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仁河
(北京物資學院 勞動科學與法律學院,北京 101149)
論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歸屬及返還財產請求權
閆仁河
(北京物資學院 勞動科學與法律學院,北京 101149)
[摘要]解除條件成就與合同解除具有極大的相似性,所以可以根據合同解除制度理論分析解除條件成就時標的物所有權的歸屬及讓與人向受讓人行使返還財產請求權的性質。運用折中說解釋,解除條件成就時標的物所有權歸受讓人,讓與人只能享有恢復原狀請求權。解除條件成就時,在將標的物交付給讓與人或者重新變更登記給讓與人之前,受讓人依然享有標的物的所有權。在讓與人與受讓人之間發生恢復原狀請求權,即使當事人有解除條件成就具有溯及力的意思表示也只能發生債權效力。故無論在解除條件成就之前還是之后,受讓人將標的物轉讓給第三人,屬于有權處分,該第三人可以繼受取得所有權。當受讓人將標的物贈與給第三人時,亦是如此。受讓人轉讓標的物是有權處分,無須借助善意取得制度,既不考慮第三人善意與否,也不要求第三人有償取得標的物,讓與人可以向受讓人主張上述恢復原狀請求權、同時履行抗辯權以及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以保護自己的權利。
[關鍵詞]解除條件成就;合同解除;所有權;返還請求權
一、引言
我國《合同法》第45條第1款規定:“附解除條件的合同,自條件成就時失效。”相關立法例大多規定解除條件成就時法律行為失效。*臺灣地區“民法典”第99條規定:附解除條件之法律行為,于條件成就時,失其效力。依當事人之特約,使條件成就之效果,不于條件成就之時發生者,依其特約。《日本民法典》第127條第1項規定: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自條件成就時起,喪失效力。但當事人表示有將條件成就的效果溯及于其成就之前的意思時,從其意思。《德國民法典》第158條規定:法律行為系附解除條件而實施的,該法律行為的效力在條件成就時終止。惟《法國民法典》第1179條規定:條件成就時,其效力溯至契約訂立之日發生。除法國法之外,上述立法例無不強調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自解除條件成就時失其效力,其中臺灣和日本的立法允許當事人約定解除條件成就時產生溯及力。然而上述規定過于簡單,無法解釋解除條件成就時在所有權變動的當事人之間究竟產生怎樣的法律關系。茲舉例如下,甲男與乙女同居,為籌備結婚事宜,甲男購買了一套住房,并登記在乙女名下,兩人簽訂了一份贈與合同并公證,約定“因乙女愿意與甲男結婚,甲男自愿將該商品房作為結婚禮物贈送給乙女”。后來乙女反悔,不與甲男結婚,甲男起訴要求乙女返還所贈送的房產。就本案而言,當事人以結婚為目的而贈與的房屋民間謂之“彩禮”,當事人達成的是附解除條件的贈與。本案涉及如下問題:其一,解除條件成就之后,如何確定所有權歸屬。其二,讓與人向受讓人提起的返還財產請求權的性質,即甲男向乙女提起的是債權請求權抑或物權請求權。
法律對于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歸屬及其返還問題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如何適用法律便成為問題。眾所周知,附解除條件的合同與合同解除尤其是約定解除在某些方面頗為相似,而《合同法》對于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有較為具體的規定,法律肯定民事類推制度,該法第124條規定:“本法分則或者其他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的合同,適用本法總則的規定,并可以參照本法分則或者其他法律最相類似的規定。”司法實踐當中也認可“相似案件應作類似處理”的原則,以保持法的安定性與可預期性。那么,我們可以類推適用合同解除的相關制度來分析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歸屬及其返還請求權問題。對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比較法上主要有直接效果說、間接效果說與折中說,在我國以直接效果說與折中說之爭為甚,故本文主要圍繞這兩個學說展開。每一學說對于合同解除時標的物所有權的歸屬界定不同,直接效果說認為所有權屬于讓與人,故其享有物權請求權;折中說則認為所有權屬于受讓人,故讓與人只得行使債權請求權。我們按照這一思路分析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歸屬及相應的返還請求權性質。
