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鐵毅
(中共黑龍江省委黨校 哲學教研部,哈爾濱 150080)
馬爾科維奇的社會主義經濟觀
宋鐵毅
(中共黑龍江省委黨校 哲學教研部,哈爾濱 150080)
[摘要]作為南斯拉夫實踐派的主要代表之一,馬爾科維奇通過對經典的歐洲社會主義觀的經濟主義基礎進行批判,重新彰顯了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實質與基本問題。在他看來,私有制在社會主義國家的揚棄并不意味著剝削的最終消滅,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實質則在于勞動的本質問題,而非純粹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問題。在以經濟主義為基礎的歐洲社會主義國家中,社會主義經濟的目的被簡單地歸結為“解放經濟規律”,而忽視了對商品-貨幣關系的超越。因此,馬爾科維奇以人道主義訴求為旨歸,重新闡釋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的本質區別,批判了種種錯誤的社會主義經濟道路,并從社會主義經濟的目的、官僚制對社會主義經濟的負面影響等方面出發,為南斯拉夫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開出了藥方,并為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對它們自身經濟道路的探索提供了富有價值的參考和借鑒。
[關鍵詞]經濟主義;經濟的人道化;異化理論
在1948—1953年的五年間,南斯拉夫實踐派重要代表、貝爾格萊德大學教授馬爾科維奇同實踐派其他成員一道,與斯大林主義的教條主義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為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多樣化道路的探索提供了理論上的重要依據。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探索過程,為其經濟發展注入了巨大的動力,然而,在1962年,南斯拉夫的經濟結束了近十年(1952—1961)的高速增長,并暴露出諸多嚴重問題。因此,馬爾科維奇就經濟主義的弊端、馬克思經濟理論的本質及南斯拉夫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出路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論述,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他以“經濟的人道化”為旨歸的社會主義經濟觀。
一、以經濟主義為基礎的經典歐洲社會主義觀存在的問題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著名文學家米沃什曾在其《被禁錮的頭腦》一書的序言中揭示了二戰后世界上兩種制度的對立:“時至今日,這世界可以說被一場大爭論分裂為二;事實上,這非但是一場爭論,而且是一場無情的斗爭,雙方都要奪取世界的領導權。很多人到現在還不肯相信,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不完全接受這個制度,就得完全接受另一個制度。”[1]可以說,在冷戰時期,蘇聯模式社會主義與西方資本主義之間的對立不僅存在于意識形態領域,同時也存在于經濟領域,即計劃經濟與自由經濟的對立。在馬爾科維奇看來,這種對立給正確理解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帶來了困難,并衍生出兩種極端的觀點:其一,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自由主義對保守力量的勝利;其二,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復制了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因而是社會主義理想的倒退。[2]102馬爾科維奇認為,一種經濟主義,即認為“人在本質上是一種經濟存在和一個消費者,社會主義社會中生產的主要動機是試圖使收入最大化”,并將“經濟規律的徹底解放”和“商品-貨幣關系的自然發展”作為當前社會主義最重要的事情的態度[2]102,對這兩種極端觀點存在著重要的影響,甚至經典的歐洲社會主義觀也是在這種經濟主義態度的基礎上形成的。
