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煒
張太雷烈士的夫人與子女
文/孫煒
中國共產黨早期的杰出領導人張太雷是江蘇常州人。父親張亮采是個窮秀才,因為弟兄多,沒有一分田地,成年后更娶不起親,于是便招贅在常州西門外西倉街鼎泰元冶坊附近薛錦元家做“上門女婿”。1898年6月17日張太雷即誕生于此。父親為太雷取名泰來,“泰來”兩字原為《易經》上否卦之后,接著泰卦,即否極泰來之意,由此可見父親對兒子未來的殷切期望,而為世人所熟知的“張太雷”之名是太雷烈士參加革命后自己起的。
1901年,張太雷的父親被族人張紹曾介紹,到江西萍鄉安源煤礦洗煤臺當一個小職員,后因父親張亮采突患急病去世,母親不忍將丈夫客葬異鄉,在工友的幫助下,購得薄棺一具,雇小船一艘,母親手執女兒泰臨、幼子泰來的小手,扶柩歸里,不知過了多少山山水水,村村鎮鎮,哭聲與雨聲相嗚咽,淚水隨河水灑一路。
太雷和姐姐隨母親回常州后,外祖父家生活也困頓不堪,只得將西倉街余尾半間給他們棲身,一家人全賴以母親替人作針線度日,常常連喝粥也難以為繼。為讓孩子讀書,母親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請免費,幸遇西郊小學校長馬次立先生為人忠厚,恤苦憐貧,張太雷始得入學。令校方和親戚們驚訝的是太雷的學業出奇地好,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不僅校方甚為歡喜,甚至連往日不相來往的親戚們也樂意提供借貸,這使張太雷有條件升入著名的常州府中學堂。就在此時,張太雷與中國共產黨的又一著名領導人瞿秋白成為同學并“結成摯友”。1918年的夏天,張太雷與陸靜華在常州南門外子和里3號一間借來的平房內結婚。妻子陸靜華與張太雷同年同月生,自幼失去雙親,隨叔叔長大,是位心地善良又心靈手巧的常州姑娘。而此時的張太雷已是天津北洋大學法政科的大學生,同情蘇俄十月革命,思想進步。當初,張太雷因為正在讀書,而且一心向往革命,不愿談結婚之事,但他最終經不住母親的再三勸說,為體念寡母撫養之恩,順從了母親的意愿。
張太雷結婚后,雖然經常返回家鄉探望母親和妻子,但他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地從事地下革命工作。他和妻子陸靜華共生育了兩女一男:大女兒張西屏生于1920年,二女兒張西蕾生于1922年,最小的兒子張一陽生于1923年冬至日,張太雷從《易經》“冬至一陽生”中為其取名一陽,其意也含“冬天既然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張太雷夫婦
張太雷是個非常孝順的兒子,盡管自己從事的革命工作非常危險,生活也很艱苦,可每年都按時往家里寄錢物,而且時常為多病的母親寄藥。1927年冬,作為廣州起義的主要領導人,張太雷烈士在廣州犧牲。張太雷犧牲后,他的母親已年近花甲,妻子陸靜華獨忍悲痛,一直瞞著老人,后因母親發現兒媳經常在背地里哭泣,以淚洗面,所以一再追問方知噩耗。老年失子的太雷母親捶胸大哭。由于母親為兒子之死而一悲一急,不幸患了“中風”,半身癱瘓,妻子陸靜華從悲痛中挺過來,好言安慰婆婆說,“娘,家里的一切還有我呢,只要娘您在一天,我就侍奉好您一天,兒女們我也一定帶好,決不會辜負太雷。”

自從太雷犧牲后,家里就斷絕了生活的來源,兩代孤寡,生活艱難之狀是不難想象的。家庭的重擔全落在了陸靜華肩頭。
