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童年記憶。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叫二界溝的漁村度過的。那段時光大約在1950年至1956年之間,也就是我六歲到十二歲的時候。
二界溝位于營口的遼河口和盤錦的雙臺河口間的海邊。老人們說,這個漁村的興起,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當年,河北灤南縣沿海的一些漁民闖關東來到這里,建碼頭、造漁船、開網鋪。這就是二界溝的雛形。
我的祖父就是從灤南縣闖關東到二界溝下海捕魚的人群中的一員。經過若干年的拼搏,積攢了一份家業,與人合伙購置了漁船漁網,開了網鋪,在距離二界溝三十里的田莊臺成家立業,過上了小康生活。有了這個條件,我父親才有機會讀書。20世紀30年代中期,父親從偽滿營口國民高等師范學校畢業,在營口桃園小學教書。由于祖父沒文化,在網鋪經營中上當受騙,財產大部分損失掉了,祖父也因此得了重病。父親剛剛畢業,祖父母就相繼去世了,一家人就靠父親當小學教員的微薄薪水維持生活。隨著日本軍國主義對我國東北地區奴化教育的加深,父親所在學校的中國教員也備受欺凌,大冬天要求這些教員穿短褲進行野蠻訓練。父親體弱,不久得了嚴重的肺病,多虧母親當了僅有的家產為父親求醫治病,才將父親的生命挽救回來。
父親病愈后不能繼續教書,又不愿在衙門里混差事,最后回到二界溝,在一家網鋪當會計。我們一家搬到田莊臺的兩間老房居住,我和妹妹就出生在這里。由于網鋪的私人業主經常拖欠工友們的工資,我家的生活也相當困難。解放后,我家被劃為貧農,在田莊臺附近的小西莊分得了二畝七分菜地。后來,母親看到孩子們都小,又不會種地,就把分得的土地還給了政府,帶著我們遷到二界溝,同父親住在一起。
這一年,我六歲。
我記事晚,六歲前,幾乎沒什么記憶,只記得母親領我去看過我家的菜地。搬到二界溝后,我好像一下子聰明起來,許多事物都能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并留下深刻的記憶。比如村西那條潮溝,其實就是一個溝汊形成的港灣,全長不過幾華里。落潮時露出一條淤泥夾流的水溝,漲潮時水溝被海水填滿,連同對岸的灘涂一起,變成一片汪洋,漁船都是在滿潮的時候進港和出港。每當傍晚漁船回港,碼頭上熱鬧非凡,婦女們站在岸邊,望著出海一天平安歸來的丈夫,滿是欣喜的笑容。孩子們互相追逐玩耍,圍著大人們跑前跑后。當時二界溝有十多家網鋪,一百多條漁船。那些年,海里好像有撈不盡的魚蝦,每條船的兩舷,甚至船頭船尾,都排滿了裝滿魚蝦的大抬筐。男人們顧不上理會女人和孩子,喊著號子把海貨抬向各自網鋪的蝦房。這時,天慢慢黑下來,碼頭也漸漸恢復了平靜,但蝦房那里又熱鬧起來。
蝦房一般是七八間一排的平房,里面除了必要的房柱,幾乎沒有間壁墻,通屋排開十幾座大鍋臺,每座鍋臺上安著一口一米多口徑用來煮蝦的大鐵鍋。漁民們有著極好的海產品加工手段,雖然原始簡單,但很適用。二界溝近海的海產品主要是毛蝦,漁民們把一筐筐海貨抬回來,首先放在蝦房前的大貨板上進行初選。貨板是由很厚的木板鋪成的幾十平方米大的平臺,漁民們把海貨倒在貨板上,用大眼兒的篩子把混雜在毛蝦里的海蟹、章魚、蝦爬子等體型大的海貨篩出來,然后把毛蝦投入蝦房的大鍋中用鹽水煮,當地人稱之為“炸貨”。