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巖/口述 李運剛/整理
回憶我的父親吳旭芝
吳承巖/口述 李運剛/整理

我的父親吳旭芝,從1956年起就是開灤唐家莊礦的勞動模范,一直到1981年退休,勞模的稱號從礦級逐步成為全國著名勞動模范。父親雖然離開我們十幾年了,但他當年獻身煤海的壯舉,就像一道道閃爍的光環,不時耀我眼目。
在我的腦海中,記憶最深刻的是:父親從建國到退休期間所經歷過的31個春節,除了礦井檢修停產以外,都是在井下度過的。
1971年的春節,我和父親碰巧都趕上輪休,當時我是開灤呂家坨礦的井下工人。大年三十這一天,我興高采烈地從十幾里外的礦上趕回家,把年貨準備得齊齊整整。晚上,我們全家人吃完餃子,我說:“我們一家人很多年沒在一起過春節,這次終于過上團圓年了?!?/p>
聽了我的話,父親當時并沒有說什么,思忖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兩個社會兩重天,兩個時代兩樣的年啊!在舊社會,咱們窮人哪里談得上過年啊!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過年,你爺爺賒了幾塊豆腐,做了盆豆腐湯,我吃著高興得不得了。你爺爺、奶奶瞅著我那高興的勁兒,想起我連頓飽飯都沒吃過,難過得哭了起來?!闭f到這里,父親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咱們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過去啊!”
父親向我追憶起往事:他出生在山東省東阿縣一個貧農家庭里,從15歲起就給地主打短工、扛長活。兩個伯伯先后背井離鄉,逃荒到唐山,賣身下了煤窯。父親20歲那年,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也來到了開灤??墒?,他逃出地主的“牢籠”,又進了資本家的“地獄”。他在井下,喝的是地溝水,吃的是橡子面,整天像牲口一樣,在低矮陰暗的巷道里拉大筐、馱煤炭。他親眼看見許多階級弟兄慘死在井下,自己也多次死里逃生。他累死累活地干,還糊不上一家人幾張嘴……
解放后,父親才翻身過上了幸福的日子。有著這樣的感受,即使是過年,他哪里呆得住呢?他激動地對我說:“咱們要過個革命年,不能光想自己一家人團圓,要想著國家的建設,人民的需要!”
我流淚了,起身給父親包好下井的干糧。大年初一凌晨3點多鐘,父親和往常一樣,披著繁星去趕下井的頭班車。我也冒著寒風,奔向30里外的呂家坨礦。父子倆在勞動中度過了又一個春節。
父親曾經在日記本上寫道:“黨是我的媽,礦是我的家,要聽黨的話,管好我的家?!彼麘阎鴺闼囟詈竦膼奂w、愛礦山的感情,30年如一日,從來沒有誤過一次班,沒有晚過一回點。下井采煤,他總是頭班車的乘客,最早走上采煤工作面做準備工作;收工以后,他還要在工作面檢查一遍,最后一個離開。寒暑交替,風雨無阻,他天天如此,始終如一,被礦上譽為“建設礦山的老愚公”。

吳旭芝(右二)與著名相聲大師侯寶林(左二)、郭啟儒(左一)在一起交談
記得20世紀60年代初期,父親有好一段時間手腳腫脹得像饅頭一樣,每天下班回家都顯得很痛苦的樣子,有一次吃飯過程中竟然將筷子滑落在地上。我和母親問他,他總說不打緊。后來,我們從父親同班的工友叔叔口中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時,唐家莊礦井下6道巷的一個采煤工作面發生地質變化,底板巖石松動拱起,涌出大量地下水,淹了400米運輸道,9部價值10萬多元的電溜子被水淹沒。父親找區領導請戰,帶著6名工友搶救電溜子。由于底板巖石鼓起,運輸道出口差不多被堵嚴了。兩米高的運輸道,只剩下半尺上下的一道空檔,地下水直往外涌。人根本進不去,父親就穿上雨衣,帶頭跪在水里,刨石頭,挖泄水溝,一步一步地前進。
冰涼的地下水,刺激著父親在舊社會患下的關節炎,兩條腿像針扎一樣疼。但是,他從來不吭一聲,每天上井在澡堂里烤烤太陽燈,夜里睡在熱炕頭上把腿暖一暖。一次,我在睡夢中驚醒,原來,父親膝蓋實在疼得厲害,母親正幫他貼膏藥,一邊貼,母親還嘮叨著:“唉!天天下班從醫院門口走過,咋就不進去看看哪!”母親哪里曉得,由于父親在掌子面上搶進度,等上井時醫院早已下班了。
在搶救最后一部電溜子時,底板巖石不斷地往上鼓,根本沒法用平車運,用繩子也拽不出來,情急之下,父親竟然爬在地上說:“來,拿一塊溜槽放在我背上。”工友們都說:“一塊溜槽80多斤重,地上坑坑洼洼,馱著爬怎么行?”父親說:“時間來不及了,讓我試試!”父親馱上溜槽,說了聲“中”,便雙手扶地一步一步向前爬去。
有一副工人階級的硬骨頭,何愁困難不低頭!父親堅毅頑強的奮斗精神,深深教育著大家,鼓舞著大家。他干在前,工友們緊隨其后,一鎬一鎬地刨,一步一步地爬,一塊一塊地馱,苦戰兩個多月,終于圓滿完成了任務。
