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那些天我一直在廈谷鎮(zhèn)的大街小巷上轉,像一只可憐而又充滿激情的流浪貓,目光爍爍,有時放得長長的,有時收回來,尋找著一棵我不知道站在哪里的柳樹。
清明問我,你在干嗎?
不干嗎。我回答他。清明是我的同學,是我最鐵的朋友。按說朋友問起來,我應該告訴他真相,可我沒說。我知道清明是個熱情的人,我說了,他會毫不猶豫地幫我尋找,這是我不愿意的事情。我打定主意一定要自己找到那棵不同尋常的柳樹。
清明似乎愣了一下,用怪怪的目光看著我。七月的陽光火熱而明亮,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目光中的怪意閃閃發(fā)亮,反射著含義不清的光澤。
我瞇起眼睛,注視著那光澤。
我們說話的時候正站在廈谷鎮(zhèn)中心校的大門附近,那高大威武的大門樓像個巨人,靜靜地站著,看著我們。我和清明就在這所學校上學,對大門樓很熟悉,對大門樓前的這片空地也很熟悉。我發(fā)現我和清明正站在空地的中央,一些從學校里走出來的學生陸續(xù)從我們的身邊走過,卻沒有人注意我們倆在說什么。
后來清明把目光移開,回頭望了望學校的大門樓,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說,明天中午,我請你到我家里,我們一起吃飯。
見我不解,清明說,我們家就要離開廈谷鎮(zhèn),搬回城里了,我想我會想你和咱班同學的,就想一起吃頓飯,算是作個紀念。
我覺得清明的主意不錯。清明家就要搬回坐落在海邊的城市這件事我前些日子就聽說了,當時沒有多想,覺得事情還比較遙遠。沒想到事情進展很快,清明家就要搬走了。
我說,好啊,我很高興。明天中午,我去你家。
清明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有些不痛快。
但我沒有回答。反正清明就要和他的父母姐姐搬走了,我尋找一棵柳樹的事他是幫不上忙了,我就是告訴他了,他也幫不上忙了。
接著清明就轉身走開了。他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鎮(zhèn)街上,一點點被熱熱的陽光熔化。
我吸吸鼻子,準備繼續(xù)我的尋找。從學校大門樓里走出的人已經不多了,小梅紅紅的裙子在陽光的映照下就顯得格外突出和醒目。我咧嘴笑了起來,站著,沒有走開,目光一直盯著我的同桌小梅。
糟糕的是我看到小梅的身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那個人,他不是我們班的,長得很是瘦弱,臉總是紅紅的。此刻,他的臉就是紅紅的,而且是那種漲紅,仿佛他正處于激動之中。看著紅臉男生,我突然敏感地意識到,可能有事情要發(fā)生了。我產生這樣的想法不是沒有來由,因為我曾經聽小梅說過,這個紅臉男生給她寫過紙條,而且還不止一次。盡管小梅對此很反感,但是紅臉男生并不泄氣,依舊時常把紙條塞給小梅。于是,我對這個紅臉男生也產生了反感,總想找個機會教訓他一下。直覺告訴我,我討厭這個人,雖然他給小梅寫紙條和我無關,但是我仍然討厭他。
小梅很快就看到了我的笑容,便走過來,問,傻笑什么?
我不能告訴小梅,我是因為看見她才笑的。就在這時,我突然有了一個重要的發(fā)現。雖然我和小梅坐同桌,她每天都坐在我的身邊,我們的距離近得不能再近,但是我還真的沒有用心地端詳過小梅。近在咫尺其實恰恰妨礙了我對她的觀察。而此時呢,小梅抖著紅裙子從校園里走出來,身子走得一扭一扭的,我反而更加清晰地看清了小梅。我看到了小梅的端莊,也看到了小梅走路時腳下正充滿彈性,就連她對我發(fā)問,那句話迎面而來時,發(fā)出一顫一顫的回音兒,聽起來都是那么舒服。平時,小梅坐在我身邊,說話聲聽起來有點硬。
沒想到距離拉開了,反而更能看清我想看清的東西,真是有趣啊。我為有這樣的發(fā)現而高興,覺得自己快成哲學家了。于是我再次亮出傻傻的笑容,說,高興唄。清明要請我去他家里吃飯呢,他剛告訴我的。
小梅也高興起來,嘻嘻哈哈地說,真好,我也去。他也邀請我啦。
也許是我和小梅的交談讓紅臉男生覺得不舒服,他站在一邊等了一會兒,就開始不耐煩。他走上前來,想拉小梅的胳膊。
小梅,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紅臉男生說著伸出手,去抓小梅的胳膊。
紅臉男生站在小梅的身后,小梅來不及回頭,她的胳膊就快要被紅臉男生抓住了。我果斷地出手,攔住了紅臉男生。你干什么?我收起笑臉,冷冷地看著紅臉男生。我撥開他的手時,很用力,一下子就撥開了。紅臉男生沒想到我會出手,愣了一下,說,不干什么,和小梅說話。我說,你滾!小梅不想和你說話不知道嗎?
