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磊
“一帶一路”既不是升級版的“中國威脅”,也不是新版的“中國雷鋒”。
從2013年9月開始,我深入研究與調研“一帶一路”,并主持了中央黨校“一帶一路與邊疆穩定”重點研究課題,2015年5月又推動成立了“一帶一路百人論壇”。從西北地區的新疆、陜西、甘肅、寧夏、青海到西南地區的云南、貴州、廣西、四川等地,從沿海省份的遼寧、山東、安徽、浙江、江蘇、福建、廣東、海南到內陸省份的內蒙古、山西、河北等地,“一帶一路”讓我有了全面深入地了解中國的機會。與此同時,從歐洲的英國、意大利,到中東的以色列以及亞洲的韓國等國家,“一帶一路”也讓我有了深入了解國際社會的機會。
2015年3月,博鰲論壇的最大收獲是《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文件的發布,由此煙花三月下“洋洲”。“一帶一路”的成功不僅在于務實的經濟項目,更在于人心、思想、思路、文化、制度,甚至宗教信仰等。從本質而言,“一帶一路”的受歡迎,必然是“中國風”、“人文情”與“國際范”的體現。“一帶一路”的成功,不僅是經濟事件,更是文化事件,是中國文明型崛起的標志。
19世紀,德國法學家耶林曾評價說:“羅馬帝國曾三次征服世界,第一次以武力,第二次以宗教,第三次以法律。”那么,今天每一個中國人都要認真思考,我們靠什么“融入”世界。我曾兩次赴以色列訪問,一位近80歲的以色列著名學者向我提到,他認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有兩個,一個是中國,另一個是以色列,因為中國影響了整個東方,而猶太人影響了整個西方(西方基督教信仰的源頭是猶太教)。但他同時也強調,這種影響更多是“過去時”,中國要反思如何在新的歷史時期,將中國的影響范圍由東方擴大到整個世界,影響的時間坐標由傳統帝國延展到現實中國,影響內容由文化吸引擴大到價值感召。
目前,全社會對“一帶一路”的前景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甚至極端樂觀與悲觀并存的評價,一個是“新版的朝貢體系”,另一個是“國際關系史上最大的爛尾工程”。其實,我們不需要預設“一帶一路”的最終結果是什么,關鍵是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中國人是否能夠凝神匯智,群策群力,不斷成長,展現一個不斷進步的中國。
在中央黨校的課堂上,我常常在想,崛起的中國需要什么?中國如何超越“崛起困境”?中國不僅要成為一個重要的國家,更要成為一個受尊重的國家;中國不僅要有舉世矚目的經濟成就,更要把令人振奮的經濟成就轉化成實實在在的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中國不僅要經濟成長,更要贏得民心和人心,其中,民心是指全體中國人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和忠誠,人心是指國際社會對中國崛起的欣賞與支持。
文明型崛起的重要衡量指標就是“議程設置”能力的提升,所謂“議程設置”就是“我不能決定大家內心想什么,但能決定大家一段時間內集中討論什么”。2010年,中國GDP(國內生產總值)世界排名第二,歷史規律往往是“老大拉著老三,收拾老二”。由此,2011年美國高調重返亞太地區,日本、菲律賓等美國的盟友也開始蠢蠢欲動,向中國施壓。其結果是,中國西北邊疆的民族問題與南海、東海等海疆問題幾乎同時升溫。
這一時期,美國主導了亞太話語,核心詞匯(高頻詞匯)如“中國威脅”、“軍購”、“軍售”、“軍演”以及“軍事沖突”等“冰詞”。2013年9月之后,“一帶一路”概念的提出,伴隨著亞投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絲路基金、金磚銀行等一系列“組合拳”的使用,使周邊國家甚至西方國家開始熱議“互聯互通”、“經貿合作”、“金融支持”、“人心相通”等“暖詞”。短期內,中國依然不能確定周邊國家以及西方世界能否從內心接受“一帶一路”理念,但這一理念顯然已經成為各方的話語焦點,有很多人開始談論甚至慢慢喜歡上了這一中國詞匯。“議程設置”能力的提升,是擁有國際“話語權”的前提條件。