二、解除條件成就與合同解除的異同
解除條件成就與合同解除是否相同?有學者認為,在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解除條件成就,法律行為歸于消滅,合同解除也使得合同效力消滅。就此點來看,兩者具有共性。但是兩者也具有如下區別:其一,解除條件原則上可以附加于一切法律行為及意思表示,并不限于合同;但是合同解除只適用于合同領域。其二,在法律行為中附解除條件,目的是限制法律行為的效力,滿足當事人特定的需要,為此當事人以意思表示對法律行為加上附款;合同解除不是合同的附款,并且往往不是基于當事人的約定,而主要是基于法律的規定。其三,所附的解除條件成就,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當然且自動消滅,無需當事人再有什么意思表示;在合同解除的情況下,僅僅具備解除條件還不能使合同消滅,必須有解除行為才能使合同實際解除。其四,所附的解除條件成就,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一般是向將來失去效力;合同解除則既有向將來發生效力的,也有溯及合同成立當初的。[1]
總體來看,上述四點區別在合同領域的實際意義不大。就第一點區別而言,如果解除條件附在合同之上,其與合同解除的這一區別就不成立了。就第二點而言,如果基于當事人的約定而解除合同,約定解除與附解除條件都是當事人意思表示的產物,兩者之間的這一區別就很難成立了。唯有第三點區別,合同解除確實需要當事人行使解除權做出解除行為,解除條件成就不需要當事人再做出一定意思表示了,這一區別站得住腳。但是,第四點區別依然很難成立,解除條件成就時法律行為如何失去效力,根據該法律行為所變動的物權如何再次變動,而合同解除時也同樣面臨這一問題。所以,附解除條件與合同解除之間的唯一區別在于是否表達了“在某一事實成就時,當事人‘可以’或‘有權’將合同解除”的意思,而在法律效果等其他方面并不存在什么本質區別。我們還可以法國法作為例證,《法國民法典》正是以附條件債權的方式規定違約解除的。即在附解除條件一項(該法第1183條、第1184條),規定附解除條件的合同因條件成就溯及地失去效力,雙方當事人負有返還已做出給付的債務(該法第1183條),以此為前提,雙務合同被認為附有一方當事人不履行債務時,合同將被解除這一默示的解除條件,只是解除的效果須另外一方當事人通過訴訟上的請求才能產生(該法第1184條)。[2]123該法第1184條第1款規定:“雙務合同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其義務時,應視為有解除條件的約定。”這一規定被視為法律有關合同解除權的一般規定。[3]可見,法國民法借助附解除條件法律行為的形式來表達合同解除制度,這當然與其不區分法律行為通則和合同通則有關,但也說明在學術史上兩者的諸多要素是相同的。如果非要說二者有區別,那恐怕也只是相當于汽車的“自動擋”與“手動擋”的區別。在法律對于解除條件成就時法律效果缺乏規定的情況下,可以類推適用合同解除的有關規定以分析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歸屬及其返還請求權。
三、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的歸屬