紅臉男生有些吃驚,接著就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我。他臉上的漲紅消失了,浮現出來的,是我從沒見過的冷峻。
現在,學校大門前的空地上只有我們三個人了。今天是學生返校的日子,也是暑假前學生最后一次到學校了,明天開始,不,其實是離開校園開始,我們就放暑假了。空地一下子變得寂寥,只有我們三個人在陽光下站著。
我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真的有事情要發(fā)生了。我不怕發(fā)生事情,更不怕打架。雖然我從來沒和紅臉男生發(fā)生過沖突,但是我不怕。他一次次糾纏小梅,讓我很反感。我覺得今天可能就是我教訓他的日子。紅臉男生一定沒想到我會對他出言不遜,瞬間就瞪起了眼睛,那目光在陽光下閃著不容忽視的寒意。他死死地瞪著我,厲聲說,滾?怎么滾?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滾過。你給我滾一個看看,作作示范。
說話的時候紅臉男生用手指尖尖地指著地面。地面上,陽光在不厭其煩地跳躍著,閃動的光有些恍惚,一涌一涌的,好像急于掙脫開誰的束縛。
我知道,急于掙脫開的,不是陽光。
不等我做出回應,紅臉男生收起了那尖尖的手指,不客氣地瞄著我,說,沒娘的孩子,真是缺乏教養(yǎng),只會在地上打滾嗎?
小梅厲聲呵斥紅臉男生。你干什么?太過分啦!
我聽到了吱吱嘎嘎的聲音。那是一種東西急于掙脫束縛時發(fā)出的聲音。那種東西,就是我無法壓制的怒火。我對紅臉男生說,那我就教教你怎么個滾法!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出手了。我揮出去的拳頭很有沖擊力,只兩下,紅臉男生就倒在了地上。我的動作太快了,他毫無防備,腳下一個趔趄,就撲通一聲撲在地上。我掄起右腳,踢他。紅臉男生發(fā)出大叫,他用雙臂護著自己的臉,在我的右腳一下接一下的撞擊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滾起來。
小梅拉我。行啦行啦。她叫著,聲音很硬。
我不依不饒,更加用力地踢紅臉男生,空曠的空地上揚起陣陣塵土。小梅知道我的底線,也知道紅臉男生說出那樣的話來我絕對不會饒過他,所以她拉我時并沒有用力,只是虛張聲勢地叫著。
踢完了,我看到紅臉男生被那團塵土包圍著,直挺挺地躺著,像只用舊了的布口袋。
我拍打幾下手上的土,對小梅說,你回家吧。
你呢?小梅疑惑地看著我。
我要去尋找一棵柳樹。我說。
我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說我是沒娘的孩子。為此,我不止一次地和人打架。
其實,我真的沒有娘。長這么大,我從來沒見過娘。問爹,爹不回答。我已經記不清跟爹提起這件事有多少回了,但是爹從來沒回答過我。
于是,我漸漸地泄氣了,不再問爹。
但是我不允許別人說我是沒娘的孩子,誰說了,我就和誰打架。我時常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也時常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
可是打架不能解決問題,我的疑問沒人能回答我。所以我便經常一個人坐在學校邊緣的一棵大楊樹下,想這件事。
那棵大楊樹很高大,坐在下面,得把脖子仰得發(fā)酸才能看到樹頂。而且,樹的位置很好,就在校園的一角上,旁邊就是學校的圍墻了。這里遠離操場和教室,很僻靜,生長著高高的雜草,雜草叢中零星地分布著一些大大小小的石頭,白白的,像草地上生出的斑禿。我和幾個同學時常來到這里,在石頭上坐著,閑聊。
因為僻靜,我很喜歡這里,也不知不覺地養(yǎng)成了沒事就來這里坐坐的習慣。
坐在大楊樹下是件很舒服的事情,那塊石頭很平坦,不大,剛好能放下我的屁股,坐在上面,比坐在教室里的椅子上還要舒服。我把后背靠在大楊樹的樹干上,聽著風在楊樹的枝葉間穿過的聲音。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娘,想象娘的樣子。
于是我看到了娘的臉,圓圓的,鼻子小巧,眼睛有些陷,看上去更加生動。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微笑著,看著我。那笑臉有些黃,泛著鮮鮮的紅。
有時候,我還能靠著樹干睡一覺。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孤獨地躺在一棵樹下哭泣,我的哭聲持久而響亮,可是沒有人理會我。那棵樹不大,是一棵柳樹。
醒來時我的眼睛里有淚水,心也堵堵的。
有一天,我坐在大楊樹下,清理著來這里時想過的事情。我暗暗地問自己:我是誰呢?我為什么沒有見過娘呢?我爹是不是我親爹呢?也許,我是我爹在哪棵樹下撿來的吧?
