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田

在一個晴朗的初秋黃昏,莫斯科雅羅斯拉夫斯基火車站可真是迷人之極:現代主義造型的燈塔光芒閃耀,打在華麗的瓷磚上閃閃發光,仙境般的城門上掛滿裝飾,看起來就像凱旋門一樣,朝北開著。俄羅斯歷史上第一條鐵路是在1837年由波西米亞工程師弗蘭茨·馮·蓋斯特納主持修建而成的。鐵路從圣彼得堡出發,一直到俄羅斯貴族避暑勝地帕夫洛夫斯克。
雅羅斯拉夫斯基火車站是由菲奧多·謝克特設計的。作為俄羅斯最優秀的建筑師,謝克特是新藝術運動的代表。他仿照自己在1901年格拉斯哥世博會上所建的木質館,建造了這座火車站。火車站修成一年之后,鐵路線鋪到了大天使港,那里是16世紀沙俄帝國與英國貿易往來的首個港口,也是早期歐洲人訪問俄羅斯的入口。與此同時,謝克特裝修了莫斯克藝術劇院,那里正是契訶夫戲劇的上演地。在那時的俄國知識分子的眼里,俄羅斯正是歐洲不可分離的一部分。
從莫斯科到大天使港全程1134公里,路上要花費一天多的行程,也因此為旅客們備足了聊天、閱讀和休息的時間。裝有四個軟臥的包廂溫暖舒適,車廂外的鐵軌咔噠聲絲毫不影響車廂內的平穩安靜。為旅客們上茶的服務員身材豐滿,她叫艾琳娜,她的全部生活都在這列火車上:“我們每次在火車上工作15天,睡在火車上,吃在火車上,連洗衣服都在火車上。我們的愛人也在火車上工作。如果太無聊了,我們就織毛衣。”這份工作艾琳娜已經干了20年了。
鐵路深入俄羅斯人的靈魂,長長的火車之旅更是貫穿這個國家的文化生活。關于鐵路的故事也是大大小小,有長有短。譬如說,從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的路線上有個節點站,據說是沙皇尼古拉一世拿尺子在地圖上劃線時被手指別了一下,于是就留下了一個車站。不管真相如何,在過去,鐵路線代表著統治者的意志,國家權力的至高無上,私營資本的繁榮,俄羅斯的現代化,民眾對斯大林主義的恐懼以及蘇聯時代全民大項目運動的狂熱。俄羅斯的歷史都在這兒了。
俄羅斯人常把鐵路當做“線”,這些“線”在過去幾十年里把整個國家連接在一起,推動著俄羅斯的文明進程。19世紀頗具影響力的思想家維薩里昂·別林斯基在觀摩第一條俄國鐵路建成之后,萌生了這樣一個奇怪的自我安慰:“我站那兒看,這條鐵路突然讓我覺得,終于我們也有自己的鐵路了。”在別林斯基看來,俄國最后會變得像歐洲那樣先進。
火車推動著俄國進入現代,打破了社會階層界限,傳播了文化,讓人口流動更加自由。沙皇亞歷山大三世時期的鐵路總管謝爾蓋·維特將火車視為“社會攪拌機”。在他看來,“鐵路會讓文化醞釀發酵,將野蠻的人群攪和在一起,迅速升級到文明狀態。”而那些被鐵路線繞過的城鎮則注定是一潭死水。
如同其他許多推進現代化的因素一樣,鐵路也是基于軍事目的而勃興的。第一條溝通沙俄治下的華沙與奧匈帝國的鐵路線是沙皇尼古拉斯一世用來在1848年輸送軍隊鎮壓匈牙利起義軍的。列寧也正是乘坐從德國出發的火車返回俄國領導了布爾什維克革命,而革命的主要目標也是奪取火車站和電報局。十月革命之后,裝甲貨車也變成俄國內戰雙方的工具,比如托洛茨基就將火車改裝成為他的移動司令部。有種說法認為,出于防衛安全的原因,俄國的鐵軌比歐洲的更寬,這樣俄國的火車可以把軍隊輸送到邊境去,而外國火車卻無法將軍隊運進俄羅斯。直到今天,從俄羅斯開往歐洲的火車都要在邊境更換車輪。
鐵道部部長這個職位在俄羅斯可是最重要的職位之一。沙俄時代的鐵路大臣維特同時也是尼古拉斯二世的內閣總理大臣;十月革命后,執掌鐵路系統的托洛茨基也是紅軍最高統帥;鮑里斯·葉利欽時代的鐵路掌門人尼古拉·阿克森尼則曾被視為總統接班人之一。
如今,俄羅斯鐵路系統擁有80萬名員工,依然保持著半軍事化狀態。“我們有軍階,還不能上街罷工,”列車服務員艾琳娜如是說,“一旦打起仗了,我們就會被首先動員起來。”俄羅斯鐵路系統的掌門人通常是在一輛特殊的列車上辦公,人稱“總部列車”。

冬季西伯利亞平原上的鐵路