辜鴻銘曾經指出,美國人博大、純樸,但不深沉;英國人深沉、純樸,卻不博大;德國人博大、深沉,而不純樸;法國人沒有德國人天然的深沉,不如美國人心胸博大,也不如英國人心地純樸,卻擁有這三個民族所缺乏的靈敏;只有中國人全面具備了這四種優秀的精神特質。的確,一方面,我們可以隨時聽到古人、名人對中國的好評如潮;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頻繁感受到國際社會對中國的復雜情緒。
例如,據說在非洲有這么一則笑話,一位非洲母親問孩子:“上帝在哪里?”孩子答道:“上帝在中國。既然上帝創造了萬物,他一定住在中國,因為所有東西都是中國制造。”有朋友曾講過一個親身經歷,他在非洲超市問中國制造的口碑如何,服務員告訴他:“對有錢人來說,中國制造是最后的選擇,一般他們先問有沒有其他國家產的。”其結果是,為了提高銷售業績,售貨員會把中國制造的標簽撕掉。
只有樂觀的人,才會用悲觀的視角看問題、審視自己。只有正視自己的無知,才能增長自己的知識。目前,中國的文明型崛起依然有很多障礙,“一帶一路”的真正落地依然有很多瓶頸:第一,原則性倡議多,可操作的細則少;第二,對絲路沿線國家的總體了解不夠,對相關國家寄于“一帶一路”的具體期望了解不足;第三,中國、美國、俄羅斯、印度以及歐洲各國等大國合作的利益共識嚴重缺乏。
2015年3月,我在國防大學國際學員班講授“‘一帶一路與國際安全”,授課對象是非洲國家的軍官。我問他們一個問題:“來中國之前,你們聽說過‘一帶一路嗎?”絕大多數人回答:“沒有,但我們知道2000年前的絲綢之路。”可見,“一帶一路”才剛剛上路。我們不僅要重視內容,也要重視對外宣傳。
“一帶一路”建設中的工作重點,可以概括為:第一,目標明確是關鍵。自己首先要從內心想明白,怎樣的中國城市和企業對“一帶一路”的沿線國家有吸引力,同時要認真思考,中國城市和企業在“一帶一路”建設中要得到什么。目的不明確,率先走出去的中國企業先鋒就會一個個倒下,成為先烈。第二,統一定位是起點。不要一方面提防別人政治化“一帶一路”(如強調“一帶一路”不是中國版的“馬歇爾計劃”),另一方面又自我陶醉在“一帶一路”的“政治化”語境中(如強調“一帶一路”是中國版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第三,國際表述是要點。“一帶一路”既不是升級版的“中國威脅”,也不是新版的“中國雷鋒”。有一位領導在開會時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今天中國站在世界舞臺的中央,聚光燈打在中國身上,中國的形象好比一個人,穿著西服、打著領帶,但身上背著麻袋,麻袋里面都是錢,對著麥克風卻不會講話。因此,我們要切實提升“一帶一路”的國際傳播能力。
2015年年初我就認識到,在今天的中國,要提防三種泡沫:第一,股市泡沫,人們將房地產的錢轉到股市,但基本屬于隨大溜,不是理性購入;第二,互聯網泡沫,人們認為在網絡世界,到處都是財富;第三,“一帶一路”泡沫,人們認為“一帶一路”上都是金子。要防止泡沫的發生,尤其是要防止三種泡沫的疊加,關鍵是不能將“全民投資、大眾創新”變異為“全民投機”。現在中國最缺乏的不是資金,而是項目,要靠項目生錢,而不是完全靠錢生錢。“一帶一路”的真正落地,必須要靠標志性項目的啟動和建設,但是目前還做得遠遠不夠。
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要靠兢兢業業,而不是浮夸虛華。在我們的生活中,人們常常被轟轟烈烈的成就所打動,很少被兢兢業業的極致所感動。“一帶一路”正是在考驗我們的戰略定力,考驗我們的文明底蘊,考驗我們的精細與韌性。
一位朋友的話很有道理:“中華文明曾經被富強(列強)征服,今天我們不能為了富強而放棄文明。”在“一帶一路”的調研過程中,我常常感嘆:“中華文明如此偉大,可我們如何讓沉睡的文明蘇醒呢?中國人如何充滿自信地去探索推動社會進步的各種可能,逐漸擁有被國際社會認同與分享的文化與價值呢?”“一帶一路”就其目標而言,不是要和別的國家競爭,更不是要同美國爭奪霸權,而是要挖掘中國自身的潛力,提升自我,“一帶一路”不是轉移財富的過程,而是創造財富的過程。
(本文作者為中央黨校“一帶一路”重點研究課題主持人,著有《一帶一路:中國的文明型崛起》)