關于解除條件成就時標的物所有權的歸屬,存在兩種相反的見解。一種觀點認為解除條件成就時標的物所有權自動回歸讓與人,即使沒有交付或者登記,所有權也發生變動。這種觀點以物權變動的意思主義為理論前提,處分行為通常也為負擔行為所兼并,即如果有買賣合同等債權行為,據此不僅發生債權債務,而且原則上也引起所有權的移轉。亦即,有債權行為的同時,也有處分行為。[4]職是之故,不論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只要解除條件成就,所有權均自條件成就時回歸于讓與人所有。舉贈與合同的例子來看,自解除條件成就時復歸贈與人所有。[5]368不難發現這一分析思路與合同解除的直接效果說何其相似。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解除條件成就時不動產所有權應當辦理移轉登記才能回歸于原所有人,動產所有權得經交付才能回歸于原所有人。這一觀點對前述第一種見解批駁如下:附解除條件的物權行為,于條件成就時發生喪失物權的效力,這在日本民法解釋得通,因為《日本民法典》第176條規定物權變動實行意思主義。按照意思主義的當然解釋,法律行為所附解除條件成就時,所受贈與房屋的所有權復歸于贈與該屋的原所有人,而受贈房屋的人則當然喪失其所有權。但是,若物權變動實行的是形式主義,解除條件成就時則不會自動發生取得或者喪失所有權的效力。[6]第二種觀點與合同解除的折中說如出一轍。
本文認為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歸屬于受讓人,具體理由如下:
第一,主張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自動回歸讓與人的觀點有物權變動意思主義之嫌。我國《物權法》究竟確立了怎樣的物權變動主義,雖然學者們解釋不一,但通說認為其確立了物權變動的形式主義。而有學者表達了物權變動意思主義的傾向,其撰文分析《物權法》第23條與《合同法》第133條但書之間的關系,該第23條規定:“動產物權的設立和轉讓,自交付時發生效力,但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而該第133條規定:“標的物的所有權自標的物交付時起轉移,但法律另有規定或者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可見《物權法》僅僅保留了“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的但書,那么在特定物買賣的場合,當事人雙方約定該買賣物的所有權自買賣合同生效時移轉時,該項約定能否發生法律效力?該學者得出的結論是當事人雙方若約定特定物的所有權自買賣合同生效時移轉,法律不宜否定。[7]
上述結論值得推敲,正如有人指出,《合同法》第133條在交付對所有權移轉效力的影響問題上并未將形式主義貫徹到底,而是采取了一種折中主義的態度,甚至到底是形式主義抑或是意思主義都有些模糊不清。按照法國民法與日本民法的物權變動意思主義,當事人可以約定特定物的所有權自買賣合同生效時移轉。如果說占有改定的公示性很弱,那么當事人這種約定移轉就連一點公示的意思都沒有。同樣,該學者在分析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時采納直接效果說,認為合同解除標的物所有權復歸于讓與人處。[8]這一結論同樣有意思主義的影子。我國若在除土地承包經營權、地役權之外領域適用物權變動的意思主義規則,雖然會使得交易變得迅捷,但也將擾亂交易秩序,使得國家對不動產交易失去控制,甚至加劇房產交易領域的炒房投機亂象。因而可以說至少目前在我國是不能擴大意思主義適用領域的,只能按照物權變動的債權形式主義分析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的歸屬。
第二,可以不采納物權行為無因性原則,但絕對不能拋棄物權變動的公示原則。主張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復歸讓與人的論者所持主要論據是我國沒有采納物權行為的無因性原則,只有根據這一原則才能得出所有權歸屬于受讓人的結論。其實,即便拋開無因性原則不談,從物權變動的公示原則角度看,物權的變動需要外在的表現形式和內在的人的意思,需要受讓人將標的物以移轉所有的意思交還給讓與人,經過這個過程所有權才重新回歸讓與人。這個過程的完成可能是受讓人的自主自愿,也可能是經過法庭的判決執行的,但只有標的物經合意或者是擬制的合意(法庭判決情形)交付給讓與人,讓與人才取得所有權。這個道理猶如根據區分原則,雙方合意并不立即產生權利變動的效果,需要外在的表現形式如交付或者登記才產生權利變動的效果一樣。同樣,當權利已經根據原因關系經過外在的表現形式轉移后,雖然原因關系因各種原因不再存在,這時相關權利并不自動回復,但受讓人仍然占據相關權利已沒有法律上的正當性支撐,屬于不能繼續保有的利益,需受讓人以權利變動為目的,再移轉占有或變更登記,只有經過了此外在形式,因原因不再存在后的權利回復才算完成。[9]這是物權變動的公示原則在解除條件成就時權利變動中的體現與貫徹。
