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祥樂
馬克思對現代性的雙重批判及其總體性特征
——《巴黎手稿》新詮
劉祥樂
現代性批判作為馬克思哲學的“總問題”,在《巴黎手稿》中呈現為一個內在貫穿的總體。馬克思將對現代性的“原本”即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批判與對現代性的“副本”即現代性的觀念論的批判內在關聯起來,使其呈現為一個縱向的相互勾連、相互貫穿的總體;同時,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各種共產主義思潮的批判和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實現了跨學科視域中的相互關聯、相互克服,使其呈現為一個橫向的相互勾連、相互貫穿的總體。正是這種雙重的總體性特征不僅勾畫出《巴黎手稿》中馬克思所作的現代性批判的基本特征,而且凸顯出《巴黎手稿》作為內在貫穿的總體性文本的基本特質。這對于重新定位《巴黎手稿》在馬克思思想形成史中的地位、抵制在現代學科分化的背景下“肢解”《巴黎手稿》的學科還原主義解讀策略具有重要意義。
馬克思;《巴黎手稿》;現代性批判;總體性
在現代學科建制分化的背景下,人們往往囿于專業“規訓”的狹隘視角將原本具有總體性特征的文本、理論進行“肢解”分析,這種學科還原主義的解讀策略其結果必然造成對這些文本、理論中內在關聯的隱性邏輯的遮蔽,《巴黎手稿》就是其一。在以往的闡釋史中,《巴黎手稿》被解讀為所謂“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造成了文本所內涵的總體性思想的流失,更為嚴重的是遮蔽了馬克思思想出場的歷史語境,進而導致對《巴黎手稿》在馬克思思想形成史中的誤判。所謂“兩個馬克思”“不成熟論”“成熟論”和“頂點論”無不是這種解讀策略的理論表征。只有以一種總體性的思想視域置于馬克思思想的“總問題”即現代性批判中,我們才能抵制學科還原主義解讀策略,由此透視《巴黎手稿》中內在貫穿的總體性特征以及馬克思思想出場的歷史語境,重新評估《巴黎手稿》的意義和價值。
一
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對作為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和存在論狀況的批判是以對資本的現代性現象學批判①“現代性現象學”這一概念較早由學者俞吾金提出,就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對現代性批判的方法及其所昭示的對資本現代性的“還原”以及對現代人之生存的存在論分析而言,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可以稱之為“現代性現象學批判”,它具有存在論批判的性質。具體可參見俞吾金等:《現代性現象學:與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對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3-42頁。和以對現代人的異化生存狀況的揭示和批判的形式展開的,而這一批判始終關聯著對作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修辭即古典政治經濟學、各種共產主義思潮和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可以說,馬克思的“總問題”即現代性批判的范式雛形正是形成于《巴黎手稿》。這一根本范式由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和現代性的觀念論批判這兩種內在本質相關的批判形式或論域構成,而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和現代性的觀念論在根本上說存在密謀同構的關系,它們相互勾連、彼此拱衛,共同構成了現代性的基本支柱。甚至可以說,馬克思對現代性的雙重批判都服膺于認識和揭示資本現代性的歷史過程的總體,根本就不存在各自孤立的、相互隔離的存在論批判、意識形態批判,它們同屬于現代性的歷史整體[1](P88-89)。
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首先以對資本的現象學批判和對現代人的生存異化狀況的批判初步確立了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范式,為其展開對現代性的觀念論批判、揭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之間的隱性關聯提供了一種統攝性的總體性思想視域。
馬克思對現代性的存在論的批判是以對資本的現代性現象學批判的形式展開的。正是在對資本的現象學進行“還原”的過程中,馬克思首次揭示了現代性的存在論的規范基礎和內在邏輯——資本,在對資本的總體的歷史發展的透視中揭示出資本即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歷史變遷及其內在歷史限度。馬克思懸擱國民經濟學的實證主義立場(對私有財產的無批判地認同)并從私有財產構成要素的歷史性變遷中實現了對作為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資本的“本質還原”。首先,馬克思指出隨著私有財產的運動,資本與地產之間實現了一種存在論基礎的“主奴關系辯證法”——地產這一“不自由的資本”必然卷入到資本這一“自由的資本”運行之中,地產的地緣屬性和政治屬性也必然被資本的抽象原則所蒸發,從而讓位于資本的單純統治。這樣,私有財產的關系也就由此純粹化為資本與勞動之間的關系,資本取代地產成為私有財產運動的純粹表現形式,亦即資本成為“現代之子,現代的合法嫡子”[2](P70)。