一想到這兒,我的身子就狠狠地抖了一下。難道,我真的是我爹從哪棵樹下撿來的?好長時間,我對這個問題十分迷戀,越想越覺得自己真的是爹從樹下撿來的。
于是,我固執(zhí)地斷定,我是我爹從一棵樹下撿來的,那是一棵不大的樹,但生長得很好,樹冠很圓潤,身形也很婀娜。那是一棵柳樹,沒錯,絕對是一棵柳樹。
我是我爹從一棵柳樹下撿來的!我突然激動起來,用后背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大楊樹的樹干。我撞得很用心,也很用力,一下比一下用力,把大楊樹撞得發(fā)出“撲撲”的悶響,把我的后背撞得生疼,把我撞得心忍不住地顫抖,把我撞得淚流滿面。
我哭了,無聲無息地哭,哭得很傷心,也哭得很痛快。這里沒有別人,沒人會看見我的眼淚,我便把一切雜念都拋開,一心一意地哭。
我哭得天昏地暗,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已經來到了我的附近。
雜草很高大,我被雜草淹沒,來的人并沒有看見我。
他們一定是坐下了,開始說話。
我警覺地停止了哭泣,抹抹臉,歪著脖子,聽。
是清明和李濤,似乎還有一個人,我沒有聽出來是誰。他們坐在白石頭上,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我正安靜地坐在附近。
我曾經想站起來走過去,和他們一起說話。但是我剛剛哭過,臉上緊巴巴的,一定還殘留著淚痕,一時無法消掉。我去了,就暴露了我的心事。
于是,我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聽他們說話。
清明是很善于說話的,基本上主導了他們說話的內容。他們東拉西扯地說這說那,不一會兒,說到了各自最沒出息的事情,說到了各自的娘。清明居然坦誠地承認,他已經這么大了,還時不時地摸娘的乳房。這讓我沒想到。摸娘的乳房,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我卻從來沒有享受過。我縮了縮身子,在大楊樹的樹干上靠得更緊些。李濤這小子長得高高大大,竟然也承認,他也在摸娘的乳房。
我靜靜地坐著,后來他們再說些什么,我就聽不見了。我獨自想象著,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抓來抓去。我沒有抓到娘的乳房,只抓到了一團亮亮的陽光,熱熱的,稠稠的,燙手。
當我清醒過來時,發(fā)現清明他們幾個人已經走了,偌大的草叢一派安靜,只有幾只綠螞蚱在我的腳邊跳來跳去,將夕陽照射過來的斜斜的光影打碎。
我站起身,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屁股,活動活動發(fā)硬的腰,走出草叢。
回到家,我問爹,我是不是你在一棵柳樹下撿來的?
爹正在院子里劈木頭。那些破木頭是他花很少的錢從舊貨市場里買來的,什么形狀的都有。爹將它們劈成一段一段的,碼在院子的一角,生爐子用。爹劈木頭劈得很用心,我問的話,他就像沒聽著一樣,一點兒也沒影響他劈木頭。
我又問,我是不是你在一棵柳樹下撿來的?
爹還是用心地劈木頭,根本不理我。
我有些急了。我的要求不高,就是核實一下,我的想法是不是對的。于是,我一把拉住爹舉起的胳膊,把那把鋒利的斧頭奪下來,丟在地上,問,我是不是你在一棵柳樹下撿來的?