眾所周知,很多學者之所以不認同無因性原則,主要理由是無因性原則對讓與人的利益保護力度不夠。照此推理,有人可能質疑本文觀點,認為解除條件成就時讓與人不能自動取得所有權,勢必損害讓與人的利益。筆者認為這種擔憂是不必要的,下文將詳細闡述。
第三,在解除條件成就時,標的物所有權變動是基于法律行為而發生的變動,不經動產交付或者不動產登記,所有權無法復歸于讓與人。韓世遠教授認為,合同解除場合,給付物的返還屬于物權變動,并且屬于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此處所謂基于法律行為的物權變動,系指基于解除權行使的行為發生物權變動,同樣需要經過交付或者登記手續,最終方能實現物權的復歸。[10]532崔建遠教授則反對上述觀點,他認為合同解除形成的法律關系不是按照當事人意思表示的內容賦予的,而是法律直接規定的,如合同法第97條,因而屬于法定關系。他還認為,解除權行使的意思表示,難謂含有發生物權變動的效果意思。賦予一方以意思表示引發物權變動,一方的意思表示改變雙方的合意,顛覆了當事人雙方平等的法律地位,顯非妥當。[11]
筆者贊同韓世遠教授的見解:一是因為“賦予一方以意思表示引發物權變動,一方的意思表示改變雙方的合意,顛覆了當事人雙方平等的法律地位,顯非妥當”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債權人為保全債權而行使債權人撤銷權,這屬于行使形成權的單方行為,不也導致物權變動嘛,解除權行使的意思表示為何不能引發物權變動呢。二是因為無論解除條件成就還是解除權的行使均可作為法律行為引發物權變動,換言之,引發物權變動的是當事人的意思表示而不是法定原因,所以需要經過不動產登記與動產交付之后才能發生物權變動。我們退一步說,也并不是所有的基于法定原因的物權變動都不需要交付或者登記的,比如按照不當得利制度返還動產時仍得交付,返還不動產時也須辦理登記才能算是完成返還義務。
第四,依據法律行為發生的所有權變動為旨在發生物權變動的意思表示的產物,即使當事人意在使標的物所有權于解除條件成就時自動回歸讓與人,但是缺乏重新交付或者登記的表示行為,意思表示的主觀意思與客觀表示出現了不一致。為了保護交易安全宜采表示主義的解釋方法,根據占有或者登記的表象所有權理應屬于受讓人。
第五,從我國的稅務實踐來看,根據《國家稅務總局關于無效產權轉移征收契稅的批復》(國稅函〔2008〕438號)規定,對經法院判決的無效產權轉移行為不征收契稅。即只有法院判決該房屋產權交易行為始終無效的情況,才不征收契稅,已繳契稅可以退還。按照《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關于購房人辦理退房有關契稅問題的通知》(財稅〔2011〕32號)規定,對購房單位和個人辦理退房有關契稅問題時,對已繳納契稅的購房單位和個人,在未辦理房屋權屬變更登記前退房的,退還已納契稅;在辦理房屋權屬變更登記后退房的,不予退還已納契稅。購房者在辦理房屋權屬變更登記后退房的,不予退還已納契稅,其潛臺詞是什么?只能理解為退房者的退房行為是在銷售自己二手房的行為。結論是如此不可思議,但是按照稅法邏輯推理只有這樣的結果。[12]
可見,相關法律并不認可合同解除時的直接效果說,而是采納了折中說,即所有權依然歸屬于受讓人,這一結論同樣適用于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的歸屬問題。
綜上,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依然在受讓人處,不動產所有權應當辦理移轉登記、動產所有權得經交付才能回歸于讓與人處。受讓人不主動履行上述義務者,讓與人對其有返還財產請求權,但其為何種請求權,在法學理論上非常值得探討。
四、解除條件成就時讓與人返還財產請求權不是物權請求權
