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在山東,四子侍坐的故事見諸各種經典,它讓我們看到一個喜歡在春天里閑逛的孔子,從春游到正月“走百病”,不僅存在于孔孟之鄉,無論這些習俗如何源流演變,都擁有同一種基因——一種中國人特有的文化密碼將它們緊密連接在一起。
一個地方的鄉風民俗就是地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顯現,從詩經所歌詠時代的“奔者不禁”之游,到漢代的祓禊之禱,到雅集,到祭祖,到祈福,尊重文化傳統的演變背后是政治清明、人性閑適的大意義。
正月十六“走百靈”的民俗演變
在四子侍坐的故事中,孔子以“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為人生樂事。春游之俗自古而下,到漢代,已經法定為上巳節,“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東流水上”。
直到今天,在濟寧地區,清明祭祖、踏青之外,人們還會在正月十六“走百靈”。“走出門庭,心靈手靈”,女人們走出家門奔走,并到孔廟等宗廟中去燒香許愿。在孟子故里鄒城一帶,正月十六這一天為孟廟一年一度的廟會。男男女女都穿紅戴綠,熙熙攘攘地去趕會,百姓稱之為“走百病”,意在祈求全年幸福。到孟廟,都要親自用手摸摸馱碑石獸赑屃的腦袋和屁股,有民謠曰:“十六摸摸烏龜頭,全年高興不發愁?!薄笆觚旊?,全年消災不生病。”
菏澤一帶,正月十六一大早“跑百病”,家家戶戶,傾巢而出。不僅人跑,有牛的牽著牛跑,有羊的牽著羊跑,而且要圍著水井轉三圈,并向井里扔塊土坷垃。然后,將正月初一插在門上的側柏枝子拿下來,燃著了烤火,邊烤邊說:“烤烤腳,腳不痛;烤烤腚,不生病。”有的還要點一把艾草,再點上三根香,給小孩、老人灸腰帶,邊灸邊念叨:“年下的香,端午的艾,正月十五灸腰帶,灸的小孩不生病,灸的老人病不害。”灸了腰帶還可以拿著在自家的門枕、梁頭上來回摩擦幾下,歌曰:“正月十六天不亮,灸門枕,灸門框,金子銀子往家扛;正月十六灸梁頭,金子銀子往家流?!?/p>
我們很難去界定“走百病”是否還屬于春游習俗的演化和流變,但無疑是另一種形式的春游。
這種習俗不僅存在于孔孟之鄉,在山東各地,在北京、天津、河北等地都盛行幾百年。在明代,“正月十六夜,婦女群游祈免災咎,前令一人持香辟人,名曰‘走百病。凡有橋之處,三五相率一過,取渡厄之意”(沈榜《宛署雜記》)。這是萬歷年間沈榜任順天府宛平縣令時記錄的北京近郊的風俗。這是對“走百病”最早的記載,起于何時已不可考。雖然固定在正月十六,和過年連起來,但依然是春游,年味漸遠,早春伊始,走出家門,祈免災咎。
明弘治年間進士周用也寫有《走百病》的詩句:“都城燈市由來盛,大家小家同節令;諸姨新婦及小姑,相約梳妝走百病?!敝皇强酌现l的“走百病”習俗,除了人與自然的交會,更多了一些孔孟文化的浸染。
無論踏青還是走百病,無論春暖花開還是春寒料峭,都是在春天走出家門,投入自然的懷抱,感知時節,祛病祈福。無論這些習俗如何源流演變,都擁有同一種基因——一種中國人特有的文化密碼將它們緊密連接在一起。這個密碼就是“感時”——對自然的感覺和適應,感覺時序變遷,適應自然環境,從而形成獨有的生活習俗。這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是中國人對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學的踐行。
就像春游,從詩經所歌詠時代的“奔者不禁”之游,到漢代的祓禊之禱,到雅集,到祭祖,到祈福,有一個從男歡女愛的人性本能到關照生命本身和尊重文化傳統的演變,不斷有人文歷史的影響和疊加。
從“感時”與“化成”的角度來看待生活習俗,可知一個地方的鄉風民俗就是地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顯現——也就是在自然地理環境和人文歷史環境這個時空坐標系下的顯現。
“風近鄒魯”:生命與自然的的人文關照
孔孟之地,就是孔子與孟子的家鄉,曲阜和鄒縣——今天山東省的曲阜和鄒城這兩個相鄰的縣級市,皆屬濟寧市。濟寧與菏澤、棗莊三個地級市地處山東西南部,即今天通常廣義所稱“魯西南”地區(狹義上的魯西南指菏澤市),大部分屬于春秋戰國時期魯國的地域,是儒家文化的發源地。
隨著孔孟學說的形成,禮儀之邦的形象逐步在魯西南地區樹立起來,其鄉風民俗也以“禮”為核心,崇禮重教,講究仁義,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一直處于主導地位?!帮L近鄒魯”成為全國各地評價鄉教的標準。魯西南也因此成為一個獨特的地理文化概念。
魯西南一帶,正月十六“走百病”,不幾天,就到了二月二?!岸露?,龍抬頭”,這一天要炒“料豆”,即黃豆,俗稱“蝎子爪”或“蝎豆子”,人們認為吃蝎豆可以辟蝎,“吃了蝎子爪,蝎子不用打”。“辟蝎”應是取“辟邪”之意。另外還有“圍倉囤”(也稱“打灰囤”)和“撒青灰”的習俗,諺曰:“二月二,龍抬頭,大囤尖,小囤流?!薄岸露?,撒青灰,蝎子蛐蜓死成堆?!倍露墓澣诊嬍?,鄆城等地吃烙餅,認為烙餅之形可鋪囤底,蓋囤尖,防鼠防蛀,保護糧食。單縣的人們則在這天休息,改善生活,“二月二,不干活,坐下來,吃大饃”。不光要對人好,到清明那天,莊稼人常用小米飯、豆餅、干飯喂馬、騾、牛、驢等大牲畜,以犒賞其一年的辛勞,“打一千,罵一萬,單等寒食管頓飯”。
無論吃蝎豆、圍倉囤、休息還是犒勞牲口,都和“走百病”一樣,體現出人對生命的自我關照,這種關照來自對生存的顧慮,這種顧慮體現在他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之中,而他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又是他們所處的自然地理環境所決定的?;蛘呖梢苑催^來推導這一鏈條:自然地理環境決定了他們的生產和生活,生產和生活構成了他們的生存,他們的生存決定了他們最終是對生命的自我關照。如人們撫養孩子,有民謠曰:“孩哩屎尿不嫌臭,娘喝了一大碗,爹還嫌不夠。”這是對新生命的呵護;他們安撫孩子睡覺的催眠曲:“狼來了,虎來了,馬虎背著鼓來了,嚇得俺xx(小孩名)睡著了。睡著了,不吃了,留著俺xx玩玩了?!绷硪皇祝骸靶『⒗Я?,老貓跳了囤了。小孩睡了覺了,老貓上了吊了。小孩醒了,老貓跳了井了?!蓖嘎冻鋈嗣鎸ψ匀唤绲耐{時,所做出的一種祝愿。
又如魯西南人把吃晚飯叫做“喝湯”,傍晚時分人們見面,都還互相問候:“喝湯了沒有?”蓋因過去百姓生活困苦,缺吃少穿,天黑了就燒一點熱湯喝喝,久而久之有了喝湯的習慣。這是生存困境造就的習慣。
這些無不體現出人們對生命的自我關照。這種生命關照是人作為自然的一分子而產生的一種本能,是人相對于自然的一種定義和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