爹看也不看我,貓腰撿起斧頭,繼續(xù)劈木頭。
不管我怎么問,爹就是不說話,這讓我受不了,又毫無辦法。
爹的斧子一起一落,把木頭劈開。我覺得那被劈開的,不是木頭,而是我的心,破碎得不成樣子,散落在院子里。
我咬咬牙,轉身走出院子,來到鎮(zhèn)街上。
我決定放棄問爹,獨自去尋找那棵柳樹。我沒有別的愿望,只想看一看那棵柳樹。其實我心里很清楚,看到那棵柳樹也不能解決我是誰、我是從哪里來的問題,我仍然不知道我娘是誰。但是現在我就是想看看那棵柳樹,讓我的心得到一絲安慰。我覺得那棵不同尋常的柳樹可以給我安慰。
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想到了樹的諸多好處,我甚至想到,樹是有靈性的,因為樹可以變成很多東西,比如我睡覺用的床,我吃飯用的桌子,我在學校用的桌椅,都是樹變成的,我在使用這些東西的時候,也就是在和樹進行交流。那有靈性的樹可以讓我安穩(wěn)下來的,能靜靜地睡覺,靜靜地坐著聽老師講課。
說不定,找到那棵柳樹,真的就能找到我娘呢。
想到這兒,我尋找一棵柳樹的盡頭更足了。
事實上尋找一棵柳樹的過程很是艱辛,我在鎮(zhèn)街上走啊走啊,走得腳掌發(fā)脹,走得腳踝發(fā)酸,走得口干舌燥,走得身體快要散架子了。
我是在這個小鎮(zhèn)上長大的,但是鎮(zhèn)上的很多地方我還真的沒有去過,所以我的行走既是在尋找一棵柳樹,也是在認識這個小鎮(zhèn)。
我驚訝地發(fā)現,有幾條街道看上去還是相當繁華的,而我居然從沒來過。我看到一條叫作熱鬧路的街面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眾多的商店、飯店、理發(fā)店、歌廳、摩托車維修部,這些店鋪的門面都裝飾得很漂亮,大大的玻璃櫥窗上貼著花花綠綠的宣傳畫,有的是印制好的,很精美,有的,則是店員自己手工繪制的,看著竟然有別樣的感覺,好像更為親切。
后來我站在了廈谷鎮(zhèn)商貿城的門前,我在盯著一樣東西看。我偶然看到了這個東西,卻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我看了一陣,走進了商貿城。
里面顯得有些暗,也許和我一直在外面亮亮的陽光下行走有關。我眨巴幾下眼睛,適應了里面的光線。我沒有看柜臺里眼花繚亂的商品,而是直奔櫥窗位置,找我在外面看到的東西。
我看到了,那是幾個站著的模特,陽光從櫥窗外面照進來,落在模特的身上,使她們白得有些失真的皮膚更加失真。那幾個模特都沒有穿衣服,光光的身子呈流線型,彎出優(yōu)美的曲線,彎出許多看得清卻說不清的意味,那意味被陽光一照,熠熠閃光。
模特不是真人,是塑料假人,沒有穿衣服。我舔舔嘴唇,向模特走去。在我和櫥窗之間,放著幾個閑置的柜臺,走過柜臺,我就能走到模特身邊。我的手伸向模特,一下一下地抓著。
一個面目猙獰的營業(yè)員不耐煩地攔住了我,她的動作很粗魯,說話也很不客氣。干什么干什么?哪來的野孩子?想偷東西嗎?她碩大的身子橫在了我和模特之間,眼睛里射出的光針一樣尖利,扎在我的臉上,我的臉開始發(fā)麻。
我不想偷東西,我從來沒有偷過東西,我可不想成為一個小偷,只想摸摸模特的乳房。但是那個巨人一樣的女營業(yè)員攔住了我,我的想法無法實現,只好收回一直伸著的手,沒精打采地往商貿城門外走。
可是,我還沒有走出大門,就聽到女營業(yè)員在我的身后說了一句很難聽的話。我一下子站住了。那句話像繩子一樣套住了我,把我定在門邊。我猛地轉身,看著她。我的身后是街面上亮亮的陽光,熱熱的,在給我鼓勁。
我覺得我的渾身都是力氣,可以一下子就把她碩壯的身子擊倒!