各國立法無不規定,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自條件成就時失效。但究竟失去何種效力,則語焉不詳。從學理上講,作為法律事實的一種,法律行為的效力表現為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得失變更。因此,法律行為一旦生效,則相應法律效果即行發生,而已經發生的法律效果是不可能“歸于消滅”的,故已經生效的法律行為并不存在任何“失去效力”的可能。解除條件的成就所導致的法律關系解除的效果,恰恰是法律行為效力發生所導致的效果,而不可能是法律行為喪失效力的效果。換言之,“解除條件”成就所“解除”的并不是法律行為的效力,而是已經存在的權利義務關系[13]。所以“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自條件成就時失效”這一立法表述是值得推敲的。確切地說,解除條件的成就,并不可能回復原來的法律狀態,就像它以前的那個樣子,而是形成了一種了結現務的關系[14]。具體來講,通過返還財產的方式了結現務,以解除當事人之間已經存在的權利義務關系。《法國民法典》第1183條正是這一觀點的反映,該條規定:“解除條件為于條件成就時使債的關系歸于消滅,并使事物回復至訂立契約以前狀態的條件。解除條件并不停止債務的履行;該條件僅使債權人于條件所預定的事件發生時有返還其所已收受之物的義務。”解除條件成就時讓與人對受讓人行使的返還財產請求權不是物權請求權,其理由如下:
第一,解除條件成就時標的物之所有權歸屬。物權請求權與債權請求權的主要區別在于標的物的權利歸屬。依據本身享有的物權行使的請求權,往往是物權請求權;請求相對方轉移標的物的權屬的請求權,往往是債權請求權。解除條件成就時,所有權尚在受讓人手中,則讓與人只得對受讓人行使債權請求權。
第二,解除條件成就時“恢復原狀”的性質。既然法律對于解除條件成就時法律效果缺乏規定,只能類推適用法律關于合同解除的法律效果的規定,《合同法》第97條規定:“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的,終止履行;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要求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同理,解除條件成就時也將發生“恢復原狀”。對于其中“恢復原狀”的規范意義,贊同直接效果說的學者認為在合同因違約被解除的情況下,“恢復原狀”是有溯及力的解除所具有的直接效力,恢復原狀的性質應為原物返還請求權;如果原物不存在或者債務的履行為提供勞務的,恢復原狀請求權則為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主張折中說的則認為合同解除既然不具有溯及力,解除前已經為當事人受領的給付,自然有其法律上原因,因此無從產生不當得利的返還問題,更不會發生原物返還請求權。相反,已履行的債務轉化為一種以恢復原狀為宗旨的法定債務關系,其性質為債權請求權,以實現權益的逆變動(復歸)。直接效果說與折中說的差別之一在于恢復原狀請求權的性質如何。
第三,解除條件成就時一般不發生溯及力。直接效果說與折中說的深層次差別在于合同解除有無溯及力,直接效果說認為合同溯及消滅,折中說卻不認可溯及效力。附解除條件制度與折中說不謀而合,卻與直接效果說相距甚遠。除法國法之外的立法例無不強調附解除條件的法律行為自解除條件成就時失其效力,即不生溯及既往效力。同時,臺灣和日本的立法還允許當事人約定解除條件成就時產生溯及力。學者對此解釋為條件成就有無溯及效力是附條件法律行為的效力問題,而法律行為的效力,應當依據當事人的意思決定[15]。該意思表示究竟發生債權效力還是物權效力,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一是認為該意思表示發生債權效力,如根據《德國民法典》第159條關于當事人約定溯及既往的規定,該約定行為在債法上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16]。二是認為該意思表示發生物權效力,當事人特別表示了將條件成就的效力溯及條件成就以前的意思時,從其意思,且溯及的效力在對第三人的關系上也發生[5]387。但是該學者也強調,這些物權變動在預先進行了登記時,可以對抗第三人;但在尚未進行預先登記時,則不能對抗第三人[17]。
我們認為,主張當事人約定溯及既往的意思表示發生物權效力的觀點是意思主義的推理結論,我國民法采取的是物權變動的形式主義而非意思主義,即使當事人有解除條件成就時產生溯及力的約定,也不能產生物權效力,這一點與折中說相同。
