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眉冷對,是先生外表的“冰”;俯首甘為,是先生內心的“火”。“立人”是貫穿二者的紐帶,是肯綮。
——前言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回憶“五四”前后曾在S會館“鈔古碑”消磨了許多時光。周遐壽(即周作人)是魯迅先生前期生活狀況的知情人,據他說“抄碑的目的本來也是避人注意,叫袁世凱的狗腿看了覺得這是老古董;不會顧問政治,那就好了。”可見,魯迅先生當時如同嵇康鍛鐵、劉伶醉酒般的選擇了“遁世”一路。一向以“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骨頭是最硬的”而為世人所稱道的,何以會選用如此方式“遁世”呢?“袁世凱的狗腿”當時究竟是怎么猖獗呢?
“洪憲帝制活動時,袁世凱的特務如陸建章的軍警執法處大概繼承的是東廠的系統,也著實可怕,由它抓去失蹤的人至今無可計算。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們反對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設法逃避耳目,大約只要有一種嗜好,重的嫖賭蓄妾,輕則玩古董書畫,也就多少可以放心,如蔡松坡之于小鳳仙,是有名的例子。”思想尚處在進化論階段的魯迅先生自是不會如許褚斗馬超般的赤膊上陣,作無謂的犧牲。“教育部里魯迅的一班朋友如許壽裳等如何辦法,我是不得而知,但他們打麻將總是在行的,那么及此也可以及格了,魯迅卻也連大和(亦稱挖花)都不會,只好假裝玩玩古董,又買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紙片,收集些石刻拓本來看。單拿拓本來看,也不能敷衍漫長的歲月,又不能有這些錢去每天買一張,于是動手來抄,這樣一塊漢碑的文字有時候可供半個月的抄寫,這是很合算的事。”在此,我們至少又獲得兩個重要的信息:一是魯迅先生娛樂活動基本不會,二是當時魯迅財力匱乏。
兒時的魯迅自是天真爛漫,這點可從《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略窺一斑。隨著家庭的變故、世態炎涼,出現在魯迅筆下的“繡像”、“蟬蛻”、“社戲”……越來越少,竟至于無。“魯迅的愛好藝術,自幼已然,愛看戲,愛描畫;中年則研究漢代畫像;晚年則提倡版畫。”可見,成年后的魯迅業余生活確實比較單一,這點我們還可以從魯迅后十年寓居上海生活中印證一番,蕭紅曾經回憶到:“魯迅先生不游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么近也沒有進過。”由此,可以得知:魯迅選“鈔古碑”而棄“麻將”并不是不為,而是不愿。孫伏園的一文也可佐證:“魯迅先生居家生活非常簡單,衣食住幾乎全是學生時代的生活。他雖然作官十幾年,教書十幾年,對于一般人往往無法避免的無聊娛樂,如賭博,如舊戲,如妓院,他從未沾染絲毫。”如此,于娛樂中花時間魯迅所不愿為,可以定論。那么,魯迅當時真的如他在東京辦《新生》時那般“不名一文”嗎?
在此我們先弄清一個時間問題,即魯迅“鈔古碑”的大致時間。據《魯迅先生年譜》記載研究拓本的時間:
即,從1915年到1920年,時間跨度長達六年之久。那么這六年中魯迅的經濟情況又怎樣呢?
