右臉,腦漿和肉塊飛到我的眼鏡上,我害怕得往地面看,結果是一大灘的血……”在經歷這樣恐怖的場景后,相信這名幸存者不僅需要肉體上治療,精神的創傷也需要撫平。
而作為普通的一名“旁觀者”,你每天從媒體中看到、讀到和聽到這些有關恐怖襲擊的新聞,當累積到一定程度時,這很可能會明顯地改變你的世界觀和你的生活方式。有些人可能會因此變得脆弱,對世界感到無力乃至恐懼。人們對受害者遭遇存在同理心當然是非常有意義的,但當它過度的時候往往會給人們帶來困擾。
目前還很難說有多少遭遇此次巴黎襲擊案的人會出現精神病癥狀,但考慮到襲擊的規模和方式(隨機的、不加選擇的殺戮且威脅還有后續的襲擊),其對人們造成的心理影響肯定不小。法國著名哲學家帕斯卡·布魯克納(Pascal Bruckner)有感而發:“我們害怕,同時也充滿了怨恨。”
而目前已有的相關研究可以作為參考。
1995年和1996年,法國發生了幾波針對公交系統的爆炸案,造成了12人死亡及超過200人受傷。2004年的一份回顧性研究發現,31%的受害者曾經經歷過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
創傷后應激障礙是指人在遭遇或對抗重大壓力后,其心理狀態產生失調的后遺癥,其癥狀包括不住地閃現恐怖場景、做噩夢、害怕外界的迫害。也有人是逃避會引發創傷回憶的事物,或者出現此前所沒有的強烈焦慮感等等。
研究還發現,某地發生恐怖襲擊后,該城市居民的精神病患病率會出現增長。如2004年馬德里發生了針對鐵路系統的襲擊,有調查發現在爆炸案發生后的1到3個月內,馬德里居民患PTSD和抑郁癥的情況有所增加。
進一步的研究表明,這種增加的情況是暫時的。一份調查顯示,2005年倫敦“7·7”爆炸案發生幾周后,31%的受訪市民表示其心理壓力明顯變大,32%的人稱自己有計劃地減少出行。但后續調查發現,事件發生七個月后,倫敦市民的高壓力情況已明顯改善。但該研究同時指出,爆炸案對人們產生更持久的影響,許多人稱自己明顯更警惕來自外界的威脅,對世界的觀感也變得更悲觀。
如果說這些都還比較容易理解的話,以下的發現則相對令人意外:在恐怖襲擊發生城市以外的地方,也能觀察到人們精神疾病情況明顯的增加。
“9·11”發生后不久的一份調查發現,17%的紐約市以外的美國人都出現了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狀,六個月后,這個數字下降到5.6%。
2005年對此問題的回顧性研究證實,“9·11”后,出現精神疾病癥狀的人數迅速攀升,在接下來的6到12個月又相對快速地恢復正常;住在越接近恐襲發生地的人越容易患上PTSD。
為什么沒有直接遭遇恐襲的人群也會出現PTSD增加的情況?原因很可能在于媒體對恐怖襲擊的報道。“9·11”之后一項對2000名成年人的調查發現,他們看有關襲擊事件的電視報道越多,PTSD的患病幾率就越高。因此,有人認為,媒體對恐怖襲擊過多的曝光讓一部分人產生了本可以避免的主觀的恐懼情緒和對未來恐怖襲擊潛在威脅的無力感。
對像巴黎襲擊案那樣的恐怖事件感到一絲恐懼很正常,不過每個人的反應和可能采取的措施會不一樣,這可以反映在人們職業選擇和交際對象選擇的變化,以及使用公共交通工具習慣和是否回避人群聚集的公共場所上。
從更高的視角來看,你還能發現恐怖襲擊對國家及全球經濟的影響,像旅游業和零售業會首當其沖,“9·11”后美國航空業就經歷了蕭條,遭受了很大的經濟損失,并大幅裁員。股市的反應更靈敏,大規模的恐怖襲擊很容易造成全球股市的下跌,只是反彈也會很快出現。
恐襲事件的發生還會影響民眾與政府間的關系。
恐怖分子會利用“恐懼”作為心理武器,對個人或者國家發起心理攻勢。一場恐襲后,人們潛在的恐懼感可以維持長達數年。
這種潛在的恐懼感也會影響民眾的政治參與及對政府決策的信任感。在恐襲發生后,人們通常會給予政府更大的信任感,以期其能防止下一次大規模暴力襲擊的發生。如在“9·11”襲擊前,美國民眾對政府的信任度低迷,但恐怖襲擊引發了民眾的恐懼,結果公眾對美國政府維護公共安全的信任度漲到了幾十年來所未見的高度。
