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分統治消費時代

曾園

古人有句話這樣講：“三代為宦，方知穿衣吃飯。”也許在中國，享受生活的技術與知識一直被秘藏著。一個普通人在前互聯網時代，要通曉多種學科的前沿應用領域，從而提高生活質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一方面，生產劣質產品的神秘力量強大得不可思議;另一方面，無數在盛氣凌人的老式國營百貨售貨員受過氣的人，只能做些徒勞的口誅筆伐，直到那些百貨公司倒閉。

后來，消費者們擁有了王海和“三·一五晚會”。王海被《南方周末》認定為“腳踏實地的愛國者”，克林頓曾稱他為“中國消費者的保護者”，經濟學家吳敬璉為他題字“市場清道夫”。但隨后，王海被法院認定為“知假買假”。他不屬于消費者。

而著名的“三·一五晚會”呢？當觀眾們逐漸從財新網等其他媒體處，得知“達芬奇曝光案”背后撲朔迷離的細節后，才意識到，有人“無私地替消費者維權”這種神話也是不可信的。

生活品質其實關乎一個人的自尊。這種尊嚴的底線，是不能讓劣質產品抽智商稅。

就這樣，消費者一直孤獨地等待了很久。直至互聯網時代來臨，高品質生活的信息，終于在大眾中得到了快速傳播的機會。

2005年，豆瓣以書影音起家，內容無論是描述還是評論都由用戶提供（UGC），這種由大眾評分而不是由權威（專家、政府）提供背書的名單經受了時間的考驗。這不是個例，此前，在1990年于美國創立的IMDB（互聯網電影資料庫）早已獲得了成功。

多數人對電影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就是“好看”，但身邊人給出的建議往往并不穩定（收集一定數量靠譜朋友的建議，然后衡量建議的價值，本來就不是件簡單的事），而專家提供的建議，觀眾又未必能消化，要獲取足夠數量的專家建議，然后衡量各建議的可理解性（專家的喜好往往跟大眾有偏差），顯然是件更難的事情。

一萬個人可能就有一萬個“好看”的標準。但誰也沒有想到，IMDB的分數居然就滿足了大多數人的需求。大數據的迷人之處從此體現。而在豆瓣上，中國人也第一次簡單快捷地獲得了“高質量電影”的信息，根據分數買票后，大大減低了“上當”的幾率。如果喜歡結構嚴謹、制作精良的電影，就去高分區找;如果要看“工作已經很累希望看點輕松的”電影，低分電影也能滿足要求。各歸其位，各得其所。

幸福來得太突然，速度遠超我們的想象。原先在我們的想象里，生活品質的提高依賴于整個社會的軟硬件水平的緩慢提高，但通過如此簡單的投票，我們居然一下子就實現了。

在其他領域我們同樣能投票，比如大眾點評、淘寶等。在它們創立十幾年后再來評論其先進未免有點out，而且越來越多平臺都被“水軍”給攻占了。但去年兩起典型的消費者維權案，“青島38元大蝦宰客門”和“香港購物被毆事件”，完全是可以通過事先查閱點評分數來逃避的。許多網友都提供了避開黑店的常用公式：1.找人均最貴的店，2.在最貴的店里找出3星以下的，并著重看差評。兩步篩查下來，這兩家店赫然在目。

高分能夠引導消費者，低分則會揪出裸泳者，分數，成了所有商家垂涎欲滴的數據。

1998年，IMDB的股東們再也忍受不了菲薄的收入時，亞馬遜的杰夫·貝索斯出現了。雙方達成的交易是，IMDB得到了資金，而亞馬遜可以在出售其DVD和錄像帶時使用IMDB的信息。這是大數據與商業的良性合作。

IMDB的評分，是經過數學公式的過濾而生成最后結果。為免受惡意投票的影響，只有“經常投票的用戶”的投票會被記入結果。而為了保護公平性，成為該類用戶的條件是保密的。

豆瓣延續了IMDB的成功，但豆瓣與水軍之間的戰爭似乎更為慘烈。據《環球時報》英文版報道，2010年1月7日，IMDB無法正常訪問，中國人只能瀏覽豆瓣。2013年3月7日IMDB解封，鳳凰網發表了一篇意味深長的評論文章，標題是《各位水軍再見》。

網站的數據其實就是可量化、可視化的口碑。饑腸轆轆的商家以較少資金派水軍進攻，就可以獲得可觀的客流，這完全在情理之中。

從更大的角度來看，任何一個社會要走向現代化，就必須有大量人口掌握可信信息。但我們在篩選“可信信息”的征程中，不但會遇上水軍，還會遭遇差評師。后者有些組織嚴密，有些則是散兵游勇。最常見的一種是“收到快遞以后，什么都不說就直接給你一個差評，你打電話問他，他說很正常啊，老子買東西從來都是給中差評的，你給我便宜點我就給你改了……”

南都周刊記者了解到，在專車領域某段時期，各個平臺都出現過互相刷單，虛假做單的情況，“最瘋狂時，占比30%-40%”。有惡意“乘客”在高峰期下單Uber后，電話告訴司機：“我不取消，你給我支付寶打50塊錢過來，要不然你就耗著吧。”

在共享經濟開啟的新經濟模式中，分數越發不可或缺。但在這種語境下，“消費者”與“商家”的角色已經非常模糊，“付出方”與“受益方”才是更準確的描述。雙方通過互相打分來控制對方的級別，從此，分數的高低演變成了一出兩邊相愛相殺、充滿懸疑的悲喜劇。

于是，《南都周刊》記者在采訪中發現，當有客人在附近出現時，Uber司機“有二十秒的時間決定是否接單，她幾乎不能不點那個圓圈，因為這會影響她的接單率。70%以下，意味著她將喪失平臺給予的任何獎勵機會。”

客人會在車里留下嬰兒的尿液、雞蛋殼……司機必須忍受住這一切，并在給客人一星的同時，仍期待對方給五星。

攝影_盧慧明 ? 場地提供_華納金逸國際影城 ?（設計畫面與本文無關）

Uber給司機的建議是：請提供水、口香糖、充電線，保持車內整潔，穿著得體，主動開門，幫忙拎行李，選擇最優路線，微笑……有外國媒體試圖探討這其中的荒謬之處，但這種生意模式又成了保證公平與自由的旗幟。

共享出行有Uber、滴滴打車為代表，共享空間則有Airbnb為代表，此外還有面向全球的在線工作平臺AAwork、共享資金價值德Prosper，以及共享飲食的Eatwith……

尤其是共享飲食的中國版本“回家吃飯”，讓人感嘆時代變化之大。這個APP，能讓陌生人為陌生人做飯。它不同于出租車被業余司機取代，也與飯店外賣不同，這是一種陌生人之間經由移動互聯隨機連接的人性，是冰冷的、無情擴張的商業無意中催生的厚意與人情。在它的評價中，異鄉工作的旅人會為吃到原汁原味的家鄉菜而感動，而回復中簡單一句“喜歡吃下次再來”中也包含著質樸的真誠。所以，你甚至能感覺到那五顆星背后的溫度。

Uber的CEO，老江湖卡蘭尼克多次強調：中國才是未來的全部，我甚至愿意加入中國籍。2015年9月，習近平訪美期間，西雅圖地區Uber的彈窗變為“歡迎習近平主席一行到訪”。與人們生活密不可分的高分時代已經來到我們身邊，它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捍衛這種評價的良性機制，其實就是保護我們的生活品質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