其次,馬克思指出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歷史性變遷不僅體現在資本取代地產成為“現代之子”的顛倒中,更為重要的是它成為支配與其處于私有財產另一極的現代抽象勞動以及作為抽象勞動人格化的工人、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的絕對統治力量,從而完成了對作為純粹私有財產的人格化的“資本化”。這無疑是現代社會最大的顛倒和抽象,而這正是資本原則成為現代性的支配原則、資本發展為現代社會的普遍力量的展現和投射,資本由此構成現代性的規范基礎和內在邏輯,亦即它顛倒為“現代之母”。最后,馬克思不僅指認了資本由“現代之子”到“現代之母”的轉換和顛倒,而且深入到社會關系這一最本真的“現象”層面,以現象學的視域和方法“還原”了勞動與資本的本質關系,以“資本,即對他人勞動產品的私有權,是建立在什么基礎上的呢”[2](P21)的本質追問切入到對資本的內在歷史限度的揭示。馬克思指出,在國民經濟學家視為天然合理的私有財產關系中實際上潛在地包含著勞動和資本的對立,而它們之間的對立一旦達到極端,“就必然是整個關系的頂點、最高階段和滅亡”[2](P67),也就將作為現代性的存在論建制的資本的內在歷史限度“還原”為與其處于私有財產的對立關系中的主體形式——抽象勞動。這樣,馬克思就在對資本由“現代之子”到“現代之母”的歷史性變遷及其內在歷史限度的指證中完成了資本的現代性批判,初步奠定了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范式,并為其展開對現代性的觀念論批判確立了一種總體性的思想視域。
在此基礎上,馬克思又揭示和批判了由資本所普遍貫穿和統攝的現代人的異化生存狀況,這一批判與資本的現代性現象學批判同屬于馬克思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范式。首先,馬克思從社會經濟關系的層面解釋了現代社會最為本質的異化形式——勞動異化。資本是現代性存在論的根本建制和絕對統治力量,就在于它對于其來源的現代勞動的支配和宰制。這不僅表現為工人與其勞動產品、勞動活動、他人及其類本質的異化,而且表現為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同樣處于資本原則的異化奴役之中。其次,馬克思不僅從經濟關系層面揭示了現代人的勞動異化狀況,而且也揭示了從勞動異化中產生的現代人的需要異化這一“經濟事實”。這種現代意義上的需要異化不僅體現在需要的兩極化和敵對性方面,而且也體現在個人需要與社會需要的互為手段、相互敵對以及需要本身的片面化、功利化和強制性之中。最后,馬克思揭示了由資本的普遍原則所統攝下的現代人的交往異化狀況。馬克思指出作為“總體性的存在物”,人通過彼此之間的勞動活動和產品的交換所實現的社會關系、社會交往是“社會的、類的行為”,但是在資本邏輯的強制統攝下,不僅私有者彼此之間的交往關系、私有者與其支配物之間的關系成為一種敵對異化的社會關系,而且交換的中介本身甚至彼此進行交換所使用的語言在資本私有制的交往關系中也發生了異化,成為一種外在于人本身的異己的存在。可以說,在《巴黎手稿》中現代人的勞動異化、需要異化和交往異化揭示了現代人最為基本的生存格局,深化了資本的現代性現象學批判,與后者一起共同構成馬克思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范式,為其展開對現代性的“觀念論副本”的批判奠定了基礎。
二
對資本的現代性現象學批判和對現代人的生存異化狀況的批判這一存在論批判的路徑中,實際上內含著馬克思對現代性的意識形態的批判,它們共同構成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根本范式和基本論域。作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各種共產主義思潮和黑格爾哲學派生于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之中,資本現代性的存在論內涵和歷史限度決定了各種現代性的意識形態的觀念論規定和歷史限度。而馬克思正是通過對“個人正在受抽象統治”這一存在論事實的現象學還原和“本質顛倒”隱秘地揭示和批判了作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修辭的各種觀念論的歷史限度,從而使馬克思對現代性的雙重批判呈現為一個縱向的內在關聯、相互貫通的總體性思想視域。首先,馬克思以對資本的內在歷史限度和現代人的異化生存狀況的批判,駁斥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對資本這一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和異化勞動的“經濟事實”所采取的非批判的實證主義立場;其次,馬克思以對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歷史發展闡明了資本私有制的歷史合理性和必然性,從而批判了各種共產主義思潮抽象否定資本現代性的片面性;最后,馬克思以對作為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資本的絕對統治權力的指證以及異化勞動的“經濟事實”的客觀性揭示,指認了黑格爾辯證法的抽象性、形式性和虛假性。由此,馬克思也就在對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的基礎上揭示了這三種意識形態與資本現代性所達成的“同謀”的隱密本質。