真是個沒娘的野孩子,這么小就學會了偷東西。女營業(yè)員的厚嘴唇翕動著,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這句難聽的話。
我的身后真熱啊,我的后背像是燒了起來,脊背發(fā)麻發(fā)疼。我一下子就躥了過去,直奔女營業(yè)員。
我伸著的手變成了拳頭,圓圓的拳頭像一個鐵疙瘩,迅疾而又毫不客氣地向女營業(yè)員的胖臉擊去。我的身子像一只鳥那樣飛了起來,飛向女營業(yè)員。
我不想聲明自己不是小偷,也不想和她做任何分辯,只想擊打她的胖臉,我要讓她因為罵我是沒娘的野孩子而付出代價。
女營業(yè)員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叫聲,那聲音尖利而驚慌,胖胖的身子閃向一邊,躲過了我的一擊。
我居然撲空了!在身子飛出去的一瞬間我還設想自己可以把她撲倒,她太胖了,那么胖的身子要是倒在地上,一定比我們上體育課時用的大墊子還要柔軟。
可我居然撲空了。這讓我很是惱火。但是我撲出去的身子是沒法收回來的,我結結實實地撲在了一排閑置的柜臺上,在我的推動下,柜臺開始在水泥地面上滑動,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
女營業(yè)員的叫聲和柜臺發(fā)出的吱嘎聲很快引來了另外幾個營業(yè)員,他們高聲問著怎么回事,向這邊走來。
還沒站穩(wěn)腳跟,我就看到了局面對我的不利。我順勢扭著傾斜的身子,徑直扭向一邊,也就是大門的方向,不等女營業(yè)員反應過來,我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商貿城。
街面上很熱,行人不多,滿街都是跳來跳去的陽光。我在陽光中拼命奔跑,讓自己盡快遠離商貿城大門。
后來我不跑了,因為沒有人來追趕我,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我一屁股坐在了一棵樹下,身子靠著樹干,喘。我的嘴里干干的,沒有唾沫,舌頭僵硬得像一塊木板。我使勁咽了幾下,還是沒有唾沫。我站起身,走到附近的一個建筑工地,拎起地上正流著水的黑色皮管,伸著脖子,歪著嘴巴,喝水。
喝完了,我吧嗒幾下嘴唇,回頭看剛才我靠著的那棵樹。遺憾的是,那是一棵芙蓉樹,并不是柳樹。
我呆呆地站著,想,我要找的那棵柳樹在哪里呢?盡管我已經很累了,但是我還是要求自己繼續(xù)尋找那棵柳樹,我不能停歇。
七月的陽光落在我的頭上、肩上、后背上,像一塊燒過的白石頭,熱熱的,堅硬而沉重。我的行走變得越來越艱難,神情也開始恍惚,仿佛街面上的一切都是飄忽不定的,就在眼前,卻抓不住,無從把握。
就在我的腳步越來越飄的時候,我突然就看到了娘。遠遠的,我看到她正站在一棵柳樹下,沖著我微笑。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我邁開腿,向娘奔去。沒有風,空氣安靜得像一頭獨自吃草的毛驢,陽光的降落便愈加變本加厲,眾多的白石頭一團一團地從空中落下來,落得滿地都是,滾動著,閃著爍爍的光亮,讓原本平坦的地面變得有些不真實,也讓我的奔跑變得深一腳淺一腳。于是我摔倒了,那摔倒來得很突然,有一點猝不及防的味道,我的身體像一只跌落的書包,直挺挺地撲在地上,濺起一片霧一樣的土塵。但我沒有覺得沮喪,相反,我倒是感到很有意思,這突如其來的摔倒讓我的奔跑變得更加有情趣,更加意味深長。我爬起來,連身上的塵土都沒來得及拍打,就繼續(xù)跑,向著那棵柳樹,向著娘的微笑。
當我站在樹下的時候,娘的微笑不見了。樹下,只有一個賣冰棍的老太太,她干癟的嘴巴一抿一抿的,平靜地看著我。樹也不是柳樹,那寬大的葉片像誰的圓臉,毫無表情。