當時二界溝還沒電燈,長長的蝦房里面,并排懸掛著五六盞大汽燈,照得滿屋通明瓦亮。灶膛里的柴火燒得正旺,屋內熱氣蒸騰,漁民們揮汗如雨卻滿臉喜氣。他們把炸好的毛蝦撈進一只只帶橫梁的柳條籃子里,順著兩根并排在鍋臺后墻洞里的竹竿滑進蝦房的后屋。后屋就是一排偏廈,里面用竹竿搭成架子,盛滿毛蝦的籃子整齊地擺在上面,用一夜的時間空出里面的水分。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漁民們起來把毛蝦挑到蝦場晾曬。二界溝是退海的鹽堿地,漁民們通過鏟平、澆水、碾壓等過程,修造成一塊塊光滑如鏡的蝦場,如同農村的打谷場一樣,四周還挖出一圈排水溝。每個蝦場有幾百平方米,漁民們把毛蝦薄薄地、均勻地攤撒在蝦場上晾曬一整天。傍晚時,像冬天掃雪一樣將滿場毛蝦攢在一起,然后用篩子順風篩,比毛蝦大一些的雜魚雜物就都留在篩子里了。這樣,好的毛蝦都堆落在腳下,如同農民揚場一樣,蝦糠蝦毛就會隨風飄去。然后,把篩好揚凈的毛蝦用一丈見方的葦席卷起來,一面包裝,一面用一根光滑的木板拍打,最后打成一個個結結實實圓柱形的蝦包,用麻袋線縫合,準備運往外地銷售。這樣制成的毛蝦成品,潔白、干凈、透亮,讓人看一眼就垂涎欲滴。更令人嘆服的是,這種說干又不特干,說濕又不很濕的毛蝦,可以保持很長時間不變色、不變味兒,依然新鮮味美。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同大人們一起干炸貨、晾貨、篩蝦的活兒,但炸貨是重活兒,又有被燒著、燙著的危險,大人是不允許孩子們干的。我只能在蝦房里看大人們炸貨,常常一看就是一個多小時。第二天清晨,又早早起來去擔蝦籃。用一根兩頭帶鉤的竹扁擔,挑兩只蝦籃。毛蝦在晾曬過程中還要用竹掃帚翻騰幾遍,我很快學會了這種技能,拿起一把掃帚,跟在大人的隊伍里,以一樣的姿勢翻曬毛蝦,心里美滋滋的。
記得,1954年以后,村里開始合作化,先是成立互助組,不久成立初級社。1955年冬,全二界溝組建了統一的高級漁業生產合作社。我不上學的時候,常常到蝦場去看護,見到有些孩子越過排水溝來拿社里的魚蝦,就把他們趕走。當時并不懂得“愛社如家”這個詞,但不知不覺中,真的是把社里的財產當作自己家里的一樣來保護。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生活在二界溝的幾百戶人家,除了魚蝦等海產品外,吃蔬菜比較困難。當時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村里的孩子幾乎都沒見到過汽車。遠處農村的菜農要挑一擔菜到村里得步行十幾里路。遇上雨天,菜農就不出來了。好在吃海物吃習慣了,幾天沒青菜也過得慣。二界溝的海味生活在淺海泥灘的大陸架,肉質鮮嫩,每到春天破冰開海,首先上市的是頂凌梭魚。小梭魚有半尺多長,用鹽稍腌一下,就可以做油煎小梭魚了;大梭魚重達五六斤,收拾干凈后切成一段段,做家常燉魚。與梭魚差不多時間出海的是青蝦和紅蝦,其長度在毛蝦和對蝦之間,當地居民有的愛吃活蝦,鮮美中還略帶甜味,就如當地的順口溜說的,“生吃螃蟹活吃蝦,半生不熟吃八大”。“八大”就是章魚,因其生有八只長長的細腿,所以也被稱為“八大魚”。