另一方面,馬克思對作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修辭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各種共產主義思潮和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又不能不同時是對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正如馬克思所說:“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不過是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不過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3](P550-551)在資本現代性中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不僅植根于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之中,而且通過構造各種“虛假意識”和“虛偽意識”,實際上無批判地內在鞏固著資本現代性的絕對統治。首先,古典政治經濟學對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和異化勞動的“經濟事實”所采取的非批判的實證主義立場,實際上是無批判地認同和維護資本的絕對宰制和現代人的異化生存狀況,將其看作永恒的人類狀況和現代人的“原罪”;其次,各種共產主義思潮在無批判地默認現代性有關自由平等的抽象政治訴求的前提下對資本現代性所采取的抽象否定立場,實際上是潛在地與資本現代性達成隱性“同謀”;最后,黑格爾辯證法對現代勞動即抽象——異化勞動的積極肯定及其對于揚棄異化的抽象性和形式性理解,實際上同樣是在確認資本現代性的絕對統治權力的情況下與其達成和解和妥協的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和非批判的唯心主義。因此,馬克思針對這三種在資本現代性中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批判,實際上就是對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和存在論狀況的間接批判。正是因為在資本現代性中現代性的意識形態與現代性的存在論建制之間的密謀同構,所以對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批判不得不依賴于對現代性的意識形態修辭的批判,而“除非資本與現代性的意識形態的雙重‘魔法’能夠同時被徹底解除,否則的話,其中的任何一種魔法都不可能被真正解除。對于馬克思來說,這必然要成為一個雙重任務,或者毋寧說,它根本上就是同一件事情,而不是可以彼此區分開來的兩件事情”[4]。
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以其對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和意識形態的雙重總體性批判,開啟了真正具有馬克思范式意義的現代性批判理論的序幕。這一革命性的范式的開創使馬克思既與停留于意識形態領域展開對現代性批判的社會批判理論(“現代性的哲學話語”)以及后現代思潮根本劃界開來,又使馬克思與當今“目的論”的學科還原主義解讀策略區別開來。用學科還原主義解讀策略來解讀《巴黎手稿》,我們看到的只是所謂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的彼此外在、互不相關的并列對峙,由此將三者內在貫通起來的現代性存在論批判的總體性統攝視域及其出場的歷史語境遮蔽了。而當我們以馬克思總體性視域展開對《巴黎手稿》重新審視時,馬克思現代性的雙重總體性批判——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根本范式和馬克思的“總問題”就由此凸現出來,《巴黎手稿》的“經濟學-哲學”語境才能真正向我們敞顯,《巴黎手稿》在馬克思思想形成史中的意義才能得到正確評估。
三
馬克思對現代性批判是一種總體性的批判,他將各個不同的專業學科批判性地貫穿起來并將其熔鑄為一個跨學科性的具有內在關聯的統一性的思想整體,使其失去了獨立的“專業”屬性和意義,而是從屬于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這一“總問題”。在《巴黎手稿》中,政治經濟學、共產主義思潮和黑格爾哲學作為現代性的觀念論“副本”,彼此相互克服、相互補充,共同形成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總體性的思想視域,使《巴黎手稿》成為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第一個總體性的文本。對于這一總體性的思想視域的重審,不僅對于抵制“肢解”馬克思的學科還原主義解讀策略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于強調從思想總體上重新定位《巴黎手稿》在馬克思思想形成史中的地位具有重要價值。
盧卡奇曾指出,對于馬克思來說,“歸根到底就沒有什么獨立的法學、政治經濟學、歷史科學等等,而只有一門唯一的、統一的——歷史的和辯證的——關于社會(作為總體)發展的科學”[1](P80)。在《巴黎手稿》中貌似彼此支離、不相關聯的學科專業都獲得了跨學科資源的支撐,共同服膺于馬克思現代性批判這一基本論域。馬克思把私有財產的起源問題變為外化勞動對人類發展進程的關系問題,問題的這種新提法本身就已經包含著問題的解決[2](P63)。正是這一問題的新提法使馬克思指證了作為現代性的觀念論“副本”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共產主義思潮和黑格爾哲學面對現代性及其異化狀況所表現出的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從而獲得了辯證地批判這三種意識形態的超越立場。同時,馬克思將這三方面的批判熔鑄為一個內在貫穿的總體性的思想視域,使它們彼此相互克服、相互揚棄,從而構成一個內在勾連的整體——總體性的現代性批判。