第四,如何看待“法意解釋方法”。主張直接效果說的論者所持主要論據之一是“法意解釋方法”,提出合同解除制度最初是由其負責設計的,條文由其草擬,采納的是直接效果說[18]42-43。我們可以借用凱爾森的一段話對此予以反駁:若將規范當作意志之表達的話,則因議會決議而生之法律規范顯然從做出此決議之際開始存在,而此時任何意志皆已不復存在。縱然該法律曾承載過任何意志,而通過此條法律之后,議會成員轉而討論其他問題時,關于該法律內容之意志也已煙消云散。由于法律誕生于法程序結束之際,則其便不“存在”于立法機關組成人員之意志中。若欲證明法律規范“存在”,法學家不必訴諸任何心理學現象:法律規范之“存在”并非心理學現象[19]。我們認為,即使對《合同法》第97條“恢復原狀”進行法意解釋,也不是探求歷史上的立法者于立法當時的主觀意思,而是探求法律于今日所應有之合理意思,亦即客觀意思。所以,在作法意解釋時,一切立法資料,只是解釋法律之參考資料,必須依社會現有觀念,對立法資料予以評估,進行價值判斷,以發現法律客觀的規范意旨[20]。如果不能根據所謂的法意解釋方法就得出合同解除采納了直接效果說這一結論,那么直接效果說所支持的“原物返還請求權論”就岌岌可危了。
第五,是否必須賦予當事人以原物返還請求權。崔建遠教授認為,從利益衡量的角度分析,折中說有利于受讓人,直接效果說有利于讓與人,雖然違約方既可能是讓與人也可能是受讓人,但在違約解除場合采取直接效果說大多有利于守約方[18]44。筆者認為實則不然,理由如下:其一,毋庸置疑,法律制度設計應當有利于守約方,但是否必須采取賦予原物返還請求權的形式。從某種意義上講,合同解除的所有物返還請求權與違約責任當中的強制履行很相似,強制履行的后果往往也是將原物交付或登記給守約方,旨在強調對守約方利益保護的最大化。但是,強制履行在現代合同法中已經不如以往受重視,從一般的實踐來看,對不履行諾言的行為判處金錢賠償早已成為一種準則,除非具體交易本身的性質決定了實際履行更為妥當。令人矚目的相反做法是蘇維埃法,它始終強調合同的實際履行。蘇維埃法比西方法律更注重社會經濟的正常運轉和調整國家部門之間的商品供應。因此,不履行合同比如招致犯有“過失”的污名,并成為有關企業的一個污點[21]。由此我們可以斷定,解除條件成就時賦予當事人原物返還請求權的必要性不強。況且,若違約方已經部分履行或者不當履行其債務,合同解除時賦予其原物返還請求權,這又是否有“助紂為虐”之嫌呢?更何況,在某些解除條件成就場合還很難說一定存在違約行為,為偏袒其中一方當事人而賦予其物權請求權的意義實在不大。其二,民法格外關照善意第三人的利益,而往往對合同當事人雙方權益卻給予平等待遇,即使一方當事人違約,那也是由違約責任制度調整。平等原則意味著雙方當事人享有的權利也得對等,債權是平等的,應當賦予雙方各以債權。解除條件成就時,當事人雙方的合同當事人身份并不改變,依然是債的關系當事人。假若賦予一方以債權而另一方以物權,無疑打破了既有的平等地位,將導致新的不公平。其三,債權請求權足以保護讓與人的利益。解除條件成就時恢復原狀義務也是根基于原來債之關系,債的內容雖因之而有所改變或擴張,但其同一性仍維持不變。
既然如此,若雙方當事人互負恢復原狀義務,則兩項義務存在牽連關系,適用同時履行抗辯權的相關規定。于是,讓與人可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以牽制受讓人,迫使其履行恢復原狀義務從而保障自己權利。另外,下文也將表明解除條件成就時的恢復原狀請求權不同于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也根本不存在“怠慢”讓與人的問題。
五、解除條件成就時“恢復原狀請求權”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之間的取舍