第二天上午,我一直在尋找,始終沒有結果。我發(fā)現,小鎮(zhèn)上的樹,楊樹居多,還有芙蓉樹、榆樹、刺槐。我覺得應該有柳樹,如果沒有柳樹,我爹怎么會撿到我呢?也許小鎮(zhèn)上的柳樹很少,少得只有一棵,要是只有一棵,也很好的,那我爹在柳樹下撿到我的事件,就更顯得彌足珍貴和不同凡響。
太陽已經快要懸到頭頂,我放棄了尋找,向清明家走去。清明請我和小梅吃飯就在今天中午。
清明家我去過幾回,在離學校較遠的地方,那里基本上快到小鎮(zhèn)的邊緣了。清明家是后搬到廈谷鎮(zhèn)來的,他家的房子只能在較偏的地方。
我已經走了一上午,覺得有些疲乏,腿也發(fā)沉。我走到清明家附近的街面上,站在一棵樹下,躲避陽光的炙烤。我抖著衣襟扇風,卻沒有覺得涼快。
我是想稍微休息一下,讓自己看上去沒有那么疲憊,然后再走進清明家的那扇白色鐵大門。那扇大門就在我前面十幾步遠的地方,正在陽光下閃著白亮亮的光。
我的調整還沒有結束,就看見小梅和李濤正嘰嘰喳喳地說笑著,向這邊走來。我看著他們,等他們走近我。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想我的笑容一定很甜,盡管我正疲乏著。因為我亮出的笑容是給小梅的。
小梅和李濤也看見了我。李濤興奮地沖我舉舉手,搖了幾下。“嘿!”他還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叫。小梅呢,則抿著嘴笑,一聲不吭。
他們走到我的身邊,李濤說,你早來啦?怎么不進去?他指著清明家的白大門問。
我說,我在等你們啊。我故意笑嘻嘻地說話,讓自己的臉更自然一些。我不想讓他們看出我的疲憊。
我的努力果然有效果,李濤和小梅沒有注意到我的臉上有什么不對勁。
李濤說,那我們就別傻站著啦,進去吧。說不定清明他姐姐這會兒已經把飯菜都做好了。
小梅卻指著我身后的樹問,你不是尋找一棵柳樹嗎?是這棵嗎?你為什么要尋找一棵柳樹呢?
小梅的話提醒了我,我仰頭看身邊的這棵樹。我吃驚地發(fā)現,這真的是一棵柳樹!
我一下子跳起來,跳到樹蔭的外面,和樹拉開一點距離。我看到這是一棵不大的樹,但生長得很好,樹冠很圓潤,身形也很婀娜。它是一棵柳樹,沒錯,它絕對是一棵柳樹。這棵樹,居然和我想象的柳樹那么像!
我的腿一下子軟起來,身子開始晃。我的心里翻滾著,似乎有一團熱氣在涌,涌向這邊,又涌向那邊,就是沒法出來,在心里涌,涌得我快要站不住了。
你怎么了?小梅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借著小梅的力量,沒有倒下。原來我久尋不得的柳樹,竟然就在這里,在清明家的門前。我爹就是在這棵柳樹下撿到的我。
你怎么了?李濤也問我。
我知道自己不能在這里耽擱,我得和他們一起進院,到清明家吃飯。而且,我尋找一棵柳樹的秘密不能讓他們知道。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輕輕地吐出,讓自己穩(wěn)下來。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先進屋吃飯,等有時間了,再到這里來,坐在柳樹下,慢慢地琢磨我的心事。
我沖他們笑笑,說,沒什么。我們進去吧。
小梅抓著我的手還沒有松開。我看到她的目光幽幽的,盯著我,仿佛正在刺探我心里的秘密,又似乎是已經刺探到了我的秘密。
我們進去吧。我再次沖小梅笑笑。
小梅和李濤走在前面,我走在他們后面。看著小梅的背影,我突然就想到了一個問題:小梅是不是也和清明、李濤他們一樣,也摸娘的乳房呢?
這個問題一冒出來,我就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我覺得把這個問題安在小梅身上是可惡而卑劣的,小梅那么美好,我怎么可以這樣想呢?
我這一把掐得不輕,腿劇烈地疼起來,我忍不住咧開嘴巴,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清明迎我們進去,問我,你怎么了?臉扭得像受了風?