張太雷烈士的遺孤、現在唯一活著的女兒張西蕾回憶說,“據母親后來告訴我們,1928年初是一位上海地下黨同志來信,才知道父親在1927年12月12日的廣州起義中犧牲了。母親只身去上海找到了黨組織,組織上動員我母親帶著孩子去蘇聯,但母親考慮到家有癱瘓在床的祖母,她要代替父親承擔侍奉祖母的責任。她拿了組織上給的一些救濟費后就回到常州。這些費用不夠養活一家五口,只能靠母親幫人家刺繡、縫衣服和其他手工勞動,勉強度日。”
張太雷烈士生前在家書中多次囑咐夫人陸靜華要好好哺育孩子,一定要送孩子們上學,做有文化有理想的人。為了丈夫的囑托,陸靜華一面拼命干活,一面不顧世人的嘲笑,四處托人向學校求情,學校終于為陸靜華的真誠所感動,答應這三個孩子免繳學費,但前提條件是孩子們必須每期都考進前三名,說來這三個孩子都非常爭氣,居然年年都成了模范學生。
1937年“八一三”抗戰爆發時,大女兒張西屏已經讀完了蘇州女子師范,二女兒張西蕾也已是該校高師二年級的學生,為了逃難,一家人背著祖母逃往鄉下,可待返回常州城時,才發現那個大雜院的家已被日寇焚毀,家里真是一貧如洗,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太雷夫人此時做了一個重要決定:叫大女兒張西屏幫著自己掙錢養活祖母,小兒子張一陽送去西門協豐油坊做學徒,而讓年僅15歲的二女兒張西蕾去上海尋找共產黨。那天,陸靜華拿出了珍藏已久的太雷家書,拉著張西蕾的手說,“孩子,你已經長大了,翅膀也硬了,該沿著你爹爹的路往前飛了。”張西蕾挑選了一封父親第一次去蘇俄時寄回家來的信,就匆匆離開了家,搭乘一輛日本人裝貨的卡車顛簸兩天才到了上海,找到了中共地下黨。當時,為了躲避敵人的檢查,張西蕾把這封信的首尾都剪掉了。這封彌足珍貴的革命文物如今收藏在北京的中國革命博物館內。
8月初,張西蕾在中共上海地下黨組織的安排下,隨一支900人的難民隊伍奔赴新四軍,他們先乘海輪到溫州,隨后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步行中,沿著浙江金華、蘭溪等地一直向西,穿過浙江南部于9月23日抵達了新四軍軍部所在地——皖南涇縣云嶺村,同年底,16歲的張西蕾光榮地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就在這次長途跋涉中,張西蕾認識了一位上海地下黨員馮伯華,倆人不久就成了好朋友,后來這友情逐漸變成戀情,倆人在1942年結成了親密的眷屬。解放后,馮伯華同志為我國化工事業的發展做出許多貢獻,擔任過化工部副部長,黨組成員,是位受人尊敬的化工行業老領導。
1939年初,在一個寒冷的早春之晨,張西蕾所在的新四軍教導總隊第八隊奉命去云嶺陳家大祠堂聽首長作報告。她們剛到會場,張西蕾就被單獨叫進一間屋子。她進門一看,里面坐著許多大首長: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周恩來、新四軍軍長葉挺、副軍長項英和一支隊司令員陳毅等將軍。周副主席立即迎上來,用父親般慈祥的目光端詳著張西蕾,笑著向其他首長們說,“啊——她長得多像她父親啊!”當他詳細詢問了張太雷全家人的情況后,當場交待陳毅司令員馬上派人去常州,把張太雷的一家接到新四軍軍部,然后轉送延安,還特別囑咐要把西蕾和弟弟張一陽送延安繼續求學深造。周恩來副主席最后勉勵她說:“你已經是共產黨員,你要刻苦學習,努力為黨工作,繼續父親未竟的革命事業。”