排除了原物返還請求權之后,只剩下“恢復原狀請求權”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可以選擇。關于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存在如下不同觀點:一是認為不當得利是返還受益人受益的制度,與此相反,解除后的恢復原狀的目的,是使相對人(受損人)恢復到不存在合同時的狀態,因此兩者的標準不同,解除后的恢復原狀與不當得利的返還還有本質上的不同[2]179。韓世遠教授提出,自折中說的立場出發,合同并不因解除而溯及地消滅,解除前的受領仍然具有相應的法律上的原因,故恢復原狀義務并非不當得利返還義務。至于原狀恢復義務的法的性質,見解并不統一,較有影響的學說認為,有償雙務合同中給付與對待給付應具有等價交換的均衡,原狀恢復義務便是基于這種要求由合同上的債權關系變形而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學說[10]533。二是認為解除后的恢復原狀也是失去法律上的原因之后的效果,這一點與不當得利是相同的,因此沒有必要強調其與不當得利在本質上的不同。如果需要就解除認可的恢復原狀義務超出不當得利的一般返還義務,則作為不當得利的特別場合加以說明即可[2]179。按照上述第一種觀點,恢復原狀請求權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主要在于兩個方面:其一,適用不當得利制度的一個前提是給付的受領沒有合法依據,而合同解除之前合同是有效的,當事人的受領是有合法原因的;其二,在不當得利返還以受領人的現存利益為限,而這在合同解除時對讓與人保護并不充分[22]。筆者認為,欲在“恢復原狀請求權”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之間做出取舍,需要考慮如下因素:
第一,《合同法》第97條是不完全法條。法律通常都包含多數法條,其未必均是完全法條。不完全法條只有與其他法條相結合,才能開展共創設法效果的力量[23]。合同法僅對合同解除后的恢復原狀請求權進行了原則性的規定,并未就該恢復原狀義務予以明確的規制,故必須與其他法條結合才能正確適用該“恢復原狀請求權”。究竟與哪些法條相結合,取決于各相關規范的意義、目的及其背后的價值判斷。梅迪庫斯認為,《德國民法典》第346條第1句(即合同解除恢復原狀請求權)構成了自己的請求權基礎,該返還請求權根本不是因第812條第1款(即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而產生[24]。而前已述及,我妻榮則認為此恢復原狀請求權與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是同一事物。觀點分歧的原因在于對恢復原狀與不當得利規范的意義、目的、構成要件、法律效果及其價值判斷的理解不同。
第二,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法律效果。通說認為返還不當得利請求權的標的范圍,即受益人返還義務的范圍,依其受利益是否善意而不同。具體而言,受益人為善意,則返還的利益僅以現存利益為限。相反,受益人為惡意,則應當返還其所取得的全部利益,即使其利益已不存在,也應負責返還。筆者認為,不當得利制度之所以考慮受益人的主觀狀態,是因為其具有剝奪行為人不法獲利、預防不法行為的功能[25],而在解除條件成就情況下,往往很難說當事人善意惡意,附解除條件制度與不當得利制度的宗旨、功能、效果等方面有所不同,所以解除條件成就時財產返還不能適用不當得利制度。
第三,不當得利的補充性或輔助性論也是不能忽視的。有人認為在可以用其他法律制度解決糾紛的場合,不應該用不當得利法為依據解決,唯有其他請求權不能行使或者不能得到滿足時,才能適用不當得利請求權,這就是所謂的不當得利的補充性或輔助性論。蘇聯的民法學者多持這種觀點,蘇聯法對現時我國不當得利法學說影響甚巨,以至于司法實踐對不當得利的態度較為冷淡,實際結果形成了其補充適用的輔助性質,并且其補充適用的范圍還比較狹窄[26]。這就決定了若將解除條件成就時讓與人的返還財產請求權定性為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將面臨理論與實踐脫節的尷尬局面。