多數人還是把青蝦、紅蝦腌起來吃,或制成海米,遠銷外地。每年“五一”前后,是捕撈海蟹和蝦爬子的季節,也是一年中海蟹最肥的時候。海蟹也叫棱子蟹,因其蟹蓋兩頭尖尖,中間橢圓,很像一枚織布的梭子。有的海蟹一個重達一斤。煮熟的大海蟹,紅色的蟹黃頂蓋肥,蟹肉潔白鮮嫩,小孩子吃上一只大蟹就飽飽的了。每年“十一”前后也有海蟹,但那時的海蟹開始產卵了,母蟹臍里面掛滿了小米粒一樣的蟹卵,像一團團金色的大絨球。那時的蟹子里面就有些空了,蟹肉也沒有春天鮮美。當時,蝦爬子在當地不算上等海鮮,幾角錢就可以買一大堆。現在可不得了啦,一斤蝦爬子要賣幾十塊錢。其他海貨除冬季外,幾乎長年都有生產。毛蝦是主打產品,幾乎是伴隨我們的一日三餐。內地人愛吃小蔥拌豆腐,在二界溝吃小蔥拌豆腐,總要加上一把蝦皮(即毛蝦),味道之鮮,讓人胃口大開!二界溝還有一味被稱為天下第一鮮的海產品叫文蛤,其殼堅硬光滑,還布滿美麗的花紋,肉白嫩柔軟,鮮不可擋。有一種吃法叫作汽鍋蒸文蛤,不加任何佐料,只放少許鹽,在汽鍋里蒸熟即食,可盡情品嘗原汁原味的文蛤之鮮。蛤肉炒蔥,味道極好。將蛤肉剁碎,同韭菜、雞蛋拌成三鮮餡兒包餃子,味道之鮮美,令人終生難忘。文蛤產于二界溝附近的淺海泥灘中,當地人把那里叫作蛤蜊崗子,實際就是一大片淺灘。漲潮時,水深數米以上,落潮時,水淺剛覆腳面,人們用腳去踩泥灘,觸到蛤蜊,就用一個特制的小鐵鉤把它挖出來,當地人把這項勞動叫作“踩蛤子”或是“挖蛤子”。
二界溝好吃的海味數不勝數。我記得有一種叫“魚肉”的海鮮,是我最愛吃、最難忘的。“魚肉”,就是漁民在蝦場篩毛蝦時,剩在篩子里的小雜魚。別看它是毛蝦的副產品、下腳貨,卻別有一番風味。這些由大頭寶、小油扣等小雜魚構成的“魚肉”,混雜在毛蝦中,一起經過鹽水炸煮、陽光晾曬,最后篩選分離的全過程,其頭尾鰭刺皆不復存在,只剩下咸淡相宜、鮮美可口的魚身,每餐抓上一小把,吃兩碗高粱米水飯,甭提多香了。
母親生長在農村,對漁村的生活不太了解,自從搬到二界溝,很快學會了制作海產品和漁家飯菜的本領,而且手藝不凡。當時我家有五口大皮缸,每口大缸都到我肩膀那么高,口徑有七八十公分,母親用上好的毛蝦做蝦醬,幾大缸都裝得滿滿的。同時制成的還有蝦油,用一個柳條編成的圓筒狀的“鹵蝦舟子”,外面包上紗布,把它放進蝦醬中濾出滿筒的蝦油。那蝦油呈金紅色,盛在瓶子里看,透明的一樣,味道也鮮美之極。母親還會用海蟹做成螃蟹醬,用鮮毛蝦腌制成“蝦板”,用鮮海蜇分別腌制成蜇皮和蜇頭。母親的拿手好菜“紅繞鰨板魚”,更是海味中的一絕。
在二界溝的童年生活中,有比美味更令我難忘的,就是無憂無慮的玩耍時光。這個不是很大的海邊漁村,成了我兒時的廣闊天地,歡樂天堂。
夏天,我經常用蜘蛛網捉蜻蜓,就是用竹篾子扎成一個圓圈,把它綁在一根細竹竿的頂端,再用它套一些蜘蛛網。當蜘蛛網布滿竹圓圈后,就用這個網去粘捉蜻蜓。后來聽老師說,蜻蜓是益蟲,可以吃蚊子,還能預報天氣,我捉蜻蜓的勁頭就不那么強了。在烈日下奔跑追逐,汗流滿面,卻是經常不斷的。有時蝦場不曬蝦,我們就跑進去釣“澇帖”——一種像毛線頭一樣的蟲子,大約長半寸。它們在光滑的蝦場地表鉆出一個小洞,躲在里面不出來,我們就用一根補網用的油線探進洞里,一面用手拍著地面,一面唱著:“澇帖澇帖快上來,躺在洞里不自在。”一會兒,澇帖咬住線頭,我們就把它輕輕地拉上來,裝進一個小瓶子里。在蝦場里釣澇帖,同樣是無遮無擋,任由烈日暴曬。長大以后,家人開玩笑說我個子高,一是得益于常吃魚蝦,不缺鈣;二是室外活動多,光照時間長。