經典的歐洲社會主義觀將人的墮落視為私有制的結果,并試圖通過單純地消滅私有制來揚棄現代社會中人的種種異化形式。因此,它堅信通過國家計劃可以達到經濟合理性的最大化,并將日益增長的個人需要的滿足訴諸社會的發展,同時又自信不會引起巨大的經濟差別和社會差別。但是,這種社會主義遭到了歷史發展的質疑。其一,私有制的消滅并沒有在根本上揚棄人的異化狀態。“國家所占有的各種功能和權力的過大領域,不可避免地會制造出一個現代利維坦、一種異化了的權力”[2]104,換言之,歐洲社會主義國家中存在的政治異化并沒有隨著經濟異化的揚棄而得到揚棄,甚至這些國家所取得的經濟的快速發展也不能完全歸功于對私有制的揚棄*馬爾科維奇舉了日本經濟快速發展的事例來證明這一點。日本作為一個以私有財產為基礎的資本主義國家,同樣在二戰后保持了較長時期的、持續的經濟繁榮,因此,馬爾科維奇認為,財產關系是影響社會發展的一個特殊的但并非唯一的因素。[2]103-104。其二,歐洲社會主義國家并沒有能夠如愿以償地消除經濟差別和社會差別。一方面,“剩余勞動形式的資本家的利潤被廢除了,但官僚特權又占據其地位”[2]104,因此,官僚階層成為了新的社會差別的推動者。另一方面,“既然個人在一切意義上都依賴于國家,滿足個人需要就不具有很高的優先性,社會主義越來越像一個貧窮的個人的富裕社會”[2]104,即是說,歐洲社會主義的發展雖然在整體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并沒有致力于改善個體的生活水平、滿足個體的基本需要。
因此,馬爾科維奇斷言,“經濟主義不可能被評價為任何別的東西,它不過是一種恢復19世紀的那種早就過時了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不坦率的嘗試”[2]110,并業已受到了來自中國和南斯拉夫社會主義實踐,即非經典社會主義觀的徹底批判。馬爾科維奇認為,中國的經驗由于其特殊的歷史條件而與歐洲國家的發展無關。“中國需要一種比起源于歐洲條件下,并依靠至少是半工業化國家的水平的經典模式更嚴格的社會主義模式”,“工業化的任何放緩都可能再生產一個強大的小資產階級的社會階層并造成不確定的未來”。[2]105因此,中國無奈地選擇了先犧牲個體以尋求科技發展和高速發展,并迅速推進了工業化進程。與歐洲社會主義不同,中國的傳統文化為此提供了基礎和可能性,儒家和道家文化使個體對犧牲和匱乏作好了必要的準備,并產生了新的意識形態力量,從而形成了與歐洲社會主義的經濟主義基礎的本質區別。相對于中國的經驗,南斯拉夫的經驗對于歐洲社會主義更具現實意義。南斯拉夫是通過對國家主義的拒斥來反對經濟主義態度的,即在揚棄了經濟異化的基礎上,進而揚棄政治領域的異化,實現現代技術條件下政治的去官僚化和去職業化。
二、馬克思經濟理論的本質及對經濟主義的超越
為了深入分析經濟主義與馬克思經濟理論的本質區別,馬爾科維奇以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為基礎,對馬克思經濟理論進行了重新闡釋。他認為,馬克思把全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礎和出發點濃縮進了異化勞動的概念中,因此,理解《資本論》的前提在于理解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因此,將馬克思異化理論作為對黑格爾觀念的簡單接受,以及由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觀點與自己的哲學信念之間存在本質上的區別而忽視馬克思的早期著作,這兩種態度都是不可取的。在馬爾科維奇看來,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和《資本論》兩部著作中,馬克思盡管很少使用“異化”這個詞語,但是仍然展現了異化理論的結構,只不過,“馬克思在他的早期著作中所說的‘異化勞動’,現在由‘抽象勞動’這個詞語所代替”[2]116了。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馬爾科維奇對馬克思經濟理論的重釋旨在為南斯拉夫的自治尋找理論依據,但是,其分析中至少有兩個問題對于社會主義國家的市場經濟發展具有普遍性的意義,即私有制與異化的關系,以及社會主義國家在經濟運行中所扮演的角色問題。
其一,在私有制與異化的關系上,馬爾科維奇援引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相關論述,指出私有制是異化的結果,即是說,私有制的揚棄并不意味著異化本身的揚棄,換言之,私有制的揚棄并不是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最終目的。將私有制的揚棄作為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目的,使人錯誤地理解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的本質。隨著西方資本主義制度的自我發展和社會主義在歐洲的實現,發生了關于剝削業已被消滅的討論。一方面,從經濟主義出發的歐洲社會主義國家認為剝削隨著私有制的揚棄已經被消滅;另一方面,西方資本主義則認為,與馬克思的預言相反,工人階級的生活境遇得到了巨大改善,由物質匱乏所帶來的工人革命的原動力已經喪失——馬克思理論被事實證明為一種臆想。但是,馬爾科維奇一針見血地指出,“剝削的精髓(quintessence)不是指工人生活在苦難中,而是因為他并沒有為其勞動得到相等的價值回報”[2]119。通過馬克思關于剝削的論述,馬爾科維奇得出結論:剝削并不是資本主義所獨有的一種現象,“只廢除生產資料私有制并沒有廢除剝削的一切可能性”[2]119。進而,基于馬克思關于“粗陋的”“非反思的共產主義”“到處否定人的個性”的社會不僅沒有超越、甚至沒有達到私有財產的水平的論斷,馬爾科維奇認為,馬克思經濟理論的基本問題“是勞動的本質而不是私有財產”。[2]120