父親生前勞動中,時刻注意用為人民服務的標準要求自己,把多割一刀煤,多打一棵柱,多掛一根梁,多掃一鍬浮煤,作為自己勞動中的“座右銘”。這一點,在我珍藏著的1973年6月29日的《人民日報》上得到了佐證:去年9月份最后一天,吳旭芝所在小組的工人,懷著用最好的成績迎接國慶節的心情,超額完成了任務。當大伙高高興興,準備離開工作面的時候,吳旭芝想到東翼工作面的地質條件變化比較大,擔心完不成任務。他和班長向電話機走去,電話里傳來了值班區長的聲音:“東翼的電溜子出了故障,完成任務很吃緊?!彼麄兗泵Π堰@個消息告訴正在陸續上井的工人。吳旭芝說:“東翼的任務完不成,這個月全區就要虧產。我們不能有‘本班主義’,要發揚‘龍江’風格,支援他們去?!睎|翼工作面堆在電溜子旁邊的浮煤,足足夠干半個班。吳旭芝他們一趕到,二話沒說,抄起鐵鍬就攉煤。東翼的班長激動地對全班工人說:“吳師傅這么大年紀,還來支援咱們,今天的任務一定要拿下來!”頓時,工作面上沸騰起來,大家一條心,一股勁,比著干,搶著干,實現了班產指標,全采煤區也勝利完成了9月份生產任務。
為了全局的利益,父親總是這樣不計時間,不顧個人。母親也常常將當年工友們講述的故事說給我聽:1966年底的一天,父親下班時發現工作面上半部沒有割過煤的地方,有30多米長的煤層和頂板很松軟,可能發生冒頂事故。父親想,下一班是準備班,人手少,技術力量較弱,應當幫助他們,就主動留了下來。下一班的工人見他還沒有走,都勸他早點回去休息。他邊說不累邊開動了割煤機,剛割了9米遠,煤幫和頂板就急劇冒落。緊要關頭,父親手疾眼快,抱起一根兩米多長的木頭沖了上去,站在冒頂最嚴重的地方,架起木垛來。其他工人也跟著沖上去,展開了搶險戰斗。木垛架好了,險情排除了,父親又開動割煤機繼續前進。這一天,他在井下奮戰了15個小時,闖過危險地段,勝利完成任務后才上井。
父親不僅心中裝著礦山,也隨時注意為社會盡力。
1964年秋天,父親從郊外砍了許多柳條,回家后編了兩個糞筐,待我放學回家,就帶我去路上撿糞。那時的運輸車輛以騾馬驢車居多,父親用鐵鍬,我用小煤鏟,每天都撿回滿滿兩筐糞,送到北大街生產隊,幫他們義務積肥,支援農業生產。那時,國家剛剛走出暫時經濟困難的低谷,吃糧仍很緊張,父親每頓從一個小窩頭上取下一小塊為我“加餐”。母親見父親下一班井,吃不飽,不顧休息,天天帶我去揀糞,常說:“歇一天吧!明兒再去揀?!备赣H總是不聲不響,一如既往地背起糞筐帶我上路。我看在眼里,記在心中,我們的農業生產上不去,父親著急?。?/p>
1965年,中西醫結合的療法在各地醫院盛行,父親懂一些中草藥的藥理,發現唐家莊北山野生著許多柴胡草,就鼓勵我和小伙伴們去義務采割,然后送到唐家莊礦醫院中醫室。
1974年,我在父親的支持和鼓勵下,來到海軍38341部隊服役,駐守在海南島三亞海岸炮兵基地。次年,我們相鄰的部隊參加了西沙海戰。父親在家得知消息后,用積攢了4個月的井下保健糖票買了4斤白糖,郵寄到西沙群島守島部隊,以示慰問。當時,守島部隊政治部領導在大會上的講話至今還拍打著我的耳鼓:“一個老礦工、老勞模,身處艱苦的勞動環境中,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保健糖,千里迢迢寄到守島部隊,慰問參戰指戰員,這就是人民給我們的動力?!笔前?!父親在利益上,總是想不到自己,想不到家里人,只想著集體。
1984年,唐家莊礦蓋起了平安樓,裝有暖氣,在當時來講,算是條件比較好的。礦領導考慮父親年紀大了,又有肺心病,就為父親安排了“2+1”,兩間給父母住,一間給我們夫妻和孩子??筛赣H認為許多礦工都很缺房,執意留我在原處居住。
在父親的遺物中,有10對自制的石質健身球。它們雖然沒有旅游市場出售的同類產品外觀那么光潔,卻也磨得光光的,兩球大小還算勻稱。這些都是父親生前手工磨制的。1981年,父親離開了他為之辛勤勞作40多年的礦山,退休在家。開始,他買了許多關于打太極拳的書籍,還有《河北省中草藥秘方匯編》等,茶余飯后為老伙伴們開展健身服務。后來,在一次去北山晨練中,發現那里石質較軟,石頭花紋精美,很適合磨制健身球,磨制好了可以分送給老伙伴們做鍛煉用。他就天天去采石,回家后先用小錘將石塊砸成直徑約80毫米的圓形輪廓,然后用板銼細加工。本來父親干了一生粗體力活兒,手上長滿厚厚的老繭,這一磨石,兩手掌裂紋密布,手心面皮膚就如同砂紙一樣。這還不算,從北山到我家四五里路遠,石頭這東西又太重,父親當時肺心病已較重,騎不了自行車,來回都是步行。父親在山上把石頭撿出來,一塊塊碼好,待我下班后,將石頭推回家。就這樣,父親先后送給老工友100多對自制健身球,還在開會期間送給全國著名勞動模范侯占友一對兒。記得1984年,著名相聲大師侯寶林來開灤到家中看望父親時,手里轉著父親磨制的健身球,幽默風趣地說:“老吳上班時同煤打了幾十年交道,退休后又玩兒起了石頭,干得越來越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