鐵路系統在俄羅斯人心目中如此重要,主要是因為這個國家幅員遼闊。歐洲的鐵路旅行往往都是在短暫的兩個車站間來往,車窗外常常可以看到人影,旅客也沒工夫打盹走神。而在俄羅斯,鐵路旅行是以日夜為計數單位的。從莫斯科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得花上6天時間,全程達9000公里;沿途只能看到森林,擱在冬天這些地方都是皚皚白雪。有時走上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都看不到人煙。契訶夫曾在信中寫過:“西歐人可能會因為空間狹小而被擠死,而俄羅斯人則會因為地廣人稀而死掉。”
如此一來,火車在俄羅斯文學和詩歌里就成為史無前例的常客,而鐵路旅行也成為俄羅斯人的主要出行方式,就跟美國人喜歡公路旅行一樣。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琳娜一開始正是在火車站遇到了沃倫斯基,也是在火車的車輪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碰巧的是,托爾斯泰也是死在火車站里)。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里,一開始那輛裝著軟墊的舒適客運列車就給一輛貨運列車讓路,而貨運列車上藏著十月革命后從莫斯科逃難的日瓦戈醫生和他老婆。
車窗外廣闊無垠的地平線和密閉的車廂空間,讓火車成為陌生旅客攀談暢聊的絕佳場所,這也因此成為俄羅斯小說家廣泛應用的素材。在托爾斯泰的《克萊采爾奏鳴曲》中,主角正是在火車上告訴同行的旅客他是如何殺掉自己妻子的。
俄國哲學家菲奧多·斯代龐在十月革命后流亡歐洲,他曾這樣描寫俄國的車廂與西歐的不同:“雖然西歐和俄羅斯的車廂都在車輪上咔噠咔噠,但彼此的包廂里卻是各自不同的社會氛圍。”斯代龐將自己的火車改造成了自己的房屋,里面隨時都有煤爐燒著熱茶,“在一到兩小時的旅程中,每個包廂里都在熱烈地討論著。白色的桌布上擺放著可口的食物,金黃的烤雞,稀薄雪白的小牛肉,還有盛著黑魚子醬的白鍋……”而如今的現代化餐車里只有臟兮兮的藍色桌布,醉醺醺的侍者端上來的是一片橡皮雞,摻著一些淹在酸奶和乳酪中的蘑菇。
包廂里一對來自大天使港的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四歲的孩子。丈夫名叫弗拉基米爾,在一家船廠工作,他談起了俄羅斯的不公和腐敗,說有人把他的修車錢卷跑了,而當地警察說如果想調查得行賄10000盧布(約合150美元);之后話題又轉向大天使港當地的政局:“我們那兒應有盡有,魚、木材和皮草。沒有莫斯科我們也能過得很好。要是我們有個領袖,我們就自己單干了。”
走了一小時后,火車穿過了霍季科沃村,從那兒走只要幾英里路就能到阿布拉茨沃,那里是俄國19世紀百萬富翁、慈善家和鐵路大亨薩瓦·馬蒙托夫的舊居,而莫斯科到大天使港的鐵路線正是在沙俄政府的特許下由馬蒙托夫建成的。
馬蒙托夫1841年出生于西西伯利亞,家里有九個兄弟姊妹,父親是個富有的商人,也是從莫斯科到雅羅斯拉夫爾北線鐵路初段的修建商。馬蒙托夫屬于新精英階層,他們趕上了俄羅斯融入歐洲的時機,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不僅僅模仿歐式風格,還找到了走在遼闊大路上的俄羅斯做派。
在米蘭研究完絲綢貿易,又上了歌唱課之后,馬蒙托夫將阿布拉茨沃變成了藝術家的圣地,那里滿溢著俄羅斯傳統主題和民間圖畫,包括維克托·瓦斯涅佐夫、米克哈爾·弗魯貝爾以及瓦倫丁·謝洛夫在內的俄羅斯最優秀的畫家都齊聚馬蒙托夫的莊園。瓦斯涅佐夫在阿布拉茨沃設計了一座小型的家庭教堂,以此表達對馬蒙托夫的敬意。俄羅斯藝術家們在阿布拉茨沃創造出的俄式藝術絲毫不遜色于威廉·莫里斯在英國主導的工藝美術運動。俄國藝術家們對俄羅斯古典藝術以及歐式風格的追求讓他們對大天使港滿懷向往。