其二,關于社會主義國家在經濟運行中所扮演的角色問題。在馬爾科維奇看來,“明確地廢除剝削的唯一途徑,是創造防止對象化勞動統治活勞動的各種條件”,并且,“首要的是把配置對象化勞動的權力賦予生產者自己”。[2]121但是,物質生產領域中的異化卻在社會生活領域中引起了相應的異化形式,即社會被分裂為經濟和政治兩個對立的領域:前者是帶有商品具體所有者全部私心的市民社會,后者則是抽象的市民的政治社會。在現實的人與人的沖突中,黑格爾將合理性視為個人的主觀精神和國家的客觀精神的一種抽象的同一,從而使個人通過與社會整體的關系而跟其他個體產生積極的關系,以解決普遍利益與特殊利益之間的矛盾。但是,馬克思并不滿足于將矛盾的解決訴諸一個抽象的普遍性,而是尋求“自由人的聯合體”的產生。在此基礎上,馬爾科維奇認為,“在馬克思看來,問題在于如何可能以最合理和最人道的方式自覺地和自由地爭取共同體的一般目標,對這一目標來說,國家不再是必需的”[2]124。但是,這種看似激進的觀點并沒有使其導向一種空想的烏托邦式的訴求,可以說,馬爾科維奇在這里所要堅決批判和拒斥的乃是一種官僚化了的國家。馬爾科維奇清醒地認識到,官僚化的國家與特殊的私人利益之間的這種二元論和矛盾是不可能以一種想象的方式,即在抽象思維的框架下得到解決的。因此,與南斯拉夫在這一時期的社會主義道路探索相關聯,馬爾科維奇認為需要以高度自治的形式來消解這一矛盾,“國家的權限必須明確地被減少,即使它仍將暫時保持某些管理功能。日益增長的規制社會過程和闡釋社會主義政見的責任,必須通過那些可能填補企業和聯盟之間巨大真空的更高層次的自治組織來承擔”[2]132。
三、經濟的人道主義的實現路徑
在以對馬克思經濟理論的重新闡釋為基礎而對經濟主義進行批判之后,馬爾科維奇為南斯拉夫的經濟發展或經濟的人道主義的實現找尋到了一條出路。在他看來,與馬克思的構想不同,迄今為止現實的社會主義革命都是在一些物質發展水平相對落后的國家取得了成功,換言之,這些國家必須首先承擔資本主義的歷史任務,即首先要達到馬克思所說的私有財產的水平。因此,兩種錯誤的道路選項應當引起人們的警惕:其一,最大限度地相信市場經濟;其二,由國家機構通過一種自覺的規制和指導來代替各種規制市場經濟過程的不可控力量。前者可能導致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的恢復,后者則可能導致斯大林主義及其衍生形式。[2]128
進而,馬爾科維奇將南斯拉夫社會主義的出路寄托于一種高度自治的國家形式,并為社會主義的經濟發展指明了方向。首先,社會主義的真正合理性在于能夠實現社會目標的最大效率,并適應現實的需要;其次,社會主義社會的合理性不能簡單歸結為“解放經濟規律”的表述,社會主義條件下的商品-貨幣關系必須擺脫官僚機構的任意干預;再次,社會主義經濟必須在商品-貨幣關系的基礎上超越這一關系,即回歸馬克思經濟理論中勞動本質的基本問題;最后,國家在保持管理功能的同時,要促進新的生產關系的產生,即減少和下放自身的權力。[2]131-132
綜上所述,盡管馬爾科維奇旨在為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道路探索,即為一種高度自治的社會體制的合法性,尋找理論基礎并進行論證,但是,其中的某些觀點與看法,對于理解和闡發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對自身社會主義道路的探索,尤其是進入全面深化改革階段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探索,仍然具有一定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其一,關于全球化背景下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差異的理解。馬爾科維奇并沒有以經濟制度的簡單對立為基礎來理解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的本質區別,毋寧說,他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在全球化背景下理解兩者差異的新的視角,即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本質區別在于經濟活動的根本目的和勞動的本質,而不在于經濟活動的手段或簡單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的區分。事實上,隨著全球化進程的不斷深入,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經濟手段之間的差異界限愈加模糊,兩者的經濟運行目的之間的差異則愈加凸顯出來。在馬爾科維奇所指出的歐洲社會主義經濟觀點內部的兩種錯誤路徑之間,隱藏著一條折中的路線,即處于絕對依靠市場與絕對依靠國家計劃之間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并且,早在20世紀60年代的初期,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之間的本質區別已經引起了馬爾科維奇的理論興趣。在他看來,社會主義經濟的目的正是在于徹底地消滅剝削——剝削與私有制并不能完全等同——以實現勞動本質的復歸,并滿足個體日益增長的合理需要,進而消滅分化,彌合社會主義的社會差別和經濟差別——它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官僚化的歷史結果。