不久后的一天,陳毅司令員派劉思猛到敵占區常州城里向張太雷夫人陸靜華轉達了黨組織的指示。陸靜華非常感謝黨的關懷,但因張太雷母親因病不能行動,自己和大女兒需要照顧她,而兒子張一陽年幼體弱,準備過幾年再將兒子送到部隊。不料張一陽聞訊后,堅決要和劉思猛一起去參加革命,并悄悄和劉思猛約好第二天一早同行。第二天早晨,陸靜華匆匆趕到碼頭時,船已離岸,她把一個裝著兒子換洗衣服的包裹丟到船上,含著熱淚說,“一陽,你一定要聽你二姐的話,跟著二姐一起做事。”兒子將那個包裹緊緊地抱在懷里,不住地點著頭說,“娘,我都知道了,您趕緊回去吧。”說著他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誰也不會料到,這一別竟成了這母子倆的永訣。
兩個月后,張一陽終于在皖南找到二姐張西蕾,姐弟倆一起去見了新四軍副軍長項英。項英遵照周恩來副主席的指示準備立即將太雷烈士的這兩個孩子送去延安,但張一陽堅決要求留在部隊里,后來項英就把張一陽分配到二姐張西蕾所在的教導隊男生隊學習,并且說明這是暫時的,以后姐弟倆還得去延安。
1940年張一陽從教導隊畢業時,亦已經是一名中共黨員了。
1940年12月,國民黨反動派掀起了反共高潮,新四軍軍部奉命撤離皖南向蘇北轉移,后方機關和女同志分批先行撤離。張西蕾因放心不下身體單薄的弟弟張一陽,就向組織提出希望弟弟和自己同行的請求,組織上已經同意,但弟弟知道后立即請假從部隊翻過云嶺跑來找二姐,說,“我現在已是一名共產黨員了,應該和部隊同生死,姐姐您就放心先走吧。”當張西蕾隨部隊橫渡長江后,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生了,而弟弟張一陽就是在這次戰斗中被俘的。
張一陽被捕后不久,被轉押到江西上饒集中營。國民黨反動派對被捕的新四軍指戰員們施以非人的待遇,連最起碼的生存條件也不給。一天淡飯兩碗,開水兩杯,一個囚室里關著三四十個人,跟種蘿卜似的,根本沒澡洗,于是監獄里成了繁衍虱子的溫床,很快就傳染開一種既像瘧疾又似傷寒的回歸熱病。許多戰友死后或者還沒閉眼睛時,就被敵人拋棄在后山的土地廟,喂了野獸。張一陽原本就身單體弱,還要做開山挖石筑操場等重體力勞動,體質迅速下降,也患上了回歸熱病。
當時有一種治療回歸熱的特效藥“606”,只要打一針就可痊愈。當敵人知道張一陽就是中國共產黨早期重要領導者之一張太雷烈士之子時,一手拿著“悔過書”,一手拿著“606”,說,“你只要在這張紙上簽個名,我們不僅立即給你打針,還馬上送你到外面的醫院去治療。”當時張一陽發著高燒,生命危在旦夕,可面對著生與死的考驗,這位只有18歲的青年卻輕蔑地看了一眼“悔過書”,把頭一扭,根本不理睬這一套。
張一陽隨后被特務強行抬到了“太平間”去等死。和他一起被抬去“太平間”的另一位戰友陳茂輝大難不死,后來回億說,“我們3人被送進太平間,不給藥、水、飯,只等死。一陽身體最弱,不能動彈。我身體較好,在燒略退時認了一位寡婦老婆婆為干娘,還把縫在褲腰夾層里的幾元錢送她,請她燒開水給我們喝。”
這時,張一陽的身體已極度虛弱了,他讓戰友徐一非向這位老婆婆借來一把小剪刀,又請徐一非替他剪下了指甲,還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已沒有筆桿的新華牌鋼筆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斷斷續續地說,“這鋼筆是我二姐張西蕾送給我的,她要我好好學習,不辱先父的英名。如果你們能越獄成功的話,務必返回蘇北根據地,找到我二姐張西蕾,把這指甲和筆尖交給二姐。”
戰友的心里都很難過,當老婆婆來送水時都讓他先喝。不料老婆婆在第二次送水時被特務發現了,水罐被砸,并且嚴令不許她再來這“太平間”。斷了兩天水后,張一陽滾燙的身體慢慢地冷卻了。就這樣,張一陽成了他家的第二代英烈。