其一,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獲得了作為總體性思想視域中的黑格爾哲學和共產主義思潮的支撐,使之成為對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批判和共產主義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雖然確立了勞動價值論,但卻無批判地將資本(私有財產)作為先定的事實,將勞動僅僅看作謀生手段,現代人的異化生存狀況完全處于它的視野之外,對待資本現代性只是采取一種非批判的實證主義立場。而馬克思通過借助黑格爾哲學的“積極環節”(過程性、中介性意識及其“揚棄”思想)和共產主義的政治批判立場實現了在總體性思想視域中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性透視。正如博蒂熱利所說:“馬克思是作為社會主義者研究政治經濟學的,他把私有財產的揚棄看作人類解放的條件。”[5](P256)私有財產作為異化勞動的產物是現代人的異化的生存狀況和社會經濟關系的表現,但國民經濟學卻無批判地將私有財產作為前提,對于抱持社會主義立場主張“人類解放”的馬克思來說,它只不過是充當了資本現代性的虛假意識形態,理應受到批判,所以馬克思提出共產主義這一批判政治經濟學的政治訴求。可以說,克服現代市民社會中人的自我異化、實現人類解放的無產階級(共產主義)立場是馬克思研究和批判國民經濟學的先行前提和基礎[6](P71),由此馬克思揭示出被國民經濟學所遮蔽的異化狀況并展開了對資本現代性的批判。另外,作為“站在國民經濟學家立場上”的黑格爾的“異化辯證法”的“積極環節”的揚棄和中介思想也同樣參與到對國民經濟學非批判地對待資本現代性的批判之中。黑格爾的“異化辯證法”以抽象思辨的形式表達了國民經濟學所揭示的現代勞動的本質以及異化勞動的觀點,同時它又主張揚棄異化,而這樣一種關于人的自我異化的辯證見解實際上就超越了國民經濟學對待資本現代性的非批判的實證主義立場,因此被馬克思作為“積極環節”用來批判作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同謀”的古典政治經濟學。
其二,馬克思對各種共產主義思潮的批判獲得了作為總體性思想視域中的政治經濟學和黑格爾哲學的支撐,使之成為對共產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哲學批判。各種共產主義思潮雖然同馬克思一樣批判和否定資本私有制,但它并未辯證地理解資本現代性的性質,而只是達到了對它的抽象否定,所以并不構成對資本現代性的真正克服和超越,它關于自由平等的現代性理念也只不過是現代性的意識形態。而馬克思通過借助黑格爾哲學的“積極環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對私有制發展規律的揭示實現了在總體性思想視域中對共產主義思潮的批判性透視。拉賓指出,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把哲學的、政治的和經濟的觀點綜合成為一個在性質上新的整體——無產階級的科學世界觀。共產主義思想,從各個方面對作為共產主義社會建設者的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進行論證,是這一過程的軸心”[5](P1),共產主義作為資本現代性的“反題”,構成各種共產主義思潮和馬克思批判現代性的鵠的。馬克思通過對資本的現代性現象學批判揭示了資本私有制的發展規律,闡明了資本作為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以及資本私有制作為現代性的制度形式的歷史必然性和合理性;而共產主義思潮只是看到了由資本現代性“座架”下的現代人的異化生存狀況這一消極層面,卻沒有洞見到資本現代性的歷史合理性和必然性。馬克思通過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指證了共產主義的真正含義,即作為對私有財產的積極揚棄,從而批判和超越了抽象否定資本現代性的共產主義思潮。另外,作為黑格爾辯證法的“積極環節”的揚棄和中介思想也同樣內在地構成馬克思批判各種共產主義思潮的思想因素。黑格爾的“異化辯證法”以抽象思辨的形式表達了對資本現代性的辯證理解,主張通過揚棄資本私有制這一必要的中介和過程達到實踐的人道主義即真正的共產主義,而這樣一種關于歷史的辯證運動觀念同樣被馬克思作為“積極環節”吸納到用來批判共產主義思潮的非歷史的片面立場之中。
其三,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獲得了作為總體性思想視域中的政治經濟學和各種共產主義思潮的支撐,使之成為對黑格爾哲學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共產主義批判。黑格爾的“異化辯證法”雖然揭示了現代勞動的主體本質,并以其“積極環節”超越了國民經濟學和共產主義思潮對待資本現代性的非批判的實證主義立場,但是它關于“異化”及其“揚棄”的抽象性和形式性理解,暴露出批判資本現代性的虛假性,因此,它同樣沒有實現對資本現代性的真正批判。而馬克思通過借助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共產主義運動的政治實踐訴求實現了在總體性的思想視域中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性透視。