其二,關于官僚制給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發展帶來的消極影響。馬爾科維奇進一步發揮了馬克思關于私有制是異化的歷史結果的論斷,認為對私有制的揚棄只是為對人的異化的揚棄創造了歷史條件,而并不意味著對人的異化的徹底揚棄。在歐洲的社會主義國家中,官僚制取代私有制成為了社會主義經濟異化的根源和推手。毋寧說,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中,從生產領域的異化推導出其政治的異化,而馬爾科維奇則在對以經濟主義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的批判中,從政治的異化推導出了經濟的異化。馬爾科維奇認為,“馬克思指出,‘只有在普遍利益成為現實’和‘只有在特殊利益在實際上成為普遍利益’時,才能鏟除官僚政治”[2]123,官僚國家不過是重新回到了黑格爾式的抽象的普遍性的一種具體形式而已。誠然,馬爾科維奇為南斯拉夫拒斥官僚制度所開出的藥方——一種高度自治的國家形式,是具有特定的歷史和文化背景的,并不完全適合于其他的社會主義國家。正如他本人所說,這一藥方旨在“創造防止對象化勞動統治活勞動的各種條件”[2]121,換言之,高度自治不過是國家簡政放權的一種激進的手段,而達到簡政放權這一目的的路徑卻并非只此一種。不過,在其特定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之外,馬爾科維奇對社會主義政治異化與經濟異化關系的分析和論斷,也應當引起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在自身道路探索過程中的警覺,即充分重視社會主義國家政治異化的傾向,以防止官僚化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所帶來的負面影響。
總而言之,作為一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馬爾科維奇終其一生都在為南斯拉夫社會主義道路的探索殫精竭慮。他形成于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理論與思想(關于社會主義經濟的人道主義思想僅是其總體的人道主義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沒有因為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喪失活力,它們有足夠的力量和魅力穿越時空的限閾,為當代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社會主義道路的探索提供可資借鑒的經驗和可供進一步發掘的寶貴財富。進而言之,馬爾科維奇不過是南斯拉夫實踐派及整個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典型代表之一,所以,作為一種產生于特定時代的理論訴求,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價值和實踐價值遠比我們所能想象到的更加豐富,這或許正是我們應當重新發掘和認識這一理論訴求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1][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英文版序一[M].林以亮,譯//切斯瓦夫·米沃什.被禁錮的頭腦.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25.
[2][南斯拉夫]米哈伊洛·馬爾科維奇.從富裕到實踐——哲學與社會批判[M].曲躍厚,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余明全〕
[收稿日期]2016-05-17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當代大學生信仰危機的哲學反思及對策研究”(14CSH015)
[作者簡介]宋鐵毅(1983-),男,河北盧龍人,副教授,博士,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實踐哲學和宗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F095.43;F0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6-0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