“魯迅先生的生活,在那時,實在算是優裕的,因為他在教育部作著薦任職的僉事(現行官制并無僉事,其階級與現時各部會科長同),每月有三百元的收入,其生活,自然是優裕了。所以他能購買現在北平西直門內八道灣的房屋。俟后,他又擔任了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及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的講師,收入當然更多了。”“……在當時生活程度比現在低得嚇人的北京,十個八個銅元,即能吃飽一頓飯,而兩菜一湯的頗為豐美的包飯,才出兩三元錢一月。”我們再看看陳明遠先生根據上下兩冊《魯迅日記(1912-1936)》的研究。“我統計結果:1912年春-1926年夏魯迅在北京期間,共收入銀洋41024元1角(內1922年日記殘缺,為估計數),月平均245元;……”這是個什么概念呢?“根據歷史資料換算,1912年一塊銀洋約合今40元,……也就是說,魯迅前期(北京時期)是以公務員職業為主,14年的收入相當于今164萬元,平均月收入相當于今9000多元;……”無論是在當時,抑或是在現今,這都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可見,周遐壽關于經濟制約說并非是魯迅選擇“鈔古碑”主要的原因。
那么,魯迅“鈔古碑”究竟是出于一種什么動機呢?我以為可從內外兩個環境予以探討。
其一,先生當時所處的外部環境。除了上文所提及的嚴酷政治恐怖之外,魯迅工作境遇之不盡如人意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他(魯迅)從民國元年被蔡孑民招了去,在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部里任職,隨后跟了教育部移到北京來,一直是僉事兼科長,不曾有什么調動。”進京之后很長時間內,魯迅“枯坐終日,極無聊賴”。當時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因為政治傾軋而去職,對魯迅影響較大。1915年,時任教育總長的湯化龍為了幫助袁世凱復辟而大造社會輿論,明確指令時任民間社團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主任的魯迅,小說要“寓忠孝節義之意”。可是魯迅堅持自己立場,不久便被免職。這次與上級的不合作直接影響到先生以后在官場的發展。時局動蕩不安,教育部也是頻頻換人,在魯迅1926年去職前,教育部總共更換38次教育總長、24次教育次長。不諳、不遵官場潛規則,衣著隨意,甚至漸趨頹廢,不聽指令的魯迅終于反戈一擊,支持女師大愛國運動而與教育總長章士釗對簿公堂,隨即取得勝利,最終與那個本不屬于他的官場徹底決裂。
其二,官場沉淪,使得魯迅再次自我省察。魯迅早在1902年在日本弘文學院之時,曾和摯友許壽裳探討過三個問題: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據魯迅回憶,他當時感覺到,無名的痛恨與悲哀,眼前的環境,是那樣的黑暗與凄慘,而中國的士大夫階級,卻還迷醉于死骨骸堆中,大提倡中學為體的謬論。于是先生便決定,要從古籍堆中找出癥結與矛盾。如若找出背謬之后又怎樣?當然是回到前面所說到的“最理想的人性”、“中國國民性”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上來。只有弄清這個本源問題,我們才能讀懂魯迅《〈吶喊〉自序》前半部分那簡短而又冷峭的記敘,那無奈但并不無望的“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也唯此,才能明白為何先生“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金心異——筆者注)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其實,略早于“鈔古碑”前——即民國三年(1914年)——魯迅便開始看佛經,而且“用功很猛,別人趕不上”。魯迅曾說:“釋迦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對人生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而他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啟示了,真是大哲!”同時,魯迅很明白:“佛經和孔教一樣,都已經死亡,永不會復活了。”正如許壽裳所說的,先生對于佛經只當作人類思想發達的史料看,藉以研究其人生觀罷了。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名士、學者在時局動蕩之時,或仕途不達之即,讀佛經聊以避禍,借以自慰等等;可魯迅卻是積極的,他的信仰在科學,不是在宗教,他讀佛經的目的很明確,如同他去仙臺學醫一般,“救助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
著名魯迅研究家王得后先生首先提出了魯迅思想的新觀點,這就是先生的“立人”思想:“以‘立人為目的和中心;以實踐為基礎;以批判‘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為手段的關于現代中國人及其社會如何改造的思想體系。”
我想,這才最大程度的能夠理解魯迅蟄居陋室的初衷罷。
魯迅于古碑、佛經為伍,文風陰冷、偏激、滯澀的下面其實是一個火熱、柔弱的心。“魯迅先生的內心生活是始終熱烈的,仿佛地球一般,外面是地殼,內里是熔巖。”我們常常拿魯迅《自嘲》一詩中的一聯來概括他的精神,即“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其中蘊含著知識分子的良心和人文關懷的精神,尤其對窮人深為同情和關切。比如許多人熟知的這個故事:1924年1月12日,《京報副刊》發表孫伏園(化名曾秋士)《關于魯迅先生》一文,孫問魯迅最喜歡他的哪篇小說,魯迅說是《孔乙己》,并且把它譯作了外文。主要是“能于寥寥數頁之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明顯,有大家風度”。此文談及魯迅聽說《吶喊》一出版就被收入中小學教材中,不但感到極為沉痛,而且此后一看到此書就討厭。因為他很不愿意孩子們讀到他的作品,最不愿意孩子們讀到《狂人日記》。他說:“中國書籍雖然缺乏,給小孩子看的書雖然尤其缺乏,但萬想不到會輪到我的《吶喊》。”“疲勞到沒有法子的時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現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來試試。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貝類一樣,外面非有殼不可。”
魯迅是一個真正的仁者,可惜很多人常常被他那如冰的表象所凍結了自我的情感。
在先生身上,冰與火就這么和諧的存在著。
程立雪,湖北武漢市第二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