冬天,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晚飯后,一幫男孩子都集中到蝦場的草垛中。春、夏、秋季節曬蝦的蝦場,到了冬天,就成了柴場。那時村里煤很少,更不用說燒煤氣了。漁民們做飯、取暖用的燃料,主要是在幾里外稱南大荒的草甸子上拾來的柴草。入冬前,把曬干的柴草都堆在蝦場上,每個蝦場都有幾十個柴垛緊湊地堆在一起,這些柴垛間的空隙,就成了孩子們玩樂的迷宮。孩子們常常玩到很晚。村里沒有電燈,回家時就有點害怕。雖然蝦場距家門口只有幾十米,但在一片漆黑的情況下,感覺卻還是很遠。聽大一點的孩子講過“鬼打墻”的故事,心里更緊張,甚至下決心明晚不再來玩。第二天晚上,經不住伙伴們的誘惑,又跑到蝦場去玩,把緊張和害怕拋在了腦后。
村子在海邊,本可以去玩水,但是這里的水下全是淤泥,下水游泳容易陷在泥里,母親不許我去玩水。有時到淺水溝里去摸幾條海鲇魚,母親知道了也會不高興。
還有一項特殊的玩法,或者叫勞動和玩耍相結合的事情,就是“拾網落兒”。二界溝打魚多數用的是張網,開口很大,撐起來有一丈見方,網身呈漏斗型逐漸縮小直至網梢。網梢撐起來時如一個圓筒,直徑約一尺,而長度卻達九尺,尾部用麻繩扎住。漁民下海時,趁落潮把網口拴在海底的木樁上,一排排的張網,像一群張著大口的老虎,等著食物的到來。漲潮時,魚蝦順流而來,進入網口,流向網稍。到漲滿潮時,漁民駕船繞到漁網后面,用鐵鉤子拉起網梢,解開麻繩,將海貨倒入船上的大筐里,再把網放回海里。張網在海里,有的被大型海洋生物或木板樹枝等漂流物撞壞,有的因時間一長網線脫油,所以需要經常把網拉回陸地,在高高的大木架子上晾曬,俗稱晾網,然后要進行修補上油。
晾網的時候,網里常有遺留的海物,如螃蟹、章魚、海蜇、蝦爬子等,孩子們可以拾回家去食用,如同農村在收割過的麥田拾麥穗一樣。“拾網落兒”最有趣的是尋找章魚,因為章魚八支腿上的吸盤很厲害,常常吸在網梢里,晾網時也掉不下來。這時,只要拉開網梢,看到里面有章魚,就可以拿一根長竹竿把它捅下來。既有收獲,又非常好玩,有時一次晾網,可以捅下來一小盆。
20世紀50年代的二界溝漁民,生活比解放前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大多數人家只能說解決了溫飽問題,遠沒有達到富裕的程度。我們家孩子多,靠父親一人工作和母親搞副業的收入,生活也不寬裕。所以,我在玩得開心的同時,還必須從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比我大幾歲的姐姐學習很好,在班里總拿第一,但是她只能斷斷續續地讀書,每年都要有一段時間到網鋪去補網,賺幾個錢補貼家用,雖然高小畢業,但累計只讀了四年書。我的主要勞動是拾柴火。從八歲開始,我就拿起鐮刀,帶著扁擔、繩子,到幾里以外的荒地去打柴。
柴草大體有三類,一類是小葦子,它們也是蘆葦,但不是長在大片的葦塘里,沒有那么高、那么密,也沒人看管,人們可以隨便割回家去燒。小葦子很青綠,割下來要在野地里曬個半干,才打捆挑回家。如果等到秋天它們發干發黃了再來割,早被人砍光了。砍柴的地點離家至少有五里路,我每次挑六小捆青葦,肩膀常常被扁擔壓得紅腫,但看著自己挑回的葦捆逐漸堆成一大垛,心里還是很高興。