我連忙笑笑,手偷偷在大腿上抹幾下。
清明家的院子不大,但很干凈。清明的姐姐清靜正在廚房里忙碌。清明說,我爸媽去城里收拾那邊的房子去了,我姐負責給我們做吃的。
清靜胖胖的,穿著藍色的裙子,豆綠色短衫,腰上還有模有樣地扎著圍裙。她忙得臉紅撲撲的,揮著手里的勺子說,歡迎歡迎,進屋去進屋去。
我沖她笑笑。小梅則抓著她白白的胖胳膊,說,辛苦姐啦。
清明讓我們坐下。我們坐在一張圓桌前。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兩個涼菜,一個是切好的皮凍,另一個是炒花生米。
清明卻把四個碗擺上來,說,我們先喝點咖啡。
清明家居然有咖啡。我聽說過那東西,但是沒喝過。只知道喝咖啡能讓人興奮。
我們四個人每人喝了一碗咖啡。清明往碗里放糖了,喝起來嘴里苦甜苦甜的,味道有點怪,但是吧嗒嘴品,能品出煳煳的香。
我覺得咖啡真是好東西。但是我沒說,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想。
放下碗,我才發(fā)現,我的手很臟。走了一上午,我曾從一棵楊樹上拉下一根樹枝,拎在手里搖來搖去,此時手掌上已經粘了幾塊綠綠的、黑黑的印跡,還有點發(fā)黏。
我站起來去洗手。清明說,院子里有水井,自己壓水洗手。
經過廚房時,我看到清明的姐清靜正貓腰炒菜,那吱啦吱啦的聲音很清脆,掩蓋了我走路的聲音。我看到了清靜的乳房。她貓著腰,短衫沒領沒袖,她的乳房懸在胸前。我不是故意看的,但是我看到了。我一下子站住了。記得李濤說過,清明的姐年齡不小了,但是一直沒嫁出去。
我不能老是這樣站著,便走到院子里,來到水井前,壓水洗手。我的動作僵硬而粗魯,井水從水嘴里冒出來時,噴出去很遠。我使勁洗手,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我的手洗干凈了,心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
往屋里走的時候,我發(fā)現我的兩條腿像木棍,直直的,硬硬的,還麻麻的,走路很不順暢,特別別扭。
走進廚房時,我的手也開始麻,那感覺很特別,也很難受。當我走到清靜身后時,我站住了。清靜正貓腰往一個瓷盤子里盛炒好的菜,她的兩個乳房悠悠蕩蕩。我的心也開始悠悠蕩蕩。當時我的心里很干凈,一點雜念也沒有。一陣尖銳的長長的嘶鳴一下子擊中了我。我的頭開始暈,我的身體開始顫抖,我的腿開始發(fā)軟,我要站不住了。我突然想哭,特別想哭,我覺得我現在要是能大哭一場,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還沒等我哭出來,清靜就發(fā)出了一聲叫,短促而刺耳。她本能地一挺身子,手里的盤子就飛了出去,摔在了廚房的水泥地面上。里面的菜跳起來,落在地上。盤子碎了,雞蛋西紅柿也攤在那里,散著熱氣。我驚訝地發(fā)現,那雞蛋西紅柿攤在地上的形狀,與一個人的臉很相像。那是一個女人的臉,圓圓的,鼻子小巧,眼睛有些陷,看上去更加生動。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微笑著,看著我。那笑臉有些黃,泛著鮮鮮的紅。
我驚呆了,這個女人的臉,不就是娘嗎?
是娘!娘在沖著我微笑!
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決堤一樣往外涌,順暢而且干脆地流下來,很快沾滿了我的臉。
一定是清靜的叫聲和盤子的破碎聲驚動了屋里的清明他們,三個人驚慌地跑出來。我聽到清明大聲問,怎么了?
