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小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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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逃離》1968
文/彭小蓮

彭小蓮導演,作家。導演代表作有“上海三部曲”以及紀錄片《紅日風暴》等。另有《他們的歲月》《回家路上》《理想主義的困惑——尋找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等文字作品
中國電影成了投資方的向往,因為一個《泰囧》就贏得了14億的票房,《小時代》用套拍的方式,剛出了第一集,就拿下4.5億的票房,不到半年就推出第二集。這時候,你罵也好你夸也罷,誰都不再搭理你,因為票房贏得了一切。我們用金錢作為標準來詮釋影片的價值,變得理直氣壯,所有的批評在這大嗓門的歡呼中微不足道。我們還能說什么,我們大步進入一個小時代。我的美術、作曲都不愿意再談論電影,人人都想保住自己的隱私,因為有太多的微妙和細節影響了我們的感覺、生活態度和人生價值。在這樣的時刻,你站出來批判“金錢萬能”,你指望拍有思想價值的電影,這都變得如此荒謬,你顯得落伍。只要隨便問你一句,你那么有“追求”,誰愿意給你投資?投資方也會嚴肅地告訴你:“我就是想拍《小時代》這樣的影片。”拍電影現實得不能再現實,手上捏著錢的中國富豪,他們目的明確,一切都為了掙錢。于是大片、無厘頭的搞笑,毫無商業標準的商業片,讓我害怕走進電影院。
經歷了革命以后的荒漠地,我們再次進入純粹的金錢世界!票房、票房、票房,它成了影片的最高標準。突然,過去在插隊時感受到的那種無望的糾結,重新讓我淪陷,我把自己關在屋里,除了看書就是看碟,似乎只有這樣可以逃避到另外一個世界。總算社會進步了,至少我們可以在這些影片之外,還能選擇其他的碟片,我們還是會發現,好萊塢的價值觀不是無恥的,他們的基本人文精神依然保持著,特別是美國那些獨立制片的影片,放射著光芒。
但是,美國與我相去太遠,我們不是那樣的電影工業體制,還是回頭看東歐導演的片子,我想知道他們曾經和我們一樣,在相同的體制下生活,他們是怎么堅持自己的追求,怎么找到錢拍戲的?他們對自己、對藝術、對人類文化是如何思考的?于是我開始小心翼翼地,在他們的影片里尋找。我最渴望發現的是,當一個人在無望的時刻,是可以用什么樣的精神力量,為自己在沙漠里找到綠洲!
一天在大街上,看見捷克導演米洛斯·弗曼在1972年拍攝的《逃離》,趕緊買回家。可是看完之后,還是對這位拍攝過《消防員舞會》《飛越瘋人院》《莫扎特》的大導演頗為失望。只是,這并不影響我對他的熱愛,因為這位社會主義國家出身的導演,竟然拍攝了當時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的色性影片《性書大亨》。他讓你看見的是,不論在他的商業片還是藝術片里,一直清楚可循地展示他的價值觀,哪怕是《性書大亨》這般色情的影片,他依然認真地在探討著“自由”的主題。影片榮獲了1997年柏林電影節金熊大獎。
《逃離》是一部小電影,講述的是:上世紀70年代初,紐約那些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離家出走,在外吸毒鬼混,家長一邊在尋找孩子,一邊又在面對自己精神世界的空虛……那時候,米洛斯剛剛完成了《消防員舞會》,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提名,于是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希望他有機會到國外拍戲,為國家掙一些外匯。那時候的捷克斯洛伐克正在一點一點擺脫蘇聯的影響,獨立知識分子的聲音開始影響各個領域。
米洛斯首先跑到了紐約。但很快,現實的一切讓第一次踏上美國土地的米洛斯大失所望。他逃離美國,跑到巴黎。那是他理想中的國度,一個充滿了詩意的土地,一群烏托邦的年輕人,正反對著這些資本主義的頹廢和黑暗。
1968年的巴黎——
這時候米洛斯的電影被戛納電影節選中,他乘坐著輪船,從紐約出發,甚至想在輪船上好好籌備自己的劇本。到了戛納,他頓時陷入一份激情的狀態里,由少年時起唯一熟悉的各種宣傳以及政府“審查”制度的手段,而形成的互相猜疑、人人自危的環境突然消失了。那么多電影人聚集在一起,加上戛納的陽光和寬大的棕櫚樹,米洛斯深深地呼吸著潮濕的空氣,似乎找到了渴望的土地。那時候的戛納不同于今天,那里沒有商業氣味,沒