正如博蒂熱利所說:“因為馬克思對政治經濟學作了社會主義的批判,他才從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現實矛盾出發,在人的生產活動中而不是在絕對中把握異化的根源。”[5](P272-273)資本現代性中的異化是現實的社會異化狀況和現實的物化經濟關系,黑格爾的“異化辯證法”雖然以抽象思辨的形式把握到這一現實的異化,但它最終將其視為“自我意識的異化現象”,因此揚棄異化就蛻變為在絕對精神的辯證運動中達成“合題”,所以黑格爾的辯證法最終淪為“肯定性的辯證法”即“偽辯證法”,它實際上對資本現代性采取了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和非批判的唯心主義立場。馬克思通過對資本的現代性現象學批判揭示了現代性中現實的社會異化狀況和異化經濟關系,指明了揚棄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必然性和現實性。另外,共產主義思潮批判現代性的共產主義立場和政治實踐訴求也同樣內在地參與到馬克思指證黑格爾哲學作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幻象的過程中。共產主義思潮通過對資本現代性中現實的異化狀況和異化經濟關系的批判而提出的揚棄現實異化的政治實踐本質超越了黑格爾辯證法關于現代性的抽象性和形式性理解,同樣成為馬克思用以批判作為現代性的虛假意識形態的黑格爾哲學的跨學科資源。
四
資本現代性在資本邏輯的支配下呈現為一個內在鞏固的總體性結構,決定了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與現代性的意識形態必然相互拱衛,共同構成現代性的內在支柱。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對現代性的雙重批判都指向資本現代性這一總體,既將現代性的“原本”與“副本”之間的關聯揭示出來,又開創了一種總體性的現代性批判范式,而且將現代性的各種意識形態的本質及其內在的總體性關聯揭示出來,即它們作為資本現代性的“同謀”都從屬于資本現代性這一總體,共同參與到對現代性的存在論基礎的虛偽辯護中。因此,對它們其中一種的批判又不能不同時是對它們三者的批判;反之亦然。而馬克思將對政治經濟學批判、共產主義思潮的批判和黑格爾哲學的批判緊密地結合起來,使之相互克服、相互補充,首次實現了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之間的內在貫穿,由此形成了一個總體性的思想視域,凸顯出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總體性的方法論特征。因此,有別于“目的論”的學科還原主義將其分解為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從而“肢解”馬克思的錯誤解讀策略,在馬克思現代性批判這一“總問題”下,三大專業學科實現了內在有機的整合統一,共同構成“一塊整鋼”。可以說,《巴黎手稿》“改變了由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德國古典哲學和法國空想社會主義所表現的三者分離狀態,試圖把政治經濟學、哲學、科學社會主義學說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相互論證、相互補充的整體”[7](P175),而這正是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所昭示的總體性思想視域。《巴黎手稿》作為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第一個總體性文本,從其所開啟的現代性的總體性思想視域和特征來看,可以稱《巴黎手稿》為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對資本現代性的批判正是在延續《巴黎手稿》中的總體性批判路線的基礎上得以展開和發展的,兩者之間不存在所謂的“斷裂”。
現代性批判是馬克思思想的“總問題”,同時構成馬克思思想出場的歷史語境。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任何有關馬克思思想的闡釋,只有在這一總體性的思想視域中才能得以真正澄明。正如我們將《巴黎手稿》置于其現代性批判的視域中才能揭示出內在相關性的各個部分之間的總體性的內在關聯,從而破除所謂“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的神話一樣,我們也只有在這一總體性的思想視域中,才能揭示出馬克思總體性的批判理論的真實的歷史語境,進而在“文本”與歷史、實踐的“互文”中呈現一種馬克思思想解讀的“視域融合”。
[1]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2]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吳曉明.論馬克思對現代性的雙重批判[J].學術月刊,2006,(2).
[5]中央編譯局馬恩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研究(文集)[C].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6]城塚登.青年馬克思的思想[M].尚晶晶,李成鼎,等,譯.北京:求實出版社,1988.
[7]陳先達.走向歷史的深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伍洲慧]
劉祥樂,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A811
A
1004-4434(2016)07-00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