我顧不上他們說什么了,把身體繃得緊緊的,放聲大哭。我發(fā)現周圍的一切都在迅速地離我遠去,剩下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在大哭。我哭得真是用心,也真是用力,我的哭聲和淚水一起往外涌,涌得我的身體硬成了一根木棍。
后來我倒下了,倒在地上。有人在狠狠地擊打我,那拳頭很硬,打在我的后背和肩上,也打在我的肚子上。我似乎聽到了一陣嘈雜聲,好像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罵。但是這些雜音都妨礙不了我,我躺在地上,勾著身子,使出全身力氣,哭。
那真是一個奇妙的過程,我躺著,沒有躲避那不斷落下的拳頭,更沒有反抗,而是全身心地享受著清明不厭其煩的擊打,并用嘹亮的哭聲告訴他們,我很舒服,也很享受。
我哭得一塌糊涂,哭得暢快淋漓,哭得把整個世界都扔掉了。
我們的聚餐不歡而散。
走在鎮(zhèn)街上,我發(fā)現街面上一片寂寥。正是中午,陽光最足的時候。七月的陽光像刀子一樣鋒利,可以毫不費力地刺痛人的皮膚。但是我不怕,也不在乎,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在街面上行走。
我找到了那棵柳樹,這是讓我沒法不開心的事情。但是我現在不能坐在那棵柳樹下想事情,因為清明的憤怒可以隨時從他家的小院子里蔓延出來。
現在的行走與此前完全不同了,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為我不是在尋找,而是在宣泄我心中的情緒,我以不停行走的方式,為自己叫好。因為我找到了那棵柳樹。因為我完成了我的一個心愿,毫不顧忌地放聲大哭了一場。
我放開腳步,走得大步流星。而且,我的行走漫無目的,只是在廈谷鎮(zhèn)的街面上行走,頂著炎炎烈日行走。
恍惚中我隱約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可當我站下來尋找時,卻沒有找到那雙眼睛。
找不到,就不找了,繼續(xù)我的行走。
我沒有看見街面上的東西,店鋪啊行人啊車子啊一概看不見,眼前只有白花花的陽光。而在那白花花的陽光中,浮現著的,是一張臉。我看到那是一個女人的臉,圓圓的,鼻子小巧,眼睛有些陷,看上去更加生動。她的嘴角微微上翹,微笑著,看著我。那笑臉有些黃,泛著鮮鮮的紅。
陽光涌來涌去,那張臉也跟著顫動,顫得我的心癢癢的。我覺得只是這樣行走已經無法宣泄我的情緒了,我還需要做點什么。
做點什么呢?我站住了,站在街面上,想。
我的身邊,是一家規(guī)模不大的影樓,大門上的玻璃清潔明亮,我在那玻璃上看到了自己。我驚訝地發(fā)現,自己的嘴角正咧著,蕩漾著笑意,清晰而真切。
開始的時候,我的笑很淡,笑聲短促、跳躍,一出口就被熾熱的陽光烤化了,聽上去有點怪怪的。但后來,我的笑聲就不一樣了,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仿佛壓抑了很久,從我的嘴里洶涌而出,發(fā)出無法忽視的震顫,使得整條街都隨著我的笑聲開始顫抖。
我就這樣站在街面上,放聲大笑。熱熱的空氣在我的嘴里進進出出,成熟得快要凝成了皮凍。
有人在看著我,而且看著我的人越來越多。其中有的人還對我指指點點。但我不在乎,我也覺得這沒什么。沒有人能阻止我放聲大笑。
我笑得真是清爽、痛快。
這時從人群里走過來一個人,拉住我就走。
是小梅。我這才意識到,我恍惚中感知到的那雙盯著我的眼睛,就是小梅的眼睛,只是她躲閃著我,沒有被我看到。
我在小梅的拉扯下,走過街面,走向我家和她家所在的街道。
但我的笑聲一直沒有停止,鳥兒騰空而起一般,響過街面。
后來在我的感染下,小梅也發(fā)出了笑聲。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她居然和我一起笑了起來,仿佛她真的已經知道我的秘密似的。她笑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女孩子的矜持和斯文,把嘴張得和我一樣大,笑聲尖利而高亢。我們的笑聲混在一起,竟然組成了好聽的和聲,自然和諧,渾然一體。
我們的笑聲是這個中午彌漫在廈谷鎮(zhèn)上空最不同凡響的美妙音樂。
現在,我就生活在坐落在海邊的那座城市里。
我卻再也沒有見過清明和清靜。我不知道清明讀了什么大學,在哪里工作。我不知道清靜是不是早已出嫁,生活是不是幸福。
我的生活是幸福的。我住在一個安靜的小區(qū)里,這很合我的意,因為我喜歡安靜地讀書和寫作。這個小區(qū)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玫瑰園,富有詩意和浪漫氣息。而且,小區(qū)里生長著很多樹,有楊樹、芙蓉樹、榆樹、銀杏樹,街邊還有法國梧桐。只是沒有柳樹。
你也許猜到了,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同桌小梅。
小梅說,那天你大哭并且挨了清明一頓打之后,我就跟著你。我把你前前后后的行為和表現做了梳理,我知道了你的心思和秘密。所以我一直跟著你,怕你出意外。你在街上大笑時,我選擇了陪著你一起大笑。因為我懂了你。
我告訴小梅,那天大笑之后,我回了家,平靜地對爹說,我見到我娘了,她在沖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