再一種柴叫堿蓬草,一片片生長在鹽堿荒地或海灘上,其中在海灘上生長的大片堿蓬,經潮水的不斷浸泡,變成鮮紅的顏色。堿蓬草一般能長到半米左右高,其枝干近于木本,用來燒菜做飯,火力很猛。還有一類是各種雜草,我們把它們混雜著割回來堆成柴垛。到冬天沒有草割了,就用耙子到荒草地里去撈茅草,雖然這種草不經燒,但已是凋落的干草,拾回家就可以用。
一人打柴,最難忘的感覺就是寂寞和空曠。站在野地的土岡上向四面望去,看不見房子,看不見人,只有遠處的地平線。媽媽不愿意讓我一個人去打柴,怕我遇到狼。那個年代,附近確實有野狼出沒,但我不太害怕。我受過傷,不過那不是狼咬的,而是割草時不慎被鐮刀傷的,小腿和腳踝兩處的刀傷都露了骨頭,也不過拿布條包扎一下而已。
在二界溝挑水也是一項極重要的家務勞動。當時沒自來水,也沒淡水井,只有在離村幾里之外的一個大水泡子有從別處引來的淡水。二界溝的居民都到這兒挑水,或用驢車去拉水,沒有壯勞力的人家吃水很困難。趕上雨天,人們往往接一些屋檐水,再用礬在水里攪動一下,將泥沙沉淀后飲用。我當時挑不動兩只大水桶,只能用改制的小桶去挑水。到冬天,大水泡子一凍到底,人們就刨冰回來,化開使用。一個寒冷的冬日,我和一個小伙伴去刨冰,北風吹透棉衣,又冷又累,只好走一段停下來,躺在路邊的向陽坡暖和一下,再往前走。到家后,母親看著我挑回來的冰,止不住流下了眼淚。
1955年這一年,二界溝河田不好(河田,當地人口語,指海里收成不好),父親全年收入不到一百八十元。要養活一家七八口人,真是太難了。我雖然只有十一二歲,也開始感覺到了過日子的艱難。這年年底,全鄉(二界溝雖是一個村,但為鄉的建制)各初級社合并為一個高級漁業生產合作社。父親作為該社的首席會計,參加了在營口舉辦的全省農(漁)業合作社會計訓練班。由于生活的困難和并社過程中的繁重工作,父親治愈多年的肺病復發了。1956年農歷三月,父親咯血越來越重,鄉里組織人抬擔架走了五十多里路,把父親送到營口市立醫院,但此時搶救為時已晚,父親在被送到醫院的第三天就去世了,只有三十九歲。
父親的遺體埋葬在村南的海灘上,他留給我們的全部遺產是解放后1952年建起的一間半平房和四百多元的外債。母親悲痛欲絕,日漸消瘦。許多鄰居對姐姐說:“你媽媽恐怕熬不過這個夏天了!”但是,母親還是從巨大的悲痛中清醒過來,開始思考生活的出路。在二界溝,除了下海打魚,沒有別的營生,而我們兄弟姊妹年齡都小,上不了船,怎么辦?母親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以二百四十元的價格賣掉了一間半房子,再加上父親的撫恤金,把以往的欠債全部還清后,帶著我們搬到了營口市。在我家極度困難的情況下,母親賣房還債,還給誰,誰都不要。母親說:“人死不能爛賬,欠錢一定要還。”母親的這些想法和做法,對我的人生影響很大。
這年九月,我們離開了二界溝,也離開了我童年時的歡樂和憂傷。搬到營口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寬闊的大遼河,第一次看到兩層以上的樓房,第一次看到瀝青面的馬路,第一次看到機器轟鳴的工廠,還有許多我前所未見的新事物。但那碼頭的漁船、蝦房的灶火、蝦場的柴垛,以及鮮美的魚肉、拾柴的荒野……這些二界溝的童年生活,仍在我腦海里經常浮現,使我激動,令我沉思,成為我人生中的永久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