有什么紅地毯,沒有明星場面,所有的一切就是戛納的電影,除了電影還是電影,連現實都必須到電影院里去尋找。
米洛斯的幸福就融入在這電影之中。可是就在他的《消防員舞會》放映的第二天,巴黎的“紅五月”開始了。“報界所說的‘大學生動亂’發展到拉丁區——結果是警察出動,駐進了索爾邦大學…….5月10號到11號的夜里,凱·呂撒克街和四周的街區都筑起了街壘。有史以來,這大概是第一次:大學生們迎頭抗擊治安武裝。他們宣布:‘政權在街上’。這場大規模的暴動是怎么來的?我們迷失在戛納的海灘上。”(引自《烏托邦的年代》)
1968年5月3日,下午五點半,一個頭發骯臟、腳穿克拉克牌皮鞋、衣領皺巴巴的年輕人,撿起一塊鋪路石向不遠處的一部雪鐵龍警車擲去。車窗玻璃頓時破碎,玻璃碎片橫飛,警察隊長克-布律內應聲倒下。紅色的激情,熱烈的革命,就從這一塊石頭開始了。這情景重現了“巴黎公社”的場面,市民暴動,街道被街壘截斷,沙包和鐵絲網保護著戰場,年輕人輪流值班和警察對抗。索爾邦大學改成急救中心,所有人都上街發表宣言,要和舊時代斷交。學生對自己受的教育發生質疑,要求改革;謠言和信息攪和在一起,有錢人開始出逃,空氣里彌漫著興奮、激情和恐懼。“不久,還出了一個小冊子,題名為《電影界在反抗》。反抗什么呢?我們并不想說得更明確。我們一致同意反抗,把體制打倒,可是,什么體制呢?怎么界定它?用什么替換它?我們似乎是——電影界和其他領域一樣——得到了一個空前絕后的良機,有什么在召喚著自由,在展開一塊空白的天地,任我們播種。同時,我們也感到好景不會太長,那些被我們弄得驚慌失措、惱羞成怒、眼下動也不敢動的勢力,正在暗中頑固抵抗者,也可能已經在組織反擊了。”(引自《烏托邦的年代》)
革命是如此地沖動且又茫然,在沒有搞明白最終革命的目標時,米洛斯的影片又出事了。《消防員舞會》在捷克斯洛伐克國內放映時,引起了消防員的憤怒,據官方報導,有四萬五千名消防員要求辭職。布拉格禁演了這部電影。因為沒有看過影片,無從說明白憤怒的原因,但是對于這個要求辭職的數字,盡管被人懷疑是夸大的,還是在社會上造成了影響。與此同時,巴黎的風暴終于刮到了電影天堂戛納,于是這個充滿布爾喬亞的海邊,無視現實的電影節也投降了,他們宣布:本屆電影節停辦!
革命,讓這個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導演全軍覆沒。他是第一次參加如此重要的比賽,那時候米洛斯年輕,他需要被人認識和欣賞,他更需要在這里找到自信,可是,最終是徹底的失望和沮喪。米洛斯痛苦極了,他完全被現實攪渾。最終是戴高樂用個人的威信和魅力化解了運動。但是激進的法國人并不感激戴高樂,他們在1969年4月28日,通過公投否決了戴高樂的政治改革計劃,戴高樂為此辭職以示負責。十八個月以后,戴高樂總統于1970 年11月9日在故鄉的舊房子里病逝,法國隨即進入另一個時代。半個世紀快過去了,法國人喜歡說,“戴高樂時期,是法國最好的時期”,只是他已經一去不再復返。

《飛越瘋人院》劇照
1968年的布拉格——
米洛斯打算回布拉格去寫劇本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在自己的土地上最能找到靈感。可是8月21日的晚上,讓·克勞德接到電話說,蘇聯軍隊的坦克長驅直入地開進了布拉格,轟轟烈烈的響聲,震動著整個城市,他們武裝侵略了捷克斯洛伐克。接到電話的時候,讓·克勞德以為是誰在惡作劇,半夜里還在開玩笑。但是,對方告訴他,布拉格的電話線全部切斷。米洛斯聽到后,害怕極了,他的妻子維拉和兩個孩子都滯留在布拉格。法國導演特呂弗立刻把他的車借給朋友克羅德,他們順利地通過了德捷邊境,那時候蘇聯軍隊還沒有趕到。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給予一種默默地支持,捷克斯洛伐克的海關人員,都一只眼開一只眼閉,對所有逃跑的人一律放行。進了布拉格,他們暈頭轉向,因為要阻止蘇聯軍隊,市民把路牌都搞亂了,指出相反的方向。是路上的農民給他們指路,才找到了米洛斯的家,然后帶上孩子和維拉,掉頭就往巴黎開。
克羅德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在車上,打開車門,車一邊行駛著他就一邊撒尿,看見蘇聯軍隊的時候,用一連串的法國臟話對著他們大罵。一口氣來回開了兩千多公里。