還有一種情況發生在挪威,當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度本身就很高時,暴力襲擊給人們帶來的恐懼會小得多。一項研究根據挪威2011年爆炸及槍擊事件發生不久前、不久后及10個月后民眾的反應,來觀察挪威人恐懼和信任之間的關系。結果發現對政府的高信任度可以“緩解”恐襲所帶來的恐懼。人們在事件后也會產生“恐襲后更加信任政府”的普遍效應,但研究指出,這并不像一般情況下是出于“恐懼”,而是出于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由來已久的“高信任度”。

2011年挪威政府大樓爆炸案案發現場
另外,在長期處于沖突,襲擊事件頻發的地區——如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或1960年代末至1990年代末的北愛爾蘭,人們在這種環境下所產生的長期的恐懼和焦慮,會進一步導致整個社會普遍的隔閡和猜忌。
以色列作家大衛·格羅斯曼(David Grossman)曾寫道,“這個國家,恐懼無處不在……人們變得偏執,對陌生人充滿猜忌。這導致以種族、國籍和宗教信仰為界限所產生的很多刻板印象及被污名化。在這樣一個排外的政治氣候下,仇外主義和民族主義就會興起。”
有人認為,媒體對恐怖襲擊過多的曝光讓一部分人產生了本可以避免的主觀的恐懼情緒和對未來恐怖襲擊潛在威脅的無力感。
在這次巴黎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后,法國右翼國民陣線強勢崛起,或許也是一個例證。
“雖然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危險的人,這些恐怖襲擊確實很可怕,但我們需要知道這個世界和大部分人都是美好的……不要鎖住自己,走出來,用平常心看待這個世界。”
持續的沖突和恐襲所帶來的恐怖陰影對人們長期健康的影響不容小覷。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研究人員2015年發布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的一份研究,對17000名以色列人做了調查,結果發現,長期處于恐怖主義的威脅下,導致他們的靜息心率升高及一種叫“乙酰膽堿”的神經遞質減少,這些都增加了人死于心臟病的風險。
對于以色列人來說,應對恐怖襲擊威脅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一個更長期、復雜且艱巨的話題。而對于大部分離恐怖襲擊很“遙遠”,或者僅不幸遭遇一次的人來說,很多機構和專業人士給出的相關建議或許會非常實用。
“9·11”恐怖襲擊之后,美國心理協會發布了一份關于應對恐怖主義及其他災害的指南。如其指出,在那段壓力期,一定要保持相對固定的行程安排;維持自己社交網絡,如保持和朋友、家人及其他社會組織的聯系;保持健康的飲食及作息習慣等等。
理性地認清相關關鍵事實也很重要。比如美國威爾康奈爾醫學院臨床精神病學教授理查德·弗里德曼(Richard Friedman)提醒人們,美國人死于車禍的可能性要遠遠大于死于一場恐怖襲擊。

巴黎恐怖襲擊事件后的哀悼游行中,游行者打出“不畏懼(NOT AFRAID)”的標語
心理學家及耶魯大學副教授瓊·庫克(Joan Cook)長期協助PTSD病患做康復治療。他告訴他的患者,“摘下自己的‘創傷色彩的眼鏡,清洗它——你不需要給它換成樂觀的色彩,只需要讓它干凈,能讓你清晰客觀地觀察這個世界就可以了……雖然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危險的人,這些恐怖襲擊確實很可怕,但我們需要知道這個世界和大部分人都是美好的……不要鎖住自己,走出來,用平常心看待這個世界。”
英國作家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因為其1989年的作品《撒旦詩篇》而招致伊朗長達9年的追殺,在被問到“如何應對恐懼感”這個問題時,他回答說:“不要恐懼。即便你感到害怕,也不要讓恐懼支配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