張一陽的親密戰友徐一非越獄成功后,歷盡艱險,渡江到了蘇北,在鹽城的新四軍軍部及抗大駐地找到了一陽的姐姐張西蕾,鄭重將烈士的遺物交給了她。張西蕾手捧著弟弟的遺物悲痛不已,她明白:指甲和筆尖是戰斗和學習的武器,這遺物勝于遺言。她用一方潔白的布將遺物包起來,為防遺失,珍藏在自己的背包里,形影不離。這年秋天,日偽軍以數倍于我的兵力向新四軍軍部和抗大駐地大掃蕩,張西蕾當時是抗大女生隊的指導員,而日偽軍對這支女生隊又窮追不舍,還無恥揚言要抓些新四軍娘兒們玩玩,加上在夜間行軍時女生隊與校部走散,情況萬分危急。張西蕾率隊向南突圍,遇到了一條河,眼看著炮彈在身邊爆炸,她只得下令全隊把背包都拋到河里,這樣大家才輕裝游泳或相互攙扶著渡過河,脫了險。等到了安全地帶,張西蕾才突然想起弟弟一陽的指甲和鋼筆尖都在那個已沉到河底去了的背包里,痛心不已,但作為女生隊的領導,她理所當然要帶頭這樣做,別無選擇。
張一陽犧牲的消息傳到常州后,他的祖母和母親陸靜華萬分悲痛,尤其是視孫子為掌上明珠的祖母,此時已逾古稀之年,再也經受不住白發人為黑發后代送終的打擊,不久便撒手人間,享年七十有二。
此時,張太雷烈士的大女兒張西屏已在老家的一所小學當教員,這所小學的校長名叫謝舜臣,對張西屏很有好感,不僅親自向西屏表示愛慕之情,還托人到張太雷夫人面前求情。張太雷夫人陸靜華覺得謝舜臣人不錯,忠厚老實,于是就答應了這門婚事。但張西屏本人似乎對這門婚事并不稱心如意,因為謝舜臣的年紀比她太大了一點,而且脾氣也有點古怪,可為了不惹母親生氣她還是做了謝校長的妻子。
謝舜臣的家在常州城里鬧市區的南大街上,他用臨街的房子開成了一間小藥鋪,請了一位親戚做伙計,自己則用夜間或禮拜天的業余時間盤帳和進貨,生意雖然并不興隆,但日子過得還算舒坦。張西屏嫁進謝家后,因為母親陸靜華身邊再無子女了,所以也一直住在大女兒家。
全國解放后,黨和政府十分關心太雷烈士的家庭,鑒于太雷夫人陸靜華為黨做過許多有益的工作,在解放初期她就享受17級國家干部的待遇,并把她作為老根據地的代表,到北京參加了國慶觀禮活動,受到毛主席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親切接見,她還當選為江蘇省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常州市婦聯副主席。張太雷烈士的長女張西屏亦于1955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調入常州市政協工作。
還在1949年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突破天險長江,解放了太雷烈士故鄉常州后不久,張西蕾重返了自己的母校——常州實驗小學,不過這一次她不是背著書包走向教室,而是徑直走進了校長室。她是自己母校解放后的第一任女校長。但由于丈夫馮伯華跟隨老領導粟裕將軍去了南京工作,她后來也調入南京,先后擔任了著名的南京中華中學校長和南京市教育局中教科科長。她的丈夫馮伯華也先后擔任了南京市民政局局長兼市救災委員會副主席和亞洲最大的化工廠永利寧廠廠長兼黨委書記等職。解放初期,組織上核定馮伯華和張西蕾分別為十級、十三級國家干部,都屬高干。1965年國家成立化工部時,馮伯華和張西蕾夫婦奉調到北京,他們的一生從此和化學工業結了緣……
摘編自《張太雷夫人和子女們的坎坷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