那時候,布拉格的人都沒有準備,在我采訪捷克導演伊利·門澤爾的時候,他依然感受到當時的恐慌。他說,他匆匆忙忙地往作家赫拉巴爾那里跑,可是半路上就遇到赫拉巴爾在往他家跑,他們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街道上涌滿了人群,大家試圖去阻擋坦克卻無能為力,他們就希望把現實看個明白。年輕人沖上去,有人甚至撕開了自己的外衣,用赤裸的胸部面對著坦克上的軍人和大炮。
這次軍事入侵導致了約有10萬人左右的難民潮,其中包括了許多精英知識分子。事件終于影響了許多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那些左翼人士的地位,導致他們中間很多左翼政黨的崩潰。
米洛斯說到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哥哥,那時,哥哥已經是一個置有大房子的中產階級,這對一個靠工資生存的電影導演來說,是非同尋常的。但是,哥哥決定丟下這大房子,舉家遷移到澳大利亞。米洛斯不認可哥哥的想法,他覺得蘇聯軍隊無法在捷克斯洛伐克長期呆下去,澳大利亞是英語國家,在那里一切要重頭開始,談何容易啊。哥哥告訴弟弟:“你太幼稚了,想想我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三十多年前,當希特勒的軍隊開進布拉格時,有人開始逃亡,人們勸米洛斯的父母趕緊帶著孩子逃離,可是他們不相信希特勒敢在捷克橫行霸道,他們堅守在自己的老房子里。在一個大白天,黨衛軍把他們帶走了,最后死在集中營里。這個慘痛的教訓,讓哥哥無論如何都不愿留在布拉格。
這次入侵,讓世界看清了蘇聯模式。那一張一張的入侵照片,出現在世界各大報紙和雜志上。人們對蘇聯的霸權感到恐慌,那時候,連文革中的中國政府,都向蘇聯發出了抗議!為此冷戰加深。
1968年的上海——
這是我童年的日子,1968年的夏天郁悶、炎熱,屋里沒有空調、電風扇,讓人無法喘氣。很快,屋子里又發現了臭蟲,讓人徹夜難眠,半夜醒來就在那里抓臭蟲。母親被關起來了,父親那里沒有消息,我們就在那里消磨時間,不知道在期盼什么,因為似乎什么都無可期盼。后來,我們把鐵床翻過來,發現即使在鐵焊條之間都塞滿了臭蟲籽,我們把敵敵畏攪和進水,涂在鐵床上。夜晚睡覺,刺鼻的敵敵畏把我熏得坐到陽臺上,那時候天上能看見滿天的星星,可我卻熟視無睹。突然,比我大十幾歲的姐姐從外地趕回家,我看著她的出現,已經明白家里一定出事了。果然,在4月3日我們的父親彭柏山,魯迅的學生,58歲在文革中去世……我依然沒有勇氣去面對這個回憶,“一個活人,竟然被他們一棍子一棍子打死了。是父親去世三個月以后,才通知我的大姐小鈞去收尸。爸爸整個人被泡在醫院的福爾馬林的藥水里,人已經面目全非,徹底變形了。但是被打傷的痕跡卻歷歷在目。在小鈞的描述過程中,我一直扭曲著自己的臉,全部的勇氣消失了。至今不敢再去面對和回憶他”。(引自《他們的歲月》)
我沒有在自己任何文章和朋友那里,具體闡述過這個場面。死亡的結論是模糊的,兇手從來沒有被確認抓拿,只說是“造反派”打的。
當我看到讓·克勞德·卡利耶爾寫的《烏托邦的年代:1968-1969》,特別是讀到在巴黎的日子里,“米洛斯時常久久地陷入消沉,郁悶不語。他陰郁不解地看著我們,一言不發。在他少有的幾句話里,我還記得他說過:‘那么就等著看革命的結果好了,所有的藝術家都要關進監獄,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去當瓦工。’”看到這里,我幾乎是莫名其妙地淚流滿面。
《逃離》1972年在紐約完成,我從米洛斯的采訪里,意識到這片子對他的重要性。他在紐約、巴黎、布拉格中穿梭,他認識現實、思考政治,在影片里表達自己的價值觀。這就是為什么在1978年,他拍出了深刻的《飛越瘋人院》。影片榮獲奧斯卡八項提名,他摘取了最佳導演的殊榮。
當歷史成為過去時,我們是選擇遺忘還是反思?我們的電影真的就直奔《小時代》而去?如今通過網絡和各種途徑,我們漸漸了解到一些歷史的真相。連陳獨秀也開始“脫帽”了,學術上對歷史的思考在深入。但是,更希望這些真實殘酷的歷史,有一天能進入我們的教科書,否則對于年輕的一代是一次陷害。如果歷史不在紙面上出現,就會更加殘酷地報復我們,出現在我們的現實生活里。因為歷史是會重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