第四,恢復原狀請求權對讓與人利益的保護遠勝于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解除條件成就時應當適用“恢復原狀請求權”制度,具體內容可以參考臺灣地區“民法典”第259條:“契約解除時,當事人雙方回復原狀之義務,除法律另有規定或契約另有訂定外,依左列之規定:一、由他方所受領之給付物,應返還之。二、受領之給付為金錢者,應附加自受領時起之利息償還之。三、受領之給付為勞務或為物之使用者,應照受領時之價額,以金錢償還之。四、受領之給付物生有孳息者,應返還之。五、就返還之物,已支出必要或有益之費用,得于他方受返還時所得利益之限度內,請求其返還。六、應返還之物有毀損、滅失或因其他事由,致不能返還者,應償還其價額。”上述規定與不當得利制度相比至少具有如下優勢:其一,孫森焱先生認為該恢復原狀義務的返還范圍系自“給付者”立場著眼,請求相對人恢復合同訂立以前之狀態,與不當得利制度系自“受益人”立場觀察,其重點在于返還所受利益者有所不同。[27]632不妨舉例說明,讓與人根據合同約定已經向受讓人轉移標的物所有權,現合同的解除條件成就,善意受讓人卻將該標的物贈與給第三人且已完成動產交付或不動產登記。若按照不當得利制度,受讓人僅返還現存利益,實際上其所獲財產并未增加,所受利益不存在,免負返還或償還價額的責任。[28]179當然,立法者也覺得第三人憑空受益而讓與人無端受損不是好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183條又規定:“不當得利之受領人,以其所受者,無償讓與第三人,而受領人因此免返還義務者,第三人于其所免返還義務之限度內,負返還責任。”王澤鑒先生分析道,該第三人之受利益,系來自不當得利受領人,并未致受損人受損害,并不成立第179條所定的不當得利。但就當事人利益加以衡量,一方面受領人免返還義務,另一方面第三人系無償取得利益,揆諸情理,顯失公平,故第183條規定第三人在受領人免返還義務的限度內,負返還責任。[28]191當然若借鑒第183條加以分析,第三人應當向讓與人承擔返還義務,似乎足以保護讓與人利益,但讓與人對第三人請求返還其無償受讓的利益時,對于無償讓與及受讓人因此免負返還義務,應負舉證責任[28]193。反而增加了讓與人維權成本。相反,若按照上述“應返還之物有毀損、滅失或因其他事由,致不能返還者,應償還其價額”之規定,則既不必考察不能返還的原因,也不以受讓人的故意或過失為要件[27]634。后者效果直接干脆,不必牽扯第三人,對讓與人更加有利,也不與現有不當得利制度理論相抵牾。其二,當事人可以就解除后的返還效果做出不同約定,包括排除或部分排除返還義務等,但不得違反誠信原則。同時,免除或部分免除返還義務的約定準用合同免責條款效力規則(《合同法》第53條)。[29]可見,恢復原狀請求權規則比不當得利規則要更加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
總之,解除條件成就時,在將標的物交付給讓與人或者重新變更登記給讓與人之前,受讓人依然享有標的物的所有權。在讓與人與受讓人之間發生恢復原狀請求權,即使當事人有解除條件成就具有溯及力的意思表示也只能發生債權效力。故無論在解除條件成就之前還是之后,受讓人將標的物轉讓給第三人,屬于有權處分,該第三人可以繼受取得所有權。當受讓人將標的物贈與給第三人時,亦是如此。有學者主張,解除條件成就之效果為物權的效力,但其溯及則不得侵害善意第三人之利益。這種觀點似乎足以保護第三人利益,但與本文見解并不完全一致,按照這種觀點,受讓人轉讓標的物是無權處分他人財產,對善意第三人利益的保護主要是借助善意取得制度,要求第三人不僅善意,還需有償取得標的物。而本文認為,受讓人轉讓標的物是有權處分,無須借助善意取得制度,既不考慮第三人善意與否,也不要求第三人有償取得標的物,讓與人可以向受讓人主張上述恢復原狀請求權、同時履行抗辯權以及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以保護自己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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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陽〕
[收稿日期]2016-01-19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中國民事指導性案例理論研究”(12YJC820095)
[作者簡介]閆仁河(1972-),男,黑龍江龍江人,副教授,博士,從事民法研究。
[中圖分類號]D923.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6-01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