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的詩（組詩）

桑克

倒春寒

“怎么這么冷，暖氣卻停了？”

你憑什么問我？我的左膝疼痛

應(yīng)該與天冷無關(guān)，難道與去年夏天

一次登山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前天我發(fā)瘋，昨天我平靜，

今天甚至能夠平靜地回憶

我是如何將腳踏風(fēng)琴當作

豎式鋼琴的。那些歌的曲調(diào)

多么激昂，而歌詞卻是

那么空洞，甚至滲透出

一股腐朽的氣息，窒息著

少年閏土或者我的燦爛心靈。

我的毛病是被精心培養(yǎng)的，而自己

還以為我一直活在夢境之中。

我愛我的夢境，我愛我的毛病。

我為之發(fā)瘋，為之辯解，不承認

自己的欲望這么多，這么貪婪，

像一個19世紀的俄國人長著一對

面對珠寶釋放精光的碧眸。

“清明過了還下雪，還這么冷？

春天的溫暖是誰規(guī)定的？”

誰讓你這么凄涼了？誰讓你

對尊嚴這么敏感了？拒絕少將的教育。

拒絕一次又一次的謊言。

你說得怎么這么堂皇？那是你的謊言

不夠樸實不夠精彩而已。

我厭棄自己，討厭自己。但怕被你

厭棄與討厭。在《三國志》游戲中，

連趙云都背叛我了，連孔明都是

老死許昌，我怎能不發(fā)瘋？

怎能不把頭發(fā)剃光，掩飾

日益增多的白發(fā)？安溪鐵觀音撫慰

你的嘴巴和胃，它們怎么才能抵達

你的靈魂？草群，花裙，

在陰天之中獨立長大。摩天輪

旋轉(zhuǎn)著，它能看見更遠的地方。

江路彎曲，會展中心仿佛解剖的甲蟲。

那些點綴在灰白樓群之間的綠樹

像面餅之中稀疏的芝麻。

風(fēng)這么冷，而你在書房遭遇的冷

又算什么？你奢侈地要求

更多的憐憫。如果讓你遭遇戰(zhàn)爭呢？

你大哭不過是你看了一部電影而已，

看了一本小說而已。你在寒冷之中

跳舞，鏡中什么都沒有。

貓趴在桌上，像一塊柔軟的石頭。

圣巴托羅繆之夜

我當然沒忘矮胖的凱瑟琳

儀態(tài)端莊，熱愛藝術(shù)；

手是怎樣的辣，心是怎樣的狠。

我為自己是藝術(shù)家而感到羞恥！

不必再說隋煬帝的詩多么蕭瑟，

希特勒的素描多么接近

慘白的風(fēng)景。小心藝術(shù)吧！

小心詩歌吧：天生麗質(zhì)的美人因強暴而生下頌歌的雜種。

我當然沒忘我的輝格兄弟

我的輝格姊妹，在巴黎潮濕的

石子路上被迫進入漫長的睡眠。

凱瑟琳扶著黑框眼鏡

在飾金的藥典之中尋找著眉毛。

納瓦爾，仇恨的麥種早已浸在

血液的培養(yǎng)基之中。即使

南特敕令已經(jīng)頒布也不能

撫慰心臟之中的疤痕每年一痛。

讀者

別讀我的詩，它不是給你看的。

也不是給風(fēng)或者水。它不僅不識字，

而且對我的心靈也缺乏特殊的興趣。

但你識字，甚至還有一點好奇。

但是，我還是請你別讀我的詩。

它沒有任何意義，不會使你的快活

更快活，或者延續(xù)快活的壽命。

不會使你悲傷。而雨會悲傷嗎？

不會。雨像眼淚嗎？不像。

它不是給你看的，也不是給我或者水。

它一旦脫離我的肉體就會死去，

好像一具干枯的樹枝。在上面，

你能看出什么？你能推測青綠的全體？

我早已走開，身后留下一條陰影。

如果沒有日光，我的身后就沒有陰影。

其實，有沒有陰影又有什么意義？

有沒有隱喻又有什么意義？

對于偶然的四季，對于必然的黃昏

又有什么意義？蕨草吸引你

是因為它的復(fù)雜還是因為它的精致？

你始終是極端的，而且曖昧。

四年祭

已經(jīng)四年。仿佛昨天

剛剛發(fā)生的事情。

而戈麥已經(jīng)十七年。時間經(jīng)不住混。

而悲傷居然這么結(jié)實。

我還是不相信。因為

我沒見到你的尸體。

我相信你肯定待在異鄉(xiāng)的

某個角落里嘲笑著我的單純。

戈麥也是。我拒絕去

殯儀館，他就永遠活著。

你也是。不許誰說你死。

你僅僅是跑路，或者出門躲一陣子。

地球太亂。人心太臟。

而你的天真有誰摸得準？

見面，聊天，仿佛一陣快風(fēng)，

一把快刀，罕見的喜悅！

到此為止吧，我的哥們兒。

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回顧，

不想埋怨。回顧芥末坊，

埋怨水和山。

抑郁癥

無所謂社會將他遺棄還是他

遺棄塵世。后一種說法

似乎更牛逼，但并非真的。

精神的從來就不是真的。

精神里的愛也不是。

不是軟乎的小手和白皙的大腿

能夠頂替的。壕溝頂替不了

頭上像麻雀一樣直行的步槍子彈。

在想象之中生活必須付出代價。

祈禱不是代價。與世隔絕是。

離群索居是。不想與人交談是。

不想與任何一個人交談。

寧可和蚊子談心，或者告誡她

離自己遠點：別過來，我會忍不住

殺你。或者你吸我的血可以

但是不要騷擾我的寧靜。

生活不是折磨，只是沒意思。

不是虛無，只是沒有聊。

沒有什么可以聊天或者依靠的。

想想少年時的跑步竟然那么

興致勃勃。秋霜涂在茅草的

表面，好像給劍涂上了一層

動物脂肪。你呼出的每一口氣

都像一個嶄新的決定。

在遙遠的天空下是大城市

比鄉(xiāng)村更有修養(yǎng)，更有內(nèi)涵。

你沒有想過靈魂，因為你覺得

你的體內(nèi)裝著太多的幽魂。

你是貪婪。你知道的。

對生活或者異己輕輕說一聲：你愛吧。

我說，我說我愛。

這比恨容易，但卻不易做到。

偏執(zhí)

就寫唯一這個詞。不寫惟一。

就寫好象這個詞。不寫好像。

聽起來似乎沒什么差別，

但一個有尊嚴，一個沒尊嚴。

那些寫真筆字的人不是

死了就是老了。而我，

只能夾雜幾個真筆字，顯示

我的深刻的仇恨。

而我依然是把字寫在

紙上的人，用鋼筆或者鉛筆。

討厭圓珠筆的油滑與輕浮。

我把字寫在真正的紙上。

不是電子屏幕。不是咔嗒咔嗒，

按在方塊鈕上。是真正的筆，

寫在真正的紙上。我知道

這沒有什么意義。

如同惟一或者唯一

誰的兒女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

差異或者心酸？

有誰會在意言語的教堂么？

只有我。得字后面是補語。

句號比逗號停頓的時間長。

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或者

十五天。只能拘留十五天。

取消該死的頓號。

取消括弧。虛偽的標志。

好像注音字母，看起來

多么像日語的偏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