19世紀90年代,文化和經濟的繁榮,讓馬蒙托夫開始擴建雅羅斯拉夫爾和大天使港之間的鐵路。他還隨同維特一起出行,他們乘火車抵達了俄羅斯中世紀城市沃洛格達,然后坐船抵達大天使港,沿著海岸線航行到挪威,并最終穿過瑞典和芬蘭后返回俄羅斯。維特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沙皇亞歷山大三世對俄羅斯的北境非常著迷,部分原因是北境代表著俄羅斯純凈的傳統,流淌著俄國人的血,書寫著俄國人自己的歷史。”俄國的北方未曾被韃靼人和蒙古人征服過,是少有的自由之地,而且那里的農民擁有自己的土地。整個北境保留著13世紀韃靼人入侵前的民族記憶,生動而鮮活,同時那里的文化又洋溢著斯堪的納維亞風格。
1891年至1916年,沙俄政府修筑了西伯利亞大鐵路,這條鐵路線用來流放犯人。與這條鐵路不同的是,通往大天使港的鐵路是由私人資本贊助修成的,是一條通往自由之地,通往夢想中的俄羅斯的鐵路。歷史學家索洛夫奧娃評價說:“這條通往北境的鐵路可以把人帶到俄羅斯最西化的地方。”而對于馬蒙托夫來說,通往大天使港的鐵路與其說是個商業之路,不如說是個藝術之路。他夢想著北方的復興崛起,然后用阿布拉茨沃的藝術家們創作的畫作裝點整個雅羅斯拉夫斯基火車站。
不過這個美夢最終破滅。1899年,在鐵路通車一年之后,馬蒙托夫遭人陷害,被捕入獄。他的家人和朋友四處營救,最終他無罪釋放,但他的生意卻徹底完蛋了。
從莫斯科開出幾百英里之后,火車因為軌道維護停車三小時。馬蒙托夫時代的遺物只剩下奧博澤斯卡亞的木質車站,這里有5000人口,其中一半都靠鐵路吃飯。
鐵路在俄羅斯并不只是一個物理上的概念。十月革命之后,布爾什維克主義列車便成為舉國新生的象征,代表著整個國家開往社會主義的未來。曾有一首流行歌曲如此唱道:“我們的蒸汽火車提速了/我們的下一站是人民公社/我們沒有其他的道路/我們手握鋼槍。”刷上鮮艷油漆的列車車廂上涂滿了口號,車廂里裝滿了印刷機、革命文學讀物和播放革命短片的電影放映機,開往全國各地。這種宣傳列車就像是電視機的前身,將革命的宣傳送達俄羅斯最遙遠的地方。
牛津大學教授、俄羅斯人安德烈·佐林說,俄羅斯的歷史就像一條連通著過去和未來的鐵軌一樣。過去幾十年里,許多思想家一直在思考這個國家究竟在哪兒拐錯了彎。19世紀早期學者彼得·查達依夫曾哀嘆,俄羅斯未曾對世界文明作出原創性的貢獻,是因為它錯誤地從君士坦丁堡而非羅馬吸收了基督教。斯拉夫主義者認為,問題的根源出在彼得大帝的改革,而親西方學者則認為俄羅斯錯在被韃靼和蒙古人侵略過。
蘇聯思想家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佐林說:“如果你迷路了,大可不必原路返回,完全可以在下一個路口處選擇一條新的道路。但如果歷史是一條鐵軌,那么你就得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才行。”
上世紀80年代,戈爾巴喬夫執政時期,1968年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被視為拐錯彎的關鍵節點。上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后,又有史學家把這個關鍵點挪回到20世紀初俄羅斯資本主義短暫興起的那個時代。

俄羅斯塞吉耶夫火車站旁馬蒙托夫銅像
而對于普京和他的盟友來說,戈爾巴喬夫的改革以及蘇聯的解體本身就是錯誤的節點。在普京時代,鐵路系統被他克格勃時期的一位同事亞庫寧牢牢掌控。亞庫寧曾經宣稱俄羅斯正走在一條“特殊道路”上。
對列車服務員艾琳娜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從未出過國,也不想去。我為啥要出國呢?”盡管艾琳娜的工資因為俄羅斯當下遭受西方經濟制裁而縮水了三分之一,但她依然支持普京:“他讓我們的國家站了起來。”有關普京盟友擁有巨額財產的報道也沒讓她覺得有什么不妥:“看看我,按規定我不能賣伏特加,但如果你想來點,我還是能悄悄賣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